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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宽慰

    乔绾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再醒来竟已在兵营之中了。

    正值夜幕降临,几盏烛台将帐内映照的晕黄明亮,头顶是熟悉的幄帐顶, 一旁的炭盆里细弱的火苗燃烧着,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安静极了。

    幄帐内空无一人。

    乔绾掀开被子, 穿戴好便往外走, 刚走出幄帐, 便有侍卫上前对她抱拳恭敬道:“公主,外面寒冷, 还请您回帐中。”

    乔绾听着陌生的称谓,僵了僵皱眉绕过他便要朝帐外走。

    侍卫见状,匆忙跟上前去。

    乔绾一路上碰见不少侍卫,都未曾拿着兵器,只恭敬地垂首, 她看得心中烦躁,不由脚步更快了, 却在快要走出内营时,被两名侍卫拦了下来:“还请公主回帐休息。”

    乔绾愤怒地瞪着二人, 那二人却不为所动, 只面无表情地立在那儿。

    乔绾又去了其他出口,那群侍卫依旧只会冷着脸“请她回去休息”。

    乔绾只得怒火中烧地回了最初的幄帐。

    帐内的物件摆置得格外齐整, 乔绾站在营帐中央, 越看越是生气。

    那个畜生趁她睡着,竟敢将她掳到兵营中来, 还不许她出去!

    想到这里, 乔绾径自将一旁矮几上的茶盏拂落在地, 可绒毯厚重,茶杯在绒毯上滚了几圈后,竟安好无缺地停了下来。

    乔绾瞪着完好的茶杯,心中更气了,上前将矮几推倒,门口的面盆架也用力推翻,直到将帐内折腾的一片混乱,才气喘吁吁地停下,瞪着慕迟休息的内间。

    门外的侍卫战战兢兢地听着里面的动静,没敢进去,直到动静停了,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却没等他全然松懈,便听见幄帐内间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侍卫缩了缩脖子,暗道一会儿殿下回来,怕是凶多吉少了。

    乔绾看着慕迟衣箱中的衣裳散乱一地,周围也一片狼藉,才终于解了些气,环视一遭,落在他的书案上。

    乔绾冷哼一声,脸颊因方才的动作涨红着,走上前直接将书案的笔墨纸砚挥落,正要继续挥案上的书信折子,目光却陡然注意到什么,顿了下来。

    砚台下压着一方叠起来的书信,书信上方,极小的字迹写着“黎国密报”几字。

    乔绾将信拿了起来,皱着眉看着,而后呼吸蓦地一紧,脸色白了白。

    上面说,乔恒死了。

    因常年服药致身子虚弱,在夜间驾崩的。

    那个哄骗了她十余年为他试药的乔恒,她叫了十几年“父皇”的乔恒,就这么死了?

    乔绾不觉有些恍惚,脑子里一片空白,好一会儿她的目光才落在“常年服药”几个字上。

    乔恒常年服药。

    那她呢?她也会死吗?

    以往一个月才痛一次的肺腑,这次却只隔了半个多月。

    是不是也是征兆?

    慕迟也已经知道了?

    “殿下。”帐外陡然传来侍卫恭敬的声音。

    乔绾一愣,下意识地飞快将书信叠好重新放回原处。

    慕迟端着汤羹站在门口,却在进幄帐时脚步不觉顿了下,想到幄帐中的人,他心中竟有些不安,好一会儿低声问:“她醒了吗?”

    侍卫轻应:“回殿下,长乐公主已经醒了,只是……”说到此,侍卫为难了片刻,“公主察觉到不能离开后,将您的幄帐……全砸了。”

    从里到外,一点不落。

    侍卫低着头便等着责罚,可等了许久没听见动静,不觉抬头,却只看见那位平日看一眼都觉得冷飕飕的殿下,此刻好像在……笑。

    他仿佛早就知道幄帐内会发生何事,没有半分诧异,甚至还好心情地“嗯”了一声:“你们离远些。”

    侍卫忙行礼离去。

    慕迟站在帐外,停了几息才走进帐内。

    帐内的境况比他想的要好上一些,慕迟从容地跨过满地狼藉,走进内间,如同看不见满帐杂乱,只看着脸颊微微涨红、唇却苍白的乔绾,她的目光有些怔忡,正略微急促地呼吸着。

    慕迟上前,将汤羹递给她:“先用食。”

    乔绾像是倏地回过神来,看向他:“张伯呢?”

    “命司礼送回金银斋了。”

    “你……”乔绾白着脸,怒视他,“谁要你带我来这里的?”

    “你晕倒了。”

    “我那是睡着。”

    慕迟看了她一眼,睡着不会怎么叫都叫不醒,更不会到后来脸色苍白到全无意识。

    可想到司礼送张伯离去前满眼复杂地说“公子不妨……顺着长乐公主些”的画面,他抿了抿唇,又道:“先用食。”

    “不吃。”乔绾没好气地伸手便要将汤羹挥开,却未曾想慕迟紧攥着玉瓷碗,滚烫的汤羹洒出来也无动于衷。

    乔绾一怔,目光扫了眼他被汤羹烫过的手腕,那里还有在马车割伤的伤口。

    她顿了下,冷哼一声转过身:“我要离开。”

    慕迟望着她的侧颜:“不行。”

    说完,本以为她会反抗,或是皱着眉头手脚并用地推搡他,可都没有。

    乔绾只意料之中地平静道:“哦。”

    她应了一声,走到一旁还算齐整的床榻上,背对着他躺下了,背影纤瘦,微微蜷着,莫名有些孤零零的。

    慕迟凝眉,看了眼手中的汤羹:“先将汤羹吃了。”

    “你爱吃你吃,”乔绾没有转身,只嗡声道,“不吃拿去喂狗。”

    “乔绾,”慕迟沉声唤她,“吃……”

    乔绾没等他说完霍地起身,烦躁地接过汤羹用力放在一旁的书案上,折返回来便将慕迟往外推:“你不放我离开就滚出去,滚出去……”

    慕迟眉头紧锁,看着她踩在散落一地的物件上脚步踉跄着的模样,手上未敢用力。

    直至推到幄帐外,乔绾愤愤地落下帐帘,看着满屋子的沉寂,撇撇嘴眼眶蓦地一热。

    她也不知是为乔恒,还是为常年试药、也许不久后也会死去的自己。

    时隔近四年,她其实谈不上挂念,也谈不上恨了。

    她只是突然想起来,当初离开陵京前最后一次见到乔恒时,他说,最后一道因挂念她特宣她入宫的圣旨,是他亲拟的。

    帐外。

    慕迟看着眼前微微晃动的帐帘,眉头紧蹙,下瞬察觉到什么,转过头刚好与不远处的侍卫对上视线。

    侍卫匆忙躬身低眉,后背起了一层寒意,心中却忍不住想:殿下这是……被赶出来了?

    慕迟顿了片刻,刚要去询问侍卫方才乔绾发生何事,脚步却陡然僵住。

    方才幄帐内满目混乱,可乔绾将汤羹放在书案上时,桌角有一封散开的书信。

    那是黎国来的密信。

    信仍放在原处,可与之前有着细微的变动。

    乔绾看过了。

    也知道乔恒去世了。

    慕迟转身便要朝幄帐走,下刻却又停了下来。

    想到方才乔绾低落的背影,及帐帘落下前她微红的眼圈,慕迟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知所措的情绪来。

    她是知道乔恒去世,所以才伤心的吗?

    可乔恒拿她试药,她不该恨他吗?

    就像那个他该叫父皇的人若是死去,他心中绝不会起波澜,甚至还会畅饮杯酒。

    慕迟初次不知进去后自己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也从未有人教过他,这时该如何去做。

    那样令人作呕的亲情,有何值得她伤心的?

    夜色渐浓,远处的火光摇曳不灭。

    慕迟走向侍卫:“司礼呢?”

