41、预言
围场的气氛微妙而寂静, 周遭无数双眼睛悄然注视着这方。
乔绾曾于松竹馆买下慕迟公子一事,在陵京的皇族世家已不算什么秘密。
可那时乔绾是尊贵无双的长乐公主,慕迟不过一介小倌。
谁也未曾想到, 如今二人的身份竟颠倒过来,想必这长乐公主不会太好过。
乔绾回完那句“不客气”便再未说话,只皱眉不悦地瞪着慕迟, 果然这个疯子一遇到乔青霓就犯病。
慕迟的瞳仁一片漆黑, 他看着乔绾坦然回应的神情, 手指不觉蜷了下,胸口如被巨石压着, 陌生的沉闷,令他险些窒息。
乔绾等了好一会儿不见慕迟作声,终是没了耐心,走上前想要将他手中的花蝶簪拿过来,却没能成功。
慕迟紧攥着花蝶簪, 簪子在他掌心彻底变了形,成了一团烂银子。
“这是我的东西。”乔绾拧着眉头抬眸看他。
慕迟攥着簪子的指节泛白, 面上却笑得一派和睦:“长乐公主送了我那么多首饰,如今我弄坏了长乐公主的簪子, 自是应当再赔个更好的。”
乔绾盯了慕迟好一会儿, 听着他感谢自己送给他和乔青霓诸多成双成对的首饰,陡然觉得很没劲, 松开手转过身, 拉着程清川便走:“我们去那边练。”
程清川一愣,只来得及对几人道了声“失礼”便被拉走了。
慕迟垂眸, 看着乔绾拽着书生衣袖的手。
她的手指很热, 也很软, 曾经便是这只手,抚着他的背,为他上药。
如今却拉着旁人。
不过就是射箭而已。
“慕公子?”一旁的乔青霓担忧地看着他,总觉得此刻的他如同一只难以自控的兽,在死死盯着自己的猎物。
慕迟的眸动了动,没有看她,只是轻笑出声:“昭阳公主难得来围场一趟,可要赏眼一瞧慕某的箭术?”
乔青霓一怔。
慕迟没等她回应,重新撑起手中的弓,搭上锋利的箭,箭矢徐徐抬起,却未曾对准靶心,而是缓缓对准了前方白衣书生的心口处。
乔绾本欲拉着程清川朝另一端的靶前,脚步却莫名地顿了顿。
方才慕迟自她的发髻射穿长箭时,她直到花蝶簪落地才发现危险。
而眼下却只觉后背有森冷且汹涌的杀意毫不掩盖地涌来。
乔绾紧皱眉头转过身去,而后双眸圆睁。
慕迟举着弓,箭矢正对着程清川,甚至在察觉到她的目光时,他还对她轻轻歪头笑了下,旋即松手。
长箭如厉风,直直刺向程清川的心口。
乔绾的心不觉提到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只下意识地抬手将程清川推到一旁。
“公主……”程清川只来得及吐出二字,冰冷的箭矢擦着他的手臂而过,划破了袍服,手臂一阵滚烫的痛,顷刻多了一道血痕。
乔绾看着程清川手臂的血痕,心中怒火顿时涌了上来。
她都已经成全了他和乔青霓,那个畜生竟还是见不到有人对她好!
“多谢公主相救……”程清川苍白着脸正要道谢,却只见红衣似火的女子紧抿着唇,手中只拿着箭袋大步朝慕迟走去。
一直走到慕迟跟前,乔绾抓过箭袋中的箭,全部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与身上,因着用力而气喘吁吁的。
慕迟一动未动地看着冲到自己眼前的女子,一枚锋利的箭矢擦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细伤,有血珠渗了出来。
乔绾涨红着脸颊怒斥:“你这个疯子,究竟要做什么?”
周围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所有人都未曾想到,这个长乐公主竟还如此骄纵蛮横,一时只等着她凄惨的下场。
便是乔青霓脸色都白了白,她见过慕迟抬手轻描淡写便将人的脑袋摘下来的模样,姿态从容且毫不费力,绝不可能躲不过乔绾那样慢的箭矢。
可慕迟却仍站在原地,垂眸看着乔绾,良久淡淡道:“第二次了。”
第二次,在他面前,宁愿伤他,也要保护旁的男人。
乔绾懒得细思他口中的“第二次”是何意,只冷着脸看他:“怎么?再有一次你要杀了本公主吗?”
慕迟的目光落在她细嫩的脖颈上。
他心中曾升起过无数次这样的念头,掐死她,自己便不会被一个这样虚荣骄横的女子牵动情绪。
乔绾被他盯得后背一寒,不觉后退半步。
慕迟像是被她的动作逗乐了,唇半勾着:“怕了?”
乔绾抿着唇,刚要开口,身后却陡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侍卫模样的人跑了过来,半跪在地道:“见过慕公子,昭阳公主,长乐公主。”
侍卫顿了下:“赵大小姐擅闯密林,不慎遇见里面的豺狼,右眼被抓伤,眼睛恐……保不住了,无法前来比试。”
乔绾一愣,藏春山庄的密林与陵京西边的树林相连,极为阔大繁茂,确有野兽。
可山庄的主人在修建山庄之初,早已派了数千守卫,围出百亩树林,从未有没驯过的野兽出没。
“真可惜,”慕迟的神情没有半丝意外,只笑看着乔绾,“看不见长乐公主的比试了。”
他说着,睨了一眼远处的书生:“也看不见长乐公主与人练箭的英姿了。”
乔绾眉头紧锁,有一瞬间怀疑是眼前人做的。
可是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赵滢是乔青霓的人,她乐见慕迟和乔青霓在一起。
“公主在看什么?”慕迟迎上她的目光,语调带着丝兴奋,朝她靠近了些问道。
乔绾猛地回神,抿了抿唇:“你做的?”
慕迟迷茫:“我为何要这么做?”
乔绾一想也是,懒得再同他争论,转身便要离去。
“公主,”慕迟叫住了她,几步走到她眼前,“春宴要结束了,公主早些回府。”
乔绾凝眉,春宴晚上有焰火,明明要戌时方才结束。
却没等她细思,慕迟的声音低了些,温柔道:“明日便会有人给公主,奉上脚梏。”
既然总是不听话,那还是锁起来好了。
乔绾愤怒地睁大眼:“你疯了!”
“长乐公主方才不是还唤我疯子?”
乔绾怒视着他,下瞬猛地将箭袋狠狠地砸在他的脸上,发出“啪”的响声,箭袋掉落在地上。
众人鸦雀无声,满目惊惶地看着对慕迟公子又打又骂却仍毫发无伤的乔绾。
乔绾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看着慕迟森冷的目光,心口轻颤了下,抿了抿唇,决定走为上计。
她扭头便朝围场外走,顿了下又折返回程清川跟前,闷头道了声“抱歉”,转身离开。
远处的众人不觉让开位子。
只有慕迟仍站在原处,被打得偏过头去,本笑着的眉眼逐渐泛冷。
“慕公子,你受伤了,先擦一擦吧。”低婉的声音响起。
一方绢帕递到慕迟眼前,慕迟看过去,藕粉的绢帕右下角,绣着俊秀的“霓”字,和虎口那个粗鄙歪曲的“绾”字,天壤之别。
曾经,乔绾便给过他一方一模一样的绢帕,要他还给乔青霓。
“慕公子?”乔青霓低声唤他。
慕迟回过神来,笑道:“字很好看。”
说完,他却没有接,只是转身朝春宴外走,身上的阳光如被冻结,发冠上来时熠熠生辉的红豆簪此刻也已暗淡无光。
乔青霓紧抿朱唇看着慕迟的背影,跟上前去,终在他要上马车时叫住了他:“慕公子。”
慕迟脚步一顿。
乔青霓的睫毛轻颤了下:“大齐前来接亲的队伍,这几日便会自大齐皇都燕都出发。”
慕迟缓缓地转过身来,混乱不堪的双眸逐渐冷静下来。
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眉目娇媚的女子,这个原本该站在自己身边的女子,不知为何只觉她的面容越发模糊。
司礼自远处而来,恭敬地叫了声“公子”后,便立在马车旁等着。
慕迟回过神来:“昭阳公主永远是黎国的昭阳公主。”
得了他的保证,乔青霓安下心来,弯唇轻轻地笑了起来:“多谢慕公子。”
慕迟颔首,转身上了马车。
乔青霓看着车影渐行渐远,想到方才春宴上的事,不觉垂下双眸。
司礼坐在马车前,看着四下无人时方才道:“公子,密林已经收拾好了。”
马车内寂然良久,才低低地传来一声“嗯”字,嗓音嘶哑难听。
司礼怔住,心中忍不住担忧。
可马车停在慕府门口,公子从马车下来时,除却脸色苍白了些,及侧颊那道早已不再流血的红痕,神情没有半丝异样。
司礼不觉凝眉,总觉得公子不像表面这般从容。
慕迟径自去了书房。
即便如今天暖,书房也总点燃着一个火炉。
慕迟边往里走,边摘下发冠的红豆簪,看着上方镶嵌的红豆,良久捻在指尖化为齑粉,随意地扔在地上。
满头墨发如绸缎散落,映着雪白的锦服,如飞仙妖鬼。
直至走到书案后,慕迟将一路紧攥的另一只手展开,那枚花蝶簪躺在他的掌心,沾上了他掌心的血迹,银红相间,早已破败不堪。
慕迟翻手,任花蝶簪掉落在地,目光落在书案上木箱上。
——那个装着乔绾送来的首饰的木箱。
此刻看来,讽刺至极。
里面的一件件一样样,都是乔绾送来的,他与旁人成双成对的物件。
胸口一股戾气涌现,还夹杂着沉闷闷的感觉。
慕迟猛地伸手将木箱拂落。
木箱狠狠地砸在地面,顷刻裂开,里面的首饰散乱一地,瓷瓶碎裂的声音响起。
司礼听见动静,忙走了进来,却在看见满地狼藉时一怔:“公子?”
“全都扔了,一个不留。”慕迟阴森道。
司礼迟疑了下,蹲下身收拾起来,却在抓到白玉瓷瓶时,瓷瓶陡然沿着缝隙裂开。
慕迟听见碎裂声,目光微凝。
装着白玉膏的瓷瓶碎了,上好的白玉膏洒落出来。
白玉膏旁,曾被烧了一半仍泛着墨黑的笏板躺在一根连理簪下,上方粗糙的字迹若隐若现。
曾经,在般若寺,银杏树下的少女一笔一划地刻下了那四字,侧颜认真,神情虔诚。
*
乔绾从春宴离开不久,便听说今年的春宴草草结束了。
她在春宴出口遇见了赵家的人,他们抬着满身血迹却仍怕得瑟瑟发抖的赵滢,她的右眼血肉模糊,再没有了之前的嚣张模样。
乔绾看着赵家人离开才上了马车。
靠着车壁,她才忍不住闭了闭眼。
赵滢嚣张,她更甚。
有一瞬间,她觉得满身血迹的人不是赵滢,而是她。
乔绾本不想这么早回公主府,可一众下人满眼为难地看着她,最终只能意兴阑珊地任马车载着她摇摇晃晃地朝公主府行着。
公主府更加严肃了,守卫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口,陌生模样的下人不苟言笑地来往穿行。
陵京也越发陌生。
乔绾回到寝殿,刚沐浴完,便听见倚翠在外面道:“公主,昭阳公主来了。”
乔绾皱眉,她不能出公主府,一些人却能进入,只是得层层盘问,乔青霓倒是说来就来。
转念又想到,那可是乔青霓,慕迟控制了乔恒,敲打了太子,软禁了她,只有乔青霓是自由的。
这就是区别。
乔绾懒得再换新衣,只擦了擦湿发,披了件披风去了前殿。
乔青霓已经坐在那儿等着了,头上仍戴着那枚金丝红豆簪,见到她来微微起身:“皇妹。”
乔绾再没心情作些姊妹情深的戏码,只点了点头,懒散地坐在主座:“有事吗?”
乔青霓看着她,顿了下缓缓坐下:“大齐已着人前来迎亲了,婚期定在了下月初六。”
乔绾侧头看了她一眼:“皇姐真觉得这姻亲能如期举行?”
单是慕迟,都不会允许。
乔青霓轻抿了下唇角,笑了笑:“慕公子说,不会的。”
她不愿嫁给远在他国的太子,尤其如今乔家的皇室已然落败,她去了必不会被重视,不过是个承载着那个“预言”的虚假之人。
乔绾并不意外乔青霓的回答,早便知道的答案了:“既然如此,皇姐来找我做什么?”
乔青霓默了默:“慕公子对皇妹,有些不同。”
“是吗?”乔绾讽刺地看着她,“比皇姐这命格尊贵之人还不同?”
乔青霓摇摇头,并未再继续这个话头,只是沉默着。
良久,她蓦地开口:“皇妹真觉得我命格高贵吗?”
乔绾凝眉。
乔青霓自嘲一笑,坦诚道:“钦天监的预言是假的。”
乔绾怔住,惊愕地看着她。
“母后生我的那年,静贵妃刚诞下一个皇子,林美人也生了儿子,只有母后,她生下了我。”
“一个公主,也只有名号好听些,”乔青霓的眸色沉了沉,“可在吃人的宫里头,终是个无用之人。”
“母后担心因生了我而失宠,便收买了钦天监上上下下,放出了那则预言。”
“父皇果真越发宠爱母后,还册封了我为昭阳公主。”乔青霓轻轻地笑了起来,“母亲本想欺骗一下糊涂的父皇,却从未想过,这则预言到了最后,竟骗过了天下人。”
“所以我要拼命地变优秀,要对得起父皇的恩赐,对得起天下人的苛责目光。”
乔绾听着这荒谬的秘辛,只觉得分外好笑:“你告诉我,就不担心我传出去对你不利?”
乔青霓看向她,摇了摇头:“我告诉你,是因为……”
她的睫毛轻垂:“慕迟早就知道这些了。”
“他说,他从不信天,所以从一开始,他便不信这则预言。”
乔绾的神色愣了下,下瞬反应过来。
慕迟早就知道预言是假的,得到乔青霓也不会得到天下,可是他仍选择了乔青霓。
多么可歌可泣的感情啊!
乔绾止不住地想要冷笑:“所以你来找我,是来炫耀你们的情比金坚?顺便让我不要不识好歹地与他纠缠?”
乔青霓垂下双眸:“这也是文相的意思。”
文相。
这个如今在黎国大权在握的相国。
乔绾看着乔青霓,思绪逐渐冷静下来,良久,她脆生生地笑了一声:“好啊,三皇姐。”
乔青霓微怔。
乔绾笑看着她:“不过,我要入宫一趟,你来安排。”
乔青霓不解:“乔恒那般对你,还还当他是父皇?”
乔绾浑然不在意她如何说,只继续道:“我还要两万两银子。”
“这是何意?”
“我不做亏本的买卖。”
“两万两,是我当初在松竹馆花的钱。”
作者有话说:
绾绾:携款跑路准备~
◉ 42、囚雀
第二日一早, 慕迟果然命人带来了一副脚梏。
脚梏是金色的,小巧而精致,上面雕刻着云纹凤鸟, 凤鸟的眼珠是上好的血玉。
五丈长的细丝锁链,只够在整个寝殿活动。
乔绾将脚梏狠狠地砸在那些守卫面前,只说自己死也不会戴上脚梏。
七八个守卫跪在地上, 白着脸恳求:“慕公子说, 公主若不肯, 我等、还有府上的下人便不必活着了。”
“求长乐公主戴上。”
乔绾看着满地的守卫,又砸了寝殿的好些茶壶茶杯, 方才气喘吁吁地坐回榻上。
两方无声地对峙着,最终守卫捡起脚梏又要呈上。
乔绾沉默许久恨恨道:“让倚翠来。”
倚翠于心不忍,拿着脚梏久久未曾动手,直到乔绾说了声“没事”,方才红着眼圈扣到了她的右脚脚腕, 另一端则锁在了床榻旁的铁架上。
脚梏锁在她脚腕的刹那,乔绾就知道, 自己彻底出不了寝殿了。
就像当初被困在皇宫中的母亲。
她尝试着挣了挣锁链,可挣扎到脚腕泛红破皮, 都撼动不了分毫。
锁链是用玄铁打造的, 镀了一层华丽的金,极为坚硬。
守卫见乔绾戴上脚梏, 恭敬地叩首后, 转身走了出去。
司礼正站在府邸门口,看见守卫出来, 便知道事情完成了。
听着守卫的报备, 司礼沉寂了许久, 方才轻叹一声。
他到底不忍亲自去寝殿,看着曾经恣意妄为的长乐公主,被困在华丽的“牢笼”中。
司礼回到慕府时,慕迟正在正房中。
他什么都没有做,没有看折子,没有翻舆图,没有回书信,只是一个人安静地站在紧闭的窗前。
外面天光大亮,屋内却一片昏暗。
他站在昏暗里,隔着窗子迎着外面微弱的光明。
司礼将守卫报备的事说了一遍,慕迟依旧一言未发。
脚梏对慕迟并不陌生,他有记忆起便被锁链锁着,从小到大,锁链也在慢慢地换得越发坚硬。
如今,她也戴上了。
慕迟知道乔绾会戴上脚梏的,她表面看起来嚣张跋扈,却是个纸老虎。
她牵挂的人太多,心也太软,便只能受人制衡。
若是他,便是死再多人又与他何干?
