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孩子
屋子里一片死寂。
慕迟怔怔地看着门口的楚无咎, 有一瞬间竟不明白他唤的“娘亲”是何意。
他为何要看着乔绾唤“娘亲”?
乔绾怎么可能是他的“娘亲”?
而乔绾听见无咎的一声“娘亲”,心中松了一口气,却又在对上闻叙白的视线时, 手僵滞了下。
今日二人才换了庚帖,他的生辰帖还在自己袖中,她却在他面前被慕迟牵着手。
思及此, 乔绾用力挣了下。
慕迟下意识地抓紧手中乔绾的手, 不让她逃离半分。
乔绾的手被攥得微痛, 眉头紧皱。
慕迟愣了下,想要放松力道, 下刻却听见门口的白衣男子轻声道:“宛娘,你没事吧?”
乔绾因他的称呼微怔,扭头看向闻叙白,后者正担忧地看着她。
乔绾看了眼紧抓着自己的手,抬眸对闻叙白笑了一笑:“叙白, 我没事,”说着, 她看向慕迟,“殿下能松手了吗?
慕迟目光颤动, 听着眼前男女的亲昵交谈, 她唤他的是温柔的“叙白”,唤自己却只有一句冷冰冰的“殿下”, 心底一股森寒渗透全身, 他移过视线,望见乔绾正看着门口那个叫“叙白”的白衣男子, 唇角甚至扬着一抹笑。
她这样挣扎着想要将手抽出, 这样干脆地想与他划开距离, 生怕与他有半点牵扯,像是……唯恐那名白衣男子误会一般。
还有那名男子,他叫她“宛娘”。
他竟敢叫她“宛娘”?
慕迟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心口却陡然颤抖了下,喉咙一阵酸痛,挤压得他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他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看着楚无咎问道:“这是你的孩子?”
乔绾的目光落在无咎身上,抿紧了唇点头:“是。”
话落,乔绾便感觉抓着自己的手一滞,她忙趁机将手拿了回来,后退两步。
慕迟看着她飞快躲避他的动作,双眸短暂的迷惘,而后趋于漆黑幽沉,他徐徐抬眸,仍没有看闻叙白,只固执地看着乔绾问道:“那他呢?你孩子的父亲?”
这一次乔绾未曾言语。
慕迟如今住在知州府,秦知州与闻叙白熟识,她若撒谎,往后必会被戳穿,不如不应。
“为何不语?”慕迟见她沉默,周身的气息陡然冷冽,眼底尽是杀意,眼眶泛着赤红,唇却扯起一抹凉薄的笑,干脆转身一步一步地朝门口的一大一小二人走去。
乔绾一惊,想要上前。
慕迟却已走到那孩子眼前,低头看着他,而后伸出手去,冰凉的指尖轻触上孩子的脸颊,嗓音诡异的温柔:“你说,她是你的娘亲?”
楚无咎毕竟年幼,小脸煞白地看着他,又看向乔绾,用力地点头:“是!”
话音落下,慕迟的手止不住地收紧。
“慕迟!”乔绾忍不住厉声唤他,随后上前,拉下他抓着无咎的手,将无咎抱在身前,火红的狐裘将孩童小小的身子包在其中,她谨慎地瞪着他:“你又想发什么疯?”
楚无咎抱着乔绾的手臂,扎入她的臂弯中,小脸微白,小声嗫喏:“娘亲……”
慕迟看着自己被拉下的手,抬眸看向二人的亲昵动作,那道火红的影子惹得他神色怔忡。
他不懂她为何要这样护着这个孩子,那不过就是个孩子而已,即便是她的又怎样?
哪怕从小被如牲畜般锁在地牢里,也可以低贱地长大。
慕迟讽笑:“不唤我殿下了?”
乔绾一滞。
一旁的闻叙白反应过来,走上前轻缓地站在乔绾与楚无咎身前,拱手温道:“这位公子若无旁事,还请暂且移步,此处毕竟是宛娘的闺房。”
慕迟的意识因那声“宛娘”回笼,出神的双眸越发幽冷,他终于正眼看向闻叙白,讽笑道:“你以为你算什么东……”
话却在看清闻叙白熟悉的眉眼与气场时戛然而止。
眼前人,像极了曾经的那个还是小倌的慕迟。
不同的是,他伪装的那个小倌从头至尾都在做戏,而眼前人却本就如此。
眼前人在护着乔绾,而乔绾在护着怀中的孩童。
他们的身后,是门外的一片盛光,他们站在光里,紧密得仿佛没有一丝一毫的缝隙。
而他站在不堪的阴暗之中,看着他们。
慕迟怔怔地盯着这一幕,如同被刺痛似的,脚步极细微地后退了一步。
他设想过无数种见到乔绾的情形,却独独没有此种。
他甚至不懂心中的胆怯从何而来,以至于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这一切,只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剩下心在瑟缩着,喉咙里翻涌着浓郁的血腥味,搅弄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几近癫狂。
良久,慕迟闷咳一声,咽下翻涌上来的血水,忍不住伸手抵着绞痛的心口,他想说些什么,可动了动唇,只恍惚道:“我的确是疯了……”
慕迟转身便朝外走去,脚步又急又快,背影狼狈,竟如同落荒而逃一般。
屋内只剩下三人。
乔绾仍轻揽着楚无咎,想到方才的画面便止不住的烦躁。
她没想到还会和慕迟有再见面的一日,更未曾想到,那个小畜生竟还不愿轻易放过她!
明明她都用“命”替他将乔青霓留在陵京了。
可眼下,她更不愿面对的还有闻叙白。
但凡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闻叙白的眉眼和慕迟有相像之处,她即便说过自己“肤浅”,可到底是她理亏,若是他想要将生辰帖换回来,她也无话可说。
等了许久未曾听见有人说话,乔绾只得转身看向他:“闻公子……”
“宛娘……乔姑娘,”闻叙白还想再唤宛娘,察觉到不妥忙改了称谓,如常温和地笑,“在下方才带着无咎参观书院时,曾偶遇几名学生于书院山水旁弹奏,无咎看来有几分兴致,或可一学。”
“在下也问过无咎,将来可有抱负,无咎直言想成为天下名医,书院虽无授医术的医者,可若要学医,这些基础的功课也不可落下的。”
乔绾听着闻叙白对无咎的事事无巨细地叮嘱,安静颔首,最终没忍住问道:“关于方才的事,你没有什么想问的?”
闻叙白抬头看着她:“姑娘可是后悔与在下更换生辰帖?”
乔绾沉吟片刻,摇头:“倒也未曾。”
闻叙白愣了几息,许久垂下视线,淡淡笑道:“在下也未曾。”
乔绾轻怔。
闻叙白并未多待,又叮嘱了楚无咎一些入学堂的事宜便离去了。
乔绾此刻方才有些疲惫地坐到椅子上。
她总觉得慕迟不会轻易放过她。
他果然还是这么畜生,自己不好过也不让旁人好过。
她都逃到这里都能被他逮到。
只盼他念在她都有“孩子”的份上,懒得再理会她,早点离开九原城!
“绾姐姐。”楚无咎睁大了眼睛走到乔绾跟前,小声唤她。
乔绾看着眼前的无咎,许是在山贼手中受过饥饿折磨,这三年锦衣玉食地养着,他的身量还是很瘦小,往日她总催着他多吃些,如今却又生了几分庆幸。
庆幸无咎的身量能骗过常人。
也庆幸自己从未告诉过外人无咎的身世。
“无咎,你方才做得很好。”乔绾轻道。
楚无咎懵懂地点了点头,片刻又问:“绾姐姐,刚刚那人是谁啊?”
乔绾默了默,冷哼道:“疯子,畜生,以后见到他记得离远些。”
*
是夜,知州府邸。
最为豪华的庭院如今一片漆黑,只隐约透过窗子传来火苗跃动的晕黄。
慕迟自回来便面无表情地蜷在床榻上,仍披着那件姜红色的锦裘,一动未动。
屋中烧了五六个炭盆,将整间屋子熏染得极热,一旁燃着安神助眠的香料,可他却了无睡意,指尖泛着冷冽的苍白,如一截晶莹剔透的冰。
白日的画面再次钻入脑海,慕迟如死水的眸子微动。
乔绾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三年多,上千个日日夜夜,他终于找到了她。
可是,她却成了旁人口中的“宛娘”,有了一个孩子,身边也有了一位拥有她喜欢的模样的男人。
慕迟蓦地用力地咳嗽起来,撕心裂肺,腰背微微佝偻。
司礼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外,听着里面的咳声,等了一会儿才作声:“公子。”
里面仍旧没有动静,司礼嗅了嗅,未曾嗅到迷香的香气,知道公子仍清醒着,轻轻地推门走了进去,汇报着今日打探来的消息:“金银斋是两年前开起来的,长乐公主一行来到九原也才不到三年时间,当初来时,长乐公主身边只有倚翠、一个叫张福的马夫及……一个襁褓中的幼儿。”
慕迟的指尖微紧。
司礼继续道:“长乐公主府中的婢女与护院皆是九原城中人士,并无黎国人。近些时日长乐公主和月见书院一名叫闻叙白的夫子走得极近,听人说,二人是经人牵线面亲相识的。”
说到此,司礼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背对着他的公子,见他始终无异状,又汇报了一些其余事情,便要轻手轻脚地走出去。
“三周岁的孩子,当有多高?”身后的慕迟倏地开口,茫然问道。
“孩子”二字,对他而言,不过就是那个被锁在地牢里如牲畜一般的自己。
司礼愣了一息,应道:“约莫二尺七八到三尺左右。”
说完,他等了一会儿,见公子再未应声,转身走了出去。
听见身后的开门关门声,慕迟长睫轻颤了下。
良久,他抬手遮住眼眶,喉咙里溢出一声嘶哑难听的笑来。
所以,那孩子的父亲并非那个白衣男子。
那白衣男子也不过就是个面亲相识的人罢了,也只比陌生人好些。
可转瞬,他的眼眶一红,掌心沾染了些许濡湿。
她消失足有三年七个月又十四日。
司礼说她来到九原不到三年,距她离开陵京之间隔着大半年的时日,她初到九原时抱着襁褓中的幼儿……
那大半年,她在何处?与谁人在一块?做了什么?那个孩子的父亲又是谁?
还有白日她温柔轻唤的那声“叙白”,她为何要与那名叫闻叙白的白衣男子面亲?她喜爱他了吗?
可明明是他先来的,她想要的他明明也可以给她!
无数念头在他的脑海交杂,天人交战一般搅得他头痛欲裂。
慕迟猛然起身,看着火炉中燃烧的炭火,唇齿之间溢出一丝寒气。
他忍不住伸手想要暖一下,可手将要触碰到炭火,他仍觉得心被冻得打着颤,没有一丝一毫的作用。
锦裘沿着他的手臂滑落下来,落入火炉内,顷刻燎烧起微弱的火苗。
慕迟忙乱地探入火炉中,将锦裘拿了起来,以手紧紧捂着火苗,指尖灼坏了几块皮肉,他只看着锦裘上那个一指节长的小洞。
这件锦裘是她送与他的,可白日里,她却连看都未曾看一眼。
而今乔绾就在九原城内。
他大可不用忍受这些冷与痛。
下瞬,慕迟蓦地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夜已深了,万籁俱寂。
片刻后,慕迟安静地站在白日来过的庭院中,看着前方安静的院落,窗子隐隐约约映出一盏烛火,等着它自行燃尽。
这是乔绾一贯的习性,她不喜欢太黑暗的地方,即便是在歇息时也要亮着一盏烛火,到了九原城亦未改变。
似乎终于找到了些以往的痕迹,慕迟的唇不觉勾了勾,抬脚便要前行,脚下却踢到了什么,发出一声脆响。
慕迟低头看去,脚下是一柄供孩童玩耍的木制小剑,剑身上雕刻着麒麟的图案,以金漆嵌边,精致至极。
一看便知是乔绾的眼光。
慕迟偏头看去,唇角的笑意僵凝,他很清楚这是谁的卧房。
良久,偏房的房门被人悄然推开,照看的侍女正在外间的榻上合衣浅眠,而里间小小的床榻上,楚无咎正沉睡着。
慕迟的目光徐徐扫过他的身量,而后双眸一沉。
三尺左右……
慕迟的指尖忍不住动了动,手落在他稚嫩的颈间。
只要他收拢手指,便能要了他的命。
杀了他吧,杀了这个孽种,只当中间那三年多的时日,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只当乔绾从未离开。
慕迟的手忍不住收紧,收紧,指尖难以克制地颤抖着……
却在此时,楚无咎轻轻翻了个身,被炭火烤得红通通的脸颊正对着慕迟的方向,一只肉肉的小脚从被子下钻了出来,翘了两下,寻了个舒适的姿势偏头睡着了。
慕迟看着这个孩子熟练蹬被子的动作,手猛地停住,目光怔愣。
乔绾也曾这样,睡觉一点儿也不老实。
似乎察觉到脖颈的凉意,楚无咎憨憨地低头蹭了蹭,砸吧了下嘴巴。
察觉到手背的触感,慕迟的手飞快地收了回来,复杂地看着他。
若这是乔绾的孩子。
那他体内流着的,有一半是乔绾的血。
手紧攥了下,慕迟豁然转身大步朝不远处的房屋走去。
◉ 52、新爹
乔绾的房中只烧着一个炭炉, 弥漫着若有似无的檀香与暖意,一旁亮着的烛火也只剩下最后一截了。
慕迟沉沉地走到床榻旁。
乔绾正窝在被褥中沉睡着,睡姿并不老实, 满头乌发散乱地铺在方枕旁,即便房中的炭炉烧得并不旺盛,她的脸颊仍睡出了红晕, 呼吸微微起伏着。
慕迟原本剧烈波动的心思随着她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 就这么看着她, 一动未动。
许久,乔绾侧了侧身子, 右脚探出被褥,纤细雪白的脚腕轻晃了下,头也朝一旁歪了歪。
慕迟见状,轻轻地弯了弯唇,转瞬却又死死抿紧。
她这般, 和方才那个男孩睡觉的姿态极为相似。
在他一无所知的角落,她竟有了孩子!
乔绾为旁人, 诞下一个孩子。
这个念头一旦涌起,他忍不住看向她的小腹, 手不觉紧攥起来。
乔绾似察觉到什么, 伸出左手拽了拽被褥。
慕迟陡然回神,目光落在她的左手上。
那道暗红的伤疤静悄悄的趴伏在她的手背上, 看起来像是被刀剑砍伤的, 应当砍得不浅,才会这样明显。
慕迟走上前, 指尖沿着那道伤疤一寸寸地游走, 想象着她可能经历的险境, 手不觉用了力道。
乔绾在睡梦中皱了皱眉,有些不适地抽回手,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慕迟看着她的背影轻怔,好一会儿,他走上前,合衣侧卧在床榻外侧,伸手轻轻拥着背对着他的纤细身子,嵌合着她的肢体,蜷在她的身后。
屋内并不温暖,甚至比寻常的寝房要冷一些,可是他却初次在自己冰冷的躯干中察觉到有温热在徐徐游走着,僵硬的身体逐渐放松。
慕迟忍不住靠近她的肩窝,嗅着她身上好闻的暖香,汲取着炙热的体温。
曾靠着迷药方能浅眠一会儿的人,竟未等烛光熄灭,便沉沉睡了过去。
乔绾这夜后半夜睡得并不安稳。
先是梦见三年前逃离陵京时遇见的那伙山贼举着大刀狠狠地追着自己砍,又梦见自己好容易逃到了安稳的地方,却又被慕迟派来的兵马追赶。
整个梦里,她都在不断地逃跑着,终于能逃出生天时,却转头掉进一滩沼泽之中。
沼泽将她整个人团团包围住,越是挣扎馅得越深,直至最后彻底陷入其中,冰冷的春泥死死地束缚着她……
乔绾大口呼吸着醒了过来,随后察觉到自己的四肢果真被人死死地困着。
乔绾心中一惊,慌乱间想要挣开,拥着她的手却也随之用了力气。
冰冷的触觉,以及丝丝缕缕的寒香,乔绾立刻认出了身后人是谁,她紧皱着眉头,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
可困住自己的手如磐石一般牢固,乔绾气红了双眼,连身后这个畜生不知疼痛都忘了,抓着眼前的手便用力咬了下去……
慕迟已经三年多未曾睡得这么沉了,察觉到怀中的人在挣扎,恍惚中只以为自己又沉浸在梦境中,他不觉紧拥着她,喑哑着轻声呢喃:“你连入梦都吝啬,今日便陪我多睡一会儿吧……”
乔绾死死咬着他的动作微顿,看着手背上冒出血的整齐齿痕,全然失了耐心:“慕迟你这个混蛋,给我松手!”
这抹声音太过真切,慕迟怔忡片刻才清醒过来,他看着仍在自己怀中挣扎着的女子,手不觉一松。
乔绾趁此机会飞快地从他怀中逃开,拥着被子坐起身,靠着墙壁皱着眉头瞪着他。
慕迟他望着眼前的乔绾,如此生动、鲜活、热烈,就连发丝都仿佛染了光亮一般张扬。
像一团火。
他想要伸手碰一碰是真是假,乔绾却狠狠地将手中的被子砸向他:“你滚开!”
慕迟碰了个空,却忍不住笑了笑。
是真的。
这样的乔绾才是真正的她,浑然天成的骄横无礼,而不是白日那样,口口声声地唤他“太子殿下”。
“你笑什么?”乔绾抿紧了唇,指着门外道,“谁要你进来的?出去!”