    侍卫忙道:“司总管送人还未归。”

    慕迟没有应声,只安静地看向远处的营帐,良久朝那边走去……

    *

    周庄墨自上回在慕迟面前提了李慕玄的名字后,平日除了商议军中大事外,慕迟再未单独见过他。

    想到这个学生,周庄墨不觉轻叹。

    慕迟是他教过最为聪慧的学生了,自幼生在那样阴冷简陋的地牢中,可平日里四书五经看一遍便能背个七七八八,武学更是学得极快,只因生了那样的体质……

    周庄墨摇了摇头。

    他知道,大齐只能有一名太子,可毕竟李慕玄也是他自小看到大的。

    帐外有人影徐徐走来,周庄墨只以为是巡营的守卫,未曾理会。

    可下瞬,帐帘被人从外面掀开,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周庄墨抬头看去,旋即一惊,忙放下书卷起身拱手道:“殿下。”

    他未曾想竟会是慕迟。

    慕迟抬头看了眼老者,没有说话。

    久等不应,周庄墨不觉抬眸,而后心底微讶。

    自幼时,他问他“老师,我这一生都要待在地牢中吗”后,再未露出过如那时一般的迷惘之色。

    可眼下,他眼中尽是迷茫。

    “慕迟?”周庄墨迟疑着唤他。

    慕迟略回过神来,默了默问道:“老师,你身边可有人至亲离世?”

    周庄墨心底已是诧异至极,“至亲”二字,是慕迟以往最为厌恶的了。

    可看他眼中的茫然,周庄墨轻声应:“有。”

    慕迟终于看向他:“如何宽慰那些人?”

    周庄墨疑惑:“宽慰?”

    慕迟又道:“若那离世之人虽待她好,却也一直在利用于她呢?”

    周庄墨越听越是糊涂,可偏偏慕迟再不言语,只道:“虽苦难不同,可被宽慰之人大抵也是想有人陪着的,哪怕未曾有只言片语。”

    想要有人陪着吗?

    慕迟沉默片刻,转身走了出去,朝中央的幄帐走着,看着那里影影绰绰的烛火,而后越走越快……

    *

    乔绾迷迷糊糊中做了一场关于陵京的梦。

    梦里,她穿着火红的胡服,嚣张至极地骑着一匹高头大马直直朝着皇宫而去。

    即便到了宫门口她也未曾下马,只用镶嵌着红玉的金鞭指着宫人,扬着下巴道:“还不快将宫门打开,父皇要见本公主。”

    宫人们无一人敢拦她,便是进了临华殿,坐在龙椅上的人也只是无奈地皱着眉头,在一片檀香的烟雾缭绕里无奈说着:“小十一,又在宫里行马了?”

    她笑:“父皇,绾绾刚得了匹宝马,骑来试试。”

    “你啊,”烟雾里,龙椅上的人脸看不真切,他只是摇摇头,唤身后的宫人拿来了丸药,“小十一,将这丸药吃了。”

    她看着丸药,并未如以往一般吃下去,而是抬头:“父皇,我可以不吃吗?”

    下瞬,龙椅上和蔼的人骤然变得凶神恶煞,雾气里的人脸也清晰了起来,一张瘦骨嶙峋的脸狰狞地朝她伸来:“乔绾——”

    乔绾低呼一声,猛地睁开眼,额头上起了一层薄汗,身上也升起阵阵令人烦躁的热。

    微弱的烛光在轻轻闪烁着。

    乔绾定定地看着前方,脑子里空荡荡的。

    帐帘却在此时被人掀开,有人走了进来。

    乔绾背对着里间门口,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有寒意逐渐弥漫时,她便已猜到了是谁,可不愿理他,索性闭上双眼装睡。

    慕迟站在床榻旁,看着仍背对着自己的背影,良久俯身将她的鞋履脱掉,侧躺在她身后,安静地拥紧了她。

    冰凉的触感惹得乔绾身子一僵。

    慕迟却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僵硬,只拥着她。

    他其实并不会哄人,翻遍了记忆,似乎只有一次,幼时那个女人去地牢偷偷看望他时,流着泪看着他脚腕被锁链磨出的血痕,而后一下下地轻拍着他的背。

    迟疑半晌,慕迟伸手,笨拙又轻缓地在她的肩侧一下一下地拍着……

    乔绾白日在马车上睡了许久,本没有丝毫睡意,未曾想被他一下下地轻拍着,最后竟真的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帐外隐隐传来将士们操练的声音。

    慕迟看着仍熟睡的乔绾,定定看了片刻,最终在帐外传来司礼轻声唤“公子”的声音后,缓步下了榻。

    昨日被乔绾扔了一地的衣裳仍散乱着,慕迟顿了顿,挑了一袭白衣及雪白锦裘穿在身上,走出帐去。

    “公子,将军们都在等您。”司礼道。

    慕迟应了一声,又道:“命人备好热水和手脂,在门口候着。再去战俘的家眷里挑个手脚利落的丫鬟来。”

    “是。”司礼忙应。

    慕迟起身走进不远处的营帐,里面各营的将军及周庄墨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今日商讨之事,不外乎是阿尔赫部落也在固阳不断增兵一事。

    免不了一场大战了。

    不过也好,慕迟想,固阳离着此地极近,一来一回也不过一日,不用离着兵营太远。

    商议完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慕迟心中有事,起身便要离开。

    而此刻樊柱才终于能说些闲话,见慕迟起身,便朝他看去,随后“诶”了一声:“殿下,昨日固阳一战您受伤了?”

    慕迟凝眉:“嗯?”

    樊柱:“您的嘴……”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朝他看去。

    周庄墨也忍不住朝慕迟看了一眼,昨夜天暗未能看清,方才便发现,他的下唇有一块不小的红痕。

    慕迟垂眸:“被人咬了一口,无碍。”

    话落,他径自离去,留下后面几人面面相觑。

    走到帐外,慕迟伸手抚了抚唇上的伤痕,心中涌现一股莫名的愉悦。

    却在此时,司礼快步跑了过来:“公子,闻叙白求见长乐公主。”

    作者有话说:

    狗子:看见我嘴上这么大的红痕了吗?

    还是狗子:我老婆咬的!

    ◉ 62、捻酸

    乔绾醒来时, 幄帐内早已收拾利落,丝毫不见昨日的狼藉。

    昨夜她好像梦见了母亲,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她哄着她睡觉。

    乔绾抿了抿唇, 穿了衣裳走出里间。

    一名丫鬟模样的陌生女子端着温水在外帐候着,见到她忙福了福身子:“奴婢叩见公主,司将军吩咐奴婢伺候公主梳洗。”

    营中的女子大抵是俘虏的家眷婢女, 乔绾无意为难她, 只随意洗弄一番。

    未曾想丫鬟又端来一个檀盘, 檀盘上放着一个打开的精致妆奁,妆奁内华丽的首饰与肃杀暗沉的营帐格格不入, 一旁还有一瓶上好的手脂,是她以往在陵京常用的样式。

    乔绾想到陵京,便想起昨日的那封书信,心中不觉烦躁起来,没有理会便径自走出幄帐。

    腊月牧场的寒风不小, 乔绾未曾穿裘氅,虽觉察到冷, 可吸入冷气时肺腑又莫名的舒服。

    乔绾在内营随意地走着,不觉便走到了出口处, 侍卫如昨日一般拦下了她。

    乔绾紧皱眉头, 转身就要折返,也是在此时, 身后一人温和的嗓音里带着些沙哑, 不可置信地唤她:“宛娘?”

    乔绾身形一僵,转过身去。

    外营一间简陋的幄帐前, 一袭白衣的闻叙白走了出来, 眉眼满是疲惫, 衣摆处也沾了些污浊,本就清瘦的身形,此刻看起来更清减,却仍显温和。

    乔绾没想到闻叙白会来兵营找她,她本以为得等到自己回到金银斋才能再见他。

    乔绾刚要走上前,侍卫抬手便拦下了她:“公主请回幄帐。”

    乔绾皱眉,骄横的语气信手拈来:“你们敢拦我?”

    侍卫一怔。

    闻叙白也顿了下,他看着乔绾浑然天成的娇纵姿态,却不见丝毫的盛气凌人,这和以往他认识的她如此不同。

    乔绾抬了抬下巴朝前走了两步,侍卫便退了两步,许是她太过强硬,侍卫最终松了口,未曾放她出去,只搜查一番后让闻叙白进来了。

    片刻后。

    乔绾不耐烦地让跟着的侍卫离自己远些,与闻叙白沿着内营走着。

    二人谁也未曾开口,只剩呼啸而过的风声。

    最终是乔绾率先打破沉默:“闻夫子何时来的兵营?”

    闻叙白默了默道:“刚来不久。”

    事实上,将书信送去馆驿后,他便去了金银斋,却得知她去了西山,遍寻不到之际,方才知她在此处。

    也说不上为何,只是觉得,他该给她一个解释。

    乔绾又问:“书信可曾交给馆驿?”