可不知道为什么,慕迟想起当初刚从地牢逃出不久,将两杯毒酒放在那个他该叫一声母后的女人面前的画面。
他其实明明白白地告诉了那个女人,她左手边的是毒酒。
可女人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全都拿了起来,一饮而尽。
最后,她吐着血倒在了华丽又厚重的宫毯上。
“司礼,”不知多久,慕迟徐徐作声,嗓音有些嘶哑,“你说,我做错了吗?”
司礼一怔,看着始终望着紧闭的阑窗的公子,他的身躯紧绷着,像是在期盼着他的答复。
这是司礼第二次听见公子这样问他。
第一次是在齐国皇宫外,公子杀完那些曾参与过囚禁他十余年这件事的诸多宫人后,也这样问过他。
那些宫人中,包括大齐的皇后,也是……公子的母亲。
司礼以往笃定地觉得,公子是恨的,恨那些宫人,恨所有伤害他的人。
可这一次,司礼隐约中觉得,公子在害怕。
可所有人,包括公子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怕什么。
司礼甚至荒谬地想着,也许当初,公子希望皇后选择的不是那杯毒酒,而是……爱他。
虔诚地、独一无二地爱他。
然而到后来,他期望的总会成空,他想要的都在怕他。
司礼不知该如何回应,最终只低声道:“守卫说,长乐公主挣了很久,很生气。”
这一次,慕迟沉寂下来,再未作声。
*
乔绾一觉醒来,便听倚翠说,守卫送来了一块上好的狐皮。
狐皮是火红的,绣娘仔细地剪裁过,刚好能够裹住冰冷坚硬的脚梏。
乔绾只冷哼了一声“猫哭耗子假慈悲”,懒得再多说什么。
有了这个脚梏,乔绾每日都只能在寝殿内外逛逛,侍女会送来一日三餐,平日也会送些话本、糖人这些小玩意儿。
乔绾除了偶尔会看看话本,在外间舞舞软鞭,或是让倚翠给自己念话本外,很少再离开内寝。
更多的时候是在房中待着,随意地写写画画,余下时日便倒在床上算着日子。
反而是倚翠,日日绞尽脑汁地说些笑话趣事逗她开心,唯恐她在房中憋闷。
乔绾无奈,她不是为难自己的性子,既然改变不了那就享受好了。
她只是在想着,她被慕迟软禁一事,必然早已经传遍,如今又是几日未曾露面,只怕乔青霓也猜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了。
可她曾应过的,要帮自己入宫一趟。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瞬便已到了四月十五。
倚翠在膳房煎着药,而后小心地将手中的“药引”倒入,看着浓褐色的药汁逐渐翻滚。
膳房外,正在休息的下人又围在一起小声说着事。
倚翠仔细地听着,打算听些笑话趣事,一会儿回去给公主讲。
可今日那几个下人却没说故事,只说这几日公主府有“脏东西”。
此话一出立刻得到了附和,都说看见过白影出现,神出鬼没的。
最后一众人决定买盆黑狗血放在府中驱驱邪。
倚翠一愣,猛地想起前几日她起夜,似乎也曾在院外看见过一道白影。
那白影只安静地站在院中的树下,像鬼又像人,等她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过去时,树下空荡荡的,哪里有人影?
越想倚翠心中越是发凉,刚好药煎好了,倚翠暗想着还是不要把这些事说给公主听了,免得公主做噩梦。
可刚等倚翠回到寝殿,还没将药放下,便听见门外一阵嘈杂声。
紧接着文相手拿明黄色的圣旨走了进来,他似乎没看见她脚腕的金梏,只道:“长乐公主乔绾接旨。”
乔绾倒没有太多诧异,只是有些恍惚,她已经足有两个月没收到乔恒的旨意了,顿了下方才跪下。
乔恒的圣旨很是简短,不过是说已多日未曾见到长乐公主,心中甚是挂念,又适逢柳妃忌日,特请长乐公主入宫一叙。
柳妃,是乔绾的母亲。
乔绾俯身接旨,可等了许久未曾等到慕迟的人来打开脚梏。
最终文相眉头紧锁又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手中拿着慕迟的令牌,侍卫确认后方才将脚梏打开。
马车晃晃荡荡地前行,前后尽是府中的守卫,就连皇宫门口的禁军都换成了陌生的脸。
乔绾进了皇宫,四处可见到眼生的宫卫。
文相等在后宫外,乔绾并未立即去临华殿,而是先回了一趟长乐宫。
她坐在母亲的画像前,烧了好些金元宝,唯恐地底下的母亲再缺银钱。
而后乔绾将母亲的那幅画摘了下来,妥帖地卷起。
宫妃的尸骨都葬在皇陵,只有这幅画了。
母亲临死前曾说,若人死后有魂魄,她定会附在这幅画上。
她还说,如果绾绾有一日能逃离皇宫,便将娘的画像烧了,撒在你安家的地方,也算是娘一直陪着你了。
乔绾将画小心地放入画筒中,方才离开去了临华殿。
比起以往繁华巍峨的宫殿,如今的临华殿带着几分日薄西山的迟暮感。
乔绾还没走进殿内,便听见了里面传来的咳嗽声,等到她走进去,一眼便看见了靠在御座上的乔恒。
如今的他脸颊瘦削灰白,身形也瘦骨嶙峋的,穿着玄色的龙纹袍服,遮盖不住的病弱。
一旁的桌上则放着一碗汤药,乔绾嗅到苦涩的药味一愣。
这个药味,像极了今日倚翠熬的汤药。
只是这碗汤药的味道更为强烈,甚至有些刺鼻,只闻着都令人觉得肺腑难受。
“来了。”乔恒如今的声音也虚弱至极。
乔绾再没有同往日一般笑着跑上去,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上御椅前,良久道:“父皇。”
乔恒抬头睨了她一眼,又疲惫地收回目光:“你倒是有心了,无事便退下吧。”
乔绾看着再不与自己作戏的乔恒,陡然觉得好笑起来,她垂下头:“父皇还不肯说实话吗?”
乔恒一顿,终于抬眸看向她,眉头紧锁着:“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绾笑了一声:“自然是绾绾想知道,父皇以往给我吃的,到底是什么啊。”
乔恒猛地睁大眼:“你早就知道?”
乔绾笑盈盈道:“最初不知,后来吐血的次数多了,便知道了。”
乔恒死死地盯着她良久,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煞白的唇内侧染了血色:“所以,这些年,你一直在同朕做戏?朕竟被你骗了?”
“明明是父皇骗了我啊,”乔绾走上前,拿过桌上明黄色的帕子递给乔恒,“我以为父皇是真的喜爱我,才将我接到身边,赐了封号与府邸,却原来只是因为我和父皇体质相同罢了。”
乔恒将她递来的帕子打落一旁,帕子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他的咳嗽声越发撕心裂肺,好一会儿才隐忍着停了下来。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睁大双眼:“慕迟宫变……”
乔绾这一次并未多说什么,那场梦说出来大抵也没人信的,她只笑着说:“我知道。”
乔恒蓦地怒了,哑着声音低吼:“你这样做有什么好处?”
“朕给你无上地位,金银珠宝,千娇百宠,不过就是让你试个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有何不可?你救了他们的皇上,整个大黎都要感念你,而如今,你是大黎的罪人!”
说到后来,他陡然喷出一口血来。
乔绾看着仍装出大义凛然模样的乔恒,讽笑一声:“黎民百姓?”
“陵京之外,那么近的平阳镇,他们过的什么日子?他们吃的是什么?他们冻死时你又在哪儿?他们知道他们的皇上一心求荒谬虚假的长生,任由底下的官员啃他们的血肉,践踏他们的身骨吗?”
“乔绾!”
“我说错了吗?”
乔恒陡然沉默下来,他看向她:“那你呢?乔绾,别忘了,你的一切,都是朕给你的。”
“对,”乔绾睫毛轻颤,垂下双眸,扯起一抹笑,“所以我现在经历的一切,都是我活该。”
乔恒直直地盯着她,皮包骨的脸上一片颓败,声音也低了下来:“你来只是说这些?”
乔绾却沉默下来,唇角的笑逐渐僵硬。
她来这里,是因为母亲,还因为……还因为一点儿微弱的……希冀。
乔绾前行两步,站定在她以往常凑到乔恒身边的位子,良久道:“这十二年,你究竟有没有,将我当你的女儿过?”
那些曾在满朝文武面前的夸赞;
那些她嚣张跋扈后的纵容与不追究;
那些进献来的珍宝瓜果总由她先挑选的偏心;
那些赏赐的华服首饰……
究竟有没有一样,是真的,真心属于她的。
乔恒坐在御椅上,没有动,也没有应。
乔绾等了好一会儿,于一片死寂中福了福身子:“儿臣告退。”话落转身离去。
却在推开殿门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疲惫的:“今日的圣旨,是朕亲拟的。”
乔绾的手停顿了片刻,没有转身,而后朝外走去。
不远处,文相正站在那儿等着她。
乔绾抱着画筒走上前。
文相对她行了一礼:“参见长乐公主。”
乔绾默了默道:“文相起来吧。”
二人朝着宫外走着,宫道极宽,四周都是高耸的宫墙。
“公主的脚梏已经更换,钥匙就在公主床榻下的暗格中,”文逊边走边小声说,目光始终看着前方,“臣收买了一位侍卫,此刻已将那侍卫送出陵京了。”
“文相为何要这么做?”
“关于昭阳公主的那则预言,想必公主已经听闻,”文逊道,“臣不信天命,可天下百姓信。”
“如今大黎朝堂尽在慕公子手中,慕公子称帝易如反掌,却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唯有昭阳公主和慕公子结亲,方能平百姓之口。到时昭阳公主诞下皇子,臣定誓死辅佐皇子登帝位,匡扶皇室正统。”
“那时,臣若活着,定以公主之尊,亲自接长乐公主回京,臣若死了,也必会嘱托府中门生,好生护着长乐公主。”
乔绾看了他一眼:“你要送我离京?”
文逊颔首:“是。下月初六,齐国接亲使团到来,到时京中必繁闹无比,臣会趁机送长乐公主离京。”
乔绾顿了顿:“接亲使团来陵京,那皇姐如何脱身?”
宫门已近在眼前,文逊看向乔绾,低声道:“慕公子不会让昭阳公主出嫁,会由昭阳公主的侍女代嫁。”
话落,已到宫门口,文逊如常般对乔绾拱手道:“臣,恭送长乐公主。”
乔绾看了他一眼,颔首进了马车。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慕迟不会让乔青霓嫁去大齐。
回到公主府后,很快便有侍女亲自前来,再次为她戴上脚梏。
脚梏和之前的几乎一模一样,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乔绾打开床榻下的暗格,果真发现了一枚钥匙,也真的能打开脚梏。
可是……
乔绾紧皱眉头,她总觉得以慕迟的狡猾,不可能真的任由文相在他眼皮下耍花样还毫无察觉。
再者道,以文相的手段,若送她离开,必会一直派人监视着她。
最起码,她不能全然将希望寄托于文相。
*
慕府后院。
慕迟缓缓从柴房走出,司礼忙递上绢帕。
慕迟缓慢地擦拭着手上的鲜血:“再查,看看文逊在我这儿长了几只眼睛。”
司礼忙应下,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慕迟走到庭院,看着地上凉如水的月光,又抬头望着天上的一轮孤月。
今日,是乔绾母亲的忌日。
属下白日说乔恒要见她时,他直接回绝了。
却在听闻是她母亲忌日时,迟疑了下,他想到宫变那晚,她近乎眷恋地抚摸着的那幅画,所以鬼使神差地应了下来。
却未曾想,有人竟想趁这个时机,做些有的没的。
慕迟冷笑一声,将手中的绢帕扔到一旁便要走进书房,却又在下瞬停下了脚步。
母亲的忌日,会难过吗?
慕迟抿了抿唇,不知多久,身影蓦地消失在原地,白影在屋檐之上翻越,不过片刻便已到了公主府。
慕迟悄然无声地落在庭院中,看着一片漆黑的阑窗。
许久,他缓步进了寝殿,映着外面的月色,看着正躺在床榻上熟睡的女子。
她这样的性子,睡觉都不怎么老实,锁着金梏的脚露在外面,头微歪,浅浅地呼吸着。
即便脚梏围了一圈狐皮,却仍因她平日的挣扎,泛着红痕。
慕迟睨了眼崭新的脚梏,没有动,只将目光落在那一圈红痕上,眸色微暗。
这晚乔绾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她的脚腕,正涂抹着什么。
乔绾心中一个不悦便踢了过去,脚腕却被人轻而易举地圈住,那人上完了药膏仍未松手,一下一下一下地摩挲着……
翌日醒来,天色已经大亮。
乔绾伸了个懒腰,虽说不能全然信任文相,可是如今有了打开脚梏的钥匙,她心中顿时踏实了许多。
往日戴着脚梏穿衣,总是诸多不便,眼下无人,乔绾便要打开脚梏穿衣,却在看见脚腕上的红痕被人上了药后一怔。
想到昨晚那个梦,总觉得很是诡异。
她顿了下方才打开脚梏,飞快地穿好衣裳又将脚梏锁了回去。
倚翠和侍女不多时走了进来,乔绾边揩齿边顺势问:“倚翠,昨夜你为我上药了?”
倚翠一怔,下意识地看向乔绾的脚腕,顿了几瞬点点头:“是,是奴婢。”
乔绾闻言,更再没多想。
直到午时,昭阳公主府的下人送来了一箱补品。
乔绾打开,人参鹿茸中夹杂着一叠银票。
她数了数,刚好两万两。
下人将物件送来便要离去,乔绾叫住了他,回到寝殿书桌旁飞快地写了几字,又画了押,递给下人。
下人不解地接过纸页,上方写着“钱货两讫。”
下方是鲜红的押印。
乔绾道:“告诉你们公主,就说……”
她沉默了片刻,笑了起来:“……本公主将那个小畜生卖给她了。”
一切自两万两起。
那就让一切自两万两终。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慕·“脏东西”·狗子·迟
走一波剧情~
◉ 43、计划
四月末的陵京便已开始热起来了。
往年乔绾每逢天气炎热时, 肺腑的闷痛便会越发严重,平日里须得靠着凉茶或冰块才能勉强舒适些。
今年许是因着倚翠煎的那些药的缘故,她除非于太阳下暴晒, 其余时刻只觉肺腑比冬春时更闷热些,竟未曾有其他不适。
尤其如今乔绾有了脚梏的钥匙,平日里守卫只守在院外, 从不敢擅自进来, 乔绾便打开脚梏, 闲适地在寝殿窝着,或是去寝殿后方不打眼的长廊吹吹风。
这日, 司礼按照公子的吩咐巡查完陵京各大城门,顺便来公主府送药引,方才走进院子,便听见寝殿后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直跑进寝殿。
常年习武的缘故, 司礼的耳力比常人好些,随后还清楚地听见寝殿内有锁链碰撞的清脆声响。
司礼敲了敲殿门, 是倚翠前来开的门,她走出殿来, 又飞快地将殿门关上, 不自在地笑看着他:“司护卫又来送药引了?”
错眼间,司礼只看见乱作一团的锁链, 以及背对着他坐在桌旁的长乐公主。
司礼点点头:“嗯。”说着将药引交给倚翠便离开了。
一直回到慕府, 司礼见到慕迟时,将巡查城门的事报给他, 报完又道:“大齐的接亲使团已经入了黎国边境了。”
慕迟翻看折子的手一顿, 想到李慕玄自弱冠之时便想求娶的人, 突然换了模样,应当会很“惊喜”吧。
李慕玄。
慕迟眉眼渐冷,只是想到这个名字,心中都忍不住地作呕。
司礼并未离开,看了几眼慕迟,还想说些什么,又不觉抿紧了唇。
慕迟没有看他,只淡淡道:“还有事?”
司礼素来不会对慕迟撒谎,沉默了几息诚实道:“属下方才去公主府送药引时发现,长乐公主已能自由出入寝殿。”
说完司礼垂眸等着公子发怒,毕竟公子最不喜旁人欺骗忤逆他。
可等了好一会儿都未曾听见半分响动。
司礼大胆抬头,而后一怔。
公子的表情没有半丝不悦或是意外,他像是早就知道此事一般,甚至……眉眼带着丝轻松。
慕迟也不知为何自己竟没有丝毫恼怒。
他曾想过,让那个骄纵的小公主看见了黎国的腐烂,再被生生折断翅膀,还能不能这么嚣张蛮横。
可是,当发觉她摘下脚梏时,他心中却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就好像……本该如此。
即便他夜间前去时,她总是乖乖地戴着脚梏,可他就是觉得,乔绾这般骄横又不讲理的性子,得了钥匙后平日里会老老实实戴脚梏才是反常。
他甚至觉得……这才是乔绾能做出的事。
也只有她,将他的话看做耳旁风。
“公子?”司礼不解地唤他。
慕迟陡然回神,迎上司礼的目光,不觉避开,良久轻嗤了一句:“胆大妄为。”
司礼了然,公子这是不追究的意思,他也再未继续这个话头,只道:“属下已命人暗中监视文相的一举一动,绝不会令其得逞。”
慕迟“嗯”了一声,想到前几日那个叛徒交代的事情,神色逐渐森冷下来。
司礼沉思片刻,又道:“公子可要在公主府增派人手?若此事是长乐公主和文相……”
“不可能。”慕迟想也未想便打断了他。
他不信乔绾会舍下陵京的一切离开。
也不能信。
沉寂许久,慕迟哑声道:“这段时日,守好各大城门。”
*
大齐的接亲使团是在五月二日入的陵京,修整三日后,五月六日操办庆典,昭阳公主拜别皇上云贵妃,便正式前往大齐。
陵京免宵禁三日,城中放三日焰火。
这几日的陵京分外繁华。
倚翠正在寝殿外守着。
乔绾则坐在寝殿内的窗前,透过大开的阑窗,托着下巴看着远处的夜空中升起的一束束绽放的焰火。
陵京的焰火真的分外好看。
直到窗外传来三声敲梆声,乔绾才回过神来。
她知道,文相派来的人来了。
前几日乔青霓又送来了一盒补品,其中一枚人参中夹了一块纸片,上方写着今夜文相会派人前来。
乔绾最后看了一眼焰火,便要将阑窗关上,窗外却陡然出现一抹黑影。
乔绾惊了一跳,蓦地后退半步。
“公主,是我。”来人匆忙摆手道。
乔绾勉强镇定下来,抬头看过去,而后诧异地睁大眼:“书呆子?”