慕迟仍安静地看着她,半晌缓缓开口:“乔绾,那个孩子就住在隔壁吧。”
乔绾的脸色微变,谨慎道:“你要做什么?”
慕迟看着她担忧的神色,笑意逐渐收敛,目光沉沉:“我方才去看过,他睡得很沉,可你太大声的话,还是很容易将人吵醒。”
“你对无咎做了什么?”乔绾死死盯着他。
“无咎……”慕迟呢喃着这个名字,“取得真好听。”
不像他的名字,只因为他比李慕玄晚了半盏茶的工夫降生,便只配如牲口一般活在地牢中,就连名字取了草率的“迟”字。
“慕迟!”
慕迟抬眸看着她防备的神情,怔愣片刻垂下眸子浅笑:“只是看望一下而已,毕竟……”
“是公主的孩子。”
乔绾稍稍放下心来,听见“公主”二字怔忪了下:“我已经不是公主了。”
慕迟长睫微顿。
乔绾看向一旁的虚空处:“我如今只是个平常人,一个幼子的娘亲,你出现在我的寝房、宿在我身边,更是不该!”
慕迟抬头看向她。
不是公主,平常人,幼子娘亲。
每一句都在和过去、和他彻底割裂开来。
“为何不该?”他笑了一声,反问,“因为那个孽种?”
乔绾眉头紧蹙。
慕迟却不等她开口,笑得愈发温柔:“公主知道我像他这样大时,是如何过来的吗?”
“一根锁链锁住脚腕,关在地牢里,每日看一会儿四四方方的天,就这么过了五千个日日夜夜。”
除了那几场梦境,乔绾第一次亲口听见慕迟提及那些过往,她顿了下道:“无咎和你不同!”
“有何不同?”慕迟朝她探了探身子,看着她听见那些令人作呕的过往没有丝毫嫌厌时,兴奋道,“我如今不也活得好好的吗?我不杀他,只将他关起来,我会派人好生照料他,你也当他不存在,那现在也就没什么不该,你想要孩子,我……”
“疯子!”乔绾猛地推开他,“你敢对无咎这样,我一定不会轻饶你!”
慕迟被她推到一旁,垂头看着自己手上越发深邃的“绾”字,及一旁仍在流血的齿印,神色逐渐冷静下来:“乔绾,孩子的父亲,不是白日那名男子。”
乔绾轻怔,旋即想到以他如今的本事,随意调查一下就知晓:“对,”她干脆地承认,“无咎的父亲死了。”
这话也不是撒谎,无咎的父亲本就死在了山贼手中。
慕迟愣了下,看向她,心中竟隐隐松了一口气,他轻轻地笑:“真可惜。”
“没什么可惜的,”乔绾情绪渐渐平复,她吸了一口气道:“我已经给无咎找到了新的父亲,他可以接受无咎,对无咎如同自己的亲生骨肉一般。”
这话她除了“新父亲”外也不算撒谎,仅是入学堂一事,闻叙白对无咎的安排便事无巨细,贴心至极。
慕迟唇角的笑僵住,良久反问道:“什么?”
乔绾看向床榻旁挂着的她白日穿的衣裳,上前翻找了一番,将木盒拿了出来,打开:“我们已经更换了生辰帖,他对无咎很好,不介意无咎的存在,我也……很喜欢他。”
乔绾顿了顿,低下头认真道:“我知你不喜欢无咎,慕迟,我们好聚好散不好吗?”
“你如今是大齐的太子殿下,黎国那边你定然也没有放手,你几乎坐拥天下,想要什么没有?何必和我这样一个可有可无还生过孩子的前公主过不去?”
“你就当从未见过我,放过我……”
“乔绾!”慕迟厉声打断了她,脸色苍白如纸。
他狠狠地盯着她,她竟敢说好聚好散?说什么只当从未见过?
慕迟只觉自己的呼吸越发沉闷,心口的痛意汹涌而来,比以往更要煎熬,他看着她,瞳仁漆黑幽沉,下瞬蓦地上前,用力地吻住她的唇。
乔绾一惊,想要后退却只碰到冷硬的墙壁。
慕迟死死地抵着她,如同梦境中的画面成了真,他一手扣着她的后首,单手将她的双腕扣在墙上,攫取着她的呼吸,探入她的唇齿之间。
唇齿交缠时,浓郁的血腥味涌了出来。
乔绾发狠地咬着他的唇,可慕迟却恍然未觉,血腥味愈发浓郁。
乔绾看着近在眼前的男人,下瞬仰头回应着他的吻。
慕迟怔愣,一时竟难以分清梦境与现实,他的唇逐渐温柔,喉咙深处溢出一丝重重的喘息,如梦里那般低语轻喃:“乔绾……”
绾绾。
便在此时,乔绾趁着他松懈,猛地将他推开。
慕迟的双眸仍如浸润着水雾,茫然地看着她。
乔绾气极,抬手便将手中的东西重重砸在他的脸颊:“慕迟,你根本就是个疯子!”
慕迟的呼吸仍急促着,唇诡异的嫣红。
木盒尖锐的棱角砸在他的眼下,砸得他偏过头去,眼下顷刻多了一块红痕,盒子中的生辰帖掉落出来。
慕迟停顿片刻,将生辰帖捻在手中,一字一顿地柔声念着:“闻叙白,农历戌申全月加九寅时生……”
乔绾猛地伸手将生辰帖抢了过来。
慕迟看着她护着生辰帖的神情,轻轻侧了下头:“那让他明日死如何?”
乔绾眼神一紧,而后扬头笑了一声:“好啊。”
“不管你对他做什么,我陪着他。”
慕迟望着她如以往般嚣张的笑,而她这样豁出去的恣意,却为了那个叫闻叙白的男人。
喉结用力地滚动了下,慕迟并未说话,良久,他抬手便要蹭向她泛着光泽的唇瓣。
乔绾想要将他的手拍落,慕迟反而轻描淡写地抓着她手腕,另一只手将她唇角的血迹蹭去。
乔绾愤愤地瞪着他。
慕迟迎上她的视线,却笑了起来:“乔绾,般若寺中,你亲口说过,要我陪你过每一年的新正。”
如今,还有四十七日,又是新正了。
乔绾愣了愣,想到那时她满心想着为他得到雪菩提,而他则费尽心思撮合她与旁人,讽笑道:“我也说过,在我厌烦你之前,我如今已经厌烦你了!”
慕迟的脸色骤白,他凝望着她的眼睛,良久下了床榻。
乔绾盯着他的动作,仍不敢轻举妄动。
慕迟似乎察觉到她的戒备,停顿片刻,转身朝外走,却在走到门口时,莫名停了下来:“乔绾,我也知疼痛了。”
不是毫无知觉的怪物了。
他记得当初他问她,为何不给景阑刺字时,她说:他知疼痛,我舍不得。
可候了许久,乔绾一言未发。
慕迟收回视线,安静地朝外走去。
乔绾坐在床榻上,良久猛地将手边的被褥方枕全数砸落到地上,气喘吁吁地停了手才终于解气。
以慕迟的性子,今天这样离去,这几日大抵不会来了,过几日大齐的兵马便会离开九原……
想到此,乔绾勉强顺了一口气。
天色已经泛白,乔绾也再无睡意,就这样坐在床榻上,看着天光大亮。
直到倚翠的低呼声传来:“小姐房中怎会成了这副模样?”
乔绾回过神来,不想让倚翠跟着担忧,只道:“昨晚做了噩梦,醒来心气儿不顺。”
倚翠一愣,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将温水放在一旁,利落地捡起地上的物件。
“倚翠,明日你多请几个护院……”乔绾本想让倚翠多请些护院在自己院落四周护着,以防慕迟再来,却又想到那个畜生出神入化的功夫,请了护院也只怕害了他们。
“小姐?”倚翠不解。
“算了。”乔绾闷闷道。
倚翠将地上的物件收拾齐整,方才伺候着乔绾梳洗,却在离去时没忍住道:“小姐,你往后若心有不快,也如今日这般砸砸东西罢。”
乔绾疑惑:“为何?”
倚翠抿了抿唇:“以往在陵京时,小姐生气总是砸砸东西便好多了,可来了这后,小姐许多事都隐忍着,变得都不像小姐了……”
譬如知州夫人总是提的面亲,若在陵京,小姐定不会前去;譬如金银斋有客人刁难时,以往的小姐绝不会忍耐;还有手上受伤时,也只兀自生闷气……
乔绾愣愣地看着倚翠离去的背影,好一会儿后背升起一层冷汗。
“绾姐姐!”门外传来一声雀跃的声音。
乔绾勉强回过神来,便看见一道小小的身影风风火火地朝自己飞快跑来,一头扎进她怀中,“绾姐姐,我也有筝了。”
乔绾抬头,跟在楚无咎身后的青芽走了过来,笑着道:“昨日小姐听闻夫子说,无咎少爷对弹琴一事颇有兴致,要奴婢去问问可有给孩童弹奏的筝,刚巧今日琴行便送来了。”
说着,青芽又道:“闻夫子今晨特意绕道金银斋,说后日小姐若是得闲,可去西山温池旁,教无咎少爷抚琴。”
乔绾未曾想闻叙白会想得如此周到,心中一暖,却又在听见“西山”时眉头轻蹙。
西山在九原城以西,温池则是西山北部的一处天池,此处的水潺潺自山上流下,在冬季却是温的,确是一些文人雅士的聚集之地。
然大齐的兵马就驻扎在西山牧场。
不过转念想到慕迟如今在知州府,且温池和牧场一北一南,相距并不近,乔绾点点头:“你差人回一声,便说我后日有闲。”
作者有话说:
听说孩子爹死了的狗子:松了一口气。
听说绾绾给找了新爹的狗子:笑容就此消失。
◉ 53、温池
西山牧场。
司礼一路驾马朝大军驻扎的营地疾驰。
昨夜公子并未回知州府, 今晨他询问之下方才得知公子竟回了营地,代公子应付完知州后,司礼也匆忙往营地赶。
方才靠近中央的幄帐, 司礼便察觉到气氛的不对劲,肃杀又冷厉,人人自危。
司礼唤住一位将士, 刚要问发生何事, 便见将士松了一口气:“司总管, 您总算来了。”
“今晨寅时,殿下突然回来了, 什么话也没说便去了战俘营中,还吩咐下去,说谁若能胜他便得自由……”
司礼神色微变:“结果呢?”
将士想到营中的尸首,脸颊发白地摇摇头:“殿下出来时,身上的衣裳都没脏多少。”
司礼眉头紧锁:“殿下现在何处?”
“已经回了幄帐了。”
司礼放下心来, 忙朝中央的幄帐走去,在帐外叫了声“公子”, 等了片刻,方才走了进去。
令司礼诧异的是, 幄帐内并未如以往一般烧着数个炭盆, 今日只烧了一个,正不温不火地散着热。
而公子正平静又疲惫地坐在书案后, 面无表情。
只是他的脸色如同被冻住一般, 比往日更加青白,脸颊一侧还残留着几滴凝结的血珠, 僵硬的肢体一动不动, 甚至吐息之间都是渗人的寒气。
死气沉沉的。
司礼大惊, 匆忙又烧上其余几个炭盆,直到幄帐内热起来才道:“公子,可是手底下的人办事不牢?”
慕迟的瞳仁微微动了动,冷静道:“乔绾房中也只烧了一个炭盆。”
可是昨夜,他并未觉出寒冷,甚至三年多来少见的好眠。
然而回来后,他尝试着只烧一个炭盆,却如坠冰窟。
司礼一怔,目光落在公子放在桌上的手背上,那里有一个暗红的齿痕,显然下口不轻,下瞬反应过来公子昨晚大抵去找长乐公主了,低下头不敢作声。
慕迟也终于反应过来,看向他,嗓音微哑,倦声问:“发生何事?”
司礼忙道:“咱们安插在阿尔赫部落的探子回报,说阿尔赫得知咱们的大军借道摩兰后,要派大军自绥州出发,途经固阳直达九原边界,意欲掌握先机。”
慕迟扫了一眼眼前的舆图:“阿尔赫想将战场放在摩兰,顺势挑起摩兰对大齐的怨气。”
毕竟若真打去绥州,不论输赢,城池都将成大片废墟;而在摩兰挑起战火,摩兰百姓势必对大齐有怨。
“公子如何应对?”
慕迟顿了顿,不知为何心中满是疲倦,好像如今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好一会儿才道:“派兵增守固阳,顺便将几个将军叫来。”
“是,”司礼应,又道,“公子,今日我听秦知州和一个书生提及,西山以北有个温池,温水自山中流下,形成天池,据闻对身子甚好,您身子寒,不若去那边休养休养。”
慕迟凝眉,刚要回绝,却又想到昨夜初初碰到乔绾,她在睡梦中被他冰得微微瑟缩的画面,抿唇不语。
司礼不敢多待,抱拳就要告退,却又想到什么,看了一眼慕迟的手背迟疑道:“公子的手背,还是上些药为好。”
说完转身出了幄帐。
慕迟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整齐的齿痕因他方才攥拳的缘故又有些渗血。
其实仍不知疼痛的,可是却又止不住地想起乔绾昨夜那些话,牵着心口处一阵酸涩。
她说,她给那个叫无咎的男孩找了一个新父亲。
还说,他们已经更换了生辰帖。
甚至她说她厌烦了他……
心骤然瑟缩,慕迟的脸色白了白,自袖中拿出白玉膏,便要涂抹上,恰巧帐外几名将军走了进来,其中一名叫樊柱的更是高声叫:“殿下,听闻您要派人增守固阳?”
樊柱一贯只认本事不认人,以往他觉得殿下就是个绣花枕头,空有一副好皮囊,然而这三年来殿下带着他们一路北攻,战功累累,心中早已臣服。
眼下他和其余人走进帐内,正看见慕迟要给手背上药,再看手背上明显是女子的咬痕,樊柱心直口快道:“旁人还说殿下近年清心寡欲,我看殿下的小娘子……”
一旁跟来的将士匆忙拉了拉他,樊柱此刻才反应过来,脸色白了白:“末将失言,殿下恕罪。”
慕迟未曾开口,只安静地看着手背的齿痕。
下瞬,将手中的白玉膏放入袖口……
*
乔绾和闻叙白去温池这日正是十一月十四。
天色有些阴沉,无咎却很是欢喜,一路上都抱着他的小筝,时不时拨弄一番。
乔绾和闻叙白并未同乘一辆马车,到达温池时,闻叙白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们了。
乔绾虽已在九原待了两年多近三年的时日,却还未曾来过此处,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这里的山势平缓,山石上仍积着厚厚的落雪。
可山脉之间,一道泉水汩汩流下,所经之处烟雾缭绕,温暖润泽,汇聚到山下的一处活水池中,成了如今的温池。
楚无咎毕竟还是孩子,小小的身子在水雾中踩来踩去。
乔绾和闻叙白跟在后面,朝着温池的前方走去。
直至绕到最前方,乔绾看着不远处的清幽庭院,建在山峦水雾之中,像是仙府一样。
“那里是何处?”乔绾问道。
闻叙白循着她的视线看去:“那里是给周边的达官贵人所盖的庭院,引山上温水,供人疗养生息的。”
乔绾了然。
闻叙白最终在庭院旁的一处亭子处停了下来,因傍着温泉,也不觉得严寒。
乔绾便坐在一旁,看着闻叙白耐心地教无咎识弦辨音。
无咎聪慧,不多时竟已能辨别琴筝音律,只是他肉肉的小手仍弹奏的乱七八糟。
乔绾静静地望着一大一小二人,许久淡淡地扯了扯唇。
这样便很好,她对自己说。
楚无咎又一次拨弄琴弦走了音,乔绾被琴音吵得回过神来。
她看着楚无咎笨拙地弹奏,不觉笑了一声。
笑声引来那边二人的注意,楚无咎知道她在笑自己,立刻便撅起了嘴。
闻叙白也笑开,拍了拍无咎的脑袋,对他说了句什么,楚无咎眼睛一亮,点点头将秦筝放在一旁跑去玩了。
闻叙白走到乔绾面前,温声道:“乔姑娘……”
“不如叫我宛娘吧。”乔绾打断他。
闻叙白一怔。
乔绾对他眨了眨眼:“你我生辰帖都换了,再唤乔姑娘难免生疏。”
闻叙白沉吟片刻,笑着颔首:“好,宛娘,”他的声音一贯的温和,“方才宛娘在笑什么?”
乔绾故作思忖:“想到自己以往习筝时的模样。”
“乔姑娘习过筝?”
乔绾颔首:“以往我家中还算富庶,请过先生教习。”
闻叙白停顿一二,又道:“之前没听乔姑娘提及过。”
“后来便没怎么学了,”乔绾想到过去在国子监的画面,撇撇嘴,“同我一块学的还有几人,其实好些曲子我也学会了,可先生也好,周遭人也罢,都只夸另一个弹得好的学子,我一怒之下便将所有的筝砸了,跟着武学师父学去了,时日一长,原本学会的曲子也忘干净了。”
那时,所有人都觉得她这样一个骄横的公主,草包些才符合她的性子,只是因她受宠才不得不顺着她。
而乔青霓自小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闻叙白听着她的话,沉默片刻倏地道:“不若我教宛娘弹琴吧?”
乔绾怔愣:“你教我?”