    闻叙白没想到她会问自己这些,怔愣一息后颔首:“馆驿已快马加鞭送走了。”

    “这次想必应当能让黎国子民在摩兰重新入学入仕吧?”乔绾笑着道。

    闻叙白的喉咙动了下,低声“嗯”了一声。

    乔绾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不错,未曾想我这个前公主还有些用。”

    闻叙白睫毛轻颤了下,抬头看向她,唇角一贯温和的笑也消失了:“你……便没有其他想说的?”

    乔绾认真地想了想,笑问:“是不是没想到,我居然是那个臭名远扬、骄奢淫逸的长乐公主?”

    闻叙白微微凝眉,摇头道:“那些不过是传闻罢了。”

    “你若是生在陵京,便知那究竟是不是传闻了,”乔绾扬了扬眉梢,“我在九原都听人提过自己的名号,说那黎国的长乐公主出入青楼,虚荣娇惯,枉顾礼法……”

    “宛娘,”闻叙白打断了她,眼底尽是不赞同,可听见她如以往一般对他说话的轻松语气,紧绷了一路的心陡然松懈了不少,“你不怪我?”他问。

    “我也欺瞒了你,”乔绾垂下视线,耸耸肩,“这样算来,你我二人也算公平。”

    闻叙白脚步微停,转过头看着她,不知为何心底升起淡淡的希冀。

    乔绾唇角的笑淡了淡:“闻夫子,哪日你去金银斋,我们将生辰帖换回来吧?”

    闻叙白的眸色一滞,逐渐变得晦涩,良久他移开视线,目光定定看向远处的营帐:“……嗯。”

    乔绾点点头,也随之看过去,再未言语。

    不知多久,乔绾听见身边人轻声唤她:“宛娘。”

    乔绾转过头去,一眼便望进了闻叙白的双眸中:“嗯?”

    闻叙白动了动唇,他其实想要她质问他,到底有没有真心对她过,可是在看见她眼中的平静后,那些话全都说不出了,他只安静道:“抱歉。”

    乔绾怔了怔,眼眶微热,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忘了面亲时我说过的话了?”说着,她真的认真打量起他的面庞,“闻夫子生得好看啊。”

    “再者道,无咎能入学堂,也多亏了闻夫子。”

    闻叙白看着她唇角的笑,蓦地作声:“不是臭名远扬,骄奢淫逸。”

    “嗯?”乔绾不解。

    闻叙白认真地望着她:“我认识的宛娘,乐天灵动,与人为善,从不似传闻那般。”

    乔绾的笑容微顿,继而夸张道:“我可要当真了?”

    闻叙白轻轻地笑了起来,停顿片刻,探入袖口中,却在触到香囊时一顿,不知为何突然便不愿拿出了,只拿出了一个陶埙:“这是上次你落下的。”

    乔绾望着那个精致的陶埙:“原来落在你那儿了,”她伸手接过,抚了抚陶埙上雕刻的精致图案,玩笑道,“闻夫子可曾学学?”

    闻叙白长睫微顿,没有说话。

    乔绾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说着便自袖口摸索一番,而后佚䅿眉头轻蹙。

    她之前分明将翠玉簪放在了此处,想着哪日见到闻叙白好还给他。

    可怎么会不见了?

    “宛娘?”闻叙白不解地唤她。

    乔绾回过神来,也许昨日脱去外裳时,掉在营帐了。

    这么想着,乔绾抱歉地笑笑:“没事……”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冬风吹过,吹得乔绾青丝凌乱,清晨随意绾起的发髻微松,簪子也动了动,几缕碎发散乱开来。

    乔绾下意识地抬手理了理碎发,而后才发觉手中仍拿着陶埙,刚要将陶埙收起,一只手却已经率先替她将吹落脸畔的碎发拂到身后。

    乔绾眨了眨眼,诧异地看着闻叙白。

    闻叙白抿着唇,低头看了她一眼,顿了下,他知自己该克己守礼地收回手,可手指却如僵住一般,只低声道:“你有不便,我来吧,”说着,温柔地为她将微松的发簪插入发髻之中,“好了。”

    乔绾仍有些怔忡。

    却在此时,一阵比寒风还要冷冽几分的森冷气息涌来,风里似乎也添了几缕寒香。

    “这么亲密?”柔和的语调自后方低低传来。

    乔绾心中一跳,继而反应过来,皱着眉转身看过去。

    同样一袭白裳的慕迟站在萧瑟的风里,披着雪白的狐裘,雪肌玉肤如同与满身的白融为一体,迎上她的目光,他甚至对她歪了下头温柔一笑。

    乔绾抿了抿唇,不知他又抽了哪门子风,可转念想到上一次在温池,他也是抽风一般射出一柄匕首险些伤了闻叙白,乔绾不觉朝闻叙白身前挡了挡。

    察觉到她有意保护的动作,慕迟的笑微僵,继而走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

    乔绾凝眉,用力地挣扎未能挣开,慕迟面色无恙地笑看着闻叙白:“闻公子九年寒窗,连男女授受不亲都不知?”

    闻叙白面色微变,垂眸道:“见过太子殿下。”

    慕迟望着他,未曾牵着乔绾的手不觉攥起,双眸微眯,心中涌起阵阵杀意。

    可面上却笑了一声:“闻公子客气了,”慕迟转身看向乔绾,“医官到了,我们该回了。”

    “医官来做什么?”乔绾仍用力挣着他的手,不耐问道。

    “为你探脉,还有……”说到此,慕迟转眸睨了眼闻叙白,“我下唇被咬伤,医官会来上药。”

    乔绾陡然僵住,继而反应过来他唇角的伤是如何来的,恼怒地瞪向慕迟。

    慕迟转眸,对她笑了笑。

    乔绾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闻叙白的脸色一白,目光定定地望着慕迟唇下暧昧的红痕,良久,目光黯然地垂下双眸。

    慕迟颔首:“失陪了。”说完,便要牵着乔绾离开,却在看见乔绾单薄的身形时迟疑了下,解下狐裘披在她的肩头。

    乔绾正在气头上,想也没想便将狐裘甩开:“不劳殿下费心。”

    慕迟微顿,旋即又上前,拿着狐裘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

    乔绾抬头瞪着他,下刻将狐裘重重扔在地上,踩在上面直直朝前走去。

    慕迟看了眼雪白狐裘上的脚印,又看向乔绾的背影,转头轻描淡写地对跟在身后的司礼示意了下,抬脚跟了上去。

    司礼了然,摸了摸袖中的翠玉簪,走到闻叙白面前:“闻公子,请。”

    闻叙白看着乔绾的身影,眼前的宛娘,和他认识的宛娘如此不同,

    眼前的宛娘,骄纵又放肆,恣意妄为却生机盎然。

    “闻公子。”司礼声音微大。

    闻叙白回过神来,脸色仍旧苍白,勉强温和地笑笑:“有劳了。”

    *

    慕迟回到幄帐时,乔绾已经回来了。

    丫鬟守在帐门口,见到慕迟,惊惧地低头便要跪地叩拜。

    慕迟抬了抬手挥退丫鬟,并未立即走进幄帐,只在门口等待着。

    不多时司礼一路飞快走来,将香囊呈上前:“公子,翠玉簪已经还回去了。”

    “嗯。”慕迟接过香囊,略过青竹图案,径自看向右下角的“宛”字。

    这是乔绾亲手为闻叙白绣的。

    她的女工依旧不好,简单的“宛”字也歪歪扭扭的,却能看出绣这个字时有多认真。

    慕迟死死抿着唇,摩挲了下右手虎口的“绾”字,良久,用力将香囊攥紧,任香囊在掌心变了形。

    不知多久,慕迟转身进了幄帐。

    乔绾正坐在里间崭新的梳妆台前,背对着他,仅是背影都能看出她仍在生着闷气,身上的红裳都像一簇正在燃烧的火苗。

    听见身后的声音,乔绾开口道:“我放在袖口的玉簪呢?”她方才便找过了,到处都没有。

    慕迟走到她身后:“什么玉簪?”

    “一根翠玉簪,”乔绾抬眸,“知州府宴客那日我戴的那枚。”

    慕迟的目光落在她微乱的发髻上,恍然:“闻叙白送你的那枚?”

    乔绾抿了抿唇,没有否认。

    慕迟盯着她的反应:“你要将簪子还给闻叙白?”