眼前穿着一身黑的人,不是程清川又是谁?
程清川浅浅地笑了下,道了声:“唐突了。”话落,翻身跃入殿中,又谨慎地环视一圈,方才关上窗子,一转身便发现乔绾就站在他身后,二人不过二尺的距离。
程清川的脸颊一热,忙后退半步。
“文相派来的人,是你?”乔绾轻声道。
程清川对乔绾郑重地拱手行礼后方才颔首道:“正是在下……”
声音却在看见乔绾脚腕上的金梏时一顿。
他犹记得满陵京盛传的那曾打马游街的长乐公主有多恣意放肆,而今却如囚雀一般,被困在这豪华的寝殿之中,稍动一下金梏便会清脆作响。
“书呆子?”乔绾在他眼前挥了挥手,“说话啊!”
程清川回过神来,唇角的笑淡了,反而多了几分意味不明的叹息:“后日齐国的接亲使团离京,城门处守卫松懈,到时在下会接公主出府,直奔城外,外面自有人马接应,一路南下。”
乔绾皱了皱眉:“文相确定?”
“是。”程清川颔首。
乔绾安静地沉吟着,直到程清川不解地唤了她一声,她才又道:“书呆子,那你呢?你确定吗?”
程清川怔了下,若是之前,他定和文相一样的念头。
毕竟要离京的不过是个于大局无关紧要的长乐公主。
可经历春宴那日,他却犹豫了。
那日,他清楚地在慕公子的眼中看到他对自己的杀意,因为长乐公主而升起的杀意。
从始至终,未曾看身侧的昭阳公主一眼。
“你不确定,对不对?”乔绾轻声问。
慕迟多智近妖,不可能对文相全无防备的。
程清川垂眸道:“在下和一众侍卫,定会护长乐公主平安。”
乔绾却未曾应声,她安静了许久,缓缓道:“书呆子,你一定猜到了,那日最不会被盘查的地方是何处。”
程清川的眸色一滞,抬首看向她。
乔绾笑:“你知道。”
是大齐那辆本该接走乔青霓的马车。
慕迟选好了代嫁之人,为免出差错,必然会交代下去不要过多盘查。
程清川神色间尽是惊诧,蓦地拱手道:“长乐公主,不可。”
“为何不可?”
“……”程清川默了默,低声道,“代嫁之人,必死无疑。”两国联姻,本就是一场以命换命的博弈,况且……
“文相说,长乐公主于大黎有恩,定要护长乐公主安好离京。”
乔绾怔愣,她与文相素来没有多少来往,倒未曾想他会如此护他。
可下瞬,她猛地想到,也许是那日在宫中,她和乔恒说的话,文相听见了。
以如今文相的地位,在宫里安插几个人并不是难事。
文相以为,她早便知道慕迟想要宫变,所以才在雁鸣山上选择随慕迟跳下山崖,送他去楚州?
就像他选择帮助慕迟发动宫变一样?
乔绾看着程清川:“我对大黎从没什么恩情,我只是为了自己以后的荣华富贵。”
程清川垂下眸子:“在下从不看人说了什么,只见人做了什么。”
“你这书呆子!”乔绾有些恼怒,在原处徘徊了两步,伴随着金梏的清脆声,她陡然停在程清川眼前,“若本公主一定要你帮我呢。”
程清川刚要说什么,乔绾再次打断她:“我不会死。”
程清川微怔,安静地看着她,半晌长叹一声:“长乐公主即便真的混入接亲使团中,也走不了多远便会被发现的。”
乔绾知道他松了口,又道:“只要在被发觉前,我作为昭阳公主死在所有人面前,不就可以了?”
程清川脸色一变。
乔绾笑了起来:“这样,大齐那边不知昭阳公主的真假,毕竟人死为大,也不好再追究,而我也能离开陵京。”
“可万一……”
“你帮我备一辆与大齐使团同样的马车,”乔绾打断了他,她走到程清川跟前殷切地看着他,见他仍犹豫,抿了抿唇道,“只当你回报那日围场我对你的救命之恩。”
程清川望着近在眼前的女子,低眸看向地面上的金梏,半晌哑声问:“公主要将马车安排在何处?”
乔绾闻言便知道他应了,却还是顿了顿。
她直直地看着烛台照不到的昏暗角落。
程清川并未催促,只安静等待着。
乔绾想,代嫁也挺好的,还能自行选择自己“死”在何处。
这个地方不能离陵京太远,免得使团还没赶到便被抓回去;也不能太近,即便是假的,她也不想“死”在陵京。
况且,她也想选一个风水极好的地方,毕竟……从此以后便再没有长乐公主了。
只是,乔绾又一次不合时宜地想起慕迟还不是小畜生的时候。
——她其实已经很少想起了。
有一日,他看着她的眼睛对她说:“公主看起来很孤单。”
所以,那之后,她认真地想过,离开陵京时,要带着倚翠,还有他。
良久。
乔绾抬眸,扬眉笑道:“雁鸣山。”
作者有话说:
我短了,没能肝到跑路TNT
昨晚熬大夜 头疼得要命
好久没有小红包了~
本章50个小红包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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楠楠不吃鱼 2个;
control、24556758、会长大人、Cloudyee_小巫巫纭er、失忆、喵眠花下灬 1个;
◉ 44、坠崖
初六这日, 陵京晴了几日的天陡然阴沉,灰云漫天。
萧瑟冷静的皇宫却热闹起来,宫道上厚重的红毯蜿蜒至大殿, 石灯幢与宫檐下系着红绸。
殿内龙凤环柱,彩绸绕梁,配之以梁上的金龙喜凤, 处处繁华若梦。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与结亲使团入席, 皇帝乔恒与昭阳公主生母云贵妃坐于龙椅凤辇上, 接受群臣叩拜。
而龙椅的后侧方,几页江山社稷屏风后, 放着一尊座椅。
若隐若现的屏风后,慕迟平静地坐在座椅上,苍白如玉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椅侧,另一手把玩着酒杯,目光淡淡地从大齐的使团身上一扫而过。
不知多久, 尖锐的嗓音在大殿上响起:
“宣昭阳公主觐见!”
众人纷纷朝殿门处看去。
慕迟眸光微动,循着众臣的视线看过去。
今日的乔青霓穿着一件云锦描金嫁裳, 如火如霞,嫁衣外以金线绣着栩栩如生的凤凰, 未曾盖喜帕, 只戴着华丽的凤冠,前额的珠翟只微微晃动着。
雍容华贵。
可……
慕迟的神色却不觉有些恍惚起来。
朦胧之中, 乔青霓的脸变成了乔绾的模样。
她素来放肆, 最爱这样的红裳金饰了,似乎也只她能穿出味道来。
可若是她来穿, 那嫁裳定不会如现在这般规整, 她走起路来风风火火的, 裙摆摇曳着,真就如同正在燃烧着的一团火焰。
那前额的珠翟也不会像现在这般老实,定会蹦跳地雀跃不止,像她这个人。
也定不会乖巧地任由那沉重的凤冠压着她的头。
她怕是会在无人注意之处,烦躁地拨一拨翟珠,松一松凤冠,然后紧锁着眉头问身边的嬷嬷“这繁琐的礼仪何时结束”。
若是得知还有许久许久,她嫌弃地撇嘴说上一句“这亲本公主不成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样娇惯又蛮不讲理的性子,若是成亲怕是须得人哄着骗着才行。
想到那个画面,慕迟的呼吸不觉一紧,轻敲着椅侧的手不觉顿住,胸口处像是无端升起一股温热的感觉,在冰冷的躯体内欢快地奔涌着,他的唇也不觉勾了勾。
若是乔绾,只怕一大早起来上妆都要好一通折腾……
*
昭阳公主偏殿。
倚翠小心翼翼地扶着凤冠,以金钗插入乔绾高耸的发髻中,前额珠圆玉润的珍珠串成的珠翟晃动着:“公主,好了。”
乔绾看向铜镜中的自己,红妆浓抹,朱唇鲜红,她不觉一笑:“倚翠,你这妆上的越发精进了。”
倚翠不见被夸奖的喜悦,只满眼担忧地看着她:“公主,您真的要替昭阳公主嫁人?”
在她心中,穿了嫁裳,便是没有嫁人,也差不多了。
可公主尊贵无双,怎能……怎能给人做代替?
乔绾站起身,前额的珠翟雀跃地跳动着,她挑眉一笑:“不是说了,我们不是嫁人。”
“而是我们要自由了。”
她的衣裳首饰早已收拾利落,还有小一万两的银票,加上乔青霓的两万两,无论去哪儿都可以荣华富贵过一生了。
乔绾甚至已经想好,等找到一个每年都可以看见雪的地方,便买处宅子,请几个丫鬟护院,做个小生意,她便每日巡视下铺子,查查账本。
若是足够幸运,碰见一个让她心动的人,便成个家,若是碰不到,便就这样恣意终老。
倚翠看着乔绾,动了动唇刚要说些什么,门外传来一声极轻的叩门声。
乔绾拍了拍倚翠的肩:“好了,时辰快到了,你也去收拾一番。”
说着,她走到殿门外,小心地打开门,探头看去。
程清川正站在门外,看见门开便拱手道:“参见长乐公主……”
声音却在看见眼前人时低了些。
往日坊间总说昭阳公主国色天香,可今日二人分明同着嫁裳,却不知为何,他只觉长乐公主身上这样张扬的生机,仿佛周身盈了一圈光雾,足以令一切黯然失色。
“书呆子,怎么,看呆了?”乔绾挥了挥手,调侃道,“好看吗?”
程清川猛地回神,耳根红了红,低咳一声道:“约莫一炷香的工夫,便会有人搀着长乐公主上大齐使团的迎亲马车,到时便……”
他的声音低了些:“再无长乐公主。”
乔绾闻言微怔。
程清川道:“长乐公主若是后悔……”
“不会,”乔绾打断了他,笑出声来:“一炷香,我知了,多谢程公子。”
程清川听着她第一次唤自己“程公子”,不知为何心中泛起些难以言说的低落,只俯身道:“在下先行告退。”
乔绾颔首,便要关上殿门。
“长乐公主。”本已走到长廊的程清川蓦地唤了她一声。
乔绾不解地抬眼看去,珠翟轻轻碰撞着,恰逢一阵风吹来,吹着她身后的嫁衣徐徐拂动。
程清川沉默片刻,初次逾矩道:“长乐公主甚是好看。”
乔绾一愣,看着远处穿着青色袍服的背影,良久关了殿门,得意地笑:“本公主当然好看。”
说完安静了一会儿,轻声嘀咕:“不对,以后不能再称本公主了……”
与此同时,大殿。
昭阳公主已拜过皇帝与贵妃,庆典也已近尾声,轻歌曼舞与笙箫丝竹声逐渐淡去,群臣纷纷离席。
吉时将至。
大齐使团的人马列于大殿前的丹墀上,以文相为首的文武百官立于玉阶之下,遥遥望着。
慕迟未曾露面,只缓步上了城楼。
城楼上凉风习习,吹着他身上的白衣翩跹,玉冠下墨发扬起,眉眼昳丽而清冽。
他要亲眼看着,他安排的婢子,上了李慕玄前来迎亲的马车。
不知多久,一声长长的“昭阳公主到”的声音后,两名侍女扶着身着火红嫁裳、头盖鲜红喜帕的女子走了出来,身后仍跟着八位恭敬俯首的侍女。
风乍起,吹着女子身上的嫁裳拂动不止,于枯燥阴沉的天色与宫墙间,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慕迟不觉看向那女子,明明是他安排的人,可心口却莫名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看着女子一步一步走向中央那辆豪华的马车,看着大齐的使团对她恭敬地俯首,看着她缓步踩上朱色的马凳……
慕迟的胸口涌起阵阵冰冷的涩意,像极了以往中毒后的感觉,他忙伸手攥住眼前的阑干,抬眸看了眼头顶的阴云,只觉这阴沉沉的天色,压得他呼吸都困难起来。
城楼下,一袭嫁衣的女子最终俯身进了马车,盛大的裙摆如练,一点点地消失在车门内。
接亲的车马队伍在短暂的停留后,徐徐朝宫外行去,渐行渐远……
慕迟最后看了一眼盛大的队伍,转身下了城楼。
百官已经散去,慕迟走出皇宫,没有乘马车,只平静地朝前走着,可直到走到市集都不知该去哪儿。
他觉察到心中一阵慌乱,这慌乱搅得他手足无措,他同样不知慌乱从何处起。
一股前所未有的怅然若失包围着他。
“婉婉,你瞧这胭脂多好看。”街市旁,一个女子轻声唤着身侧的闺中密友。
慕迟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过去,待看到两个陌生人时,怔愣了下,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绾绾。
慕迟嗤笑一声,肉麻的称谓,他似乎……一直都是“乔绾、乔绾”地唤她。
再者道,以乔绾那奢侈挑剔的眼光,才不会想要街边的胭脂,他若是给她买了,只怕她会将胭脂砸在自己脸上。
慕迟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
许是这段时日一直夜间见她,许是今日的火红嫁裳像极了她会穿的衣裳,慕迟突然很想见到乔绾。
哪怕……她因脚梏的缘故,定会对自己没有好脸色。
慕迟环视四周,目光最终落在远处的首饰铺子上。
从铺子出来,他手中多了一枚鲛珠手串,根本不值千两的小玩意儿,也便是她喜欢了。
可当转过街角,司礼从公主府的方向迎面飞快地走来,脸色焦急。
慕迟的脚步不觉停了下来。
司礼飞身到他跟前,哑声道:“公子,长乐公主不见了!”
慕迟拿着手串的手一僵,竟第一次不知“不见了”是何意,好久他歪了下头,反问道:“不见了?”
“属下今日去送药引时发现,长乐公主的脚梏已被打开,人不知何时不在府中,守在院外的守卫平日不敢私自进院,均不知长乐公主离开一事。”
脚梏已被打开。
守卫不敢私自进院。
他给她的特许,却成了她逃离的契机。
可她为何要走?陵京的一切她都不想要了吗?
他让她依旧当那个高高在上的长乐公主,让她吃穿用度比之前更好,甚至知道她有了脚梏的钥匙都未曾拿回来……
她为何要走?
慕迟紧攥着掌心的手串,只觉一阵阵杂乱的思绪涌入脑海。
如火的嫁裳,大齐的接亲队伍,消失不见的乔绾……
他像是将要触碰到难以接受的真相。
却在此时,暗卫悄然落在二人面前:“公子,南城门处发现文相几个门生和侍卫的身影,驾着马车想要护送车内的人偷偷出城,被我们的人以盘查之名拦了下来,现已连人带马车接回慕府。”
慕迟眸中的混乱陡然清醒,像是抓住了唯一一缕生机问道:“确定是文逊的人?”
“确定,”暗卫肯定地应,“宫变前,属下便曾在文相府中看见过那几个门生。”
慕迟垂下眸,漆黑的瞳仁涌起戾气与杀意,却又带着一丝微弱的亮光。
所以,是文逊。
是文逊想让她离开陵京,并非她主动离开的。
她不想离开陵京、离开他。
“公子……”司礼担忧地唤他,却没等话音落下,慕迟猛地转身,身形如练般朝慕府的方向而去。
急迫的身影,如要去验证些什么。
司礼一惊,忙追上前去。
可当他气喘吁吁地跟到慕府时,身躯不觉一震。
庭院中一阵浓郁的血腥味。
慕迟身上的白袍溅了几滴暗红的血珠,缓缓地迈过一个又一个倒在地上苟延残喘的躯体,朝着马车一步步走着。
直至走到马车近前,慕迟的手却迟疑了,僵在半空良久,方才徐徐打开车门,却在看清马车内的女子时,瞳仁骤然紧缩。
这是……那个本该替嫁的婢子。
可若马车内是她,今日替嫁之人是……
慕迟的脸色骤然苍白,之前将要触碰到却又逃避开的真相,就这样大喇喇地摆在了他的眼前。
那个在丹墀上穿着嫁裳的人,是乔绾!
他亲眼目睹着一步一步迈入嫁给旁人的马车的人,也是乔绾!
她怎么敢宁愿嫁给未曾谋面的陌生人都要离去?
她怎么敢……让他看着她穿着嫁衣嫁给旁人!
“公子……”
司礼小心地上前,慕迟却蓦地转身,眉眼冷冽如冰,嘶哑着嗓音道:“吩咐下去,封城门,备马!”