闻叙白笑望着她:“在下虽琴艺不佳,却也会一些绝曲佳篇,当然,也得是宛娘愿意学才是……”
恰好山风起,吹着水雾纷散,闻叙白身上的白衣簌簌拂动,眉眼清雅。
乔绾的目光微恍,好一会儿猛地收回目光,笑着站起身:“难得夫子开口,我就学学吧。”
闻叙白笑了笑,抬头望见前方的庭院,笑意微敛,缓步跟上前去。
闻叙白教乔绾本就是临时起意,无咎的筝又太小,最终二人只得共用闻叙白的秦筝。
未曾想刚坐好,远处便来了五六名穿着青色书生袍服的男子,见到闻叙白和乔绾二人,主动上前拱手作揖后调侃:“今日休沐,闻兄推拒了我们,元是有约了啊,不知这位姑娘……”
闻叙白回了个礼,飞快地看了眼乔绾,耳根红了红,坦然道:“这位是乔宛娘,是我的未婚妻。”
“原来如此啊……”那几人异口同声地笑道,其中一人更是像模像样地对着乔绾行礼,“学生李元,在这里见过嫂嫂了!”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笑开,直到其中一人说了句“好了,不要惊扰闻兄了”,几人这才笑闹着离去。
闻叙白坐回秦筝后,对乔绾抱歉地笑笑:“那几位皆是在下以往的同窗,此番也是来游玩的。”
乔绾望了眼那些人的背影:“倒是风流才子。”
“此话若是被他们听见,怕是又要自得了,”闻叙白笑,目光落在眼前的秦筝上,“便开始吧。”
乔绾颔首。
只是她已经四年没有碰筝了,也只勉强记得些琴弦音律。
“今日便学首简单的曲子,”闻叙白沉吟几息,“虞美人比起其他曲子,清婉悠扬,也相对好学,不若就这首?”
乔绾随意抚弄琴弦的手一僵。
“宛娘?”闻叙白见她不言不语,轻声唤她。
乔绾回神,扬了扬唇笑:“好啊。”
闻叙白的手落在琴弦上,率先弹奏一曲。
乔绾听着熟悉的曲调,直到结束,方才自己上手,闻叙白自一旁时不时教着她。
恰逢枝头一片枯叶徐徐坠下,落在乔绾的发间。
“慢着。”闻叙白轻声道。
乔绾不解地看向他,闻叙白抬手,指尖轻触着她的发髻,捻起那枚枯叶。
而后蓦地一阵寒意刺破氤氲的水雾,尖锐的亮光直直刺过一根琴弦,深深嵌入琴尾的桐木中。
“碰”的一声闷响,琴弦断了。
乔绾下意识地朝琴尾看去,却在看清那柄匕首时大吃一惊。
这是她的匕首。
剑柄上镶嵌着红玉,周遭是金丝绕成的凤鸟纹路,华丽精致。
当初在陵京,她经常藏在脚踝处的那柄匕首。
乔绾猛地抬头,环视一遭。
前方的庭院,一人缓步走出。
丛林积雪遍布,那人的肌肤却仿佛比雪还要白上几分,使得周围的一切都黯淡无光。
隆冬时节,他赤着脚,一步一步踩着枯叶碎雪走来,墨发与中衣潮湿着,雪白的锦裘披在身上,于山风中拂动。
明明唇角噙着笑,可偏偏目色暗沉如深渊,指骨如玉,把玩着剑鞘。
有一瞬间,像极了松竹馆金丝笼中的那个小倌。
乔绾眉头紧皱,她没想到慕迟会在这里,直到闻叙白的一声“殿下”,她才勉强回过神来,看着正信步走来的慕迟。
乔绾站起身,抿紧了唇方才跟着起身,低头道了句:“殿下。”
慕迟看着她,拿着剑鞘的手微紧。
一墙之隔的庭院,他方才来到,便听见那一群书生的笑闹声,起初并未在意,直到听见那句“乔宛娘”,以及那句打趣的“嫂嫂”,才终于确定墙外是谁。
他在门下看了许久。
看着闻叙白教她弹琴,看着那个叫无咎的孩子在远处玩耍,三人之间亲密无间。
闻叙白教她弹的,是虞美人,与他当初教她的一模一样。
直到闻叙白伸手探入她发间,再难忍受地出了手,手中的匕首对准的,本该是闻叙白的脖颈,可最后,却又怕了。
他怕她真的如那夜所说,她会陪着闻叙白。
而当他现身,却得到她脸色微白地道一声“殿下”。
他宁可她如前夜一般,对他推搡踢打,却是生动鲜活的,也好过眼前的恭谨疏远。
慕迟走到二人身前,手徐徐从琴首触到琴尾,将匕首拔了出来,插入剑鞘中,而后又将匕首换到右手,递到乔绾眼下,问的却是闻叙白:“闻公子觉得这柄匕首如何?”
他的手背上,那个暗红的齿痕仍如新的一般,经水泡过,血痕又裂开了。
乔绾呼吸微紧,这是她那夜咬的。
她怕他忽然唤她“公主”,在闻叙白面前戳穿她的身份。
闻叙白的目光从慕迟的手上一扫而过,缓声应:“锋利精致。”
“是啊,”慕迟轻叹,“这样好的匕首,有人将它丢了,怪可惜的。”
他说着,诡异地闷咳了一声,唇内侧泛起一道红,将匕首收了回来:“手背被兔子咬了一口,适才还以为见到了那只兔子,手边的利器只有这柄匕首,未曾多想便射了过来,不想看花了眼,错手将闻公子的琴弄坏了。”
乔绾的唇紧紧抿着,听着他撒谎。
闻叙白道:“不碍事,在下回去再将琴弦续上便是。”
“如此甚好,”慕迟低低笑了一声,看向乔绾,“只是可惜,闻公子不能继续教人弹琴了。”
闻叙白一怔。
乔绾攥着拳,转头看向闻叙白:“既然今日学不了,也算是我时运不济,不如我们先回……”
“我倒是略通音律,院中也有筝,可以教……”慕迟看着乔绾,唇角的笑淡了,睫毛轻颤了下,一字一顿道,“……宛娘。”
乔绾霍地看向他,良久道:“殿下可是在开玩笑?”她说着,走到闻叙白身侧,“叙白是我未来夫婿,教我弹琴合情合理。殿下与我却无甚关系,手还受了伤,于情于理不合。”
慕迟指尖一顿。
乔绾笑了下,又道:“况且,殿下身份高贵,我怎么配让殿下教我呢?”
慕迟脸色发白,他想到当初在公主府,她兴致勃勃地找他,想学“霜山晓”时,他冷声回绝了她。
那时的他觉得,她配不上“霜山晓”。
而今,那时的冷言冷语却成了扎在自己身上的刀。
乔绾再未多言,转身叫来无咎便要离开此处。
却在此时,慕迟抬手用力挑了下琴弦,重重的琴音响起,手背上的齿痕重新裂开,渗出脓血,指尖也冒出鲜红的血。
慕迟未曾在意,只转头固执地看向乔绾:“我可以教你,你想学的,我都可以教你。”
乔绾微顿,恰好楚无咎跑了过来,却在看见慕迟时脚步缓了缓,看向乔绾,而后一头扎入她怀中,小声地叫了声“娘亲”。
乔绾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目光越过慕迟看向闻叙白:“我们走吧。”
闻叙白颔首温和一笑,将筝收起,对慕迟俯身道:“殿下,在下先行告退。”
慕迟未曾言语,仍赤脚立在原处,看着一行三人从自己眼前一同离去,直至背影消失不见。
良久,他蓦地闷咳一声,唇与眼尾染上了昳丽的红,那张冰冷的脸被映出了几分妖娆。
下刻,他猛地转身,如白光般朝着远处飞身而去。
*
乔绾和闻叙白的马车并不在一处,加之闻叙白仍抱着沉重的秦筝,二人出了温池,互相道别后便分开了。
乔绾牵着无咎朝自家马车的方向走着。
楚无咎仰头看着她,小声道:“绾姐姐,那个男人……你很怕他吗?”
乔绾愣了愣:“怕他?”
楚无咎晃了晃她的手:“你的手都凉了。”
绾姐姐的手很少凉的,似乎不论什么都时候,都格外温暖。
乔绾的指尖僵了僵,没好气道:“不是怕他。”
“那是什么?”
乔绾并未回应,只俯身揉了揉无咎肉肉的脸颊:“你如今怎么这么多问题啊,嗯?”
楚无咎被她揉的来回躲闪,不多时已经忘记了方才的话头。
马车近在眼前,乔绾松开无咎,将他抱上马车,自己踩着脚踏刚要进去,身后却传来一声倒地的声音,继而涌起一股寒气,将她重重叠叠地包围在其中。
下瞬,她被身后的力道拥着,朝车壁倒去,一只手却又将她捞了回来,后背抵着车壁,眼前一股寒香。
而方才还活蹦乱跳的无咎,此刻已经失去了意识。
“你对无咎做了什么?”乔绾睁大眼睛,瞪着突然闯进马车的慕迟。
慕迟离着她极尽,吐息间的寒气喷洒在她的脸颊,他垂眸看着她:“放心,这次他只是小睡一会儿。”
“你混蛋!”乔绾抬起手肘狠狠地重击着他的胸口,妄图将他推开。
慕迟没有躲避,只迎上前,将她整个人纳入自己怀中,自然也包括这一击,心口沉甸甸的。
没有痛,却会闷,她并没有手下留情。
看着她仍挣扎的力道,慕迟道:“闻叙白的马车随时会经过前方不远处。”
乔绾的动作顷刻僵住。
若闻叙白察觉到她的马车异样,便什么都说不清了。
乔绾抬头死死盯着慕迟,双眸如被水光浸润过:“你明知道我如今已经和叙白定亲,你何苦还不放过我?”
慕迟的眸光微颤,有迷惘浮现。
放过她?那谁来放过他?
乔绾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表情,蓦地笑了一声,刻意挑着最难听的话:“怎么?你堂堂的太子殿下,要上赶着当我的姘头?”
慕迟拥着她的手猛地一紧,二人间的距离越发的近,抵着她后背的手因着恼怒而轻颤着,最终他冷静下来,良久,喉结上下滚动了下,嗓音嘶哑着疲倦道:“乔绾,我不对闻叙白下手。”
“你将生辰帖退回去。”
作者有话说:
狗子:好险!
◉ 54、病发
狭窄的马车, 乔绾被慕迟死死地扣着腰身,二人之间近得没有一丝距离。
她听着慕迟的语气,仿佛不对闻叙白动手是多么大发慈悲的一件事, 止不住地想笑:“原来你也知道姘头不好听啊?还要我先退生辰帖?”
“可你是我何人?以何身份让我退生辰帖?”
慕迟盯着她唇角的讽笑,眼尾逐渐染了一抹红,良久道:“当初是你说的, 说‘我们一直在一起吧’。”
在除夕那晚, 她在明知他将琴谱给了乔青霓后, 仍看着他的眼睛,无比认真地对他说了这句话。
乔绾听着他搬出许久之前的话, 越发觉得好笑起来:“当初也是你,为了得到雪菩提利用我良久,甚至还故意将我推给旁人。”
慕迟的脸色一白:“那雁鸣山上呢,你原本想要和乔恒说的话是什么?”
她原本想要乔恒给他们赐婚的,他一直都清楚。
这婚约, 原本该属于他们的。
乔绾听见雁鸣山三字一顿,眉头紧锁, 冷笑一声:“原来你知道啊?”
说着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也对,太子殿下这般聪明, 用脚趾头也能猜出我当时要说什么。可看过太子殿下为救乔青霓掉下悬崖的英姿后, 我只庆幸自己没说出口,没和你这样的疯子扯上过任何关系。”
“乔绾!”
“我说的不对?”乔绾抬眸瞪着他, “你这彻头彻尾的疯子, 从来都见不得我好,以前你利用我, 几次对我生了杀心, 如今你还要将我平静的生活毁了。”
“你所谓的平静生活, 便是和闻叙白在一块?”
“难不成和你?”乔绾扬声反问,说到此她稍沉默了下,“方才你也看见了吧,今日他是来教无咎弹琴的,他对我很好,对无咎同样视如己出,只这一点,便是你永远都做不到……”
“我若也可以呢?”慕迟蓦地哑声打断了她,未经思索地说道,“你也要同我一块吗?”
说出口的瞬间,马车内一片死寂。
慕迟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神色惊骇怔然,拥着乔绾的手也随之颤了下,松开些力道。
可他却在心底寻不到半分悔意。
乔绾也被他这番话吓到,错愕地看着他,不知他又想做什么。
就在此时,马车外传来几声喧闹声,其中一人道:“李元兄今日兴致甚佳啊。”
乔绾闻言微凝眉,继而神色变了变。
外面那些人分明是之前在温池旁碰见的那些书生们,也是闻叙白的同窗好友。
那人口中的“李元”,正是今日唤她“嫂嫂”的人。
而一马车之隔,不久前自己还和闻叙白一同弹琴,眼下却和慕迟如此“亲昵”共处,思及此,她猛地伸手,便要用力将慕迟推开。
下瞬,她的肺腑却无端闷痛了下,很是短促。
乔绾紧皱眉头,想到今日方才十四,未曾放在心上,只紧盯着对面的慕迟。
慕迟被乔绾推得回过神来,他自然也听出那些书生的声音,想到方才那些人对乔绾和闻叙白揶揄道喜的模样,如此光明正大,众人皆知。
而他却只能在夜里、在无人的马车中与她接近。
慕迟的喉咙不觉干涩地瑟缩了下,牵着心口一阵阵酸痛,可偏偏他低低笑了一声:“为何要躲,乔绾?”
“不是你说,我是你的姘头吗?别说外面只是那群书生,便是闻叙白在外面,我也有的是手段,让他只能在外面看着听着你我二人的动静,甚至……”他默了默,抬手便要抚上她的脸颊,“……还能让他再看不见,听不着!”
乔绾猛地抬头怒视着他,刚要开口,肺腑的闷痛却再次涌了上来,胸口也随之燥热起来。
这股痛意来得极为汹涌,轻易惹得乔绾的身子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同时也避开了慕迟的手。
慕迟触了空,手指僵在半空:“怎么……”
他的话在看见她燥红的脸颊及苍白的唇时顿住,嗓音刹那添了丝慌乱:“乔绾!”
乔绾只隐约听见有人在唤她,却没多少气力回应,眼前忽明忽暗的。
以往总是每月十五痛上小半日,不知为何这个月却提早了。
直到匕首出鞘的声音响起,乔绾只觉自己口中被塞入冰凉的手掌,浓郁的血腥味顷刻在唇齿之间弥漫开来。
慕迟手脚慌乱地抱着乔绾飞身跃出马车,落地时腿微微一软踉跄了下,怀中的人却安稳如初,红裘白衣交织着,二人的身影未等人看清,便已消失在原处。
然下刻,慕迟猛地停在不远处,最终唤出了暗卫,侧眸看了眼身后的马车:“带上他。”
*
司礼今日因要完成公子交代的增守固阳一事,未曾随公子一同前往温池,只派了暗卫暗中保护。
未曾想傍晚忙完回到营地,一名暗卫便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毕恭毕敬地交给了他,只说是公子让的。
司礼木然地抱着孩子,他的双手只杀过人握过兵器,还未曾抱过这么软糯糯的孩子,一时之间动作僵硬,满心茫然,最终决定找公子问一问。
刚靠近公子的幄帐,他便发觉以往守在幄帐外的侍卫今日离得远了些:“怎得守在此处?”司礼凝眉询问。
侍卫忙行了一礼,好奇地看了一眼他怀中的孩子才道:“回司总管,殿下方才急匆匆回来,只吩咐人将帐内的炭盆撤了只留一个,命军医去煎药,又令将士们都离得远些。”
他们也是初次见太子殿下如此惊慌失措的失态模样,双眼充斥着猩红,手上鲜血不止。
司礼惊:“殿下受伤了?”
“只皮肉伤,”侍卫忙道,“是殿下抱回来的姑娘受了伤。”
公子抱着姑娘?
司礼紧皱眉头,下瞬陡然反应过来,后背一寒,庆幸自己方才未曾同以往一般直接莽撞地走进幄帐。
能让公子抱着的女子,司礼只能想到长乐公主。
他转念又想到前不久调查出的事,长乐公主初到九原城时,曾抱着一名襁褓中的幼儿,便是周围的人都说那孩子有时唤她姐姐,有时唤她娘亲,十之八九是私生的……
司礼复杂地看了眼怀中的孩子,转身回了自己的营帐。
幄帐内。
乔绾觉得自己的胸口仿佛在烧着一团火,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醒。
眼下更是感觉自己被人扶着身子靠在他怀中,一勺一勺地喂着药汁。
那人的动作格外温柔,身上的森冷寒气也让她觉得很是舒服。
然而药汁却苦涩至极,乔绾嫌弃地想要回绝,那药汁却像和她有仇一般,任她如何紧闭嘴巴都能撬开喂入她口中,只能用舌尖将多余的药汁抵出做着抗争。
慕迟看着澄褐色的药汁沿着乔绾的唇角滑落,又想到带着她共乘一骑回来时,她在他身前时不时东倒西歪的画面,像极了曾经在雁鸣山载着那具尸首时的场景。
慕迟顿了顿,忍不住拥紧了她,沙哑道:“乔绾,张嘴喝药。”
乔绾紧闭着唇,不肯张嘴。
慕迟逐渐平静下来,声音也放缓了些:“喝了药才能好起来,乔绾。”
乔绾依旧一动未动。
慕迟沉默几息,缓缓俯身凑到她耳畔一字一字道:“无咎。”
话音刚落,乔绾的睫毛颤了颤,良久,她松了唇,将药汁徐徐咽了下去。
慕迟目光微颤,那个男孩对她……真的这么重要吗?