    “我……”乔绾刚要应,转念想到什么,“我想戴不行吗?”

    慕迟长睫微顿,心底陡然涌起一股扭曲的嫉妒,想到方才闻叙白帮她固定发簪的画面,他蓦地伸手,将她发髻中的金簪抽了出来。

    青丝披散下来,垂在她的身后。

    乔绾捂着自己的头发怒视他:“你做什么?”

    “发髻乱了。”慕迟拿过一旁的木梳,便要给她梳发,乔绾挣扎了下,慕迟凝眉,忙松了松,“不想要头皮便随便动。”

    乔绾一僵,最终心不甘情不愿地坐了回去。

    慕迟在身后一下一下地梳理着她的长发,动作轻缓。

    乔绾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及身后那道雪白的身影,神色有些恍惚。

    “公主在想什么?”低柔的声音自身后幽幽响起,仿佛穿过四年的光阴,停在她的耳畔。

    乔绾的目光微颤,下刻陡然反应过来,自铜镜中看向慕迟:“你不要这么对我说话。”

    “为何?”

    乔绾下意识道:“你不配。”

    帐中骤然一片死寂。

    慕迟的手停留在她的发间,一瞬间有些好笑又迷茫。

    以往这样对她的那个小倌,分明也是他。

    可她却只念着那个小倌。

    乔绾有些恼怒自己的失态,低下头不再看铜镜,闷声问道:“你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慕迟沉默了好一会儿,沉沉道:“这么想离开?”

    “我本就不属于这里,”乔绾静了一会儿,“再者道,我在此处也只是闲着,无趣得紧。”

    慕迟看着她的长发。

    她的头发与她这个人截然不同,青丝柔顺,而她却热烈如火。

    “若不想闲着,”慕迟看着右手虎口处,“便再绣个香囊。”

    乔绾一僵,继而想到什么冷哼一声:“不想绣。”

    “我怕哪日殿下再偷偷摸摸送人,乱点鸳鸯谱,将我与旁人凑成一对。”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专扎人心的绾绾~

    ◉ 63、燕都

    乔绾说完这句话, 帐内便再次安静下来。

    直到一旁炭盆中的炭被烧得发出“啪”的一声细响,火星微溅,慕迟方才恢复如常。

    他垂眸再没有说话, 只静静地将木梳放在一旁,手指刁钻地转了下,便绾了个精致的发髻, 他拉出妆奁哑声问道:“戴哪个?”

    乔绾扫了一眼妆奁内摆放整齐的珠钗, 件件都是华贵之物, 没有开口。

    慕迟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她的回话, 便取了一枚鸳鸯点翠钗。

    “不要这个。”乔绾皱着眉道。

    慕迟的动作微顿,将珠钗放了回去,重新拿起一枚金丝凤鸟状的金簪。

    这一次乔绾没有反驳。

    慕迟将金簪插入她的发间,定定看了一会儿,静默地走到书案后坐下, 神色有些怔忡。

    他很少会后悔什么,从小到大, 他做的每一件事,杀的每一个人, 报的每一桩仇, 从未后悔过。

    无一例外。

    这些年来,他热衷于那些狂热的争斗与战争、利用与血腥, 他走的每一步, 即便满是血肉骸骨,也未从不更改退缩。

    可此刻, 慕迟第一次产生了名为后悔的情绪。

    他曾经, 将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乔绾, 亲手推给了旁人,一手撮合了她的姻缘。

    而他甚至不敢想象,那时得知真相的她会是怎样的心情。

    心口一阵瑟缩,慕迟忍不住蜷了蜷身子,呼吸也沉重了许多。

    乔绾透过铜镜看了眼慕迟,诧异于他居然没有发火。

    “公子,医官来了。”帐外传来司礼的声音。

    慕迟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了眼乔绾后应了一声。

    司礼很快带着一名医官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名背着药匣的年轻男子。

    “下官参见殿下。”医官本是太医校尉,前几日刚被派去固阳,未曾想这才两三天,太子便又快马加鞭地将他连夜传唤了回来。

    慕迟应了一声。

    医官上前:“殿下可是要给……脸上的伤口上药?”医官到底没好意思点破那点暧昧的痕迹。

    慕迟看了乔绾一眼,察觉到她瞥来的没好气的目光时,心中微微松了下:“不用,”他道,“给长乐公主探脉。”

    “是。”

    医官小心地走到乔绾跟前,拿出一块上好的丝绸绢帕:“公主,请。”

    乔绾知道自己这几日的毒发很是蹊跷,并未推辞,也未曾接绢帕,只将袖口挽起,露出纤细皓白的手腕:“你直接号脉便是。”

    医官诚惶诚恐地看了眼慕迟,见他虽皱着眉却未曾出口阻拦,这才点头应是。

    帐内很是沉寂。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医官方才皱着眉松了手。

    乔绾不解:“怎么?”

    医官沉吟片刻:“长乐公主近些时日可曾去过湿热之处?”

    乔绾一愣,如今九原城正值隆冬,哪里有什么湿热之处?

    “温池。”一旁的慕迟平静道。

    医官恭敬的颔首,又问:“长乐公主这几日夜间可睡得安稳?肺腑可有不适?”

    乔绾顿了顿,含糊道:“有时会肺腑闷热……”

    慕迟:“丑时到寅时会难受,口干,身子异常发热。”

    乔绾猛地瞪向慕迟。

    后者微顿,继而垂下视线。

    医官也看出蹊跷,转而对慕迟躬了躬身子,皱眉道:“长乐公主体内有积毒良久,致使身体虚弱,才会热痛难忍,想必也是去温池催化了毒发,幸而服了解毒的药物,这才得以缓解,只可惜,终药不对症。”

    乔绾怔了怔:“那我可会死?”

    慕迟皱眉。

    医官却沉默下来,许久方才开口:“长乐公主的脾胃有渐衰之势,若不能解去积毒,怕是毒发会越发频繁,直至……”直至什么,医官没说,只又道,“下官医术疏浅,只知病因,却不知解毒之法,若能请来在下的老师,或有转机。”

    医官开了方子后随司礼一同出去了,幄帐内再次留下乔绾与慕迟二人。

    乔绾再未开口,只无意识地抚了抚肺腑处,脑子一片纷杂。

    脾胃渐衰吗?

    也就是说,她如今就像曾经在城外看见的那棵老树一样,外表如何枝繁叶茂,可内里却已经逐渐腐朽衰老了。

    “固阳一战后,你随我回燕都。”不知多久,自医官离开始终未曾说话的慕迟蓦地开口。

    乔绾后知后觉地看向他:“什……”话说一半便已反应过来,“不要。”

    “方才那位医官的老师,是大齐太医署的太医令。”也是他被囚于地牢时,受伤后给他医治、保他求死不得的人。

    “那又如何?”乔绾看向他。

    慕迟停顿片刻:“乔绾,此事不可胡闹……”

    “谁同你胡闹了?”乔绾冷笑一声,这几日被困的怨气及听闻自己病体的烦躁顷刻迸发,口不择言起来,“我是死是活与你有何干系?你倒好,放着好好的乔青霓不娶,困着我做什么?我便是明日死了……”

    “乔绾!”慕迟蓦地打断了她,瞳仁微红,死死盯着她。

    那时抱着一具尸体的回忆钻入脑海,慕迟忍不住晃了晃身形。

    乔绾安静下来,良久眼眶一热。

    她并不想死,活着虽然没有多少人真心待她,可死更痛苦。

    她见过乔恒不再服药后瘦骨嶙峋枯瘦如柴的模样,也见过母亲临死前油尽灯枯的痛楚。

    她才不想要成为那样干巴巴的人,她想好好地活着。

    可她也不想……不想钻入另一个牢笼中。

    慕迟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秦贺和闻叙白已经知晓你的身份,你以为九原城还待得下去?”

    乔绾睫毛微颤。

    “九原城简陋,药材都少得可怜,你和倚翠可以到燕都继续开金银斋,楚无咎也会请最好的先生教习,张伯年岁已高,我也会命人寻他的孙女。”

    慕迟站起身:“此事不容商议。”

    话落,他起身便朝帐外走。

    “慕迟!”乔绾怒。

    慕迟只大步走出幄帐。

    司礼刚送走医官,手里拿着封信匆匆赶来:“公子,固阳来的战报。”

    “嗯。”慕迟应了一声,接过书信往前走去,下刻却陡然踉跄了下。

    司礼忙扶住他:“公子?”