*
接亲队伍甫一离开皇宫,乔绾便催促着疾速前行。
大齐使团只当如今天黑,金枝玉叶的昭阳公主担忧夜间宿于山林,便恭敬地应了下来。
使团的马都是一日千里的宝马良驹,竟真的在夜晚来临前到达了雁鸣山。
可再好的马都需要歇息,商议片刻,使团决定在雁鸣山处下歇息一会儿。
乔绾打开车窗朝外看了一眼,而后才发觉是在雁鸣山下,也是上次祭山大典的落脚处。
不远处,便是那处矮小的山崖,而越往上走,山崖越高,直到最上方,是如深渊一般的悬崖。
翻越雁鸣山,这条山路是必经之路。
乔绾看向山崖处,仿佛又看见了慕迟为乔青霓挡箭后、直直倒下去的画面。
从此,那个陪在她身边、只是个温柔小倌的慕迟彻底消失了。
也许该立一块墓。
为那个温柔如水的慕迟,也为自以为拥有一切的长乐公主。
“倚翠,我想更衣。”乔绾学着乔青霓的语气,温婉说道。
倚翠应了一声,找到使团说了些什么,再回来便小心地搀着她下了马车。
使团.派了两个侍卫跟随,在走到山崖前,确认前方再无路后,便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乔绾平静地走到山崖旁的山林中,将喜帕掀开,却未曾更衣,只看着陵京的方向一动不动。
“公主?”倚翠关心地唤她。
乔绾回过神来,对倚翠笑了笑,转头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公主在找何物?”倚翠不解。
乔绾没有说话,最终在角落寻到一块修盖幄帐的木板,她顿了顿,笑看着倚翠:“帮我一下吧倚翠。”
二人在山林中挖了一个并不深的土坑,将木板竖在其中,做成坟冢的样子。
乔绾站在坟冢前,定定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直到听着远处的侍卫唤了一声“昭阳公主”,才又看了一眼前方的山路,和倚翠一同回了马车。
休整好后,队伍便要继续前行。
却在此时,漆黑的远处隐隐约约出现一阵孤零零的马蹄声,正不要命似的朝这边疾驰而来。
乔绾推开车窗,诧异地朝那边看着,直到更远的远处亮起一片片火光,她心底蓦地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快些走,可能是附近的山贼。”
使团的人诧异,却也来不及思索,唯恐遭遇不测忙催着所有人赶马上路。
山路越发艰难,马车颠簸着前行。
乔绾焦灼地朝后看去,明明什么都看不见,她却总觉得是慕迟的人追来了。
不知多久,行至山路中央,几支暗箭自山林中射出,直直射中了几匹奔驰的骏马。
凄厉的嘶鸣声划破夜空,马匹高高地抬起前蹄。
“有山贼!”
“保护昭阳公主。”
“……”
嘈杂惶恐的声音,兵器出鞘的声音,远处仍不断赶来的马蹄声……
乱了。
一切都乱了。
直到大齐使团竭尽全力将马匹控制住,直到后方追来的马匹已能窥见那道雪白的身影。
却独独那辆最华丽的马车没有停下,马匹如发了狂一般,在所有人都未曾反应过来时,以极快的速度地朝万丈悬崖狂奔着,没有半丝停留……
*
慕迟睁大双眸,目眦尽裂地盯着马车消失在悬崖之上。
他吃力地张了张嘴,喉咙却如被堵住一般发不出任何声音,许久才挤出一声艰涩嘶哑的低吼:
“乔绾——”
她怎么敢!
慕迟翻身下马,却在落地的瞬间腿脚一软,狼狈地栽倒在地。
他以手撑地爬起来,这一刻,他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轻功,只跌跌撞撞地朝悬崖边跑去……
作者有话说:
绾绾:死遁,勿cue。
◉ 45、死了
悬崖上汹涌的烈风仿佛静止, 周围火把的火光也如同被冻结。
司礼看着站在悬崖上沉默不语的公子,风将他的衣摆与墨发吹得凌乱拂动着,他却恍然未觉, 仿佛下瞬便要飞羽而去。
司礼想到方才拼尽全力才勉强拦下公子的画面,不觉闷咳了一声,喉咙里瞬间翻涌起一阵血腥味, 他忙转眸, 看向隐约有火光的山崖下:“公子, 咱们的人已经到崖底了。”
慕迟未曾应声,仍面无表情地立在悬崖顶上, 容色煞白如鬼,死气沉沉,双眸藏满了黑沉混乱,只有藏在广袖下的手指难以克制地轻颤着。
惝恍之中,慕迟想起当初在大齐后宫, 那个他该叫母后的女人流着泪说着“对不起”,却毫不犹豫地选择将毒酒一饮而尽的样子。
和乔绾坠崖的画面逐渐重叠。
却又不同。
那次只觉得怅然若失而已。
慕迟的眼中浮现一丝迷惘。
他想要留住的, 他明明想要紧攥在掌心的,可总是抓不住。
不知多久, 也许一盏茶, 也许一个时辰。
护卫举着火把快步跑了上来,看了眼慕迟, 最终小心地看向司礼。
司礼走上前来, 再折返回来,神情带着一丝不可置信与……荒谬。
好一会儿司礼才道:“公子, 崖底发现一架摔坏的马车, 以及……”他的声音蓦地沙哑了些, 缓了缓才道,“两具尸首。”
话音落下的瞬间,万籁俱寂。
慕迟的睫毛轻颤了下,良久喉结动了动,沙哑道:“嗯。”
他亲眼看着那辆乔绾乘坐的马车直直冲入悬崖,停也未停,有这样的结果,似乎也无甚意外的。
许是他太过平静,司礼的神情越发担忧:“公子可要去看……”
“她曾说,让我放她离开,只当皇室死了一位无关痛痒的公主。”慕迟打断了司礼,兀自轻声说着不相干的话,说到此,他朝悬崖上又走了两步,身子摇摇欲坠。
司礼心惊胆战地看着,几欲伸手。
慕迟再次厉声道:“她宁愿替嫁都要逃离陵京,逃离我,这是她自己选的路,我为何要去看她?”可说到后来,嗓音极尽嘶哑难听。
司礼怔怔地看着完全陌生的公子,良久转身轻声吩咐护卫,将崖底的人与其他物件全部带回来,定要小心谨慎。
护卫领命便要返回崖底,却在转身的瞬间,身侧一道如厉风的白影闪过,背影狼狈地朝山崖下而去。
崖底没有风,只有一片死寂。
慕迟的脚步停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前方。
马车已经散架了,喜气的红绸散乱在一片碎石枯枝之中,紫檀木的衣匣也已摔烂,散落着熟悉的华服与珠钗。
那是乔绾的衣裳首饰,也只有她总是喜爱这样华丽奢靡的物件。
浓郁的血腥味传来。
慕迟的目光颤动着,怔怔地移向地上的女子。
她仍穿着火红的嫁衣,头上的凤冠散在一旁,她安静地倒在一片血泊之中,悄无声息。
“公子,已仔细查验过,”有人跪在他跟前恭敬道,“马车上有主仆二人,均已无气息。”
主仆二人,已无气息。
慕迟的身形僵滞着,朝女子的方向走了两步,却在看见那张血肉模糊的面颊时,如受了惊惧般停了下来。
慕迟有些茫然无措地站在那里。
他幻想过她穿着嫁衣的模样,但绝不是这个样子。
他不懂,曾经骄横放肆又极爱美的乔绾,如今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
以往她每日都要精心地涂抹手脂,可如今那双手尽是伤痕血迹。
以往她总要细致地描妆画眉,如今那张脸却不见一分原本的娇嫩。
“公子,木架已经拿下来了。”身侧有人小心上前道。
慕迟目光空洞地转头看过去,低低应了一声:“嗯。”
“现在将公主和侍女抬上去?”那人轻声询问。
慕迟仍平静地颔首:“嗯。”
说着,朝一旁退了退,让开了位子。
赶上来的司礼目光担忧地看着这样的公子。
护卫仔细地将马车架、衣裳首饰一样样全都收敛了起来,更加谨慎地给木架铺了厚厚的绒毯,方才将两具尸首抬上来,一步一步地上了山崖。
慕迟便平静地、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天色快亮了。
山崖上,大齐的使团不敢作声,只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又看向后方白衣男子熟悉的面颊,越发噤若寒蝉。
一队人静静地朝着雁鸣山下走去,只除了慕迟几次险些跌倒,司礼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直到来到雁鸣山下,一众人仍在继续前行。
司礼的脚步却不觉停了下来,看向一旁的山林。
那里竖着一块坟冢,坟冢极为简陋,能看出是崭新的。
想到方才盘问大齐使团后,得知长乐公主曾在此处停留,司礼看向慕迟:“公子,那是长乐公主留的。”
慕迟的脚步顿了顿,停了好一会儿,方才迟钝地转头看过去,而后目光一怔。
他踏着山林的枝叶缓步走了过去,看着墓上一片空白,像是……她早便知道自己会留在此处,所以特地准备的坟冢。
慕迟伸手,轻轻抚摸着那块简陋的墓,不知为何突然记起乔绾曾煞有介事地看着他说“慕迟,我觉得你离了我可能会死”的样子。
可他没死,他还好端端地活着。
慕迟忍不住弯了弯唇,记忆开了闸,便如洪水一般难以阻挡。
他又想到当初在毓秀阁,他因利用替她挨了一鞭后,她心疼地看着他说:“你虽然不知疼痛,却也会受伤啊。”
还有她带着他上街,却因旁的女子多看他几眼便吃味:“本公主就该将你关在公主府里,以后别出来了。”
般若寺的银杏树下,她认真地在笏板上刻着他与她名字:“听闻这是姻缘树,很灵验的。”
她笑盈盈地说:“在以后的每一年新正,都要哄本公主开心。”
下雪了,她团着雪球砸中了他后,笑得前仰后合:“慕迟,你怎么不知道躲呀。”
除夕夜,她认真地对他说:“慕迟,我们一直在一起吧。”
……
那么多那么多画面纷至沓来,慕迟方才伪装的冷静骤然碎裂。
他的身体剧烈摇晃了下,眼前忽明忽暗,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听不见了。
一股陌生的感觉自心口徐徐滋生,慕迟如被扼住咽喉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本挺直的背脊如被生生压折,颓败地扶着墓弓起。
慕迟忍不住伸手抵着心口处。
就像是薄如蝉翼的刀片在心口横七竖八地划弄着,极细的伤口与平常无二,可稍稍一动,血珠便顺着伤口钻了出来,刹那间四分五裂。
慕迟恍如窒息一般,吃力地动了动唇,吐出的气息也在颤抖着。
耳畔似乎有人在唤他“公子”,他也全都听不真切了,手用力地抓着心口,像是从未说过话的哑巴艰难地发出一声:“疼……”
好疼。
剧烈的疼痛,由心口涌入四肢百骸,痛得他全身轻颤着,心口如痉挛一般,痛到难以忍受,仍不断地持续着……
这便是疼的感觉吗?
慕迟想起当初在松竹馆那一个他从未放在心上的赌;还想起景阑离去时,她说“他知疼痛,我舍不得”。
如今他也知道疼的感觉了,他不是怪物了,她为何不心疼他?
当初,在雁鸣山,眼睁睁地看着他为旁的女人挡箭后坠下山崖的乔绾,那时的她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她也这样疼吗?
可若是知道疼的感觉是这样的代价,他宁愿自己还是那个不知疼痛的怪物。
是不是……心不动了,就不会痛了?
万千念头一瞬涌入,慕迟抵着心口的手指忍不住越发地用力,如同要钻入血肉之中将心生生拽出来一般,胸口的白衣顷刻被暗红的血染红。
“公子!”司礼惶恐地看着双眼被墨色侵染的公子,却如何用力都难以将他的手拉开,最终只得咬牙高声道,“长乐公主定不希望您这般!”
似乎是听见了熟悉的名字,慕迟的动作僵住,漆黑的瞳仁逐渐恢复了几丝清明。
司礼趁机用尽全力拿离他伤害自己的手。
慕迟转眸,看向不远处木架上的女子,火红的嫁衣垂落,在山风里轻轻拂动着。
慕迟缓缓地走上前,看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良久抬手温柔地抚摸上去,察觉到冰凉的触觉时顿了下,苍白的指尖被暗红的血染红,诡异而昳丽。
“怎么办,乔绾……”慕迟说到此停了一息,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轻声改了称谓,“绾绾,即便知道你想离去,我还是要带你回陵京。”
他说着,俯身将她横抱起,身前的白衣顷刻染了血迹。
“公子……”司礼还要说些什么,却只见慕迟抱着怀中的女子,一步一步走到了护卫牵着的骏马前。
甚至未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他已飞身上马,拥着身前的女子,晃晃悠悠地朝陵京的方向而去。
一路上,慕迟时不时扶一扶怀中女子将要歪倒的身子,或是擦拭一下她身上的血迹。
天边逐渐泛起红光,浩瀚的日出盛放在山崖远处,一缕金红色的光芒照在二人身上。
慕迟手握缰绳的手一滞,他转头迎向日出的方向,看了许久,方才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呢喃道:“天亮了,但你可以再多睡一会儿。”
司礼自一旁心惊肉跳地看着,唇动了动,最终未敢开口,只吩咐人将另一具尸首妥善地安置。
从雁鸣山到陵京不过半日的距离,慕迟从日出一直缓慢地走到天黑。
今夜的陵京因着联姻的余喜,仍热闹非凡。
慕迟驾着马徐徐穿过,两侧的百姓满目惊恐地看着二人,纷纷逃离得远远的。
慕迟恍然未觉,仍不时地朝远处看着,皱着眉道:“也不知你为何偏偏喜欢这样令人烦躁的夜市。”
说着,他却又不觉改了口:“不过你既然喜欢,便也不是完全没有可取之处。”
慕迟还想要买街边铺子里的糕点小吃,可那些人瞧见他便脸色煞白地避开。
他忍不住凝眉,眼中汇聚着戾气。
身后跟随的司礼忙上前替他买了好些吃的,再递给他。
慕迟勉强松了脸色,回到公主府时,手中已拿着好些吃的。
将怀中的女子抱下马,一直回到她的寝殿,将她放在软榻上,慕迟有些迷茫地坐在桌旁,不知自己还应做些什么。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拿过买回的糕点,想要递到女子的唇边,却在看见她满脸血痕时怔了怔,懊恼地收回手吩咐道:“打一盆温水来。”
待到司礼将温水端来,他仔细地擦拭着她脸上的污迹。
血迹之下,是可怖的无一寸完好的血肉。
慕迟仍浑然不知般拂了拂她的发:“你的头发都乱了。”
他边说着,边将她抱到梳妆台前,拿过木梳,仔细地梳着她的长发,而后绾起她曾经最爱的发髻。
却在他打开妆奁想要取一枚珠钗时,动作陡然顿住。
妆奁内仍留着几枚首饰没有带走,点翠红玉珠钗,金丝绕发簪……
是他还是小倌时,她送给他的成双成对的首饰。
她说:红玉寓意相思,金丝绕意为此生纠缠再不分离。
慕迟定定地看着,下瞬有些慌乱地后退两步,转身走向里间打开衣箱。
里面放着一件火红的狐裘。
——是与她曾送给他的锦裘格外般配的那件。
那么爱这种奢靡物件的乔绾,却独独不要这些了。
慕迟拿过狐裘,回到梳妆台前,披在女子的肩头,又一股脑地将妆奁中的首饰全部拿了出来,插入她的发间。
“以后,不要再弄丢了。”他低声呢喃着,与“她”一同看向铜镜中的倒影。
可女子的头颅却无半分力气地耷拉下来,朝前倒去。
慕迟温柔地扶正了她。
却在他松手时再次歪倒。
慕迟便一遍遍地、不厌其烦地扶着她的身子,却在最后一次时,陡然用力拥住了她的肩膀,声音颤抖着:“乔绾,你怎么敢……怎么敢……”
怎么敢什么,他最终没能说出口。
慕迟逐渐平静下来,随后伸手,以指背轻轻蹭着她的面颊。
却在触到满手冰凉时微怔,自言自语道:“是不是寝殿内太凉了?你冬日都未曾这般冷过……”
他说着站起身,命人去准备火盆来。
初夏的陵京已初见炎热的端倪,寝殿内依旧燃着三个烧得旺盛的火盆。
慕迟将女子抱到床榻上,本想如往常躺在她身侧,却想到上次她对自己的推拒,顿了顿安静地坐在榻旁,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久久的沉寂后,他轻道:“你这次睡得有些久了。”
寝殿外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着司礼迟疑的声音响起:“公子,夜深了……”
慕迟有些不耐地回应:“你们都去歇着。”
司礼微顿:“可长乐公主须得去……”