慕迟继续喂着药,这一次乔绾再未推拒一口。
喂完药汁,慕迟仍放心不下,又在掌心划了道伤口,将血滴在她唇齿间,看着她因疼痛而紧皱的眉头逐渐舒展,这才松了一口气,喂了她几口蜜茶,方才将她轻轻放在自己的床榻上。
幄帐内格外安静,只有一旁的炭盆时不时发出炭火干裂的噼啪声。
慕迟看着躺在自己床上的乔绾,有些走神。
过去三年多的时间里,他命人将乔恒的状况报给他时,总在想着乔绾是否也会这般?
而今亲眼看见,却又不敢想这三年多她是如何过的。
“好热啊……倚翠……”床榻上女子低声呢喃呓语。
慕迟回过神来,看着因着燥热脸颊泛红的乔绾,许久上前,自身后将她拥入怀中。
似是察觉到冰冷的气息,乔绾不觉朝他靠近了些。
慕迟看着她如往年在公主府时才会做的动作,眼神惝恍了下。
如今只有在她失去意识时,才不会排斥他的靠近。
慕迟如着了魔般,忍不住缓慢地上前,看着她紧闭的双眸,将下颌轻轻落在她的肩窝,低柔地在她的耳畔轻唤:“公主。”
一如她还未离开时。
乔绾恍惚里只感觉自己回到了陵京,她仍旧是那个盛气凌人的公主。
耳尖喷洒着冰凉的气息令她舒服极了,她不觉朝身后冰冷的源头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姿态。
慕迟察觉到她贴来的身躯,肢体一僵。
在温池中泡着没有半分作用,却因她的接近而滋生出与她身上同样的炙热,沿着心口,经由小腹,不断游走。
慕迟拥着她的手不觉用力,任二人之间再无任何缝隙。
乔绾于睡梦中不适地挣了挣。
慕迟的呼吸轻颤细密,双眸也染上了异样的昳丽水雾,他低声轻唤着她:“乔绾……公主……”说到后来,如在她的耳边浅语低吟。
乔绾再醒来,外面的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胸口的灼热缓和了下来,也不再疼痛,一只泛着凉意的手正紧紧拥着她,伏靠在她肩头,气息喷洒在她的后颈,呼吸均匀,显然正沉睡着。
昨日之事涌入脑海,乔绾身子倏地一僵,一股恼意油然而生。
可又想到昨日是身后这人救了她,还喂了她他的血,此刻自己唇齿间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乔绾心中顿时复杂起来。
下瞬她想到什么,睁大双眼,环视了眼四周。
随后她轻手轻脚地将慕迟的手臂拿开,小心翼翼地下了床榻,穿好衣裳鞋袜,快步朝外走去。
帐帘掀开,乔绾登时被外面冷冽的肃杀之气冲到,一顶顶齐整的营帐不见边际,远处还能听见将士们整齐划一的操练声与挥舞兵器的声音,营地上空仿佛都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
乔绾抿紧了唇,像无头苍蝇般走了一段距离,方才看见一名侍卫,她忙问道:“昨日随我一起的,有没有一个孩子?”
若她被慕迟带来了营地,那当时晕倒的无咎呢?
侍卫显然也已听闻太子殿下带回一名姑娘和一个孩子一事,指了指司礼的幄帐处:“若是昨日殿下带回的那名孩童,此刻应当在司总管营帐中。”
乔绾松了一口气,暗道那个小畜生总算还有些良心。
乔绾转头顺着侍卫手指的方向快步走去,方才走到司礼的营帐,帐帘刚巧被人掀开,司礼僵硬地托抱着明显刚刚苏醒、眼圈微红小脸紧绷的无咎走了出来。
“无咎。”乔绾唤了一声。
无咎原本惊慌失措的小脸刹那间有了光彩,他扭头睁着大大的眼睛看向乔绾,刚要开口。
乔绾飞快地看了眼司礼。
无咎眨巴了下眼睛,对着乔绾伸出双手,委屈地唤着:“娘亲——”
乔绾将无咎抱在怀中,拍了拍他的后首。
司礼看着相拥的二人,目光更复杂了。
他仍记得当初在陵京,长乐公主一袭红裳娇贵纵肆的模样,眼下她的模样分明没有丝毫改变,竟有了孩子?
还有公子既然已知道此事,竟还将孩子带来……
“昨夜多谢司护卫照顾无咎了。”乔绾看向司礼。
司礼忙抱拳行礼:“长乐公主无需客气。”
乔绾顿了下,笑了起来:“自我离开陵京,这世上便再没有长乐公主了。”
司礼为难地想了会儿,最终折中唤了声:“乔姑娘,”说着,他看了眼无咎,试探道,“这位是……”
乔绾面不改色地扯谎:“我的孩子。”
司礼静默下来,好一会儿才又问道:“不知公子在何处?”
乔绾:“他还睡着。”
司礼的脸色显而易见的诧异,不禁扬声道:“还睡着?”
过去三年多,公子每日能睡上一两个时辰便不错了,如今日一般睡到天光大亮,几乎从未有过。
“怎么?”
司礼忙摇摇头。
乔绾抿了抿唇,牵起无咎的小手道:“司护卫,我和无咎待在这里多有不便,还请你给安排辆马车,送我二人离开吧。”
司礼刚要开口,目光落在乔绾身后不远处,神色比方才还要古怪。
乔绾不解地转过身,指尖轻顿。
慕迟只穿着单薄的雪白中衣,在肃杀萧瑟的兵营里走着,脚步仓皇,神情忙乱,正四处寻找着什么。
待看见乔绾,他的步子骤然停下,遥遥望着她,容色逐渐平静,大步朝她走来。
作者有话说:
狗子:今天和老婆贴贴了~
◉ 55、打算
昨夜是慕迟这几年来睡得最为安稳的一夜。
乔绾窝在他的怀中, 没有丝毫排斥,他靠在她的肩头,二人是如此的契合。
可是一觉醒来, 看见身侧空无一人时,慕迟心中只剩仓皇,唯恐昨夜的美好只是梦境, 直到看见乔绾时, 才终于放下心来。
司礼已经识相地退离到不远处守着。
慕迟大步走到乔绾面前, 瞳仁里带着几缕血红,嗓音犹带着夹杂着惶恐的沙哑:“你来这里做什么?”
乔绾莫名地看着他, 刚要作声,身侧楚无咎怯怯地拉了拉她的手。
乔绾低下头,无咎毕竟是孩子,在肃杀的兵营仍怕得紧,她不觉放柔了嗓音安慰道:“无咎不要怕。”
慕迟的神色微怔, 忙乱与惊惶之下,他只注意到披着红色锦裘的女子, 在萧瑟冷寂的营地如此惹眼,此刻方才看清, 她手中还牵着一个人。
她是来找楚无咎的。
慕迟看向她紧紧牵着楚无咎的手, 良久移开目光,拉着乔绾的另一只手:“先回幄帐……”
他的话并未说完, 乔绾已经将手收了回去。
慕迟微顿, 抬眸看向她。
“昨日之事,多谢, ”乔绾看了眼他手上的伤口, 毕竟是他救了她, 平静道,“只是我昨夜没有回金银斋,倚翠定然担心得紧,我还是先回了。”
慕迟的神色逐渐冷静下来:“我让司礼回去告知一……”
“我和无咎待在这儿也很不合适,”乔绾打断了他,垂眸道,“此处毕竟是你的兵营。”
“无妨……”
“我不想。”乔绾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安静道。
这一次慕迟沉默下来,喉结动了动,嗓子干哑酸涩。
乔绾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应,看向不远处的司礼:“我先去找司护卫了。”
说完她牵着楚无咎便要转身。
慕迟却蓦地上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乔绾皱眉瞪了他一眼,侧身就要绕开,慕迟却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没有用力,却让人挣脱不开。
乔绾恼怒:“你要做什么?”
慕迟看着她因着气愤而微微涨红的脸颊,开口道:“乔绾,你永远只想推开我,远离我,”说到此,他的喉结用力地滚动了下,“你从未打算过同我一块,是不是?”
乔绾容色微凝,静默下来,盯着不远处的幄帐,良久轻轻道:“我打算过的。”
慕迟的眸颤动了下,抬头看向她,却未曾在她的脸上见到丝毫以往的欣喜与生机。
她平静地像是在说着局外人的故事:“我以往曾打算过,若能离开陵京的话,便和你,和倚翠,去一个每年都能见到雪的地方,安生快活地过一生。”
她一直没同任何人提及过,当初在街市的惊鸿一瞥,她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男子,就好像看见误入浊世的仙人般。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喜爱乔青霓,夸赞乔青霓,慕迟是她从乔青霓手中赢回来的。
这样好看的人,日日待她温柔,能看穿她伪装的嚣张,能在有人伤害她是毫不犹豫地护住她,能在她捻酸时遮住自己的脸,要动心太简单了。
从一时惊艳的不甘,到后来朝夕相对的动心,不过短短月余。
慕迟看着冷静说出这番话的乔绾,脸色煞白,他从不知,从不知……原来她曾这样想过。
而那时的他……
慕迟的手剧烈颤抖了下,他豁然转身厉声道:“司礼。”
不远处的司礼匆忙走上前来:“公子。”
“送她回去。”慕迟扔下这句话,如来时般近乎仓惶的离去。
司礼不知发生何事,只看了眼乔绾道:“长……乔姑娘,请。”
乔绾对司礼颔首,由他在前引路,上了马车徐徐出了营地。
金银斋。
倚翠站在门口焦灼地等待着,不多时几名护院从四处走了过来,对她摇摇头:“倚翠姑娘,没有看见小姐的身影。”
“闻公子不在府上,听闻一早便去了知州府,也没能探听到小姐的下落。”
倚翠闻言心中越发不安,攥着手在金银斋门口走来走去。
远处传来一阵哒哒的马蹄声,在清寂的晨光里格外幽静,倚翠猛地抬头看去。
一辆陌生的马车。
倚翠失落地垂眸,下瞬反应过来,复又抬头,睁大双眼呆呆地看着驾着马车的人。
司礼“吁”了一声,马车停了下来,他跃下马车看着等在金银斋门口的倚翠,只觉当初在公主府看见的形容拘谨的女子,眼下变得自在了许多,司礼的心底不觉有些感叹,走上前抱拳道:“倚翠姑娘。”
倚翠脸色一白,唯恐自己被找到连累小姐,刚要转身回房,便看见马车内乔绾走了出来,手中还牵着无咎。
“小姐!”倚翠眼圈一红,匆忙上前,“您无事吧?今日是十五,可曾……”
乔绾对倚翠笑了笑:“你看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倚翠勉强放下心来,转头看了眼司礼:“小姐,您怎会……”
乔绾这才反应过来,扭头看着司礼:“多谢司护卫送我回来。”
司礼忙摆摆手,对二人告辞后驾着马车远去。
楚无咎一路奔波,小脸早已疲惫,乔绾让青芽带他回房休息了。
倚翠到底不放心乔绾,以往每月十五小姐总是格外难受,跟着乔绾回到寝房,确认她真的无事才放下心来。
可转念又不禁为另一件事担忧:“小姐,司护卫送您回来,那……”
“我已经见过慕迟了,”乔绾知道倚翠担心什么,“他如今是大齐的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倚翠呢喃,随后震惊地睁大眼,“他不是,不是……”
“小倌?”乔绾替她道,顺手为自己倒了杯温茶,缓了缓唇齿间残留的铁锈味。
倚翠睁大眼点点头。
“他可从不是什么小倌,他……”乔绾说着,拿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轻描淡写道,“他骗人的。”
倚翠看着乔绾的神色,表情有些怔忡。
乔绾见她仍忧心忡忡的模样,不觉笑开,打趣道:“好了,我如今不是安好地回来了?金银斋可还指望着你呢!”
倚翠却不见喜色,只望着她,良久打定主意般道:“小姐,其实我一直有事瞒着你。”
“嗯?”乔绾又喝了口茶,问得不甚在意。
倚翠对她好,这些年她心知肚明,便是瞒她,也定然有她的缘由。
倚翠抿了抿唇:“当年在陵京,小姐被用脚梏锁在寝殿时,有人总是来给小姐的脚腕上药,小姐问我,是不是我做的,我点了头。”
“我骗了小姐,我其实晚上看见了,给小姐上药的,是……是那个慕迟。”
乔绾看着茶杯中的水纹,没有动。
倚翠又道:“还有小姐那时每日吃的调理身子的药,药引是……是慕迟的血,奴婢未曾想到人血也能治病,只当是药方子对了小姐的病症,便未曾提及,如今小姐每月这般痛苦,都是奴婢害的……”
倚翠说着便要跪下,乔绾忙扶住她:“做什么?你以为我知道他的血能让我不痛苦,我便不会离开陵京了吗?”
倚翠垂下头没有说话。
她只是不希望小姐再为那个叫慕迟的男子伤心了。
当年,小姐自雁鸣山的山崖跳下,消失二十余日从楚州回来后,睡了整整三日。
那三日里,小姐流了很多泪,甚至几次难以喘息。
她好几次听见小姐流着泪呓语,她说:“好疼啊,娘亲。”
小姐上一次这样难受,还是发觉皇上只是拿她试药时。
三日后,小姐醒过来,行事还是一如往日般张扬,可她还是觉得小姐不一样了。
她像是在心里筑了一堵高高的心墙,将那些让她痛苦的、伤心的人或事全都围在了那堵墙后,不让旁人、甚至连她自己都不肯再去看一眼。
乔绾见倚翠红着眼圈的模样,无奈地站起身蹲在她面前:“倚翠,我不会怪你。”
她怎么舍得怪对她好的人呢?
她懒得去想慕迟为何要那么做了。
曾经她以为慕迟喜欢她,所以才会对她小意温柔,可事实那只是利用;后来她问过他“你喜欢我?”,他说“不是”。
事不过三,那么她便再不会多问半句。
乔绾见她仍一副自责的模样,不觉笑出声来:“我昨日便未曾沐浴更衣,身上难受极了,你忍心要我在这儿一直陪你蹲着啊?”
倚翠听着乔绾轻松的语气,总算破涕为笑,擦了擦脸颊:“那我先让人去准备热水。”
乔绾颔首,笑看着倚翠朝外走去。
寝房重归寂静,乔绾唇角的笑意逐渐消散,安静地站在原处,许久反应过来,嗤笑一声,转身回了房中。
*
慕迟回到幄帐便在案几后静坐着,目光怔怔看着空荡荡的床榻处。
昨日他还曾在那张榻上拥着乔绾入眠,可今日却只剩一派空冷。
唯余帐内仍残留的几丝若有似无的暖香。
慕迟的指尖轻轻颤抖了下,他从未想到,原来乔绾动过带着他一起离开的心思,原来那些她对将来的计划中,曾有过他。
从不是她离开他,而是他毁了她的期盼。
“公子,已经送乔姑娘回去了。”司礼在外候了一会儿,方才走进幄帐道。
慕迟的眸光动了动,抬头看向他的方向,眼底却仍恍恍惚惚的,迷惘反问:“乔姑娘?”
司礼一怔,匆忙改口:“长乐公主。”
慕迟低低应了一声:“她可曾说什么?”
司礼沉默下来。
慕迟徐徐垂下暗淡的双眸,久久没有说话。
许是过了半柱香的时辰,他方才道:“司礼,她说她曾想带着那个小倌一起走的。”
司礼静静听着,心知公子只是想说些什么。
慕迟的声音很轻,如呢喃自语:“她以往真的很喜欢那个小倌啊……”
那个他视为耻辱,不愿回忆,瞧之不起的小倌。
司礼斗胆抬头,看了眼慕迟,小心道:“今日天寒,公子不妨先去添件衣裳?”
慕迟逐渐回过神,低头看着身上的白色中衣,愣愣望了很久,点点头:“你说得对,该换身衣裳,”他站起身,抬了抬手,“先出去吧。”
“是。”司礼躬身抱拳,便要转身。
“慢着,”慕迟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迟疑片刻问道,“孩子……喜欢什么?”
司礼也没有孩子,硬着头皮想了想应:“大抵都喜爱些顶好的物件吧。”
慕迟静了静,顶好的物件吗?
司礼疑惑地看了眼公子,下瞬陡然反应过来,眼底一惊,小心翼翼道:“公子,长乐公主似已定亲……”
慕迟身躯僵凝,垂在身侧的手紧攥。
司礼后背一阵寒意,强站了一会儿勉强道:“属下告退。”
慕迟仍站在原地,神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呵笑一声走进一旁的副营帐内。
地上铺着厚重的毡毯,美人榻静静卧在上面。
慕迟站立许久,走到一旁的紫檀木衣箱旁,伸手轻轻拂过衣箱上雕刻的凤鸟,他将其打开。
入目是一件胜雪的裳服,一旁是一根漆色的云纹木簪。
慕迟抬手,指尖从衣裳上徐徐扫过,良久将其拿了出来,并不算昂贵的衣裳散开,迷乱如云雪……
另一边。
司礼走出幄帐仍心惊不已,忙回了自己的幄帐,而后唤来跟随的暗卫:“要你调查的可曾查到?”