    慕迟的喉结用力地滚动了下:“……无事。”

    *

    固阳战乱又起,阿尔赫这一次派来了大军直抵固阳城下。

    大齐的兵马早便驻守在城墙之上,两军战事一触即发。

    慕迟率兵去增援固阳,留守在西山牧场的兵营冷清了许多。

    乔绾醒来时,幄帐内空荡荡的,她一人在帐内发了一会儿呆,刚要起榻,下瞬里间的帐帘便被人掀开了。

    乔绾凝眉,她早便说过,不喜欢被人打扰,可抬头目光便愣住了。

    “小姐,您醒了?”倚翠端着温水,身后跟着两个端着托盘的丫鬟,惊喜地看着她,“您先洗漱一番,再把药喝了。”

    乔绾直直地看着乔绾,好一会儿才道:“倚翠?你怎么来了?”

    “可不只是我。”倚翠笑盈盈道。

    乔绾不解,下刻帐外便传来一声脆生生的:“绾姐姐——”

    而后一道小小的身影朝她扑了过来。

    乔绾抱了楚无咎一个满怀,捏了捏他的小脸,惊喜地看向倚翠:“你们都来了?”

    “张伯今日还要待在金银斋,便没有来,”倚翠说到此顿了下,“今日寅时便有人接我们来陪小姐。”

    乔绾默了默,安静地穿戴好衣裳,倚翠又拿过一碗澄褐色的药汁:“小姐,您先把药喝了。”

    乔绾闻到熟悉的味道便知是自己以往在陵京时喝的,她不觉凝眉:“不是不管用……”

    话才说了一半便停了下来,她看向倚翠。

    倚翠低下头:“是……司护卫留下了几日的药引。”

    乔绾看着眼前的药汁,她知道倚翠所说的药引是什么,指尖不觉轻颤了下,良久仰头喝了下去。

    有了倚翠和无咎的陪伴,乔绾每日倒是有了解闷说话的,鲜少再烦闷了。

    第九日时,天色晴朗起来,兵营的气氛也比往日要活泛许多。

    用过晚膳后,乔绾便和倚翠、无咎,三人一同去了兵营东边的一处垛口处看星星。

    无咎小小的身子在远处的夜空下跑闹着,乔绾便站在一旁笑看着。

    “小姐。”倚翠的声音突然传来。

    乔绾转头看过去。

    倚翠抿了抿唇,轻轻道:“小姐,我曾经总觉得,自己是个奴婢,这一生大抵也只是个奴婢了,将来再寻个同为奴籍的男人,成个家,生个孩子,这一辈子便过去了。”

    “可跟着小姐离开陵京后,是小姐让我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倚翠没出息,其实并不懂这些有何深意,也不知小姐真正想要的是何物,可倚翠知道,若是没了命,便什么都没了。”

    乔绾的转头怔怔地望着她:“倚翠……”

    倚翠抬头,眼圈微红,却安静地笑:“倚翠希望小姐活着。”

    四遭除了无咎偶尔的笑闹声,仿佛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今晚星空极美,装点着冬日萧瑟的夜。

    乔绾不知自己何时回的幄帐,她只安静地侧躺在床榻上,出神地看着角落的黑暗。

    慕迟连夜赶回兵营时,正值深夜。

    他身上的甲胄如同在血水中洗过一般,险些看不出原本的冷银色,浓郁的血腥味席卷而来。

    司礼一路马不停蹄地跟在慕迟身后,直到兵营才松了一口气。

    战场局势瞬息万变,公子这几日几乎没怎么阖眼,最终在昨日,将阿尔赫固若金汤的防守中撬开了一道口子,生擒了对方头领。

    守城的将士乘胜追击,公子却一言不发地骑着快马便回兵营。

    司礼看着慕迟下了马便直直朝中央的幄帐走,便要回自己的帐中,一路赶回来,他的身心早已疲惫至极。

    可下瞬,他便看见公子站在幄帐门口,始终没有进去。

    司礼不解,强撑起精力想要上前询问,却发现公子一转身径自去了后营,再回来人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白衣。

    司礼默了默,最终识相地回了自己的幄帐。

    慕迟嗅了嗅身上,确定再无血腥味方才掀开帐帘走了进去。

    乔绾睡前总爱留的那一盏烛火此刻只剩下一小截了,正雀跃着释放着微弱的光亮。

    借着这一点烛光,慕迟看着背对着自己的纤瘦身影,冰冷的肢体好像得了一丝丝的暖意,他忍不住贪恋地上前,小心地将人从身后圈入怀中,下颌安静地放在她的肩窝,蜷着身子轻拥着她。

    铺天盖地的疲倦席卷而来,他忍不住闭上双眼。

    乔绾今晨醒得晚,晚上睡得并不沉,察觉到被人密不透风地抱住便猜到是慕迟回来了。

    他的呼吸也泛着冷冽,不多时便均匀了起来,一下一下喷洒在她的后颈。

    乔绾皱了皱眉,她还记得当年自己第一次要他陪自己困觉时,他戒备地整夜未曾困觉。

    而今却睡得这么快……

    乔绾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荒谬却真切的念头:也许他将自己困住,就是因为这个疯子因为身子冰冷而整夜无法安眠,而她比常人的体温要热一些。

    他抱着她刚好能够取暖。

    她于他,也许就是个安眠工具罢了。

    思及此,乔绾动了动身子,慕迟果真下意识地抱紧了她。

    乔绾凝眉,心底涌起一股恶气,发泄似的抬起手肘狠狠捶了下他的肺腑。

    耳畔一声低低的闷哼,带着倦意与困顿的喑哑嗓音如呢喃般响起:“乔绾,燕都每年也能看到雪……”

    乔绾一僵,本要再捶他的手顿住,许久睫毛轻颤,垂下眸来。

    *

    大齐与阿尔赫的固阳一战,最终以阿尔赫的将领被生擒结束。

    阿尔赫的残兵余将败走西北,大齐的军队乘胜追击,又赢了几场小仗。

    只是这些与乔绾并无太大干系了。

    她最终还是决定前往燕都——这座繁华的大齐都城。

    她想活命,她决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成为一个干瘦如骷髅般的人。

    正如倚翠所说,若是命都没了,她拿什么要自由自在?

    况且……得知自己极有可能是慕迟的安眠工具,也许哪日慕迟寻到其他能令他安睡的女子,便能放过她呢?