“这里是她的寝殿,她不在这在哪儿?”慕迟淡淡地打断他。
司礼怔然,公子明明分外平静的语调,偏偏透着十足的诡异。
而更令司礼未曾想到的是,公子一直在寝殿,坐在那张雕着凤鸟的床榻旁,不吃不喝地待了整整三日。
最终在第四日一早,司礼大胆闯进了寝殿,一股热浪夹杂着血腥与腐臭味传来。
慕迟仍坐在榻旁,脸颊再无半分血色,唇因着干涸裂出道道血痕,听见动静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不悦地看着他。
司礼道:“公子……该落棺了。”
慕迟眉头紧锁,唇动了动,有血珠自血痕溢出,他想要说些什么,司礼壮着胆子打断了他:“长乐公主爱美,定不愿变成现在这番模样。”
慕迟的唇僵住,怔怔地看向床上的女子,仿佛才看清她腐烂的唇角。
是啊,她这么爱美,不会容忍自己变成这副模样的。
这一次,慕迟再未言语。
司礼知道,公子这是默许了,他轻声吩咐人小心地将尸首抬了出去,又命人小心地整理着寝殿,处理好后刚要离去,一直只看着未曾开口的慕迟轻声道:“司礼,再准备几个火盆。”
司礼不解,却仍备好了送来。
可慕迟一连又要了数个,直到整个寝殿烤得如蒸笼一般,他才终于停下。
司礼出去后,慕迟沉默了许久,站起身迷茫地环视一圈,方才躺在床上,徐徐蜷缩着身子,手指难以克制地轻颤,呵出一口寒气。
明明外面日头正盛,初夏的热意已经涌来,明明屋内火盆熊熊燃烧着,可他还是觉得彻骨的寒,仿佛要将他的骨头冻酥了一般。
心口瑟缩着,不知是疼痛还是冰冷,惹得他瑟瑟发抖。
许是久未阖眼,慕迟的意识逐渐游移着。
四周尽是熟悉的暖香,慕迟做了一个古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不久前的夜晚,他徐徐推开寝殿的门,映着月色看见了躺在床榻上的乔绾。
她依旧睡得格外不老实,头微微歪着,满头青丝散乱在绒被上,一只脚偷偷地探出被子外。
那样莹白的脚腕上,扣着一枚精致华丽的金梏,轻轻一动,便如银铃般悦耳。
糜艳至极。
他伸手,轻轻地扣住她的脚腕,隔开冰冷的金梏,温柔地摩挲着。
金梏清脆的声音吵到了她,她不耐烦地朝他的胸口踢来,无力又柔软:“慕迟,你怎么又来了……”
她嗓音沙哑着抱怨。
他没有应声,只将她的脚腕拉了下来,看着那圈被金梏挣出的红痕,以及脚踝内侧一枚极淡的黎色小痣。
他将她的脚腕温和地弓起,倾身而上,帷幔一下一下地晃动着……
慕迟喘息着睁开双眸,头顶梦中的帷幔映入眼帘。
他茫然地躺在床上,身侧空无一人,只有一滩残余的血迹。
良久,慕迟起身,却在看见下.身糜湿的袍服时一怔,梦里的金梏轻晃发出的清脆声音如同响在耳畔。
慕迟深深地呼吸着,心口熟悉的痛感涌来。
他闷咳一声,咽去翻涌的铁锈味,面不改色地走到一旁,换上新裳,下瞬动作却猛地僵滞。
莹白脚腕上的那一圈红痕。
脚腕内侧的那枚极淡的小痣。
慕迟的身形踉跄了下,继而飞快地朝外走去。
这一日,公主府的人都清楚地看见,那位慕公子疯了一般闯入灵堂,掀开棺盖,剥开了尸首的鞋袜。
在短暂的死寂后,这位一直异常冷静的慕公子突然癫狂地笑了起来,笑到双眼赤红,泪落满面。
司礼上前,为他披上了一件锦裘。
*
数日后,慕迟又去了一趟雁鸣山。
他安静地站在那一方崭新的坟冢前,手中拿着那日在铺子买下的鲛珠手串,看着那尊无字的墓。
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
这方坟冢,之所以埋在雁鸣山,因为她的离去,还因为她的喜欢。
她喜欢松竹馆那个温柔的小倌,喜欢那个说会一直陪着她的慕迟。
可是,他在这里,在她的面前——
亲手“杀”了她喜欢的那个人。
慕迟轻轻摩挲着手中莹润的珠子,他可以给她她想要的,然而摆脱他……
他低哑地笑出声来,一字一顿道:“休想。”
他会找到她。
他必会找到她。
作者有话说:
◉ 46、新生
摩兰国是北部游牧与农耕民族交界处的一个小国。
此地不若黎国富庶, 也不如大齐强盛,却南临阴山,北靠潦水, 常年依靠与大齐通商纳贡,得一方安稳。
九原城是摩兰国少有的颇具规模的繁华城池,依山傍水, 四季分明, 随的汉人习俗, 也多有大齐和黎国的商贾在此处经商成家。
正值十月,前几日刚下过一场雪, 积雪有车辋深,整座城池都染作一片白。
市集上却格外热闹,卖冻果子的商贩便将硬邦邦的果子往地上一堆,高声吆喝起来,不远处卖肉包子的刚掀开蒸笼, 热气腾腾的,几个孩童手拿糖葫芦沿街笑闹着。
一辆马车自远处晃晃悠悠地驶来, 马鞍上嵌着几块红玉,马脖间悬着一枚金铃铛, 随着马儿“哒哒”的马蹄声丁呤作响。
乔绾披着件火红色的狐皮大裘, 抱着个精致的小手炉,闲适地推开车窗看着外面的人家举家扫着雪, 呵出的雾气在睫毛上凝成了细小的水珠。
有人好奇地朝她看过来, 看见那张被雪白绒领包裹的小脸时,只当是哪家的千金小姐, 目光垂下不经意落在她扶着车窗的手背时一愣, 低头不再看。
乔绾也不在意, 仍随意赏着外面的雪。
直到马车停下,牵着缰绳的张伯道:“小姐,珍馐阁到了。”
乔绾应了一声跳下马车,看着珍馐阁的招牌,口中馋津顿生。
珍馐阁的小二远远便听见了铃铛声,此刻正等在门口:“乔姑娘,您来了。”
乔绾笑了笑:“给张伯上些热茶热汤,我还是之前那些,快些上来。”
小二应了一声,随后又道:“前几日来了位黎国的商队,又教了厨子几样黎国点心的法子,乔姑娘可要来一份?”
“自然要尝尝,”乔绾给了小二一小块碎银子,“多备一份,我带走。”
“好嘞。”小二得了赏钱,便要乐滋滋地跑去后厨。
“慢着,”乔绾叫住了他,“一会儿有个叫郭伍安的人前来,让他上楼去便好。”
小二“诶”地一声应下,脚步轻快地跑走了。
乔绾抱着手炉朝木梯走去,一路听着食客议论着“大齐又吞了北部哪个部落哪座城池”,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
乔绾笑笑,她来此处第一年便看出了,摩兰国和大齐走得极近,便是摩兰的百姓都对大齐有不少向往之心。
也有不少人不经意地看向她的手背,乔绾则始终笑盈盈地上了二楼,发髻间的金簪坠珠一摇一晃。
直到进了厢房,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乔绾才看向手背上足有一掌长的伤疤。
浅丹色的伤疤趴在细腻莹白的手背,十足显眼。
乔绾抚了抚伤疤,并未放在心上。
菜品糕点很快便上来了,乔绾正吃得自在时,厢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壮硕的男人站在门口:“你便是陈夫人说的那位乔姑娘?”
乔绾转头看过去,而后眉头轻扬。
这位郭伍安穿得倒是上好的暗黄绸缎,只是绸缎上多是墨色的方孔银钱纹路,很是不搭,十指有六指戴着毫无美感的翠、白玉扳指,且身形雄壮,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郭公子?”乔绾意思性地起了起身。
郭伍安坐到她对面,认真地看着她:“生得倒是不错。”
乔绾笑:“多谢郭公子夸奖。”
郭伍安的目光看向她的手背,皱了皱眉:“这疤……”
乔绾看了看伤疤:“不小心跌倒,划伤的。”
郭伍安又看了几眼那伤疤才移开目光:“乔姑娘未曾婚配?”
乔绾惋惜地摇摇头:“还是孤身一人。”
郭伍安点了点头:“乔姑娘,我是个直人,有话便直说了。”
乔绾庆幸自己方才吃了些东西,毕竟一般说了这句话,那接下去的话可能便要倒胃口了。
果然,郭伍安道:“我家中虽是商贾人家,但家底在九原城也是数得着的,且家父和知州大人素来走得近,此番面亲,也是知州夫人牵线。往后还是不希望你还继续抛头露面经营你那间铺子。”
乔绾“认同”地点点头:“的确,若真成了,我一介女流,怎能再抛头露面呢。”
郭伍安见她这般说,满意了些:“至于你那间铺子,陈夫人说你再无其他亲人,就并入郭家罢。”
乔绾依旧轻笑着颔首:“往后我的便是夫君的,如此也好。”
郭伍安神色间添了几分自得,不觉抬抬头点了点她的手:“你最好将手背的疤遮着些。”
乔绾赞许:“这疤委实丑了些。”
郭伍安极为满意,终于想起对方来,问道:“你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看在知州夫人的面上,我应了你就是。”
乔绾认真地想了想:“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郭伍安翘起腿给自己倒了杯茶。
乔绾看了眼门外,心底默默倒数了几声。
数到“一”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紧接着一个孩童从外面跑了进来,边跑边叫:“娘亲——”
郭伍安顷刻喷了一口茶,剧烈咳嗽起来。
“我只有这一个要求,”乔绾笑着将孩子揽在怀中,看向郭伍安,笑盈盈道:“无咎,这是你未来的……”爹。
“谁是他爹,我才不是,”最后一字还没说完,郭伍安便飞快站了起来:“你已经有孩子了?”
乔绾眨了下眼睛,故作诧异:“郭公子不知?”
郭伍安瞪着她:“你方才不是还说孤身一人?有了孩子还来面亲?”
“我孤身一人自是因为外家人死了,”乔绾笑,“而且方才郭公子不是说,要看在知州夫人的面上,让我随意提要求吗?”
“我……”郭伍安的脸色顿时青白不接,看了眼对面的小孩,顿了顿,扔下一锭银子,勉强软了语气,“今日这顿便算我请姑娘了,还请姑娘下次见到知州夫人,便说我配之不起。”
说着便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
乔绾看着桌上的银子,笑眯眯地拿过来,拍了拍眼前小孩的脑袋:“无咎,做得不错。”
楚无咎脸上的天真散了不少,板着小脸看着乔绾:“绾姐姐,你不是说不想来面亲吗?”
乔绾拿了块点心边吃边道:“知州夫人可是咱们铺子的老主顾,面子还是要给的。”
楚无咎皱着眉头:“你又不缺钱。”
“我不缺钱,但我可不嫌钱多,”乔绾说得理直气壮,下瞬瞥了他一眼,“而且我还要养你,过几日你便要入学堂,更费钱了。”
楚无咎抿了抿嘴,小声嘀咕:“你分明就是想吃珍馐阁的点心了,你说九原城只有这儿的点心有味道。”
“这都被你看出来啦?”乔绾将盘中最后一块点心放入口中。
楚无咎睁着圆溜溜的眼珠瞪着她:“我和倚翠姐姐说了,绾姐姐不用看其他人,长大了我娶绾姐姐!”
乔绾皱着眉,用力地捏了捏他的脸:“你这小鬼头,长得挺小想得挺美。”
“你绾姐姐是你能肖想的吗?”
她说着站起身,掏出几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走了,回家。”
楚无咎瘪瘪嘴,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乔绾出了酒楼,方才发现又开始洋洋洒洒地飘着小雪了,心中的郁结顷刻散去,索性让张伯带着无咎先回宅邸,自己走路回去。
倒是楚无咎不乐意,拉着乔绾不肯松开。
乔绾无奈,只得和这小鬼头一同步行。
官道上的雪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两旁枝丫上的树枝倒是沉甸甸的坠着雪,如白玉琼枝,煞是好看。
乔绾的脚步不觉停了停。
其实,陵京比九原要繁华的多,可是,陵京永远不会有这样的盛景。
也许是酒楼内温热,外面又天寒,一冷一热之下,乔绾只觉手腕上的疤有些痒,她不觉低头,轻轻揉了下。
这个伤疤,是三年前逃离时,遇到劫道的山贼时留下的。
当初在雁鸣山上,程清川趁乱将早已备好的马车混入车队中,而被收买的马夫则带着她直奔向一旁的小路。
隐约中,乔绾似乎听见后方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唤着她的名字,只是她不敢回头,生怕前功尽弃,行了足足二十里路才停下。
马车内有文逊备好的崭新的文牒和路引,她的名字不再是“乔绾”,而是“乔宛娘。”
文牒与路引的官印皆是真的,一路上即便有过盘查,也没有半点纰漏。
有了上次送慕迟去楚州的经验,乔绾和倚翠换了粗布衣裳,直接找了个镖局,花大价钱选了数个武艺高强、在江湖上也颇有名望的镖师及机灵的趟子手,一路护送自己和倚翠北上。
即便如此,却还是在大黎与大齐的交界处,遇到了一伙穷凶极恶的山贼。
山贼用抢劫后存活的年幼孩子做诱饵,放在路边,引镖师去察看,而后一行人冲下来,准备抢劫。
镖师们拼死相护,乔绾还是被砍到了手背。
幸而并未伤到筋骨,路上发了几次热也便没事了。
而那个年幼的孩子,便是楚无咎。
名字与八字是被人绣在襁褓上的。
许是许久没吃东西,两三岁的年龄,竟像刚满周岁的婴孩。
乔绾见他可怜,便抱着一路同行了。
镖师历经一个半月将他们送到大齐北部的上郡城便折返了,乔绾、倚翠和那个孩子三人,加上雇的马夫张伯,晃晃荡荡地继续北上。
倚翠问她去哪儿,乔绾心中也不知。
除了当初送慕迟去楚州,她自小待在陵京,只是凭着以往看到的舆图,知道几座北部的城池。
而今真的出来,便满心茫然了。
倒是张伯家中除了早年走失的小孙女再无其他亲友,乔绾怕耽搁他的行程,问他可愿跟随自己,往后也是照应,张伯抹着眼睛应了。
四个没有家的人就这么又游荡了一个月,经过九原城时,这里刚好是冬季,漫天飞雪,满城白茫。
乔绾看了很久的雪,便决定安定下来了。
买了宅子和丫鬟、护院,又盘了处铺子,取名“金银斋”,卖些胭脂水粉、衣裳首饰之类的物件。
从此,周围的人都唤她一声“乔姑娘”或是“宛娘”,长乐公主彻底被湮灭在记忆长河中,再不复存在。
所幸乔绾以往在陵京练出来的好眼光,她选的首饰衣裳备受喜爱,加上倚翠做事麻利会算账,短短数月竟真的将铺子做得有模有样起来,九原城不少姑娘都成了金银斋的常客。
久而久之,金银斋的名号响了,便是捕头夫人、知州夫人都会来此处添置物件。
乔绾素来大方,买得多的不仅派人送到府上,还会时不时送些精致的小玩意儿,次数一多,便和知州夫人熟了。
而知州夫人的兴趣,便是给人牵线。
今日的面亲,也不是知州夫人第一次这般撮合了。
“绾姐姐……”乔绾的手被人轻轻拉了拉。
乔绾猛地从记忆中抽离出来,低头看去。
以楚无咎如今的身长,刚好看见她手背的伤疤。
他抬头看着她:“绾姐姐,以后我一定把你手背上的疤去掉的。”
乔绾看着手背上的伤疤,想必她看得太久,连无咎都看出来了。
最初她的确很在意,甚至一连生了半个月的闷气。
——她娇贵惯了,怎么能容忍自己身上有这么丑陋的疤痕?
可是久了,竟然也觉得无所谓了。
“你还是先考虑入学堂一事吧,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小鬼。”乔绾轻哼一声。
楚无咎闷闷地看了她一眼,耷下头来。
乔绾轻笑一声,就要转身继续前行,却不经意撞到一侧的来人,有书卷掉在雪中,发出细微的声响。
乔绾捡起来刚要递给来人,却发现这书卷上题着“月见书院”几个字,她不觉抬头:“你是……”
声音却在看见眼前的白色人影时一怔。
这人身姿修长,身形瘦削单薄,面容清隽俊逸,略显苍白,若非他浑身透着一股儒雅的书卷气息,有一瞬间竟像极了某个小畜生。
只是他穿的是简陋的白麻衣袍,衣角处还有一块补丁,手中撑着的纸伞也已破旧,不像那个小畜生,总是锦衣玉袍的。
“姑娘可否将书卷还给在下?”那人微一颔首问道。
乔绾蓦地回神,应了一声将书卷还给他。
楚无咎抬头看了看乔绾,又看了看男子,扁扁嘴便喊:“娘……”
“嗯?”乔绾低头瞪了他一眼。
楚无咎想到这人曾告诉他,见到好看的公子要叫她姐姐,不好看的才叫娘亲,默了默,不情不愿道:“绾姐姐。”
乔绾满意地笑开,抬头看向眼前人:“公子是月见书院的人?”
那人有礼地颔首:“在下姓闻,名叙白,正是月见书院的先生。”
作者有话说:
狗子找来时——
小鬼头:娘亲!
狗子:???!