“是,”暗卫严肃道,“长乐公主曾雇佣镇沅镖局的镖师送其北上,属下已飞鸽传书给黎国的眼线。”
“嗯,”司礼六神无主地点点头,“要那边尽快些。”
“是。”
*
许是这段时日大齐的兵马驻扎在九原城的缘故,城内百姓也感受到了些许肃杀气,来金银斋买衣裳首饰的人也少了些。
乔绾难得留在金银斋,任无咎在外面玩耍,自己则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后,托着下巴听着账房姑娘和几个绣娘小声说着什么。
未曾想巳时刚过,铺子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起初乔绾并未认出对方,反是那人看见她后脸色微变,继而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乔绾不觉多看了他几眼,随后认出这是之前同自己面亲过的那位郭伍安,此刻他身侧跟着一位花阁姑娘。
对方毕竟是九原的富庶商贾,乔绾也便笑脸相迎,未曾想对方见状越发嚣张,阴阳怪气道:“有些人抛头露面便罢了,既已有了孩子,竟还好意思去面亲。”
乔绾凝眉,刚巧见花阁姑娘拿起铺子中一枚金丝点翠钗交给账房。
郭伍安盛气凌人地问:“多少银钱?”
账房姑娘刚要开口,乔绾慢悠悠地道:“五千两。”
郭伍安顿时睁大眼睛:“你莫不是抢劫不成?此物顶多二百两。”
“这位公子难道连五千两都没有?”乔绾诧异地捂唇。
“你……”郭伍安刚要开口,被身侧的姑娘拉了拉衣袖,不好被拂了面子,只得恨恨地瞪了乔绾一眼,将珠钗扔到柜台上转身离开。
走便走了,金银斋也不缺一个主顾,乔绾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却未曾想,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郭伍安又回来了,乔绾刚要询问他还有何事,他却“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苍白着脸对她磕了数个头:“方才是小人多有得罪,乔姑娘恕罪,乔姑娘恕罪……”
磕一头,说一遍。
惊的铺子内的人纷纷看去。
直到磕到额头泛血,郭伍安才颤抖着站起身走了出去,目露惊骇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角落,顾不得擦拭额头的血,飞快逃窜离开。
慕迟慵倦地望着他逃窜的背影,收回视线缓步朝金银斋的方向走去,一袭白衣在冬日灿光之下,如嵌了一圈光晕,雪肌冰骨,玉石作颜,瞳眸漆漆,如披着一身的风雪。
唯一的不合之处,便是他手中拿着一串糖葫芦,晶莹剔透的糖衣与鲜红的红果,本平庸至极,在他手中却如美玉珍馐。
慕迟一路走到正在金银斋外玩耍的楚无咎面前,低眸看着他。
他介意的从来都不是楚无咎的存在,而是……他不敢想,乔绾这样怕疼娇惯、不肯委屈自己半分的人,若真的甘愿为一人诞下孩子,那她定在意极了那人。
而他,在意极了这一点。
慕迟看了眼楚无咎稚嫩的脖颈,迫自己移开目光,迟疑良久蹲下身,将糖葫芦拿给他。
楚无咎睁着大大的眼睛,看了看糖葫芦,又看了看他,小脸微白地抿着唇,不言不语。
“不想要?”慕迟侧头,嗓音诡异的温柔。
楚无咎紧抿着唇,依旧不说话。
慕迟垂眸,认真地思索片刻,抬头道:“那你想当太子吗?”
作者有话说:
无咎:???娘亲,有怪蜀黍!
◉ 56、真相
金银斋内一片寂静, 账房、绣娘及三两宾客纷纷诧异地看着乔绾。
乔绾也未曾想到那盛气凌人的郭伍安会去而复返,特意给她磕头道歉,磕到头都流血才罢休。
直至郭伍安抖如筛糠地离去, 乔绾越想越是诡异,索性出门探个究竟,却没想到方才转过门外一角, 便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温柔道“那你想当太子吗”。
乔绾的脚步僵在原处, 看着半蹲在无咎面前的雪白身影, 神色微怔。
楚无咎并未注意到乔绾,小脸发白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只觉得他的模样像极了说书先生口中的天上仙子,可笑起来又像那些吃人心的妖鬼,一时之间连乔绾交代的“见到他离远些”都忘了,只呆呆站在原处,一字也道不出。
慕迟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又继续轻声道:“当了太子后,便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往后,全天下都是你的。”
司礼说, 孩子大抵都喜欢顶好的物件。
幼时他曾觉得, 那吃不到的糖葫芦,得不到的太子之位, 便是这世上顶好的物件。
楚无咎仍听得懵懂, 他不想当什么太子,只想当最好的大夫, 以后可以给绾姐姐消去手上的伤疤。
正想着绾姐姐, 楚无咎忍不住歪了歪头, 走神地朝一旁看去,随后双眼一亮,直直地望向慕迟身后,脆生生喊道:“娘亲!”
他边喊着,边越过慕迟朝乔绾飞奔而去。
慕迟的身影紧绷了下,攥着糖葫芦的手一颤,仍蹲在原处,好一会儿才动了动,徐徐起身。
乔绾低头看着冲到自己怀中的楚无咎:“怎么这么莽撞,也不……”她边说着边抬头,声音却渐渐停止。
九原的隆冬极冷,可今日的慕迟却穿着松垮垮的薄袍,如轻烟雪缎,满头墨发只以一根漆色的木簪半束,肌肤如雪霜,青丝若漆墨,身上如同只有黑白两色,却又多了风华。
像极了……当初在松竹馆的打扮。
慕迟的心仿佛停住了,冒出阵阵局促不安,喉结微动。
乔绾的目光恍惚了下,直到手被无咎拉了拉才反应过来,垂眸笑了笑:“无咎乖,先回后院陪陪张伯可好?”
楚无咎看了一眼慕迟,用力地点点头跑开了。
乔绾复又看向慕迟,此刻已经恢复了平静,皱着眉想要说些什么,却在看见他手上割出的伤口时微顿,最终只道:“殿下是来买衣裳的?”
慕迟眼中的忐忑逐渐消弭,他缓步朝乔绾靠近了些:“我来找楚无咎。”
乔绾闻言眉头皱得更紧:“殿下往后不要同无咎说那些不着边际的话。”
“哪里不着边际?”慕迟看向她,“不是你说,我若能做到和闻叙白一般,你也会和我一块?”
乔绾怔愣了下,不可思议地问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听着她不再是一口一个“殿下”的唤,慕迟的眉眼松了松,深深凝望着她:“是你不知道。”
他一直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乔绾只觉自己和这人说不通,转身便朝金银斋内走。
“乔绾。”慕迟忙唤住了她。
乔绾脚步一顿。
慕迟走到她身后,嗓音如以往在公主府一般,放柔了些:“之前的那件白衣,找不到了。”
在松竹馆时穿的那件,被他视作耻辱地烧成了灰烬。
莫名其妙的话,乔绾竟听懂了,可她却又愤恼自己的听懂,扔下一句“与我何干”,径自走进斋内。
账房和绣娘此刻已恢复如常,正笑闹着和宾客推荐着时兴的珠钗款式,看见乔绾进来刚要打声招呼,下瞬却齐齐静默下来,一同看向门口。
一袭白衣的男子走了进来,身上如披着云雾,不染纤尘,生着一副天工雕琢不出的容颜,天姿绝色。
他身上的白衣为薄软的缎料,常人穿着总会显出轻浮之气,不像良家人,可这人穿上却无半点浮浅,反而更衬出几分仙气儿。
只可惜,这人周身太过冰冷,让人只敢远观。
三两女客在角落红着脸看着来人,账房姑娘率先反应过来,见自家老板娘没有迎客的意思,匆忙上前:“这位公子可要选件成衣?”
慕迟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刚走进来的乔绾,“嗯”了一声。
账房朝乔绾看了一眼:“不知公子喜爱什么样式的?可去楼上小观……”
“问她。”慕迟打断了账房的话,淡淡应。
乔绾凝眉瞪向他。
慕迟扯了扯唇,对她挤出一抹笑来。
账房一滞,为难地走向乔绾:“老板娘,您看……”
乔绾紧抿着唇,不知慕迟又想做什么,僵持了好一会儿,她倏地笑了一声:“好啊,我亲自给这位公子挑。”
既然他主动送银钱,她不要便是不识好歹了。
慕迟望着她唇角的笑,怔了一瞬。
乔绾转身走到一旁,径自挑了一件花花绿绿的绸缎袍服,拿给慕迟:“这是上好的苏杭绸缎做的,公子不妨试试?”
这件花红柳绿缎纹袍是随一批苏杭料子附送的,已在此搁置了一年多了,乏人问津。
慕迟只扫了眼袍服便接了过来,颔首应:“好。”
说完朝一旁的里间走去。
账房脸色复杂地看了眼乔绾,那件衣裳……实属别致。
乔绾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处,任人打量。
不多时,里间的珠帘被人掀开,慕迟缓步走了出来,窃窃私语的斋内再次沉静。
那花花绿绿的袍服原本格外吸睛,可穿在这人身上,却仿佛成了陪衬,竟还是让人一眼便望见那张雪白的倾城脸,反而还多了几分华贵风流。
“公子穿着这件衣裳,甚是好看。”账房夸赞道,往日宾客试衣,赞美之词她常说,可从未如今日一般真心过。
一旁的绣娘也连连点头:“这件衣裳竟如此好看的吗?”
“是这位公子的颜色好看……”
慕迟恍若未闻,只朝乔绾走了几步,看着她。
他这样做,满斋的都人朝她看了过来。
乔绾听着那些人的议论纷纷,不知为何突然想起陵京时,二人上街,她因女子偷觑他而心生不悦,他却戴上了面具。
乔绾回过神来,身上却起了一层冷汗。
她下意识地后退几步,沉声道:“公子穿着不错。”
慕迟眼底如有光雾化开,他垂眸:“嗯。”
乔绾又道:“五千两。”
账房震惊地睁大眼,这附送的衣裳,能得十两银子便不错了,老板娘竟开口便是“五千两”。
可令她震惊的在后头。
慕迟眼都未眨便应:“嗯。”
他边说着,边转身看向一旁的首饰,目光在琳琅的珠钗玉簪中寻找着,最终落在一对金累丝鸳鸯簪上,刚要开口,门外便传来妇人的笑声:“宛娘,我还未曾恭喜你啊!”
慕迟转眸看去,门外走进来的妇人有些眼熟,由丫鬟搀着,径自朝乔绾走了过去。
乔绾飞快地转身走上前去,唇角也扬起一抹笑,比方才要真切的多:“秦夫人要恭喜我什么?”
来人正是知州夫人。
秦夫人走上前拉着乔绾的手道:“你同叙白定亲一事,我一直想着要来,这不,今日才抽得工夫……”
话音未落,一旁传来细微的动静。
慕迟手中的金簪落回妆匣中。
秦夫人疑惑地看去,率先见到那身花花绿绿的衣裳,而后看清那张见过一次便再难忘却的惊心夺魄的脸,蓦地想到之前随老爷在知州府门口迎接的那位贵人。
秦夫人脸色一白,匆忙蹲跪:“臣妇拜见太子殿下。”
此话一出,整个金银斋都死寂下来,片刻后纷纷跪在地上。
慕迟凝眉冷睨着跪在地上的妇人,心中难以克制的戾气与烦躁,为她刚刚说的恭喜,也为……乔绾定亲一事,原来如此多的人都知晓了。
可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仍站着的乔绾身上,眉眼渐松:“都起来吧。”
秦夫人站起身,心中忍不住嘀咕着,那日白裳红裘如谪仙人的太子,今日怎会穿的如此……花枝招展。
“秦夫人可有事?”乔绾率先打破沉默道。
秦夫人此刻才想起来,从袖中拿出一封帖子:“过几日府上宴客,叙白与我家大人一向交好,此物本该是叙白交给你,可巧他今日和我家大人有事相谈,我便给你送来了。”
乔绾接过请柬看了一眼,刚要应声,眼前递过来一根金簪,簪上的鸳鸯栩栩如生。
她皱了皱眉,转头看去:“结账去找账房便好。”
慕迟的手一动未动,安静道:“此物送你。”
一旁的秦夫人神色微变。
乔绾看清那是一对对簪的其中一枚后,心中恼怒:“你……”
却未等她说完,慕迟便打断了她,面无表情地扫向秦夫人:“知州府宴客,孤怎么未曾听闻?”
秦夫人被看得心底一寒,忙道:“大人派亲卫给殿下送了拜帖,只是殿下先前着人回绝了。”
慕迟僵了一瞬,想起前日知州府似乎确有人去过兵营,他不耐地打发了。
“孤会前去。”
秦夫人颔首:“臣妇这便回府知会老爷一声。”
说完,她飞快地看了眼那根金簪,转身离去。
乔绾紧攥着拳,心中越发愤怒。
她与闻叙白一事本就是秦夫人牵线,如今慕迟在秦夫人面前这般,秦夫人会如何想?
金簪再次被递到她眼前,乔绾一怒之下重重拍在那只手上,看着那只苍白的手背上隐隐浮现鲜红的手印。
周围隐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慕迟仍拿着那枚金簪,眸乱了片刻:“你不喜欢?”
乔绾刚要作声,察觉到周围人的视线,转头朝后院走去。
慕迟顿了顿,看着手中的金簪,缓步跟上前。
长廊幽静,离着前堂与后院皆有一段距离。
乔绾这一路走来,心中逐渐平静,看着跟上来的慕迟,沉声问道:“你到底要做什么?真让人觉得,你堂堂太子殿下也要自甘下贱来当姘头?”
慕迟看着她冷淡的模样,微微垂眸:“我说过,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包括曾经的那个小倌。”
“你带着他去毓秀阁买衣裳首饰,我也可以……”
“慕迟!”乔绾的声音陡然放大。
慕迟看着她终于不再冷静的神情,终于扯唇笑了起来,可下刻却又凝滞,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酸涩:“我可以做的比闻叙白更好,乔绾。”
“你在意那个孩子,我可以赐他大齐国姓李姓,可以封他为乔氏太子,往后……”
“若我不愿呢?”乔绾打断他,“若我绝不会给无咎改姓呢?”
慕迟的神色有些许的迷惘,好一会儿低声道:“为何?”
乔绾没有做声。
“你还在意那个人吗?”慕迟压抑着胸口疯狂的嫉妒,竭力维持着冷静,“你为他诞下孩子的那个人?”
“对。”乔绾没有犹豫,冷硬地点头。
慕迟的喉结用力地滚动了下,手紧攥着,指骨泛着森森苍白,良久沉沉道:“若你执意如此,可以先……”
“若我往后绝不会再生孩子,也不许你再有其他子嗣呢?”乔绾心一横,索性将话往更狠里说。
慕迟的话停了下来,看着她。
她当真只愿给一人诞下孩子?就这样在意?
乔绾迎着他的视线笑了起来,如得胜之后张扬的笑:“慕迟,我不知你这些时日的这些举动有何意思,也没有心思去猜去想了,但不论如何,你我二人早在当初你于雁鸣山将我抛下时便结束了。”
“我无需你用血救我,无需你刻意地迎合,更无需你对无咎视如己出,于我而言,那些早已没有任何意义。”
“乔绾。”慕迟哑声唤她。
乔绾没有理会,仍继续说着:“我在雁鸣山上立了一处坟冢,你若是去过应当能看见,”她说着,死死地睁大了双眼,扬起头,扯着唇笑得更加粲然,“那是给过去那个小倌慕迟和曾经的长乐公主的。”
“他们早就死了,被我们亲手杀死的。”
“而如今的你……”乔绾说到此,喉咙蓦然紧缩了下,她偏偏仍继续不服输地道,“你不必和闻叙白比,因为你早已没有让我耽于其中的本钱,你于我也无男女之间的私情,即便你如今比那时更高高在上,权势滔天……”
“够了!”慕迟猛地作声,嗓音沙哑得厉害,赤红染上了瞳仁,眼中一片幽深。
他看着近在眼前的乔绾,觉得自己好像站在悬崖的边缘,哪怕再多一缕风,都能将他轻易吹落,而后万劫不复。
他要竭尽全力才能克制住自己心底的疯狂,譬如,将她狠狠地压在身下,如过去近四年的时间里,做的那一场场梦一般。
用这些出格的亲热,以证她方才说的都是假话。
他想要用当年的那把金梏锁住她的脚腕,想要抓着她的双手抵在橼柱上,想让她未着寸缕地趴在他的胸前,而后一下一下地,听着金梏撞击后清脆的声音……
让他们的气息彻底交融。
可最终,慕迟后退半步,静静地看着她,下瞬转身消失在转角处。
乔绾仍站在原处,紧抿着唇,冬日的冷风吹着她的裙摆飞扬,她仍一动不动。
她好像听见了自己心中有一个小人在疯狂地拍打着一堵厚重的墙,挣扎着,呐喊着,却被她生生压了回去。
虽然会闷,但不会痛了。
不知多久,倚翠走上前,温柔地为她披上了火红的狐裘:“小姐,回房吧。”
乔绾睁大双眼看向她:“倚翠,我没做错。”
倚翠轻轻地点头:“小姐没错。”
“嗯。”乔绾笑了起来,放肆且张扬,“我要成亲了,我的以后只会更平静顺遂。”
*
慕迟从战俘营中走出,身上的白衣血迹斑斑。
门口守着的侍卫按照司护卫的嘱托,双手捧着绢帕呈上前去,慕迟却如没看见一般,径自直直走过,走进中央的幄帐中。
未曾换下身上的血衣,慕迟只平静地坐在书案后,安静地翻看着眼前的书信。
侍卫在门外战战兢兢许久,最终端着一盆温水走了进去:“殿下可要先净手?”
慕迟淡淡地抬眸:“司礼呢?”