    就算他不放过,等到她身体康健,也总能寻到自由的机会。

    乔绾不知慕迟何时命人将金银斋搬空的,除了一直照顾着楚无咎的青芽,宅中的丫鬟护院也给了一笔银钱后遣散了。

    乔绾仔细想想,她这三年来,在九原城除却秦夫人外,竟再无其他可惦念的。

    因此也只让人去给秦夫人送了一封书信,可秦夫人终究也知道了她的真实身份,托人捎回一句口信:公主往后,一生安康。

    真正离开九原城,是在大齐大胜后的第三日。

    乔绾坐在分外豪华的马车内,懒得理会对面的慕迟,索性便听着九原城冷清街市上偶尔的吆喝声。

    一路她都很平静,只在经过她常来买点心的珍馐阁时顿了下,推开了窗子。

    珍馐阁今日的客人并不多,乔绾扫了眼阁内,目光看向她常去的二楼,而后微怔。

    阑窗大开,秦夫人任丫鬟扶着站在那里,正目送着她,许久抬手拭了拭眼下。

    乔绾停顿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九原城总是有人记得她的,也不算白来一遭了。

    乔绾抬手便要合上窗子,却在此刻,传来阵阵埙声。

    乔绾扶着窗子的手僵滞了下,良久循着埙声看去。

    身姿气场清瘦温和的白衣书生站在不远处的树下,身后是满地落雪,正静静吹着一只墨色的陶埙。

    埙音空灵绵长,是一首简单的九原小曲。

    乔绾最后看了一眼那书生,安静地合上车窗,双眸出神地看着虚无。

    她隐约想起自己初次去闻家时,闻叙白窘迫地说:在下倒是会古筝,却不会吹埙。

    而她只半开玩笑地道了句:你往后可以学学。

    也是在那日,闻叙白得知她的身份,应下了定亲一事。

    埙声仍悠扬地响着,马车渐行渐远。

    慕迟脸色难看地听着若隐若现的埙声,他不知这埙声有何缘故,但定是与乔绾有关。

    可想到往后乔绾便去燕都了,二人怕是再无见面的机会,他勉强压下心口的酸意,垂下视线。

    *

    慕迟一路率京师军队直往燕都的方向赶,原本一路顺遂,所经之城皆大开城门放行。

    只在经过胜州时,被阿尔赫部落派来的一队人马伏击。

    慕迟命手下全数暗卫保护乔绾,自己则率军迎战。

    傍晚出发,第二日清晨便解决了这场伏击,被阿尔赫人马劫持的百姓纷纷下跪道谢,慕迟看着只觉得满心烦躁。

    仿佛离开乔绾一步,她便会立即消失了一般。

    慕迟刚要吩咐司礼处理残余之事,而后便看见一对夫妇抱着襁褓中的婴孩求着司礼,说那婴孩已一整日未曾进食,妇人又没有奶水喂食婴孩,只求赏些吃食。

    司礼到底心软,吩咐人取来不少吃食给了那对夫妇。

    慕迟冷嗤一声,便要收回视线,下瞬却又顿住。

    那对夫妇得了吃食,又求来的热水小心地泡软了,一点点喂给婴孩。

    二人喜极而泣地相拥着,怀中的婴孩似乎也受了感染,咯咯笑了起来。

    那个婴孩一点也不好看。

    笑起来也是。

    慕迟却有些难以移开视线。

    许是有了楚无咎这档子事,他忍不住在想,若是以后他与乔绾有了孩子,会是怎样的呢?

    定不要像他,一个怪物,没什么好像的。

    最好像乔绾一些,便不会被人嫌厌了吧。

    “你这孩子得有一周了吧?”那对夫妇身旁,一名老妇人正操着当地的方言寒暄。

    “一周两个月了……”

    慕迟皱了皱眉,驾马便要折返,身后的声音再次传来:“你这孩子省心得紧,不似我家那几个,回回折腾我一两宿,差点入了鬼门关了……”

    慕迟抓着缰绳的手一紧,不觉又朝那婴孩看了一眼。

    那婴孩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乐呵呵地朝着他这边咿呀呀地挥着手。

    慕迟目光一冷,想到方才老妇人的话,陡然觉得这婴孩的面目变得可怖起来。

    “公子?”司礼立于马下轻唤。

    慕迟回神:“此处交给你了。”

    扔下这句话,他便快马朝远处而去。

    乔绾正在马车内与倚翠一起陪着无咎玩藏钩游戏,无咎猜中了,正拍着手笑得开心,外面传来几声恭敬的“殿下”。

    马车内的笑声立即停下了,下瞬车门被人打开,慕迟站在马前,一袭白裳,朱色锦裘披在身后,风华昳丽。

    倚翠识相地牵着无咎回了自己的马车。

    乔绾扫兴地收回目光,深深地呼吸一口,缓解下肺腑的闷燥,刚要坐回原处,眼前身影闪过,她已被人用力抱在怀中。

    慕迟的头埋在她的肩窝处,轻缓地吐息。

    乔绾的身躯因亲昵的动作凝滞了下,继而了然。

    这个疯子昨夜大抵又没睡好。

    作者有话说:

    狗子:这一刻,我连我们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不过还是算了,人类幼崽配不上老婆。

    绾绾:哦,明白了,这厮当我是安眠工具。

    走一波剧情~下章浅浅地换个地图~

    文案很快就要来啦!

    安心,狗子需要tiao jiao,才会懂事~

    关于昨天评论区说的完结问题,其实是按照大纲推算的,预计这个月能完结正文(番外另算)。

    但是吧,我又很容易写着写着脱纲,所以一切以实物为准23333

    不过不会很长就是了~

    本章评论前50有小红包哉!

    ◉ 64、美人

    乔绾和慕迟一行人是在腊月二十五入的大齐边境, 正值新正前后。

    除夕这日,刚好行至延州城外,大军驻扎休整一日。

    乔绾一路只忙着赶路, 听闻延州城内有焰火,兴致勃勃地与倚翠、无咎三人一同去看。

    延州是燕都旁的一处小城,却已见繁华城池的端倪, 比之九原城只好不差。

    今夜并无宵禁, 百姓众多, 处处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尤其焰火升空绽放时, 天空居然开始洋洋洒洒地飘去小雪来,与花灯映照之下,美如画卷。

    只是当抬头欣赏焰火时,乔绾又一次毒发了。

    没有任何征兆,胸口的燥痛便来势汹汹地翻涌了上来, 喉咙往上冒着腥甜,在她忍不住呕出一口血后, 眼前一暗。

    有一瞬间,乔绾以为自己会就此窒息过去。

    朦胧之中, 乔绾只感觉自己被一道飞身而来的身影抱着, 在屋宇之间飞快地穿梭着,一根冰凉的手指撬开了她的唇齿, 将冒着血珠的手腕塞到了她的口中。

    直至后来, 乔绾的毒发逐渐平静,唯一的感觉只剩下抱着她的那只手在轻轻地颤抖着。

    这是乔绾第一次觉察到, 自己离着死亡原来这般近。

    临睡去前, 乔绾忍不住想着, 她真是越发看不懂慕迟了。

    她不懂慕迟为何屡次冒着失血过多的危险救她,她心中其实产生过荒谬的念头,可是以往自作多情后被狠狠摔落云端的教训太过惨烈,她便再不会让自己多想了。

    再者道,曾经,他对她的利用、曾产生过的嫌厌与杀意,是真实存在过的。

    乔绾任由自己陷入一片沉睡之中。

    慕迟命司礼监督大军返京,他则只带着十余名暗卫快马加鞭地赶路。

    乔绾再醒来,已经在回燕都的马车上,肺腑没有半点异状,仿佛除夕那夜的毒发只是一场错觉。

    而后乔绾才发觉自己被人抱在一个冰冷的怀抱中,她刚动了动身子,抱着她的手便加大了力气。

    乔绾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干脆懒得再挣扎,任由身后人抱着,左右有人上赶着充当靠垫,她还舒服些。

    就这样马不停蹄地赶路,最终在正月初七这日,一行人顺利到达燕都。

    这还是乔绾第一次来到大齐的都城,一时之间心中不免新奇。

    燕都和陵京不同,陵京于江南秀丽处,隽永秀美,而燕都更多的是巍峨繁盛。

    街市之中玉辇错落,金鞭络绎不绝,两侧锦绣罗列,街铺鳞次栉比。也有游侠骑马晃荡而过,提酒而行的醉人蹒跚步行,胡笳声声,文人墨客高歌豪饮。

    马车停在了城中一处府邸前。

    乔绾下了马车,起初并未觉得异样,可走进宅邸后却不觉愣了愣。

    眼前的府邸,和她在陵京的公主府格外相像。

    亭台楼阁,飞檐青瓦,抄手游廊,雕梁画栋,熟悉至极。

    乔绾走进寝卧,看着如寝殿如出一辙的装潢,有些走神。

    “公主好看!公主好看!”

    “沉鱼落雁!”

    奇异尖利的嗓音在里间响起,乔绾一怔,掀开帐帘便看见阑窗前的金丝笼,通身碧色的长尾鹦鹉站在桃木站架上叫着。

    乔绾走上前去,看着鹦鹉左边翅膀下的一块墨色羽毛。

    这是她当初在公主府养的那只,只是后来,她担心慕迟看见笼中鸟会联想到他在松竹馆的不好经历,便命人搬去后院由下人照料了。

    乔绾没想到慕迟竟然将它也接来了。

    环视着周遭的环境,妆奁上的首饰、衣箱内的华服,皆是她以往喜爱的样式。

    乔绾不知慕迟何时准备的这些,心底蓦地涌起一阵茫然。

    她以为自己潇洒离开陵京后,便彻底将那些抛之脑后了,如今才知,其实她偶尔还是会想念那些过往的。

    那座她从小长到大的城,那个她最熟悉的公主府。

    “金银斋的物件我已命人送往铺子那边,往后你便住在此处。”慕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乔绾睫毛微顿,回过头去。

    慕迟站在里间门口,迎光而立,身上雪白的狐裘蒙了一层细腻的光晕。

    乔绾难得没有反驳他,平静地应了一声。

    慕迟再未言语,只看着站在床边的女子,良久垂下双眸,眼眶却不觉微热。

    这处空了好久的府邸,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

    “殿下,”门外,管家的声音恭敬传来,“宋御医到了。”