◉ 47、籍账
乔绾未曾想自己前脚还在想着无咎入学堂的事, 后脚便撞见了书院的先生。
月见书院是九原城最好的书院,倒不是里头的学生有多尊贵,而是此书院纳贤纳慧不纳尊, 是不少寒门学子开智启蒙的书院。
闻叙白并未过多停留,接过书卷掸了掸上方的碎雪便拱手道:“方才冲撞了姑娘,多有得罪, 在下还有事, 便先行离去了。”
乔绾颔首, 便要牵着楚无咎往回走,而后察觉到什么, 转头看过去。
闻叙白去了不远处的医馆,医馆的学徒正站在门口提着两个油纸包等着他,见到他来便道:“闻公子,您的药材。”
闻叙白将银钱交给学徒,和润地颔首:“多谢。”
学徒看着他清瘦苍白的面庞和肩上的布丁, 忍不住又多道了句:“闻公子,师父说了, 令堂身虚体弱,须得成年累月地调理, 您不必太过劳累, 若是将自己的身子熬垮了就不好了。”
闻叙白对伙计温和地笑笑:“多谢嘱托,在下无碍。”话落执了执礼撑着伞信步离去。
学徒一听便知他并未听进去, 摇摇头叹了口气进了医馆。
乔绾看了眼闻叙白瘦削的背影, 仿佛与漫天的飞雪融为一体。
“绾姐姐,你看他好久了!”不悦的稚嫩嗓音从底下传来, 乔绾的手被人轻轻晃了晃。
乔绾低头看向楚无咎, 抬手捏了捏他的脸颊:“你方才想唤我什么?娘亲?”
楚无咎乖乖地任她捏, 瘪瘪嘴小声嘀咕:“谁让你看见他便不理我了。”
乔绾一顿,想到方才有一瞬间的错觉,不由在心底道了声“晦气”,牵着楚无咎便回了金银斋。
今日下雪的缘故,金银斋的客人不多,零星三两个姑娘正在一旁试着珠钗。
倚翠则同账房姑娘小声地说着什么,见乔绾回来,忙倒了杯热茶递给她:“小姐,外面天寒,您先暖暖手。”
乔绾接过热茶,将带回的点心递给她:“尝尝,倒是有点陵京糕点的味道。”
倚翠惊喜地拆开,又给楚无咎和账房姑娘分了几块,才品尝起来。
乔绾看着她满足的模样忍不住笑开,这三年来,生病也好,初到这里脾胃娇气水土不服也罢,一直都是倚翠陪着她、照顾她。
“对了小姐,”倚翠咽下一口点心才想起来什么,“您见了那位郭伍安了吗?”
乔绾对她耸了耸肩。
倚翠见状松了一口气,在她心中,即便小姐不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了,也不是一个商贾之家配得上的。
乔绾看出倚翠的想法,有些哭笑不得。
却在此时,门外一队穿着捕快衣裳的官兵走了过去。
倚翠上前轻轻合上门:“听说大齐又打仗了,都快打到阿尔赫部落了,到时别连累到我们这儿就好。”
阿尔赫部落就在摩兰国的西北面,这才两年多,大齐俨然要一统整个北部了。
乔绾还没开口,反而一旁的账房忍不住道:“倚翠姑娘不用担心,摩兰和大齐自古便交好,两国百姓也素来来往密切,必不会有事的。”
乔绾想到在酒楼听见的那些话,心中也是认同的。
反倒是倚翠顿了下又小声道:“小姐,大齐以后……会不会打黎国啊?”
谁都知道,三年前大黎钦天监突然便昭告天下,说昭阳公主并非天命之人,一切均是云贵妃从中指使,昭阳公主和云贵妃也因此被软禁于宫中,皇帝更是一气之下病重懒理朝政,由太子监国,文相辅之。
大齐因此大怒,与黎国的关系恶化。
后来不知为何,大齐太子又说:接亲那日既是长乐公主甘愿上了喜驾,那长乐公主便是他李慕玄的妻,长乐公主虽香消玉殒,但他也愿请来牌位,百年后合葬于皇陵。
此话一出,天下大惊。
只是没过多久,大齐皇帝亲颁圣旨,大齐与黎国再无姻亲,这才止住了坊间的风言风语。
如今大齐这番势如破竹的架势,吞并黎国恐怕也不是不可能。
乔绾心知倚翠在担忧什么,她当初听闻钦天监将乔青霓的命格布告天下时,也惊讶了许久。
从身负高贵命格的昭阳公主,到戏弄天下百姓的罪人,仅是这样的落差,都足以令人难以承受。
若无慕迟的首肯,钦天监定不敢私自公布。
转念一想如今整个黎国的兵马都在慕迟手中,大齐即便想要攻打,怕是也没那么容易。
乔绾看向倚翠,宽慰地笑了笑:“放心。”
倚翠轻轻地点了点头。
乔绾四处看了看,无咎已经跑去后院了:“还是先想想那个小鬼入学堂一事吧。”她无奈道。
倚翠刚要应,那几个姑娘选好了珠钗,她只得先去忙着。
乔绾看了眼外面的飘雪,今日大抵也不会忙了,起身去了后院,边走边思索着楚无咎入学堂一事。
以往只要籍账如实、身家清白便可入学堂。
如今因着大齐与黎国交恶,摩兰国又一贯仰仗大齐以求大齐的庇护,是以虽私下扶掖黎国商户来往行商,但明面上却限制黎国百姓入学入仕之资格。
而若要改摩兰国籍账,则须得向大黎官府核查。
乔绾唯恐泄露了身份,只得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也不是全无法子,譬如用银钱疏通一番,或是……
与大齐或是摩兰人成亲。
这也是乔绾未曾回绝知州夫人的缘由之一。
可她也并非委屈自己的性子,便是真要成家,也得寻个赏心悦目、看一眼便心情甚佳的温柔男子才是。
乔绾倏地想到了什么,脚步不觉一顿。
张伯从房中出来,手中拿着一封书信,正看见乔绾立在廊下思索着什么,等了一会儿才上前道:“小姐。”
乔绾回过神来:“张伯?”
“小姐,这是这月的书信,”张伯拘谨地笑笑,“还得麻烦小姐了。”
“您不要这么说,”乔绾接过信,“等驿站的驿使来了,我便托人给您寄出去。”
张伯虽到了九原,但到底还心念着走丢的小孙女,每月都会写封书信寄给上郡的邻家,询问可有人去过故居。
只是驿站鲜少帮寻常百姓捎信,信客来回便要数月。
后来乔绾结识了知州夫人,隐晦提及自己要捎信,知州夫人便帮着在驿使那里提了一嘴。
张伯道了谢便去马厩喂马了。
乔绾看了眼手中的信封,上方是张伯写的“金银斋,乔宛娘”几字,转身走了出去。
*
上郡的冬格外的冷。
城郊处火光漫天,偶尔传来几声挥舞兵器的操练声,肃杀冷厉。
幄帐内,几个身着冷银色盔甲的将军正神色肃穆地看着舆图,偶尔恭敬地看一眼上座的白衣男子。
“胜州这场仗才短短二十余天便结束了,阿尔赫便只剩下西北部的绥州了,只是这一路不是山路就是水路,恐对我方将士行军不利。”
“而且山脉纵横,易守难攻,若敌方埋伏于山顶自高处投石,我方定损失惨重。”
“可若走水路,如今天寒,潦河和西部的曲河早已上冻,冰上行军,怕马匹难以适应。”
一名老者穿着一袭黛色的袍服,头戴冠帽,看了眼上座正随意把玩着精致匕首的男子,而后伸出二指指向舆图上的绥州东南处:“摩兰国土虽小,翻过阴山后却一马平川,可从此处借道,直奔绥州。”
主座男子正攥着匕首,锋利的刀锋在右手虎口处沿着原有的伤疤一笔一笔仔细地划着,有血珠沿着伤口冒出,映着雪白的肌肤上格外诡异,于是那个字更深邃了。
其余人即便习惯了他以刀为笔在手上刻字的动作,却仍安静了几瞬才道:“摩兰小国可会借?”
有人应:“殿下御笔亲书,摩兰国一贯仰仗大齐,岂敢不借?”
话音落下,几人同时看向主座男子:“殿下?”
男子慢条斯理地抬首,苍白如鬼的面颊上,修眉长眸潋滟如水,可眸光却漆黑幽深,带着森森冷意自众人身上徐徐扫过,目光最终落在老者身上,笑开:“就按老师说的做。”
其余人闻言便知此事定了,不再多言语,拱手便要离去。
却在此时,一名士兵从外面跑了进来:“太子殿下,后营粮草起火,疑有敌军来袭。”
此话一出,其余几名将士均大惊,便要前往后营察看。
男子睨了眼士兵,目光自他暴露在外的鼻梁上扫了过去,没有理会,只略带懒倦地缓缓起身朝身后的幄帐走去。
跪在地上的士兵猛地飞身而起,手执宽刀便要砍向男子,男子头也没回,更不见诧异,微微侧身便避开了这一刀。
士兵继续砍来,可男子却都仿佛预判了他的招式一般,只倦怠地躲避,锦裘下拿着匕首的手从未动过。
反而是外面的将士听见动静赶了过来,飞快将士兵围住,抓了起来。
士兵的头盔掉落,暴露出一张带着些胡人样貌的脸:“李慕玄,你吞并我部落数座城池,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男子本惫懒的神色微紧,抬头看向士兵,许久低低笑了一声:“你方才说的那个名字,孤不喜欢。”
士兵“呸”了一声,狠狠地朝他啐道:“你这个疯子,我部多少将士死在你手,我便是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男子垂眸看着被溅到匕首上的一点血珠,唇角的笑微敛,下瞬陡然道:“放开他。”
将士一惊,不解地看着男子。
男子却只抬了抬手,将士们朝幄帐门口看了一眼,见外面那名素衣守卫对他们点了点头,方才小心地放开了士兵。
男子拿着匕首走到士兵面前,脚尖轻点了下地上的宽刀,宽刀弹起,他扔给士兵:“你弄脏了它的刀柄,我要你的双臂。”
士兵抓着宽刀的手一颤,此刻才真正看清眼前的男子,只觉自己如被毒蛇盯住一般,后背爬起一阵冷意。
下刻,男子便如脱弦之箭朝他袭来,士兵忙抬手阻挡。
不过几息,几声如野狗哀嚎的惨叫声传来,帐帘被人从里面打开,浓郁的血腥味溢出,男子信步而出,等在外面的司礼送上一块绢帕。
男子神色自若地擦拭着指尖上的鲜血,另一只手中的红玉匕首与身上的锦裘没有沾染半分血迹。
他抬脚便要回幄帐。
“慕迟……”老者神色复杂地上前,顿了顿改了称谓,“殿下,慕玄他已多日……”
“老师,”男子平和地打断了老者的话,侧眸笑道,“您到底是老糊涂了,便让司礼送您回去好好歇着吧。”
话落,他已径自掀开帐帘走了进去,铺天盖地的热浪涌来,近十个烧得旺盛的火炉将漆黑的幄帐映得如同白昼,他恍然未觉,仍披着厚重的锦裘,蜷在火炉旁的榻上,良久,手指难以克制地颤抖着。
还是好冷。
似乎不论怎样,彻骨的寒意都难以消散。
心口的疼痛也席卷而来,他只面无表情地蜷缩着。
曾经他那么想要的疼痛的知觉,如今却折磨的他身心俱疲。
朦胧间,他又想起在般若寺时、在去往楚州的山洞中,有人褪了外裳,只穿着贴身的小衣,光裸莹白的手臂紧紧地拥着他。
乔绾……
冰冷的肢体终于多了一丝燥热,他难以忍受地扭动了下身子,气息微乱。
司礼将周老送回幄帐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再折返回来正看见一名士兵拿着一叠书信,战战兢兢地站在公子的幄帐门口。
“何事?”司礼上前悄声问道。
士兵如见了救星般道:“上郡今日来往的书信都在此处了,驿使在营寨外候着,等殿下过目后再送去。”
行军打仗时,驿站的来往书信极有可能有细作泄露情报,须得一一过目。
司礼将书信接过来,转身叫了声“公子”,意料之中地无人应声,司礼顿了几息走了进去。
热浪涌来,即便在这样的冬季,司礼这般会功夫的都难以承受这样的热意,后背顷刻起了一层汗,可榻上的公子却仍裹着厚厚的锦裘,散着寒意。
司礼不觉在心底轻叹一声,小声道:“公子,驿站的书信送来了。”
慕迟睁开眼,看着身侧空荡荡的床榻,迷离的眸色逐渐冷静。
“公子?”司礼又轻声唤了一声。
慕迟起身,接过司礼手中的书信随意地翻看着,可不知为何,指尖蓦地软了下,几封书信滑落在地,其中一封轻飘飘地飞到不远处仍冒着火星的火炉灰里。
司礼忙要上前捡起,一只皎白如月的手却率先探了过去,指尖沾到火星仍无知无觉。
慕迟蹙眉,不解地看着眼前信封,上方粗鄙生疏的笔迹书了六字:
金银斋,乔宛娘。
◉ 48、面亲
“乔宛娘, 宛娘……”
慕迟低低地呢喃着这个名字,嗓音说不出的阴柔。
许久,他将书信拆开, 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
书信中的内容,不过是问上郡城外名叫杏花村的村落人家,一位叫“巧梅”的女子可曾回来过。
笔迹笨拙粗糙不是作假, 更像是一个刚学会写字不久的人, 一笔一划地艰难地凑出了这封书信, 毫无价值。
慕迟眼中勉强升起的一丝亮光重新陷入一片漆黑的绝望中。
不是她。
“公子?”一旁的司礼轻声唤着他,目光复杂。
这三年来, 公子找到过无数个乔绾、乔宛、绾绾、婉婉……
哪怕只是在大街上随意听见的一声称呼,哪怕仅仅称谓相似,也总去寻来,可终究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后来的公子便越发沉默了,他懒倦地应对着这一切, 就连拿下一座座城池,他都再难以提起半分兴致, 只一味地北上。
司礼只记得公子上一次震怒,还是三年前, 当时还是大齐太子的李慕玄从接亲使团口中得知公子在大黎的事, 故意说要迎娶长乐公主的牌位时。
那之后不久,公子回了大齐, 太子李慕玄不知所踪。
公子入过一次宫, 不知和大齐的皇帝说了什么、发生过什么,再出来, 他已成了天下人皆知的“太子殿下”。
慕迟回过神来, 将书信递给司礼, 却在交到他手中时,忍不住再次看了一眼信封。
金银斋。
记忆中,有人最喜爱金银珠玉这类华而不实的奢靡物件了。
慕迟没有说话,只打赤脚踩着幄帐的绒毯,走到一旁的窗前,看到外面的满山萧瑟时,他忍不住厌倦地蹙眉。
从没觉得这天下万万人,多得如此令人厌恶。
司礼飞快地看清书信内容,将信重新放入信封中,便要转身离去,准备交给帐外等着的士兵。
“命杏花村这户人家给这个金银斋回一封信,送至九原知州府,”慕迟低哑的声音传来,满是疲倦,不抱希望道,“我军借道摩兰国,会于九原城暂歇,到时再令这位乔宛娘去取回信。”
司礼一怔,继而了然。
公子终究还是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蛛丝马迹,哪怕很可能再次失望。
“是。”司礼应了一声走了出去。
慕迟仍立在窗前一动未动,远离火盆的身子越发冰冷,窗外的山头覆盖着厚厚的雪。
三年前的陵京也下过一场雪,远没有上郡的雪大,不过勉强在地面与屋檐覆了一层白罢了。
乔绾团了个可怜巴巴的雪球砸向他,他还没如何,她反倒先笑得停不下来了。
她也很喜欢雪,脸颊与鼻头冻得通红,摸过雪的手也不见冰,因常年试药的缘故,反而热意盈盈的。
她这样从不委屈自己、娇生惯养的性子,只会往北走。
黎国的兵权仍在他手中,每隔半月便有书信传来,除了黎国国事,便是乔恒了,他因断了药的缘故,身子越发虚弱,尤其每逢十五,肺腑会闷痛难忍,痛苦得紧。
不知没了他的血,每月十五,她可有像乔恒一般难受?
慕迟习惯地将腰侧的匕首拿出来把玩着。
这柄剑鞘与剑柄上镶嵌着红玉宝石的精致匕首,是当初她在他手上刻字的那把。
她同样没有带走。
她将与他有关的一切,都扔在了那间公主府中,不要了。
慕迟紧紧攥着匕首,所以,她最好藏得好些,再好些……
他若是找到她,定不会、定不会轻易饶过她!
*
九原城冬日的雪总会断断续续地下上好几日。
乔绾一早醒来听见院子里传来阵阵扫雪声,便知昨夜又下雪了。
给窗子开了道缝,果真入目一片白茫茫,偶尔几只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叫两声,碎雪扑簌簌地落下。
乔绾看得心情随之雀跃起来,昨晚胸腹积攒的闷热一扫而空。
如今除了每月十五肺腑会闷痛一日外,她鲜少再难受了,只是不知为何,倚翠明明按照在陵京时的药方抓药煎药,可仅仅缺了份药引,药效便如此不同。
久了,她也懒得再喝了。
倚翠端着温水走了进来,看见乔绾只穿着中衣便开窗子,忙上前两步不赞同道:“小姐虽不怕冷,可这九原到底太寒了,若是冻出个好歹来如何是好。”
乔绾无奈地看着倚翠:“都说了,让青芽一早将温水端来就好。”
“旁人我放心不下,”倚翠将窗子关好,又将漱口的温茶递给她,“青芽可不敢关小姐的窗。”
乔绾忍不住笑开,倚翠唯恐她在九原城过得不习惯,即便有了侍女、护院,可她仍执意跟在身边陪着她。
乔绾穿好晨练的衣裳,楚无咎正随着武学师父有模有样地扎着马步,看见乔绾立即脆生生地打了声招呼。
乔绾笑了笑,舞了一会儿软鞭,方才气喘吁吁地停下,换了衣裳后绕过小桥与长廊,直接去了前面的金银斋。
一进去便看见柜台前放着几个雕工精致的木箱和包裹仔细的油纸包,账房姑娘无奈地看着乔绾:“老板娘,闻夫子又送回来了,咱们还送吗?”