“司护卫说,他今夜有时,许是黎国那边来了飞鸽传书,司护卫亲自前去了。”
慕迟没有再应声,低头继续看着书信。
侍卫等了好一会儿,手中的温水转凉,他才屏住呼吸走了出去。
慕迟一封信一封信地看着,有固阳的战报,有黎国的情报,也有大齐的政务……
直到看到一封大齐的书信时,他停了下来。
信中说,李慕玄被软禁在府中的侧妃,为救自己落水的儿子,掉进湖里淹死了。
不起眼的内容,唯一的特别之处便是,这个儿子是李慕玄的独子罢了。
慕迟却拿着那封书信久久没能移开视线。
一个母亲,为了救自己的孩子,可以赴死。
那乔绾呢?
乔绾今日说的那些话,是不是……也只是单纯地想要保护楚无咎而已?并非因着旁的男人?
她怕楚无咎受委屈,才不愿再要旁的孩子……
他那时迟疑了没有开口,她才会一怒之下说出后面那些话。
不是所有的孩子,都如他一般是个怪物。
也不是所有的母亲,都如那个他的所谓“母后”,宁愿选择毒酒。
慕迟抓着书信的手不觉紧攥起来,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发泄的口子,可以说服自己,乔绾今日所说,皆是言不由衷。
“来人!”慕迟扬声唤着。
一路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司礼刚走到帐外,便听见公子的声音,忙掀开帐帘走了进去,却在看见他满身血迹时一惊:“公子?”
慕迟哑声道:“备马。”
也许他应该告诉她,他可以答应她。
“公子?”司礼不解地上前,想要将手中的书信呈上去。
慕迟却径自绕过他朝外走。
“公子!”司礼壮着胆子挡到慕迟面前,“黎国来的飞鸽传书。”
“改日……”
“楚无咎并非长乐公主的亲生骨肉。”司礼高声道。
慕迟的脚步僵在原地,良久他转过身来,不解地看着他:“什么?”
司礼垂眸,将书信呈上:“黎国的书信,当初护送长乐公主北上的镇沅镖局镖师亲口所说,楚无咎并非长乐公主的亲生骨肉。”
慕迟沉寂了半晌,缓缓上前将书信拿了过来,打开。
极小的字条,只书了简单几句话。
其意不外乎,楚无咎是镖师们于山贼手中救下的,乔绾将其一路养在身侧。
楚无咎不是乔绾的孩子。
慕迟抓着书信的手难以克制地轻颤着,心中升起一阵巨大的喜悦,可转瞬却被滔天的愤怒取代。
乔绾骗了他。
她也是选择“毒酒”的人。
为了不要他,宁愿撒了这样的弥天大谎。
她怎么敢!
作者有话说:
绵绵有朵花 2个;
30438704、简蛋、齐司礼脑婆 1个;
◉ 57、香囊
自那日与慕迟说了那番话后, 乔绾再未去过金银斋,偶尔逛逛九原的市集,偶尔在后院看着无咎识字算数。
这段时日, 慕迟也再未曾来过。
想必那日她说的重话起了作用,以慕迟如今的身份,大可不必再来自取其辱, 乔绾也乐得自在。
闻叙白倒是来过几次, 帮着无咎温习功课, 并教着他握笔习字。
最后一次离去,乔绾出门送的他, 那日刚好飘雪,他在门口僵持了一会儿,自袖口拿出一枚翠玉簪递给了她。
玉簪并不名贵,但样式简约温润。
乔绾不解。
闻叙白只笑着说:“自定亲后还未曾送过你首饰,知你不缺, 却也是一番心意。”
乔绾缓了缓还是将翠玉簪接了过来,可回到房中, 却忍不住发起愁。
闻叙白送她玉簪,她总要回些礼的, 金银斋内倒是什么都不缺, 可若选个名贵的,闻叙白必然不收, 若选个次些的, 又太没诚意。
最终乔绾选了个绣着翠竹的靛青香囊,并在右下角绣了“宛”字。
她的绣工虽仍不好, 却足显诚意, 且这香囊也正如闻叙白此人, 一袭青衫,笔挺如竹。
转眼便已到腊月初一,也是知州府宴客之日。
乔绾这日穿着水红的锦裘,绾了简单的发髻,原本想要插那根红珠簪,可想了想,她到底还是戴了翠玉簪,便由张伯驾着马车去了知州府。
她去得早些,知州府门前马车并不多,乔绾给了张伯几钱银子,要他去附近的茶楼吃些茶取取暖,转头便看见秦夫人由丫鬟搀着朝她走来。
乔绾笑了笑,走上前没等动作,秦夫人便已抓住了她的手:“宛娘,你来得倒早。”
“秦夫人怎么亲自出来了?”
“这不是来接你?”秦夫人打趣地看了她一眼,拉着她便朝庭院走,边走边道,“叙白和他那些同窗正在后院的庭池旁呢。”
“他们已经来了?”乔绾诧异,本以为自己已经够早了。
“一早便来了,叙白本同老爷商议什么呢,那些同窗来了后,便一块去了庭池,”秦夫人看了眼乔绾头上的玉簪,“这玉簪我瞧着眼熟。”
乔绾一怔,继而笑道:“是闻夫子送给我的。”
“我就说,不像宛娘你往日惯戴的,”说着,二人已经走到前庭后院的长廊处,秦夫人的脚步慢了下来,看着乔绾,“宛娘,这些话本不该我对你说,可是……”
乔绾见状立刻了然,想必秦夫人今日是有话同自己说,才特意带自己前来的:“秦夫人有话直说便是。”
秦夫人迟疑片刻,小声道:“宛娘,你和大齐的太子殿下,是何关系?”
乔绾顿了下,如常笑开:“萍水相逢一场,没什么关系。”
秦夫人微蹙的眉头未曾舒展:“那太子殿下虽生得好看,像仙人似的,可宛娘,我听闻以往这太子殿下在燕都时,已经纳了侧妃和几房夫人了,想来也没有几分真心,此番他行军在外,不近女色许久,才会有些孟浪之举……”
乔绾明白过来,想来秦夫人上次在金银斋碰见慕迟送她对簪,担心她被慕迟的脸以及太子身份所迷惑吧。
她沉吟了下,松了松袖口,有物件自中脱落。
“这是何物?”秦夫人果真被掉落在地的东西吸引了视线。
乔绾忙捡了起来,掸了掸上方并不存在的尘土:“前些时日叙白曾送我玉簪,我想了想,须得回赠些什么,便……备了这香囊。”
秦夫人看了看乔绾,又低头看了眼香囊,目光落在右下角的字上,顷刻笑开:“原是这般,倒是我想多了,”说着,她侧眼看向乔绾身后,“行了,宛娘,有人来了,我便不缠着你了。”
乔绾疑惑地回头看去,不远处的长廊,一袭白衣的闻叙白正看着这边,一旁还跟着几名笑闹的书生。
见秦夫人起来,闻叙白顿了下,温和一笑,缓步朝乔绾走来:“宛娘。”
乔绾手中还拿着香囊,滞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抿了抿唇道:“这便算是回礼了,”说着,她低头看了眼那个不算好看的“宛”字,又补充道,“我的绣工不好,夫子不嫌弃就好。”
闻叙白有些发愣地看着她手中的香囊,又抬头望向她,容色僵了几息,唇角的笑也收敛了些:“送我的?”
“自然,”乔绾笑看着他,不知为何,总觉得他的眼底带着丝歉意,她不觉轻怔,“怎么?”
闻叙白飞快地回神,再次笑开:“无事,”他边说着,边接过香囊直接挂在了自己的腰侧,“我很喜欢。”
乔绾看着白衣上的青竹香囊,当真衬出满身风雅,随之一笑,她刚要言语,便听见远处传来几声调侃声:“闻兄见到乔姑娘,便把我们扔下了。”
“乔姑娘,闻兄可是自你出现便一直瞧着你了。”
有一名眼熟的书生更是抱拳笑道:“嫂嫂,又见面了。”
乔绾这才想起,这名书生便是上次在温池见过的叫李元的人。
以往她遇见过阴阳怪气调侃她“骄纵蛮横”的人,总是牙尖嘴利地回过去或是打回去,可这样善意的调侃反而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所幸秦夫人派来了丫鬟唤她:“乔姑娘,闻公子,筵宴便要开始了。”
乔绾松了一口气,对闻叙白笑了笑,随着丫鬟一同回了宴客堂。
宴客堂内笔墨丹青的屏风立在两侧,漆色的长几木椅更衬出几分雅致。
男女分坐于两侧长几旁,秦夫人已坐在位首,对面便是秦知州。
大堂主座中央处却仍空了一座,座位两侧雕着祥云扶手,桌前摆着珍馐。
乔绾看了眼空荡荡的座位,心中彻底轻松下来,落座到秦夫人左手侧。
未曾想刚坐下,便听见门口传来阵阵笑声,正是闻叙白等人。
乔绾眼看着那些人坐在自己对面,那名叫李元的更是对她挤了挤眼睛,又撞了下闻叙白的肩。
闻叙白抬头,对她颔首笑了下。
乔绾也回了一抹笑,偏眼却正对上秦夫人觑着她的视线,乔绾一愣,却见秦夫人笑着点点头,偏过头去。
乔绾默了片刻,垂眸拿起一盏茶,看着茶面上倒映出来的自己的眉眼,陡然觉得接受旁人的善意,也并非什么难事。
乔绾正想着,突觉前方有人看着她,抬头看去,未曾想竟迎上了秦知州的目光。
他只看了一瞬,便飞快移了开去。
筵宴开始,主座仍旧空着,众人也都放松下来,或是品茗,或是饮酒,琴师奏着风雅的曲子,舞伶和舞而曲。
正值一片其乐融融之际,门外传来一声叫声:“太子殿下到!”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
秦贺更是扶了扶头上的乌纱帽,急匆匆地起身。
乔绾眉头紧蹙,可转念想到过去近十日他未曾出现,想必已决计与她划清界限。
为不引人注目,她随着众人一块站起身,低下头。
门口处,一人缓步走了进来,他身披雪白宽大的狐裘,裘服上绣着金丝流云滚边,满头青丝高高束起,以一顶金镶红玉的发冠固定。
本是满身清贵,可是,狐裘之下,穿的却是一件花花绿绿的袍服,墨绿衣袖绣着赤红云纹,腰间一根墨色腰封,鲜艳又亮丽。
众人均愣住,抬头再看,艳丽的袍服上,是冷冽秾丽的样貌,眉眼如冰雪凝成,高不可攀。
只是那张脸不见半分血色,一片苍白,正浅笑着一步步朝主座走:“诸位方才在说什么,好不热闹。”
此刻众人才省过神来,齐齐行礼道:“参见太子殿下。”
乔绾头也没抬,跟着做了做样子。
慕迟未曾言语,径自走向主座,顺势解下狐裘,只穿着那件花红柳绿的袍服坐下,身后的下人识相地将狐裘接了过去。
慕迟落座主座,目光自众人脸上环视一遭,在右侧低头随众人行礼的乔绾脸上停顿了一会儿,喉咙紧缩了下,生生移开视线,哑声道:“起来吧。”
“谢殿下。”
“诸位便如孤未来时一般无二便好。”慕迟沉沉道。
琴师继续弹奏,舞伶复又舞了起来。
慕迟摩挲着手中的酒杯,借着仰头一饮而尽的工夫,正瞥见右手边的乔绾正同身侧的秦夫人小声说着什么,时不时流出一抹笑来,未曾朝这边看来一眼。
慕迟攥着酒杯的手微紧,九日未见,有他无他,对她似乎无任何影响。
她仍如以往一般谈笑。
可是……
慕迟低头,看着须得竭力才能克制住颤抖的指尖,薄唇紧抿着。
下座的秦贺只瞧见主座艳彩拂动,他未曾想到慕迟竟真的会来,神情错愕之际,又多了几分与有荣焉。
能请来大齐的太子殿下,这可是摩兰君王才有的殊荣。
秦贺举杯想要敬慕迟一杯,却见对方冷冽的神情后,悄无声息地将酒杯收了回来,清咳一声,兀自品了一口酒,余光瞥见另一侧的闻叙白,总觉着他今日也有些不同,往日尽是一身的白,今日……
秦贺看向他腰间那抹显眼的青,顺口问道:“叙白何时也佩戴香囊了?”
此言一出,筵宴上众人纷纷看向闻叙白。
便是主座的慕迟略微停顿后,也徐徐朝他看了过来。
闻叙白微怔,低头看了眼香囊,下意识地看向对面。
众人又纷纷看向乔绾,眉眼多了几分了然的调侃。
没等闻叙白开口,一旁的李元口快笑道:“大人有所不知,这香囊,是我未来嫂嫂送的。”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木头断裂的声响自主座传来。
众人纷纷看了过去,主座的座椅右侧,手掌粗细的祥云扶手生生断开了,露出尖锐的木刺。
乔绾此刻方才抬头朝他看了一眼,只在看清他身上的衣裳时微顿,不过转瞬重新垂下视线。
慕迟容色苍白,侧了侧头扯起一抹柔笑:“这椅子好不牢固。”
秦贺忙附和道:“许是前几日请来的工匠手脚不利落,这便给殿下换一张新……”
“不用了。”慕迟打断了他,仍看着闻叙白身侧的香囊,目光落在香囊的右下角。
慕迟不觉抚了抚右手的虎口处。
香囊上的“宛”字,和他手背的这个“绾”字很像。
不同的是,香囊上的,是被人一针一线细心地绣出来的,而他手背上的字,却多了一道划痕——妄图把这个字抹除的划痕。
“殿下?”秦贺见慕迟久不作声,轻声唤他。
慕迟诡异地咳嗽了一声,嗓音更哑了,他笑睨着闻叙白,缓缓问道:“孤听闻,乔……宛娘育有一子,闻公子不介意?”
“乔宛娘”三字,如从唇齿间挤出一般。
乔绾脸色微变,后背莫名升起一股寒意,总觉得慕迟话中有话。
闻叙白不卑不亢地起身:“回殿下,草民不介意。”
慕迟的双眸越发漆黑幽沉,他转眸看向乔绾,目光在她发髻间扫过:“乔……你没有什么想说的?”
这一刻,他甚至想,只要她流露出半点不愿,肯承认她对他说了谎,或是说无咎并非亲生,哪怕只是抬头看着他,这件事便过去了。
可乔绾大方地站起身:“得此夫君,是宛娘的福分。”
慕迟的手指剧烈颤抖着,被他用力克制住。
明明他也说过不介意的,他甚至想让楚无咎坐上太子之位……
“好。”良久,慕迟只从喉咙里挤出一字。
筵宴继续,众人却仍察觉到些许不对劲,笑闹声轻了许多。
乔绾只觉在此甚是无趣,本想做一做气闷的样子出去,不想对面的李元许是后怕自己方才说错了话,率先起身道:“方才饮酒后一时气闷,说了胡话,这便出去自省。”
乔绾僵了僵,瞪了眼李元的背影,看着手边的茶杯,沉默片刻,干脆将半杯茶撞翻,茶水溅落在裙摆上。
一旁的丫鬟忙上前:“乔姑娘息怒,奴婢这便将此处收拾了。”
秦夫人看了过来,起身道:“如今天寒,湿了衣裳可不是小事。”她边说着,边对慕迟和秦知州福了福身子,“臣妇这便扶宛娘去收拾一下。”
慕迟冷冷看了眼秦夫人,目光落在乔绾身上,没有作声。
秦知州看着慕迟的脸色,好一会儿做主点了头。
直至走出宴客堂,乔绾转身看向秦夫人,刚想道谢,便听秦夫人道:“宛娘,你可要小心着那太子殿下。”
方才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位太子殿下往宛娘这边看了好几眼。
乔绾怔愣。
秦夫人却又摇摇头:“你一介民女,如何能斗得过太子,还是哪日我同叙白的母亲说说,你和叙白早日完婚才好……”
乔绾听着秦夫人话中的关切,心中不觉一暖:“多谢秦夫人。”她真挚道。
后院离着前庭有一段距离,秦夫人为免乔绾受了凉,便命人去后院取衣裳,带着她去了一旁的书房。
秦夫人爱白衣,给乔绾拿来的也是白衣。
趁着乔绾在屏风后更衣,秦夫人索性收拾起小榻上散乱的图纸来。
乔绾鲜少穿白,如今换上一时竟有些陌生,好一会儿才走出屏风后。
秦夫人还未收拾好,听见动静起身看着她,随后道:“宛娘你这身倒是和头上的玉簪极为般配,”说到此,她促狭地笑笑,“和叙白也甚是般配。”
乔绾抚了抚玉簪,也笑了声走到秦夫人旁,也帮着她一块收拾起来。
图纸多是一些早已结案或过了时日的废弃告示,整理好了与卷宗一块放到密房去。
乔绾一张张地罗列,却在翻看到一页告示时一僵。
画上女子的眉眼口鼻虽变化不小,可她还是一眼认出,这是她。
不止因女子的笑,还因为这女子发间的那枚鲛珠红玉钗,这枚自离开陵京再未佩戴过的独一无二价值连城的珠钗,就在她的首饰盒中安静地躺着。
“宛娘,宛娘?”秦夫人唤她,见她不应不觉上前,“看什么呢?叫你也不应?”
乔绾猛地回神,勉强地笑了笑:“只是……有些好奇。”
“就是一张告示,”秦夫人笑着收回视线,边整理边道,“那好像还是叙白和老爷一同看过的,不过后来叙白忙着与你定亲一事,老爷也忙着接待大齐太子,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闻叙白也看过?
那他可曾认出她来?