    乔绾没见到宋御医之前,只以为和以往自己见到的太医一般,穿着官服温和儒雅的模样,见到宋御医后才知,自己大错特错了。

    宋御医名唤宋攀,身形高大,留着长胡须,看起来五六十岁的模样,更令乔绾意外的是,他的眼睛瞎了一只,如同中了毒一般,眼珠漆黑无光,眼周一片崎岖的疤痕。

    见过慕迟,宋攀忙躬身行礼,而后方才给乔绾号脉。

    却在探清乔绾的脉象时大怔,继而飞快地看了眼慕迟。

    世人鲜少知晓大齐的太子殿下换了人,可他却是知道的,当初前太子无数次折磨这位新殿下,不止皮肉之痛,还喂食了不少毒药。

    可新殿下身骨异常,不知疼痛反而利于他割肉排血调配药物为他解毒。

    次数多了,新殿□□内的毒物与解药多了,便是血都成了能解毒的宝。

    而眼前这位姑娘体内积毒良久,如今仍能如常人一般走动,显然是食了新殿下的血化解了毒性。

    “如何?”慕迟凝眉问道。

    宋攀松了手,站起身:“回殿下,这位姑娘体内积毒太久,下官须得回去好生翻看医书古籍,方敢对症下药。”

    乔绾闻言,心中勉强松了松。

    御医这样说,便代表她仍有活路吧。

    接下去几日,乔绾始终待在府邸。

    金银斋的新铺子在燕都最豪华的地界,正着人装潢着,倚翠时不时去察看一番,张伯便送她前去。

    无咎也在第二日便被接去了学堂。

    只是让乔绾烦躁的是,慕迟隐瞒了他回京一事,除了第一天白日出去外,其余时间如同住在了这处府邸一般,放着东宫不去,偏偏成日待在此处。

    三日后,宋攀再一次出现在府邸门口,只说解毒的法子有了。

    宋攀带着乔绾和慕迟二人去了府邸后方的一处院子,走进里间,打开封闭的密室。

    密室中一阵森冷的寒意用来,饶是乔绾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可转瞬肺腑中的燥热像是被压制住一般。

    一旁的慕迟冰冷的指尖也有些僵硬。

    乔绾定睛看去,才发觉密室周遭是一块块晶莹剔透的冰。

    “这些都是连山上挖回来的冰,”宋攀解释道,“这些冰能制住姑娘体内的积毒,下官开了一道方子,自明日始,姑娘须得每日煎服,服下一炷香后,再来此处药熏半个时辰,约莫半年,便能除去体内十之七八的积毒,若是顺利,半年后便只需服药数月,再无需药熏。”

    乔绾听着宋攀的话,想到自己竟真的能安生活下去,不觉双眸亮了亮,前几日的烦躁也烟消云散。

    她看着周围的冰,不觉深呼吸一口气,却没等吐出,手便被人抓住了:“你还未曾服药,在此处待久了恐有不适。”

    乔绾一僵,手下意识地挣了挣。

    宋攀见状忙上前对慕迟道:“这位姑娘还好,殿□□寒,在此处待久了怕是会有生命危险,还是早些离开此处为好。”

    此刻乔绾才察觉到,慕迟的面色苍白如纸,手也比起平日更加冰冷了,好似比周围的冰块还要寒上几分。

    乔绾抿了抿唇,最终停下了挣扎的动作。

    宋攀留下方子便告辞离去了,乔绾回了寝房,看着身侧的慕迟,想到终是此人将她带到燕都,为她解毒,只别别扭扭地道了声:“多谢。”

    慕迟微怔,刚要作声,门外便传来司礼风尘仆仆的声音:“公子。”

    乔绾忙道:“司礼回来了,想必找你有事,你去忙吧!”

    她的语速太快,以至于说完后,整个寝房有短暂的寂静。

    慕迟看着她不自在的脸色,良久弯了弯唇,应道:“好。”

    司礼率大军凯旋,在大齐朝堂上引起不小的波动,这两年多来,大齐的版图一再扩大,如今慕迟班师回朝,军务朝务必然繁多。

    乔绾也开始每日服药,服下药后体内会燥痛难忍,可去了冰窟密室后,整个人却又说不出的舒服。

    宋攀担心生出状况,跟了她两日,见无异样方才放下心来,只要她有事便着人去唤他就好。

    乔绾道谢一声应了下来。

    这几日白日慕迟忙于安顿将士、下颁新疆土法令,忙碌的紧。

    乔绾乐得自在。

    只是每晚半梦半醒之间,乔绾总能感觉到有人在身后紧拥着她,下颌安静地放在她的后颈,一下一下地均匀呼吸着。

    就像做梦一样。

    直至一日,乔绾睡得早,半夜醒来口渴难忍,不觉舔了舔唇角,刚要坐起身,随后身后一声沙哑的:“渴了?”

    乔绾被惊了一跳,才知每晚有人紧紧箍着她的腰身并非梦境。

    慕迟倒是平静,只穿着中衣赤脚下榻给她倒了杯水,看着她喝下便重新拥着她睡去。

    乔绾瞪了他半晌,最终难以将他的手挣开,只得转过身背对着他,越发觉得他真的只是将她当做助他安眠的工具了。

    *

    又过了几日,金银斋已装潢得差不多了。

    这日,倚翠察看完金银斋便想着快些回府告诉乔绾这个好消息,未曾想刚走到后门处,便看见那里停着一辆马车。

    府邸管家立于马车前,不多时车门打开,一阵香粉味儿飘过,几个衣着艳丽的女子悄悄地下了马车。

    管家对几名女子点过头,一转身便望见了不远处的倚翠。

    管家心中一慌,忙拱手道:“倚翠姑娘。”

    倚翠回了一礼,便匆忙朝乔绾的寝房走去。

    管家收回视线,看向身侧的几个美人。

    自打近三年前,太子殿下便像是换了一个人般,不像以往一般夜夜笙歌,熏染于酒色之间,反而每日孤身一人待在这座空荡荡的府邸中,不近女色,寡言少语。

    后来没过多久,太子便领兵东征西讨了。

    朝堂中的大人们说,许是太子殿下忧心征讨一事,才会有所收敛。

    如今殿下得胜回朝,满朝文武心悦诚服,即便是那些顽固的老臣都对殿下变了态度。

    殿下以往的近臣便想着,既然殿下回来,想必定要放纵一番,是以这才送来了这些美人。

    管家想,既是殿下的近臣,必是了解殿下的,且殿下以往好美色一事满朝皆有耳闻。

    即便如今殿下日日宿在那位乔姑娘房中,可殿下到底是将来的一国之君,不定哪日便喜新厌旧了。

    思及此,管家道:“各位美人随我来吧。”

    倚翠脚步飞快地回了乔绾的寝房,直到关了房门眉头仍轻蹙着。

    乔绾正在逗弄着鹦鹉,听见开门关门声不觉朝倚翠看去:“怎么了?金银斋出了事?”

    倚翠陡然回神:“没有,”她摇摇头,“正月下旬金银斋大抵便能开了。”

    乔绾闻言心中不觉欢欣起来,她并未要慕迟的银钱,金银斋是她一手开起来的,可看着倚翠仍心事重重的模样,乔绾起身上前:“发生何事?”

    倚翠抿了抿唇道:“小姐,我在后门处,看见管家接进来几名衣着艳丽的女子。”

    乔绾一愣:“什么女子?”

    倚翠轻轻摇摇头:“我也不知……”

    没说的是,她总觉得那几名女子是给太子的,毕竟这几日她出入坊间,便听闻了早年间太子的风流名声。

    “既然不知就不要多想了。”乔绾未曾放在心上。

    可很快乔绾便知道了。

    午后乔绾才休息完,便听见院中传来几声女子的娇笑声,随后两三名女子任丫鬟搀扶着走了进来。

    一股百合甜香在寝房中弥漫,乔绾抬头看去,一名美人已经走了进来,另两个倒是始终站在外间,个个腰肢如柳,在冬日里仍只穿着单薄的衣裙,身姿纤瘦细弱,颜色撩人。

    那些美人正看着她,眼中有好奇也有轻视:“姑娘是哪位世家千金,竟被藏在这里?”