乔绾自打那日遇见闻叙白后,便打定了主意,命人每日都去送些名贵的补品和上好的药材走走后门,万一哪日便松口让无咎入学了呢。
再者道,给美人花银子她可不会心痛。
可这些东西雷打不动地都被退了回来。
乔绾想到闻叙白那清瘦俊逸的模样,看起来的确是两袖清风的正人君子。
“老板娘?”账房姑娘唤她。
乔绾回神:“送,为何不……”
她的话并未说完,门外便传来几声和善的女声:“又送什么了,宛娘?”
乔绾转头看去,知州夫人任身边的丫鬟搀着,披着翠色的锦裘笑着走了进来。
知州夫人闺名徐素云,年纪已三十又七,可穿衣打扮秀雅大方,看起来不过三十的模样,加上知州秦贺清廉洁身自好,二人成亲数十年仍举案齐眉。
乔绾扬眉笑了笑:“秦夫人好一段时日没来了,我还给您留了套狐裘呢。”
“你有心了,”秦夫人将身上厚重的锦裘递给丫鬟,叹道,“过段时日知州府有贵客暂留,这几日一直在忙着这事儿呢。”
“贵客?”
“摩兰与大齐素来交好,过段时日大齐的兵马会经过九原城,”秦夫人捏了捏眉头,“不说了,说多了头疼,倒是宛娘你的事我这段时日都没时间问,上次同郭家小子面亲的如何了?”
乔绾叹了口气无奈道:“秦夫人,我同郭公子八字不合……”
话说到一半,她陡然想到什么,目光自一旁精致的补品药材上一扫而过。
秦夫人纳罕地看她一眼,循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同样落在那堆礼品上:“这是……”
乔绾抿唇一笑,睫毛轻颤了下,垂下眼帘:“前几日在街上见到月见书院的那位闻夫子,便……便……”
秦夫人到底是过来人,看乔绾这幅模样,猛地一拍手:“我怎的把叙白忘了!”
乔绾“诧异”:“您认识闻夫子?”
“我也只是听闻叙白那孩子本是大齐人士,父亲似乎因出言犯上被贬随使臣来了九原,九原能有今日之繁荣,也有闻老的一份功劳。”
说到此,秦夫人叹了口气,惋惜道,“只可惜闻老在潦水分支修建水坝时不甚发生意外,叙白的母亲因此大病一场落了病根,叙白那年方才十二,便开始边读书边扛起重担,以他的才学,若非被牵绊住,考取功名也并非难事啊……”
乔绾想到那日看见的场景,肩头缝着补丁仍不减文人风骨。
看来,他真的很不错啊,温柔谦逊,清廉自立。
与小畜生截然相反。
“叙白同宛娘你岁数也相差无几啊,”秦夫人笑呵呵地看着乔绾,“叙白今年二十又三,还从未议过亲,叙白母亲早便着急了,你安心,这事儿便包在我身上。”
乔绾垂下眼帘,没有回绝。
秦夫人挑了几套宴客的衣裳首饰便离开了,乔绾又命人送了一套玉如意到府上。
乔绾有想过秦夫人的动作很快,却未曾想第二日秦夫人的丫鬟便来知会她,要她申时去月见书院旁的茗月茶楼便好。
如今正值砚冰冻时节,农闲无事,书院也开了冬学。
申时将过,天色渐暗时,闻叙白方才从书院匆匆走出,往日都是申时下学,未曾想今日被几个学子缠住讨教,便迟了近半个时辰。
闻叙白想起昨日,秦夫人亲自去了府宅,说是为他说了一门亲事。
可如今他这般境况,岂能再耽误佳人,自是回绝,母亲却因他未曾起过成亲的心思,径自应了下来。
闻叙白无奈,却在听闻面亲的女子是金银斋的乔宛娘时,松了口气。
这段时日乔宛娘送了他好些珍贵补品药材,他不痴傻,那日瞧见乔宛娘身侧的孩童,加上乔宛娘是黎商,也猜到她是为着那孩童入学堂一事。
他因摩兰不许黎国子民入学入仕一事周旋过、上书过,然他一人之力终改变不了朝堂政局。
他更不愿行贪墨受贿之事,即便乔宛娘今日面见,大抵也改变不了什么的。
闻叙白轻叹一声,面上却蓦地一凉,他忍不住看了眼头顶的昏暗天色,竟又开始飘起雪来。
这个时辰,茶楼大抵也打烊了,想到乔宛娘看起来也是娇宠的富家千金模样,只怕早便不耐烦离去了。
这般想着,闻叙白仍疾步朝茶楼走去。
到了茶楼外,里头果真已一片昏黑,楼门紧锁。
闻叙白候了片刻,转身便要离去,身前却传来一人恣意调侃的声音:“闻夫子这才等了一盏茶的工夫便不等了?”
闻叙白一怔,抬头看去。
昏暗的天色间,身披石榴红狐裘、裹着雪白绒领的姑娘俏生生地站在那儿,手中撑着一柄水红纸伞,正眉眼飞扬地看着他,而后她朝他走来,手中的纸伞朝他倾了倾,遮在他的头顶:“我可是等了半个时辰呢。”
闻叙白倏地回神,忙后退半步,温声道:“书院有事耽误了些许时辰,还请乔姑娘见谅。”
乔绾看着他依旧一袭粗麻白裳,瘦削清隽,目光落在他的眉眼,滞了下移开目光笑道:“倒也好说。”
闻叙白闻言抬眸,清润地颔首一笑:“在下知姑娘今日前来所为何事,然贪墨受贿一事,恕在下难从命,令弟入学定还有别的法子。”
“是啊。”乔绾赞许地点头。
闻叙白面色微松。
“不过,谁说我来是因无咎入学一事?”乔绾抬头看着他,笑盈盈道,“我分明是来与闻夫子面亲的。”
作者有话说:
狗子:今天也是没见到老婆的一天
◉ 49、迷香
雪花仍纷纷扬扬地飘着, 无声地落在地上。
娇俏的小娘子撑着柄红纸伞站在雪中,鼻头被冻得微红,神色不见丝毫扭捏与羞赧, 眉眼张扬落落大方地说是来与他面亲的。
闻叙白看着眼前的乔绾,不觉有一瞬间的怔愣,却又很快地回过神来, 温敛自持地笑了笑, 温声劝道:“乔姑娘大可不必为了令弟入学一事做到此等地步, 以终身幸福为代价,终究得不偿失。”
如今书院中仅剩的几名黎国学子, 均是因与摩兰或大齐的男子通姻而入学。
乔绾之前送礼品无果,如今又提及与他面亲,他自然认为她还是因那孩童入学的缘故。
乔绾倒不意外闻叙白会这么想,她仔细地沉吟片刻,朝他走了两步, 坦率地承认:“与夫子面亲,确有让无咎入学的打算。”
闻叙白轻顿, 又要宽声劝她。
乔绾却率先打断了他:“却不只是为了无咎。”
闻叙白的神色添了丝困惑。
乔绾扬眉一笑,看着闻叙白身上的白衣, 又看向他沾了少许笔墨的苍白指尖, 目光最终落在他被那股清敛掩盖住的昳丽眉眼上:“说实话,闻夫子, 你是我为自己挑选的郎君。”
闻叙白的瞳仁微张, 清瘦温和的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错愕:“乔姑娘?”
“闻夫子不必讶异,”乔绾弯唇一笑, 眉眼也随之弯了下来, 方才那股恣意的骄纵少了几分, 反而带着娇气,“你看你,生得好看,眉目如画,学识渊博却不好为人师,衣着谈吐自有文人风骨,与人为善,待人温雅。不收受贿赂,足以证明你为人坦荡清廉,即便不喜面亲仍来到此处,且劝我不要拿终身幸福做赌,也说明夫子是担得起责任的好郎君。”
闻叙白第一次听见女子对自己长篇大论又直白的夸赞,素来自持的性子也有些面热起来。
直到乔绾凑到他眼前道了声“夫子”,闻叙白才猛地反应过来,清咳一声耳根微红:“实不相瞒,乔姑娘,在下并非姑娘夸赞的这般……优秀。”
“家母身体虚弱,需长久调理;且我如今困囿于九原,空有为生民请命之心,却位卑言轻,往后定要回大齐考取一番功名,岂敢耽误姑娘?”
“你还要去考取功名?”乔绾凝神细思了会儿,反问。
闻叙白颔首:“待家母身子好些。”
乔绾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如此说来,她有钱有闲,郎君还不在身边,成亲后做生意也很是便宜,无咎还能顺利入学……
闻叙白看着眼前眉眼生动地思索什么的乔绾,不解地唤:“乔姑娘?”
乔绾回过神,反问:“夫子可有心仪的女子?”
闻叙白摇头:“并无。”
乔绾又问:“你可会将妻子困于家中,不再抛头露面?”
闻叙白蹙眉:“自是不会。”事实上,他希望如乔姑娘这般的女子再多些。
乔绾眉梢微扬:“若你考取功名后,可会抛弃旧人?”
闻叙白眉头紧锁:“不仁不义之事,在下不齿。”
乔绾笑了起来:“那闻夫子怎能算是耽误了我?且不说闻夫子能帮无咎入学,以闻夫子的才学,说不定到时还能给我挣回个诰命夫人当当?”
“而我也能帮闻夫子照顾伯母,助闻夫子早日去考取功名,实现抱负。”
闻叙白听着乔绾这番直截了当的话,不觉轻怔,好一会儿才垂眸轻道:“乔姑娘,在下并无闲心于儿女私情上,对姑娘也……”
“无妨,”乔绾笑盈盈道,“夫子,我也只是一介肤浅之人。”
闻叙白抬头看向她,她穿着与上次截然不同的华服缎裙,娇贵奢华,手指嫩如葱尖,没有一丝薄茧,毫不在意地暴露着手背那道长长的伤疤。
即便说自己“肤浅”,都满是“她本就如此”的语气,天经地义,张扬明艳。
闻叙白道:“容在下好生考虑考虑。”
乔绾颔首:“好啊。”
回到金银斋时方才酉时三刻,却因是冬季,天色已暗了下来。
雪仍在飘着。
倚翠去了后院,金银斋请的几名绣娘也都已离去,账房姑娘刚算好账簿,看见乔绾道:“老板娘,闻夫子退回的物件都在屏风后了。”
乔绾应了一声,目送着账房离去,一人坐在一旁的木椅上。
铺子里的炭盆将要燃尽,苟延残喘地散着最后一丝余热。
乔绾也不觉得寒,只看着门外的飘雪。
恍惚中,她莫名想起曾经在陵京的日子。
这三年,并非无人对她或直接或间接地倾诉心意,只是没想到,到头来她还是肤浅地选了这样的一张脸。
“小姐怎的还不回来?我得出去瞧瞧……”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我也去接绾姐姐!”
后院的长廊徐徐传来两道声音,由远及近,直到后门被推开,倚翠牵着无咎站在那儿。
倚翠担忧又诧异:“小姐,您在这儿坐着做什么,炭火都熄了。今晚咱们吃饺子,已经下锅,就等着您了。”
无咎像团子一样直直地冲进乔绾怀中:“绾姐姐!”
乔绾摸了摸无咎的小脑袋,站起身笑道:“那我回来的刚好。”
她说着站起身,牵着无咎和倚翠一同朝后院走去,走到长廊时,她轻松地笑了一声。
陵京不会下这样大的雪。
陵京也不会有这么多真心喜欢她的人。
*
雪一连下了好几日才终于放晴。
这日书院放旬假,闻叙白却被一早叫到了知州府中,由人领着直接去了知州大人的书房。
知州秦贺正紧皱眉头坐在书案后,不知在沉思着什么。
闻叙白拱手行了一礼:“学生闻叙白见过大人。”
秦贺回过神来,眉头舒展了些,笑了笑寒暄道:“叙白来了,听闻这几日你与姑娘面亲了?”
闻叙白耳根不由热了热,却未曾否认,颔首应道:“确有此事。”
秦贺鲜少理男女之事,可眼下见闻叙白竟承认下来,不由多打量了他几眼,见他眉眼间比起往日的沉敛果真多了些少见的春风得意:“如此,你娘倒是要放下心来了。”
秦贺又感叹了几句闻老在天有灵也会乐见其成,便进入正题:“以往你交由我的折子,朝廷那边未曾批复,倒是又一批有黎国亲眷的官员被革职了,更有人借此结党营私排除异己,不少忠良之臣府中的黎国门客也被逐出良多。”
闻叙白的神色恢复一贯的清敛,良久蹙眉轻叹:“黎国正逢朝堂动荡,不少人才外逃,本该是各国纳贤求才之时,摩兰却因大齐之故……”说到此,他不忍再说。
秦贺也长叹一声,又想到什么道:“你可还记得,当初大齐与黎国为何交恶?”
闻叙白点头:“两国联姻破灭,黎国昭阳公主命格为虚,唯恐被戳穿,便让名声不佳的长乐公主代嫁,后长乐公主坠崖而亡,却始终未曾见到尸首。”
“正是,”秦贺走到书案后,拿出一副卷好的画,“大齐兵马踏过之处,都会张贴这纸告示,寻找画中女子,我便要来了告示的摹本……”
他边说着,边将告示展开,“据说大齐太子一直寻找的,便是当初代嫁的长乐公主。解铃还须系铃人,想必要缓解两国矛盾,也只有找到这位长乐公主才行。”
闻叙白诧异,这长乐公主便是两国交恶的缘由,可以说摩兰禁止黎国子民入学入仕,也和这位长乐公主有着不小的干系。
告示徐徐展开,秦贺拿过砚台压住:“便是此人。”
闻叙白探身上前,而后一怔,神色微变。
许是经过重重临摹,画中人的眉眼口鼻都有了不小的变化,可那女子唇角张扬恣意的笑,却无比的熟悉。
“叙白,叙白?”秦贺唤他,“你可曾见过?”
“未曾。”闻叙白飞快地应,继而察觉到什么,转身对秦贺温敛地笑,“学生只是觉得,这长乐公主看起来,不似传闻那般……不堪。”
秦贺叹息着摇头:“黎国距摩兰甚远,三人成虎之事太多了,”他将告示收了起来,“过几日大齐的兵马会途经九原,只盼别生事端才好。”
“不会的。”闻叙白轻声宽慰,又说了些什么,才有些魂不守舍地离开。
外面冷风吹过,闻叙白的思绪清醒良多。
那画上的女子,和那晚对他说“面亲”的乔宛娘的面容逐渐重叠。
一模一样的笑,还有……传闻长乐公主闺名乔绾。
乔绾,乔宛娘。
闻叙白垂眸,安静地回了家,却在走到家门口时,听见里面传来几声欢笑声。
他怔了怔,推开一道门缝看去,正望见乔绾和那名叫无咎的孩童坐在母亲的床榻旁说着什么,缠绵病榻的母亲少见的眉开眼笑。
闻叙白不觉看向那女子,传闻长乐公主骄奢淫逸、虚荣蛮横,可是眼前这个坐在简陋屋子中的女子,却如一道霞光照在昏暗的房中,头上的步摇轻轻晃动。
“闻夫子?”屋内的人发现了他,转过头来。
闻叙白顿了几息,推门而进,温和地笑了笑:“乔姑娘怎会来此?”
乔绾看了眼无咎,眨眨眼道:“今日本打算带他上街,顺道前来看看书院,刚巧想到有事要问闻夫子,便一道过来了。”
闻叙白知道她想问自己考虑的如何,若是今晨以前,他也许已有答案,可眼下……
他的目光扫过乔绾的面颊,垂下眸子,却不经意扫到她手中拿着的物件,怔了怔:“这是?”
“街市上看到的陶埙,我瞧着喜欢便买回来了。”
她其实并不会吹奏这小东西,不过上方雕刻的纹路图案很是精致,她又极为喜爱这类华丽的物件……
正想着,乔绾看向闻叙白,想到这人才艺双全,索性将陶埙递给他,笑道:“不若你吹奏一曲,也给伯母解解闷?”
闻叙白怔忡:“在下倒是会琴筝,吹埙亦不会……”
“那你往后可要学一学。”乔绾玩笑道,未曾注意到他的异样,转身向闻母道了别。
病体缠身的闻母,像极了母亲卧于病榻的模样,让她不由多了几分亲近。
闻叙白送乔绾出的门,一路慢慢行着,偶尔看她一眼。
想到她极有可能是黎国的长乐公主,而长乐公主便是齐黎交恶的缘由,心思不觉复杂起来。
乔绾不知他心中所想,只牵着楚无咎往金银斋的方向走,脚步一如往日般轻松。
良久,闻叙白低声问道:“乔姑娘,在下若不应,乔姑娘待如何?”
乔绾的脚步顿了下,转头看向他,笑应:“许是再寻个我属意的……”
闻叙白脚步微滞。
乔绾笑着继续道:“或是再去个我喜欢的地方,先让无咎好好地入学堂。”
“离开……”闻叙白静默下来,在转至街角处时,他的脚步停下,垂眸避开她的视线道:“乔姑娘那日所说……在下应了。”
乔绾笑看着他:“当真?”