乔绾呼吸微紧,原本温热的指尖骤然泛起一丝凉来。
她恍惚地随秦夫人一块出了书房,本想找个借口直接离去,却未曾想迎面便碰见了正在前方等着的司礼。
见到二人,司礼走上前来,习惯地想要唤‘长乐公主’,幸而反应过来:“乔姑娘,公子要您去一趟后厅。”
“我不去。”乔绾想也未想回绝。
司礼垂眸:“公子说,闻公子也在。”
作者有话说:
狗子:硬气。
还是狗子:分分钟滑跪。
(评论前50有小红包哉~)
◉ 58、偷听
乔绾终究跟着司礼去了后厅。
四周是亭台小榭, 下方有池水流淌。后厅四面环水,只有曲径架在池水之上。
司礼带乔绾到的,正是后厅旁的一处小榭中, 小榭内有木桌木椅,火炉热茶。
司礼转头恭谨道:“烦请乔姑娘在此等候。”
乔绾看着空无一人的四周:“他们呢?”
“公子和闻公子他们稍后便来。”司礼说完便离开了。
乔绾凝眉,不解慕迟究竟要做什么。
她以为他们之间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可转念又想到方才在宴客堂发生的事, 若是多发生几次, 只怕更多人会怀疑她的身世。
也许秦夫人说的是对的, 尽快定下来也没什么不好,到时她便是有夫之妇, 还有无咎这个孩子。
慕迟那个疯子怎么说也是一国太子,不至于真留在九原城给她当姘头。
这样想来,乔绾的心陡然安定了几分,想着一会儿从后厅出去,便和秦夫人提及此事。
正思索间, 小榭外传来一声“乔姑娘”。
乔绾回神,转头看过去, 七八名丫鬟走了过来,手中端着精致的点心, 很是熟悉。
乔绾怔了怔。
丫鬟对乔绾福了福身子:“乔姑娘, 这些都是黎国来的厨子现做的点心,怕您烦闷, 特给您送来解解馋。”
说着, 便将点心依次摆在圆木桌上,轻声退了出去。
乔绾看着点心, 足有八盘之多。
蒸栗粉糕, 梅花香饼, 茯苓糕……
多是她爱吃的。
乔绾眼睛微亮,若说陵京令她想念的物件,点心绝对是排得着的。
可刚拿起一枚点心,乔绾便顿住,她的喜好,除了倚翠,九原城再无人知晓了。
下瞬她却僵了僵,其实还有一人知的,陵京时,她曾经半是命令地要慕迟好生记下自己喜欢的东西,那时他温柔地应下,转头却满眼冷意。
乔绾抿了抿唇,看着手中的点心,许久将它放了回去,再没有吃糕点的胃口。
等了不知多久,就在她有些不耐烦想要离开时,司礼才匆忙赶来:“乔姑娘,请随我来。”
乔绾不悦地拧眉,跟在他身后朝后厅走去。
直至到了一处门前,司礼停下脚步:“公子和闻公子便在里面,乔姑娘进去便是。”
说完,便再次匆匆离去,丝毫没有同她一块进去的打算。
乔绾不解地看了眼他的身影,总觉得心中惴惴。
她轻轻地走进厅中,方才发现后厅又分为外间和里间,外间偌大,像是宴请好友之处,而里间较为机密,许是商讨事务之地。
外间无人,乔绾便要朝里间走去,然而手才碰到门框,倏地听见门内两道熟悉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响起:
“下官参见太子殿下。”
“草民参见太子殿下。”
乔绾原本推开门的动作顿住,透过狭窄的门缝,她看见秦知州的侧影,以及他身旁,那道修长文雅的白色身影。
乔绾的手僵持许久,终徐徐收了回去。
*
慕迟自闻叙白和秦贺二人进来,目光便始终落在闻叙白的那枚香囊上,手无意识地抚着右手虎口处。
明明那样相似的笔迹,明明他的是刻在了肉里,更为深刻,可他还是觉得……
就像一个卑劣的赝品,在面对着一个坦然光明的真迹。
不过,很快就不是了。
“公子?”许是见他久未回应,司礼轻声唤了一声。
慕迟看着跪在眼前的二人:“起来吧。”
待二人站起,闻叙白腰侧的香囊再次垂落,微微晃了晃,晃得慕迟的喉咙一紧,他垂下眼帘,明知故问:“孤不过身子乏累,来歇息片刻,二位怎么来了?”
秦贺率先上前拱手道:“殿下,下官有事相求。”
“嗯?”
秦贺道:“摩兰而今禁止黎人入学入仕,两国如今相处如冰,不少黎商、门生投靠别国,朝堂动荡,商户难行,单单是九原城,库银便比往年少了五十万两……”
慕迟听着秦贺的话,神色不见丝毫意外,只有些烦躁地凝眉,手指轻轻敲着椅侧,良久目光不觉落在对面的房门上。
他知道,乔绾就在门外,可却忍不住想,乔绾可曾吃了那些点心吗?
曾经她眉眼飞扬地对他说了一大堆点心的名字,最后对他恣意一笑,理所当然地道:“慕迟,我爱吃这些,你可都要记住了。”
那时,他明明心中对她的事烦躁得紧,却从未想到,竟会记了下来。
“……还请殿下能在君主面前说上一二。”秦贺说了一大通,终于说完了。
慕迟收回目光,看向秦贺,徐徐道:“此事是摩兰内政,孤来插手,恐有不妥。”
“没有不妥,没有不妥,”秦贺忙道,“我朝君主向来视大齐为友邦上国,此番也是因念着与大齐的旧情,才有此举动,殿下若开口,君主定能重视。”
慕迟低低笑了一声,反问:“如此说来,摩兰如此,还要怪大齐、怪孤了?”
“下官不敢,”秦贺忙俯首行礼,“只怪黎国竟欺瞒天下人,虚报昭阳公主的命格,又不守承诺,让长乐公主代嫁,置大齐颜面于不顾,这才惹恼了殿下。”
慕迟唇角的笑在听见“代嫁”二字时僵硬了片刻,他莫名想到那夜在雁鸣山上,分外豪华的马车直直冲下悬崖的画面。
慕迟攥着椅侧的手骤然一紧,指尖因着用力而泛白,半晌才勉强平静下来:“既然秦知州都知晓大齐与黎国的过节,竟还要孤给黎国人说情?”
秦贺闻言,飞快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闻叙白,只觉自己这位一贯清雅得体的学生,自打在筵宴上便有些恍惚,几次走神。
无奈之下,他只得继续道:“听闻殿下一直在遍寻那代嫁的长乐公主的下落,下官便想着为殿下分忧,一直着人于九原城内密查。”
“嗯?”慕迟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反问道,“长乐公主?”
“是,”秦贺点头,“那位长乐公主便是……”
“大人。”闻叙白蓦地作声,打断了秦贺余下的话。
秦贺不解地转头,便望见闻叙白垂眸立在那儿,总噙着笑的唇角紧抿着,久久未发一一言。
“秦知州若是不想说,便不用说了,”慕迟倦懒地垂眸,掩去眼底的森冷,“司礼,送……”客。
最后一字还未说出,秦贺一咬牙转过头来,高声道:“长乐公主,便是金银斋的乔氏宛娘。”
厅中随着秦贺的这一声话语一片死寂。
良久,慕迟徐徐打破了沉默:“是她?”
他看向闻叙白:“孤怎么记得,她是闻公子的……”说到此,慕迟停顿了下,余下三字自齿间挤出,一字一顿,“未、婚、妻。”
秦贺:“她并非叙白的……”
“她是。”秦贺的声音再次被打断了,闻叙白安静地站在那里,腰身笔挺如松如竹,又道了一遍,“我二人已换了庚帖,她是在下的未婚妻。”
慕迟的指尖细微地颤抖了下,一股嗜血的杀意涌了上来,他竭力压抑住那股冲动,沉静道:“秦知州方才说,她是长乐公主。”
闻叙白沉默了下来,许久道:“我知道。”
很早,早在看见告示上的画像时,便猜到了。
今日在看见香囊上的笔迹与慕迟手背的字迹如此相像时,便彻底确定了。
慕迟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闻公子早便知道了?”
闻叙白垂眸,没有否认。
慕迟偏偏再次逼问:“是在闻公子与长乐公主的定亲之前?”
闻叙白手紧攥着,未曾言语。
慕迟这一次径自看向房门处,再一次开口,无比清晰地问道:“那闻公子与长乐公主定亲一事,也是因为知晓她的身份,才委曲求全地应下?只为在孤来九原时,以她为筹马化解大齐与黎国嫌隙,让摩兰君主收回成命,让黎国子民得以入学入仕?”
闻叙白蓦然抬眸,直直迎上慕迟的视线,可终究,他的眼神晦暗下来:“最初,确是这个原因……”
房门后,外间。
乔绾缓缓后退了几步,而后安静地站住了,望着眼前紧闭的房门,神情分外平静。
余下的话听与不听似乎都没什么必要了。
她终于知道之前分明对成亲一事无兴致的闻叙白,为何会突然便同意了下来。
也终于明白慕迟今日为何叫她来此处了。
他一句一句逼问着闻叙白,不过是希望闻叙白说出这番话罢了。
他要她亲眼看着自己以为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其实从一开始便是在隐瞒自己。
他要她亲耳听着这些血淋淋的真相。
他本就恶劣至极,他不高兴了,便要将她拥有的都毁了。
许是他记恨她那日说他的仇,也许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放过她,即便如今二人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孤修书一封,劳烦闻公子给馆驿送去。”厅中,慕迟的声音传来。
乔绾回过神来,听见朝房门走来的脚步声,心中蓦地一慌,却没等她避开,房门已经被人从里面打开。
一道白色的人影出现在门口,手中拿着一纸书信,身姿仍颀长文雅,只是那温和的脸庞在看见她时,多了几分错愕与苍白,好一会儿他才轻声道:“宛娘……”
乔绾望着僵在门口的闻叙白,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宫变那日的情形,那时和此刻真像,她和景阑也险些成亲。
可是如今,她即便听见了闻叙白方才那些话,心中也并无多少责备,更不似当年般不安惶恐,好像心底再难起波澜,只是觉得荒谬。
主座上,慕迟望向门口处的两道人影,早便知晓乔绾在那儿,可当看清她时,手还是不觉紧攥起来。
乔绾换了白衣,她鲜少穿白衣,此刻却穿了,与闻叙白面对面站在一起,如此相称。
如此刺眼。
也越发衬的他今日的衣裳有多好笑。
“闻公子还是快些去为好。”慕迟忍不住作声,嗓音阴沉。
乔绾看向闻叙白手中的书信,良久笑了一声,让开身侧的位子:“你还有事,便先去忙吧。”
闻叙白的唇动了动,怔怔看着她:“我先将书信……”
“好。”没等他说完,乔绾便已打断了他,她笑应,“待你回来再说。”
闻叙白微顿,终颔首勉强如常笑了下,缓步离去。
乔绾仍站在门口,神色平和,甚至在秦贺出来时,还对他笑了一下。
秦贺目光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对她点了点头离开了。
房内只剩下二人,乔绾唇角的笑逐渐淡了,她看着正一步一步走到自己面前的慕迟,喉咙酸了酸,下瞬猛地抬手,清脆的巴掌声骤然响起。
慕迟头微偏。
他抬手,以手背蹭了蹭脸颊,嗓音低柔:“公主都听见了?”
乔绾茫然地看了眼自己的手,而后反应过来,抬头瞪着他:“你终于如意了?”
慕迟看着她微微颤抖的睫毛,眸光暗沉了下:“公主这是何意?”
乔绾讽笑:“刻意将我叫来,不就是想让我亲眼看见这一幕?”
“我那日说的难道不是事实,你要这样报复……”
“你以为是因为那日的话?”慕迟蓦地打断她。
乔绾抿紧了唇,没有说话。
慕迟看着她固执的神色,许久突然笑了出来:“乔绾,楚无咎是谁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原本想码到狗子滑跪,然鹅我肝不动了(理不直气不壮点烟.jpg
PS:抱歉,上一章香囊上的“绾”应该是“宛”,不知道为什么,后台改过后的稿子变成了初始版的稿子,造成了大乌龙,对剧情本身没有太大影响的(因为闻叙白早就在当初看到告示时就猜到女主的身份啦)。
◉ 59、西山
听见“楚无咎”的名字, 乔绾的动作蓦地凝滞住。
慕迟紧盯着她每一丝反应,缓步朝她离得更近了,再次问道:“嗯?乔绾?他真的是你的孩子吗?”
“还是说, ”慕迟俯身凑到她眼前,直直盯着她的眼睛,在她的瞳仁中寻找自己的影子, 抬手轻抚向她的面颊, 嗓音微哑, “你自一开始便在撒谎?”
乔绾被脸上的冰冷触感激得一颤,她飞快地后退半步, 看着眼前的慕迟,情绪竟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你都知道了?”她平静地问道。
“知道什么?”慕迟故作困惑地反问,“知道你为撇清与我的干系,宁可撒谎说那个与你不过萍水相逢的野种是你的亲生骨肉?”
“你才是野种。”乔绾皱着眉头,下意识地抬头驳斥。
慕迟双眸微顿, 喉结滚动了下,转瞬却笑得越发开怀, 他颔首承认:“我的确是野种,”从出生便不该存在的野种, 可是天也不要他, 他不但生了下来,竟还活到现在, 活到看着当初伤过他的人, 纷纷便做他脚下的烂泥。
慕迟侧了侧头,“所以, 你还未曾回应我的问题。”
乔绾死死抿了下唇:“你既然都知道了, 何必再装模作样地问我?”
慕迟倏地道:“我要你亲口说出来!”
乔绾沉默着注视着眼前的疯子, 他偏执地盯着她的眼睛,漆黑的瞳仁幽沉如枯井,眸一动不动。
乔绾突然笑了一声,她扬眉,颔首:“对,楚无咎不是我的孩子。”
“我从一开始就是在骗你。”
慕迟的眸光蓦地沉了一下,长睫如蝶翼颤了颤。
明明愤怒于她的欺骗,恼恨她宁可撒谎败坏自己的名声也要与他撇清干系,可如今听见她亲口承认,心底却又难以遏制地钻出了丝丝缕缕的欢喜。
然而欢喜方才冒头,他便清楚地听见乔绾说:“我骗了你,可你曾经也骗了我。”
“我骗你不过短短一月,你却骗过我半年,且你并无任何损失,我却失去了陵京的一切。”
慕迟的脸色倏地变得煞白:“那些分明是你不想要的!”
宁可代嫁、假死,都要逃离陵京。他给她的,分明比乔恒给她的还要好上数倍。
乔绾看着他:“便算是我不想要的吧。”
“慕迟,就当我们已经扯平了,不好吗?你放心,我会将关于你的那些不光彩的过去都忘掉,你也永远不用担心有旁人知晓那些事。你如今已经是太子了,天下那么多女子,往后你总会遇见那个令你忘却一切痛苦的人,我……”说到此,乔绾莫名顿了下,“我祝福你……”
“乔绾!”慕迟打断她,只觉自己的脑海中有什么迸裂开来,如同烧红的烙铁坠入一块冰中,不断地滋滋作响。
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女人,她竟敢说要将过去全部忘记,还要祝福他和旁的女子……
乔绾被打断了话,眉头紧皱,却在此时,外面传来几声脚步声,紧接着丫鬟门的笑闹声传来。
乔绾下意识地后退两步。
慕迟看着她隔开的距离,方才在宴客堂,满堂暧昧地看着她与闻叙白,而今不过几个丫鬟便让她对自己避而远之。
乔绾听着丫鬟们的声音越来越近:“你若没有旁的事,我先走了。”
话落,连犹豫都未曾,转身便要离去。
下瞬手腕却倏地一紧,一只冰凉的手快速地抓住了她。
“你究竟要做什么?”乔绾本就耐性不好,此刻听着外面的声音更是烦躁起来,“是,我骗了你,可你今日不也为我安排了这出好戏?”
说到此,她抬起头直直瞪着他,“怎么,你还要杀了我不成?”
慕迟的瞳仁骤然放大,手不觉用了力气,她的手腕格外纤细,仿佛略一用力便能折断。
可这力道在迎上她的目光时,如何都使不下去。
乔绾抿着唇,垂下眼睛,抬手覆上慕迟的手背,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开,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的瞬间,几名丫鬟刚好出现:“奴婢叩见太子殿下,”说着,丫鬟看向乔绾,“乔姑娘,今日风大天寒,您在小榭的糕点未曾动过,可要收起来?”
乔绾头也不回:“不要,扔了。”
这一次,再无人阻拦。
乔绾一人安静地朝府邸门口走着,只是目光有些怔忡,直至行到前庭处被叫住,她才省过神来。
“宛娘?”
乔绾转过头去,秦夫人大抵刚送客回来,唇角仍残留着笑意,看见她便道:“可巧碰见你了,便不用差下人去知会了,明日我得闲,便去叙白家同他母亲说一声你和叙白的喜事了。”
乔绾顿了顿,见秦夫人知会她后正要离去,忙叫住了她:“秦夫人。”
秦夫人不解地回身。
乔绾沉默片刻,弯唇笑了一声:“先不要说了吧,秦夫人。”
秦夫人疑惑地看着她:“怎么?”