“是,”闻叙白颔首,转瞬复杂道,“只是……亲事并不急,毕竟姑娘与在下还未曾熟识。至于无咎入学堂一事,乔姑娘还请放心。”
“我会让无咎先入学堂跟学,虽暂无县试之资格,可过些时日亲事若成,对无咎也并无影响。”
乔绾欣然应允。
告别闻叙白后,乔绾牵着无咎继续前行,走了好一段路才发觉楚无咎很是沉默。
她不觉低头:“小鬼今日这么乖?”
楚无咎并未因“小鬼”二字反抗,只是抬头看着她:“绾姐姐,无咎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乔绾煞有介事:“你才知道啊?”
楚无咎的眼圈倏地红了,抿唇低声道:“绾姐姐,我一定会在学堂好好学的。”
“嗯?”
楚无咎抬头认真地看着她:“长大了,我要当天下最好的大夫,将绾姐姐手上这道疤消掉!”
乔绾笑着看了眼手背上的伤疤,倒不介意这小鬼想得多。
她接受这道伤疤,可不代表喜欢这道疤,随意道:“你可要说话算话。”
*
阴山是大齐与摩兰国的交界。
而九原城紧邻阴山。
翻过阴山,便是摩兰九原城的地界了。
兵马于九原城外的平野驻扎,摩兰国特意派人装了数百担炭火与米粮,送给将士们取暖用食。
数十名身着冷银色盔甲的将士骑着高头大马,护着中央偌大的马车,沿着官道朝九原城知州府的方向徐徐前行着。
司礼驾马跟上马车,与车窗齐平着低声道:“公子,回金银斋的书信已经送到知州府了。”
马车内久久没有声音响起,司礼也未敢作声,只耐心地等待着。
过了很久,马车内才传来一声嘶哑疲倦的“恩”。
慕迟披着姜红色的锦裘,手肘倦怠地支在桌几上,指背撑着太阳穴,定定地看着锦裘被烧黑的衣角,脸颊消瘦全无血色。
眼前火炉的炭火散发着微弱的热意与淡香。
慕迟仿佛感觉到自己的生机在一点一滴地流逝,好像一个耄耋老者,对一切都再提不起半分兴致。
曾经支撑着他活下去的报仇,却在真的完成时,未能曾带给他一丝一毫的兴奋。
慕迟错开眼,目光望向炭火中烧红的炭,马车轧到了雪堆,不轻不重地颠簸了下。
慕迟听着车辙行过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不觉伸手抵着车窗推出一道缝隙。
九原城刚下过一场雪,外面一片冰寒,慕迟的手指轻颤了下。
目光恍惚间,他仿佛看见穿着火红狐裘的女子站在外面的雪地上,手中团了一个大大的雪球,嗓音清脆笑容鲜活地对他说:“慕迟,这次你可要知道躲呀!”
说完,她举着雪球朝他砸了过来。
“啪”的一声,慕迟松开了手,车窗重重地落了下来,盖住了外面的寒意,也挡住了那枚雪球。
慕迟顿了顿,唇角细微地勾了起来,复又推开车窗。
外面却只剩一片雪,不断地后退着,空荡荡的,再无其他。
慕迟唇角的笑僵住,目光死死地盯着窗外,许久将窗子阖上,带着些愤恨地往里扔了一包迷香。
浓郁的香气在马车内弥漫着,慕迟勉强感觉到肺腑一股沉闷涌来,终于有了些许困倦。
马车一摇一晃着,轧在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慕迟闭上眼睛,任自己的思绪沉浸在一片漆黑之中。
他再次看见了刚刚消失的女子,只是这一次,她没有站在雪地里,而是坐在一颗极大极盛的银杏树下,仔细地、虔诚地刻着什么。
她的侧颈还带着一抹艳糜的红痕。
他走到她身后,明明想要愤怒地质问她为何要“消失”,却在看见她一笔一划地刻着“慕迟”时沉默下来。
等到她刻完后,他伸手便将笏板拿了过来。
她转过身羞恼地瞪着他:“慕迟,你怎么又来了!”
说着,她便要跑过来抢。
于是他将笏板高高地举起,看着她吃力地抓着他胸口的衣襟,跳着想要将笏板抢过去:“慕迟,你怎么这么混蛋啊,我还没刻完呢……”
他低低地笑:“你的名字与我的名字都在上面,还要刻什么?”
她抢笏板的动作突然便安静下去,瘪瘪嘴看着他:“还没刻‘永结同心’啊。”
他沉默了许久,将笏板还给她,看着她刻完后,轻轻地补充:“还有‘白头偕老’。”
她烦躁地睨着他,将笏板扔到他怀中:“好累,谁要和你白头偕老!”
说完便要起身离开。
他拦住了她的去路,将她抵在冰冷的石桌前,她伸手要打他,手腕却被他轻易地捉住,他看着她颈侧的红痕,轻轻地摩挲着她纤细皓白的手腕……
“公子,公子……”马车外,令人烦躁的声音响起。
慕迟凝眉睁开双眼,车窗不知被谁支开了一条小缝,炭火也已即将燃尽,那股浓郁的香气早已所剩无几。
“公子,知州大人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司礼嗅着仍隐隐散出的迷香味,心中轻叹。
慕迟的意识逐渐回笼,良久才低哑地应了一声。
司礼听见回音,知道公子醒了,忙打开车门。
慕迟神色苍白地起身下了马车。
“下官秦贺,拜见太子殿下!”秦贺携府中下人家眷侯在府邸门口,恭谨道。
慕迟“嗯”了一声,再未多言。
秦贺抬头看了一眼这位短短两年多便吞并周遭数个小国的男子,白衣红裘也盖不住的森冷气息令人望而却步,可惊艳如仙妖的眉眼却又引人上前。
冷风吹来,慕迟不适地皱了皱眉,看向秦贺。
秦贺后背一冷,忙道:“下官已安排了房间,这便带殿下前去。”
说完在前方引路。
慕迟面无表情地跟上前。
却在转过前庭与后院的洞门时,一旁传来一声惊喜的女声:
“当真是杏花村的回信?”
作者有话说:
狗子:我好像听见了老婆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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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娘亲
慕迟的脚步登时定在原处, 一动未动。
有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仍身处在迷药制造的梦境之中,始终未曾清醒。
——这样熟悉的嗓音, 从来都只会在梦里出现。
却迟迟地不敢转头看去。
因为很多很多次,即便是在梦中,转过头看到的也只是一片空寂。
“公子?”司礼不解地看着身前停下脚步的慕迟, 低声唤他。
在前方引路的秦贺闻言也转过身来, 察觉到慕迟停在洞门处时, 忙往回跑了几步,小心地躬身道:“太子殿下?”
慕迟的双眸逐渐恢复了些神采, 他看向司礼和秦贺,似是在寻求二人的认同般怔怔问道:“你们听见了吗?”
秦贺不知何意,只得求助地看向司礼。
司礼却明白公子的意思,当初公子成宿成宿地难以入眠,可偏偏他内力深厚, 能听见太多太多的杂音,最终靠着御医开的助眠方子才能勉强得以歇息。
可后来, 方子也不管用了,公子便开始用药性更强的迷香, 有时半梦半醒地醒来, 公子会问他“司礼,你看见了吗”“司礼, 你听见了吗”, 却又在看见他垂下去的头颅时了然,神情越发的阴冷。
他始终记得, 攻打胜州时, 胜州城城主顽固死守, 那场血仗前夜,公子在幄帐内半梦半醒间同样问了他这个问题,在他避开公子的视线时,公子冷静下来,第二日生生在固若金汤的胜州城墙上,敲开了一道血口子。
眼下听见公子这样问,司礼环顾四周,也只看见极远处的长廊,一名官差匆忙走过,他有些不忍地低下头来:“公子许是一路舟车劳顿,不若先回去歇息?”
慕迟眼中的神采瞬间被一片幽沉取代,可不知为何,这一次心底却出奇地愤怒。
他分明听见了,听得清清楚楚。
可这些人却一个个如聋子一般!
慕迟转身,大步朝远处听见那抹清脆声音的长廊走去,边走边哑着嗓音怒道:“为何你,你们都没有听见……”
声音却在看见长廊时戛然而止,慕迟恍惚地站在那里。
除了一位诚惶诚恐的驿使,那里空无一人。
仿佛刚才的声音真的只是幻觉。
秦贺不知发生何事,只诚惶诚恐地看了一眼前方阴晴不定的男子,上前恭敬道:“太子殿下,这位是馆驿前来送信件的驿使,想必今日也是来送信件的,”他说着转头瞪了官差一眼,“还不快跪下!”
驿使被吓得脸色煞白,噗通一声伏跪在地:“草民叩见太子殿下!”
“草民是奉命来送信件的,草民有眼不识泰山……”
司礼一怔,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转头看向官差:“你给谁送信件?”
驿使颤颤巍巍道:“金银斋的乔宛娘……”
他的话并未说完,司礼只觉眼前红影闪过,慕迟已飞身朝府邸的后门而去。
司礼匆忙提起十成的力气跟上,却在行至后门看见站在那儿的人影时已经,生生将内力收回,停下脚步:“公子可曾看清?”
慕迟静默着,良久才哑声道:“我看见了她的手。”
他来到后门时,只看清那只抓着车门的左手。
那只手莹白纤细,可是,那只手的手背上却有一道一掌长的暗红伤疤,格外刺眼。
不该是她。
毕竟她这样怕疼。
毕竟……她这样娇生惯养,怎会让自己留疤?
平日舞鞭后,她都要涂抹上厚厚的手脂来养着。
哪怕是被烫出小小的红痕,都要生好一通气。
若真是她,她定很疼吧。
*
乔绾今日一早本打算陪无咎去书院参观一番的,毕竟还有近半个月,无咎便要入学堂跟学了。
加上闻母得知乔绾和闻叙白二人面亲很是顺利,心中高兴,催着说可以相处着熟识一下,但先将生辰帖换了岂不是更好。
乔绾并无异议,闻叙白亦然,索性也将更换生辰帖的日子定在了今日。
乔绾带着无咎去到月见书院门口时,闻叙白已在那里等着了,唇角噙着温和的笑,手中拿着一个檀色木盒,仍一袭干净的白衣,却不再是带补丁的那身,看得出特地换的新衣,虽不是上好的料子,却被他穿出了满身风雅。
二人打过招呼,乔绾刚要随之进入书院,未曾想知州府的捕快驾马前来,说上郡杏花村有书信给她,要她亲自去知州府邸去取。
乔绾心中又是惊喜又是为难。
她知杏花村是张伯的故乡,以往张伯为免麻烦乡邻,若非找到了小孙女,便不用乡邻回信,而今回信,大抵是有了孙女的下落了。
可无咎和闻叙白仍在一旁等着她。
也是在此时,闻叙白体贴地开口:“乔姑娘去州府取书信吧,我今日得闲,便先带无咎参观书院,若乔姑娘仍未归来,再将无咎送回金银斋。”
乔绾心中感动,雇了辆马车便要随捕快离开,却在离去时又想到什么,自袖中将生辰帖拿出,飞快地塞给闻叙白,又将他手中的木盒拿了过来,扭头便上了马车,推开窗子对闻叙白晃了晃手中的木盒,扬眉一笑:“我先留着了。”
闻叙白怔了片刻,同样笑了一声道:“乔姑娘,路上小心。”
直到到了州府,乔绾本想快些将书信拿回去给张伯,却未曾想到今日的州府上上下下正襟危坐,俨然一副接待贵客的模样。
乔绾由捕快带着自后门安静地进了府邸,后者不时嘱咐她小心一些。
乔绾皱着眉,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莫名的不安,只觉像是有什么事发生。
最终在走到一处长廊前,捕快要她暂且等候片刻时,乔绾忍不住问道:“今日府中有贵客前来?”
捕快也知晓乔绾和知州夫人亲近,小声道:“大齐的太子殿下途经九原,这几日在州府落脚歇息。”
说完他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乔绾想到前段时日知州夫人所说的“有贵客暂留”,却未曾想竟是大齐的太子。
心底倒是松了一口气。
即便她曾坐上过大齐的喜驾,但李慕玄到底是不识她的。
转念乔绾又忍不住想到了曾经做过的那个梦。
梦中李慕玄和慕迟是双生子,二人生得也极为相像,只是李慕玄的五官更为硬朗,不若慕迟精致,且多了几丝戾气。
不知现实是否也是如此。
乔绾正胡思乱想着,驿使正赶了过来,手中拿着一封书信,边跑边小声道:“乔姑娘,您的信件。”
乔绾看见信封上写的“上郡”二字,不觉惊喜地问:“当真是杏花村的回信?”
驿使刚要应下,目光却忍不住看向前方。
乔绾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便看见了远处的后院门口,众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的男子。
他披着姜红金丝锦裘,穿着雪白的袍服及金色的腰封,发冠下也坠着一根金白的发带随风而动。
离得太远乔绾看得并不清楚,只瞧见了熟悉的轮廓,却让她的心口高高提起。
不断地劝自己,那是大齐的太子,是李慕玄,不过和慕迟是双生子罢了,可在那一行人停下脚步时,乔绾还是立刻拿过驿使手中的书信,转头朝后门疾步走去。
马夫仍等在外面,乔绾扔给他一块银子催着他快些离开这里。
却在钻进马车时脚步趔趄了下,勉强扶住车门才稳住身形。
她坐立难安地坐在车内,手中紧攥着书信,下刻袖中一沉,触到闻叙白的木盒,她才勉强回过神来,将木盒自袖口拿出,安静地看着。
那只是从未见过她的李慕玄。
而且她如今已和闻叙白换了生辰帖,只要熬过这几日,等到大齐的兵马离开,一切便可以恢复如常。
只要这几日自己待在金银斋再不出门,熬过这几日便好。
在心中这般对自己说着,乔绾逐渐冷静下来。
马车停在金银斋门口,乔绾跳下马车走进铺子。
“老板娘。”
“小姐。”
账房姑娘和倚翠如常笑着同她打着招呼,乔绾勉强笑了笑便回了后院。
张伯今日去给马匹换马掌钉了,还未曾回来,乔绾将书信交给一位护院,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的院中种了一棵青桐树,每逢盛夏便郁郁葱葱,冬日便只剩枯枝,前几日下雪的缘故,枝丫如琼枝。
此刻,扫净的院中散了一地碎雪。
乔绾看着那片地面,好一会儿方才走进房中。
屋内静悄悄的,火炉中的炭火已有些颓灭。
乔绾往里加了些炭,又拿过一旁的炉棍轻轻拨弄了下。
有火星随之飘起,在半空中寂然熄灭。
“乔、宛、娘?”嘶哑的声音在寂静的房中响起,语调格外温柔,一字一顿缱绻地念着这三字,尾音微扬,带着说不出的意味。
乔绾抓着炉棍的手蓦地一滞,“啪”的一声落在地上。
她仍僵立在原处,未曾转身。
慕迟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女子,真的是她!
他从未想到,在他最不抱希望的这一瞬间,竟然真的是她!
她果真,从不会委屈自己。
即便是在陌生的九原城,她仍住着最好的宅邸,有着体贴的丫鬟和护院,穿着艳妃色的火红狐裘,戴着华贵的珠钗首饰,便是拿着简陋炉棍的手腕上戴的都是上好的白润玉珠。
依旧如此张扬恣意。
不是那具虚假冰冷的假尸,而是鲜活热烈的……真的她。
即便未曾靠近,都能感受到她身上洋溢着的温热。
她仍与三年前一般,似乎从未变过。
慕迟的喉咙如被堵住一般,早已腐朽的心口在此刻却不断翻涌着愤怒与狂喜,惹得他眼眶通红,喉咙也升起一股铁锈味。
本以为只是一场幻境的她,这次甚至也未曾抱任何希望,如今却真真切切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也许,她仍是幻境。
慕迟像是要确定她是真实的一般,缓步走上前去,伸手想要碰触她的肢体。
乔绾只觉身后慕迟身上的冰寒比起三年前更甚,她回过身,看到慕迟抬起的手,心中一惊,匆忙避开。
慕迟的手僵在半空中,此刻也终于确定。
“……是真的。”他喑哑道。
因为梦中的她,不会对他避若蛇蝎。
然而下瞬,慕迟的手止不住地轻颤,咬牙切齿道:“乔绾,你还敢出现啊。”
乔绾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慕迟,心中微惊。
他的脸色雪白到像是完全透明的一般,只有唇与眼尾带着些红意,脸颊瘦削双眸漆黑,透着薄如蝉翼的迷离美感,身上弥漫着的冷香令人嗅着忍不住眩晕。
只一眼便让人看出,这不是李慕玄。
乔绾抿了抿唇,不知道这中间究竟发生什么,让慕迟成为了大齐的太子,可眼下她是半点不想承认……
想了想乔绾干脆后退半步道:“参见太子殿下。”
她参见他?
这个骄纵蛮横又不可一世的女人,竟然参见他?
慕迟的睫毛一顿,像是听到笑话一般,直直盯着眼前的女人,看着她隔开距离的动作,胸口阵阵痛意涌来,痛得他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她左手手背上。
定了定,慕迟走上前,将她的左手托起,任她挣扎也未曾松开,直直看着那道碍眼的伤疤,良久道:“乔绾,你费尽心思地跑出陵京,就是为了将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乔绾眉头轻蹙,刚要作声,院外却传来一阵脚步声。
紧接着一大一小两道人影朝这边走来。
楚无咎不情不愿地被闻叙白牵着,停在门口处。
乔绾转过头去,迎上闻叙白沉敛的目光,顿了下,垂头看向楚无咎。
楚无咎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又看了看慕迟,而后扬声道:“娘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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