乔绾认真地沉吟片刻:“我会亲自和他说的。”
秦夫人想了想,这到底是宛娘和叙白二人的终身大事,只点点头:“好,若有难处便同我说。”
“多谢秦夫人。”乔绾眯着眼睛笑着道了谢,转身走出府邸。
张伯正坐在马车前等着,见到她来忙跳下车来。
乔绾对张伯笑了笑,钻进马车里,有些疲惫地靠着车壁,车窗开了一道小缝,晃晃荡荡的泄露出九原城的市集。
闻叙白知晓她的身份,秦知州也知晓她的身份,这样的九原城,陡然变得令人不安起来。
却也并非伤心。
乔绾垂下双眸。
细细追究,摩兰和黎国关系如冰,黎国子民在摩兰不得入学入仕,和她当初的任性妄为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如今用她换来这段平和,也算弥补了。
冥冥之中,还是因果必然。
乔恒几十年一心只求长生,昏庸不理朝政,她借着乔恒的光吃着山珍海味,用着绫罗绸缎,戴着金银玉石,享尽了荣华富贵。
那么现下的一切,也是她该受、该偿还的。
她曾经还担忧闻叙白若是回大齐考取功名,会否有一日自己的身份暴露,会耽误他的前程,如今也无需忧心了。
她和闻叙白,大抵也只是……他看中了她的身份,她看中了他的脸以及帮无咎时的温柔体贴罢。
“小姐,到了。”张伯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
乔绾应了一声,跳下马车,未曾从金银斋入,只从后门径自回了自己的寝房。
房中幽静,炭盆徐徐烧着。
乔绾走到铜镜前,将头上的翠玉簪取了下来。
只是可惜这才戴了一次的翠玉簪了。
乔绾抚了抚簪身,将它细致地放在一旁的妆奁上,躺在床榻上安静睡了过去。
这一觉她睡得格外沉,没有做梦,直接睡到第二日天亮。
乔绾揉了揉睡得昏昏沉沉的太阳穴坐起身,而后才发现一旁的桌上放了半杯茶和一个瓷勺,想来是倚翠不放心她,夜里一勺勺喂给她的。
乔绾心中一暖,刚巧倚翠端着温水走了进来,看着她道:“昨日小姐回来便睡下了,怎么都叫不醒,连晚食都没用,我今早便提早了半个时辰叫小姐。”
乔绾笑开:“还是倚翠最贴心了。”
洗漱后,乔绾坐在梳妆台前梳着长发,倚翠看见一旁妆奁上搁置的翠玉簪,笑问:“小姐今日还戴这枚簪子?”
乔绾看着那枚簪子,顿了下,旋即笑开:“不戴了。”
倚翠一愣。
乔绾自铜镜中看着倚翠:“往后也不戴了。”
倚翠一贯最了解她,察觉到什么,眉眼添了担忧:“小姐……”
“无事,”乔绾想了想,从一旁的小屉里拿出一块绢帕,将翠玉簪包了起来,“往后闻夫子来了,记得提醒我还与他。”
“您要还给闻夫子?”
“嗯。”
“可您才……”倚翠倏地闭嘴,心疼地看着她,“小姐,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乔绾想到昨日之事,唇微抿,下刻眉头却不觉蹙了蹙,许是屋内太热,她只觉胸口沉闷得紧。
“小姐?”
乔绾回神,轻声道:“倚翠,这几日金银斋要你多照看了,我想出去散散心。”
她觉得自己很是烦躁,偏偏发作不开,只想去个开阔的地方,好好地散散心思。
“我陪小姐去……”
“不用了,”乔绾笑望着她,“让张伯送我吧。”
*
慕迟从知州府离开时,路过了乔绾待过的那方小榭。
丫鬟正收拾着桌上的点心,一盘盘点心完完整整,她一口未动。
当初她迫他记住她爱的这些小玩意儿,反而是她自己不肯要了。
也是,陵京的一切,她都不肯要了,哪里还会在意这些点心?
司礼看见公子的神情时,便知公子大抵又被长乐公主气着了,心中忍不住轻叹:公子这是何必呢?左右他也对长乐公主下不去手,生气也只气着他自己。
只是这些话他只敢在心中想想,说是不敢说的。
二人走出知州府,迎面碰上了兵营的人,来人说阿尔赫部落的一小部人马现身固阳,时不时来叨扰我军将士。
原本不是大事,司礼去处置便好,可令人意外的是,慕迟竟要亲自前往。
司礼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当一路疾驰于夜色浓郁时到达固阳后,司礼的不安得到了证实。
那一小部人马有五十余人,平日袭击完便疾速撤退,令人头疼,可今日,那些人全都永远留在了固阳城楼下。
哪怕到后半夜,残余的人马跪地求饶,仍无一名活口,血流成河。
司礼想,这一次公子大抵是真的气着了。
从固阳折返回九原城外的兵营,已经是第二日午时。
天色格外阴沉,风声潇潇。
慕迟披着雪白的狐裘,狐裘下的花裳仍沾着血迹,面无表情地朝幄帐走去。
幄帐前,一名暗卫正恭敬地等待着,见到慕迟忙迎上前去,将一封密信呈上前去:“殿下,黎国陵京来的加急信件。”
慕迟接过信件,边往里走边信手拆开。
走到书案前时,慕迟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直直盯着书信上的字。
信上说,乔恒薨了。
因身体虚弱,又常年服药,腊月初一那晚丑时三刻,咳嗽不止,呕出一口黑血后,死在了龙榻上。
还未发国丧,未曾告知任何人。
“公子?”跟在身后的司礼不解地唤他。
慕迟回过神来,缓缓走到书案后坐下。
他记得当初宫变时,乔恒为保命,说他终究是乔青霓的父亲,他若杀了她的父亲,这件事将会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
可慕迟却清楚地知道,那时自己脑海浮现的,是乔绾的身影。
他甚至在想,乔绾之前想过求乔恒为二人赐婚,会不会……他留乔恒一命,她还会请他赐婚。
可此刻,乔恒死了。
慕迟望着书信上的死因,“常年服药”,指尖一颤,他倏地抬头问道:“乔绾呢?”
司礼虽不解,却仍飞快去外面打探,不多时便已返回:“公子,长乐公主去了西山温池。”
慕迟徐徐松了一口气,转瞬却又想到什么,眸骤然紧缩,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
乔绾被张伯带着在九原城走走停停,却始终不知该去往何处。
九原城内,她大多都已看过游过,而城外又无繁华之地。
不知怎的,她突然便想到了只去过一次的西山温池,索性便与张伯一同朝温池不疾不徐地前行。
到达温池时还不过午时,乔绾给张伯留了银钱便一人上了山。
山中仍有雾气弥漫,厚雪层层覆盖着枯枝,溪水自山涧淙淙流淌,温润惬意。
乔绾的心情好了些,不觉抬头,便望见了山溪流下的山石之上,雾气缭绕,如同仙境。
登时她便起了兴致,沿着山路一路上了山头。
西山山脉辽阔,山势却不算高,山头平整,一旁的巨石上还有书生在上方题的诗词。
乔绾站在山崖边,身上嫣红的锦裘被山风吹得簌簌作响,却并不觉得寒冷。
她俯瞰着远处被云雾笼罩的丛林山溪,只觉这一瞬一切都在自己的脚下,心情都随之开阔了许多。
也是在此时,乔绾听见身后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乔绾茫然地回眸。
一道花花绿绿的身影披着雪白的披风,跌跌撞撞地朝她跑来,他容色煞白地看着她,脚步仓皇,眼中竟充斥着巨大的恐惧。
他张了张嘴,却只艰涩地挤出几字:“乔绾,”说出口的瞬间,眼中多了几分哀求,“回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被山崖搞得ptsd的狗子~
◉ 60、渡血
慕迟永远不会忘记雁鸣山那夜, 他眼睁睁地看着乔绾乘坐的马车坠入悬崖。
那样铺天盖地的绝望,肢体发软的无力,他此生不愿再重温一遍。
所以, 当得知乔绾前往西山时,慕迟难以克制地想起了雁鸣山的那个晚上,一路驾马狂奔, 不过半个时辰便已到了西山下。
那个姓张的马夫正在山下的茶棚饮茶, 乔绾孤身一人入了山中。
慕迟心中的恐慌已经到达了极点, 他寻遍了上次来时她走过的道路,却始终未曾瞧见她的身影, 直到抬头,看见山顶上,一抹鲜明的红影在风中拂动摇曳,几欲坠落。
慕迟只觉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距离太远,隔着雾气, 看得并不真切,可慕迟却知道, 那是乔绾。
只会是她。
只有她穿着这样张扬的红,才如此相得益彰。
慕迟不知自己是如何上山的, 想要快些上去, 腿脚却不断发软,甚至几次险些跌倒又挣扎着爬起来, 昨夜对战阿尔赫未曾伤到几分的手, 却多了数道被嶙峋怪石割破的伤,眼前忽明忽暗。
一路上慕迟想了许多。
他想, 他不该对她生气, 更不该一怒之下逼着她亲耳听见那些残酷的事情, 甚至……如果她真的这样伤心,他可以为她将闻叙白找来的,他甚至可以试着当那个见不得光的人……
总好过看着她的身影,再一次消失在悬崖之上。
可无数的话,在走上山顶,看见站在崖边的乔绾时,全数说不出了,他看着她的锦裘在山风里剧烈拂动,张了张嘴,喉咙如被堵住一般,最终只艰涩地念出她的名字:“乔绾。”
以及那句近乎恳求的话:“回来。”
乔绾不解慕迟怎么会知道自己会在此处,可想到这人如今的本事,派个人跟踪她也没什么意外的。
她只是有些迷茫,疑惑眼前这人怎么和昨天比起来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脸色煞白,眼眶通红,诡艳极了。
说的话也莫名其妙。
乔绾抿着唇,没有作声。
“乔绾……”慕迟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朝她轻轻地移动了一小步。
乔绾下意识地倒退一步想要避开,地上的石子被她踢到,坠入山崖下,没有回音。
“不准动!”慕迟的声音惶恐嘶哑,眼前忽明忽暗,几欲晕厥。
乔绾被他说的心中一跳,眉头紧锁:“你在这里做什么?”
慕迟的唇动了动,几次张嘴想要言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良久方才艰涩地一字字道:“你过来,乔绾。”
乔绾抿紧了唇盯着他,好一会儿开口:“你离我远些。”
慕迟的喉结用力滚动了下,却并未反驳,只小心地说:“好。”
话落,他果真后退了几步。
乔绾没想到他这般听话,顿了几顿也离山崖走远了几步。
却在她走出三四步时,眼前一阵鲜亮与雪白相间的背影如霹雳一般闪过,带着她顷刻间离山崖已有一丈远。
乔绾嗅着熟悉的寒香里夹杂着的浓郁血腥味,立刻知道自己被骗了,不觉用力地推打着眼前人,怒骂:“你又发什么病,混蛋,放手。”
慕迟任由她打骂着,只看着她愤怒生气的面颊,下瞬猛地将人拥入怀中,手仍在不断地颤抖着。
乔绾被死死困在慕迟的怀中,恍惚间好像看见了他通红的眼眶泛着濡湿。
乔绾愣了下,旋即想起来挣扎,下刻胸口却涌起一股沉闷闷的热痛,惹得她有片刻无力,可这股热痛很快消失,就像幻觉一般。
乔绾只缓了一息,便竭尽全力地想要将慕迟推开。
慕迟的手却如铜墙铁壁一般,拥着她一动未动。
到后来乔绾也没了力气,干脆一口狠狠咬在他的肩头泄愤。
慕迟仍无所觉察,只俯首埋在她的肩窝处,身上雪白的狐裘将二人笼罩在其中,与她身上的嫣红锦裘纠缠,于山风之中拂动着。
不知多久,久到乔绾咬人的牙都酸了,慕迟方才动了动。
就在乔绾以为这个突然犯病的疯子终于要放开她时,他却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任由她反抗地拍打他,他只一步步沿着山路朝山下走。
沿路遇见了正匆忙往山上赶的司礼,见到慕迟怀中抱着的乔绾时忙垂下视线,心中却忍不住松了一口气。
他仍记得上次公子抱着那个假尸体意识全无的癫狂模样,若是再来一次,他不敢想象后果会如何……
慕迟抱着乔绾直接走出了西山,径自上了山下的马车。
马车很快前行。
“放开!”乔绾瞪了一眼慕迟道。
慕迟看着她,轻柔地将她放在自己身旁的位子,才松了手。
乔绾得了自由飞快起身坐到他的对面,抿着唇谨慎地瞪着他:“这是我的马车,你下去。”
慕迟此刻似乎才终于平静下来,喉咙紧绷了许久,嗓音仍嘶哑得厉害:“为何要来西山?”
“我爱来便来,关你何事?”乔绾没好气道,说完才发觉身后的锦裘团成一团硌在身后,格外不适,她欠了欠身子,想要整理利落。
却在此时,马车晃荡了一下,乔绾朝一旁倒去。
慕迟伸手扶住了她摇晃的身子,就在乔绾想要将他的手拍开时,他俯身将她身后的锦裘整理利落,又将她放到对面的位子。
乔绾皱着眉头望着他的动作,好一会儿才冷哼:“猫哭耗子假慈悲。”
慕迟只定定地看着她,许久突然笑了起来。
并非以往那样温柔到诡异的笑,也不是森冷的笑,而是纯粹的、欢愉的笑,笑到眼眶泛红。
乔绾狐疑地看着他。
慕迟笑够了,才轻声道:“乔绾,你说,楚无咎不是你的孩子。”
乔绾一愣,蹙眉不耐烦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无咎不是我的孩子?你又想做什么?”
慕迟忽视了她的后半句,只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嗯,知道了。”
她现下亲口告诉他,楚无咎不是她的孩子。
那么之前便不算对他撒谎了。
所以,这件事便彻底过去了。
乔绾瞪了他一会儿,最终懒得再理会他,索性靠着车壁闭眼假寐。
马车一路摇摇晃晃,乔绾随着马车轻轻晃动着,不多时意识有些游移,朦胧里只感觉到一抹视线始终注视着她。
乔绾蹙了蹙眉头,刚要转过身子,胸口却倏地涌起一股燥热,来势汹汹地搅弄着她的肺腑。
乔绾不觉闷哼一声,俯身想要缓解那股不适,唇却蓦地触到冰凉柔软的手腕,手腕上冒着血,散发着能压抑她肺腑燥热的铁锈味。
乔绾下意识地将血卷入口中,而后猛地反应过来,将眼前的手腕推开:“不用你的血,臭不可闻。”
慕迟顿了下,看着她的神色比起方才的苍白平静了些,可不过片刻,她便又痛楚地紧皱眉头。
慕迟凝眉,看向手腕的新伤,下瞬抬手将伤口凑往自己唇边……
乔绾也不知今日这是怎么了,明明如今才腊月上旬,肺腑却莫名痛了起来。
却在此时,眼前又是一暗,浓郁的血腥味涌来,乔绾不耐:“说了不用你……唔……”
她的话并未说完,唇便被堵住了。
用的,是慕迟的唇。
冰凉的唇瓣贴着她的唇,轻柔地试探研磨,舌也在她的唇间生涩地打着转。
乔绾震惊地睁大双眼,死死地闭紧唇齿,呜咽着:“你滚开……”
声音却模糊不清。
慕迟趁此机会撬开了她的唇齿,将口中的鲜血徐徐渡入她的口中,冰凉的手指刁钻地按了下她的下颌下方,她便不自觉地咽了下去。
慕迟抵着她的身子,又接连渡了两口,唇却再不忍从她唇上离去,舌尖将她唇角残留的血渍卷去,又沿着她的牙齿,一颗一颗地轻舐而过,带着些讨好。
乔绾被这明显变质的吻惹恼,愤怒之下启齿用力咬住他的下唇,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要将他的下唇咬穿了。
慕迟的喉咙溢出一声闷哼,任她咬着,许久,低低地笑了一声,仿佛极尽欢愉。
乔绾松开唇齿,脸颊因为恼意一片通红,气喘吁吁地瞪向慕迟。
慕迟的呼吸紊乱,失血后的脸色近乎透明,下唇的咬痕足有指甲大小,他舔舐了下下唇的咬痕,安静地回望着她,双眸泛着潋滟的光。
乔绾抿了抿唇,感受着肺腑逐渐平静,遂恨恨地移开视线。
一旁的小火炉安静地燃烧着,马车继续摇摇晃晃地前行。
许是今日爬了山,又许是方才痛过,眼下舒服了,乔绾的睡意又来了,竟真的靠着一旁的软垫昏睡了过去。
慕迟静静地看着她略显疲惫的神情,直到她的呼吸均匀,才小心地起身坐在她身旁。
她这次痛得很不寻常。
他又想起乔恒的死因,其一便是常年服药。
而乔绾曾被他迫着试药十年。
慕迟轻轻抬手拥着她,头埋入她的颈间,嗅着她身上炙热的暖香,如拥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不知多久,怀中的女子没有苏醒,只嫌弃地嘀咕:“臭……”
慕迟拥着她低低笑了几声,微微推开车窗,散去血腥味。
司礼驾马赶来:“公子?”
慕迟垂眸:“回兵营。”
“是。”
司礼应完,乔绾似听见了嘈杂声,不适地动了动身子,袖口有东西“啪”的一声掉了出来,发出沉闷的响声。
慕迟垂眸看去,一方绢帕散开,里面是一枚温润的翠玉簪。
慕迟盯着那枚翠玉簪,盯了半晌,哑声道:“命人将幄帐中的利器全数收起来,往后所有人不得持利器靠近幄帐半分……”说到此,他默了默,补充,“将牧场北部的池塘填平。”
司礼诧异地领命下去。
慕迟合上窗子,看向怀中的女子,忍不住将她抱得更紧了。
他不敢想如果她仍要与闻叙白成亲的话他该如何是好,他只清楚,他的选择不会是放弃。
作者有话说:
绾绾:臭死:)
狗子:老婆真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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