    乔绾道:“不是什么世家千金。”

    美人的眼中不觉放松,又问了她几句可要和其他姐妹一同弹琴作诗,得知乔绾皆都不行后,其中一人更是“噗”的一声笑了起来,为首之人眼中更是多了几分高高在上。

    乔绾未曾在意,也不怪这些女子,她只是突然想起了母亲。

    当初母亲即便在冷清的宫殿里,仍有好些衣着华贵的妃嫔去找母亲的麻烦,直到母亲卧于病榻命不久矣,那些人方才罢休。

    而这样的争斗,或是为了家族,或是为了子女,或是为了感情,想要者不外乎那个坐在龙椅上的人的垂怜。

    乔绾厌恶这样的“争宠”。

    那美人因乔绾眼中的忽视与怜悯变了脸色。

    倚翠皱着眉拦在乔绾跟前便要送客,美人突然尖锐道:“既然都住进了这里,还做什么这副清高姿态?”

    这寝房,是这处府邸最大最豪华也是最中央的房子,便是院落中的那棵梧桐,都是上百年的上好古树。

    乔绾闻言一顿,转头看向那个美人。

    倚翠说,不知这些女子是何人,可她此刻猜也猜到了,想必是管家接进来献给慕迟的。

    她其实并不了解在燕都的慕迟是什么样的,也不知他是否要留这些女子。

    若他不想留,她清静。

    若是他想留,那更好。

    也许他发现自己拥着旁人也能睡着了呢?这样,他再不需要她,等半年后解了毒,他必定会放过她了。

    “你……”倚翠一贯和善,此刻见这些人竟如此对小姐,也忍不住满心怒火,连带着对慕迟也多了几分怨恼,他的桃花债,作甚要为难小姐?

    倚翠上前,便要赶这些人出去。

    “倚翠,”乔绾拦下了她,走到美人跟前,“你觉得这里很好?”

    美人眯着眼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想要?”

    美人冷哼:“是又如何。”

    乔绾笑:“那让给你。”

    说完她拉着倚翠便朝外走去。

    作者有话说:

    又是一记回旋镖,狗子傻眼倒计时233333

    文案要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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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65、要你

    慕迟今夜回来的早了些, 司礼跟在其后事无巨细地汇报着军中事务。

    慕迟随意地听着,目光落在不远处最中央的寝房上,房中留了一盏烛火, 影影绰绰地晃着晕黄色的光亮。

    即便这盏烛光并非特意为他而留,他心中仍不觉暖了一暖。

    好像,终于有一盏灯在等着他归来。

    “不少降军已收编入营……”司礼仍在继续说着, 却在此时, 提着灯笼的管家匆忙迎了出来:“老仆迎接殿下迟了, 殿下恕罪。”

    慕迟的眸动了下,抬了抬手, 制止了司礼的话,看向管家:“今日可曾有事发生?”

    管家躬身道:“今日礼部王大人和陈侍郎来过,为殿下献上厚礼庆祝殿下凯旋,还有便是乔姑娘傍晚出寝房时,见到老仆后问了句殿下何时回来。”

    乔绾问过他?

    慕迟的心微紧, 看向寝房的方向,这是这段时日以来, 她第一次问他。

    一旁的司礼见状,朝不远处的寝房看了一眼, 继而了然:“属下今夜将余下的事务均记录在册, 明日交给公子。”

    “嗯。”慕迟应了一声,眉眼也少有的松懈, 挥退二人后, 他缓步朝寝房走去,却在走到门口时脚步停了停, 解去身上沾了烟尘与寒意的锦裘, 方才悄然推门。

    走进寝房的瞬间, 慕迟的眉头便不觉一皱。

    一股陌生的百合香气,甜腻却令他心中焦灼不安。

    这不是乔绾的味道。

    乔绾身上是一股淡淡的、带着暖意的香气,发间是若隐若现的皂荚香。

    越往里走,那股香气便越发浓郁,陌生的感觉也越发强烈。

    也许……只是她突发奇想又试了哪样新香料。

    偌大的房中只有桌上一盏红烛安静地燃烧着,四周的一切都笼罩在昏暗之中。

    慕迟走进里间,烛光顷刻便暗了下来,下瞬一道纤细的人影朝他靠了过来。

    慕迟一僵,却在那道人影伸手抱住他的小臂时,眸色陡然冷冽下来。

    “殿下……”娇腻的女声响起,可随之而来的便是一声尖锐的尖叫声。

    慕迟抓住女子的手腕,骤然用力,脱臼的声音立时响起,伴随着骨骼摩擦的骇人声响。

    女子脸上的娇媚全数消失,只剩一片惊恐,手腕如被厉鬼攥住一般,钻心的疼痛。

    “你是何人?乔绾呢?”慕迟森冷问道,手指微微用力,便嵌入细嫩的血肉之间,指尖染上了鲜血,诡异至极。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女子惊惶而痛苦的求饶声在夜色中凄厉响起。

    “回答错了,”慕迟的嗓音低柔,“孤问你,乔绾呢?”每说一字,他手下的力道便加大一分,血珠沿着他的手指坠落。

    女子借着月色看着眼前如魔鬼一般的男子,仙人般的样貌,却仿佛自地狱爬出一般诡艳,声音因害怕而颤栗道:“乔姑娘、乔姑娘去了偏院……”

    “偏院……”慕迟一字一字呢喃,双眸越发阴冷,他松开手,轻声道,“你是说,乔绾在偏院?”

    那个娇贵惯了的乔绾,去九原城住的都是上好的院子,如何会甘愿去偏僻的偏院?

    “是、是……”女子方才点头,下瞬脖颈一紧,铺天盖地的窒息感席卷而来。

    慕迟掐着她的脖颈,手指渐渐收紧。

    女子早已吓出满脸泪水,拼尽最后一丝气力艰涩道:“是乔姑娘将这里让给我的……”

    慕迟的手一僵,良久目光微恍,一时竟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什么叫乔绾让给这女子的?

    她不喜欢这里吗?可这里是按照她的公主府建的。

    他听闻,那公主府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均是合着她的心意盖起来的。

    她为何要让?

    司礼听见尖叫声匆忙闯了进来:“公子?”

    慕迟后知后觉地回神,看了眼司礼,又看向被自己掐得脚尖险些离地的女子,好一会儿将她扔到一旁,转身定定地朝外走去。

    “公子……”司礼刚要追上,迎面撞上赶过来的管家,询问之下得知白日的事,饶是司礼也没忍住狠狠瞪了一眼管家,怒骂了一句:“蠢材!”

    *

    乔绾今夜休息的格外早,送走欲言又止的倚翠,戌时刚过便睡下了。

    想到今夜不用被人当安眠工具,心中便格外轻松。

    只是不知为何,她今夜的睡眠格外的浅,朦胧之中总感觉好像有什么在压着她一般,稍稍一点动静便极易被吵醒。

    房门处发出一声极轻的动静时,乔绾瞬间便睁开了眼,看着眼前拂动的纱幔,只当又是风吹得门作响,翻了个身便要继续睡去。

    错眼之间,却望见了纱幔外的一道白影。

    乔绾的睡意烟消云散,飞快地坐起身,映着烛光,皱着眉头看向门口处。

    慕迟穿着一袭胜雪的白衣,正沉默着朝她走来,目光空茫,神情木然。

    迎上她的视线,他的眸光方才动了下。

    “你怎么来了?”乔绾隔着纱幔问道。

    慕迟没有作声,只缓步走到近前,将纱幔安静地撩起,顿了下,抬手便要抚向乔绾的脸颊。

    乔绾此刻方才看清,慕迟的指尖尽是黏腻暗红的血迹,她心中一寒,飞快地避开他的手,自一旁跑下床榻。

    慕迟僵在原处,良久转头看着她。

    乔绾盯着他指尖坠落的一滴血珠:“你杀了她?”

    慕迟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而后扯起一抹笑,温柔道:“吓到你了?”

    他说着,环视一圈四遭,拿起桌上的绢帕,擦拭着指尖的血迹,有些血迹早已干涸,他便格外用力地擦拭,直到指尖的皮肉隐约渗出血色方才罢休。

    等到擦拭得差不多了,他道:“方才听人说了个不好笑的笑话,她说,是你主动将寝房让出,自己来住这处偏僻的院子的。”

    乔绾凝眉:“不是笑话。”

    慕迟指尖一顿,下瞬茫然地抬眸:“可是住不惯寝房那边?明日我命人回陵京,将公主府的物件都……”

    “不是,”乔绾沉声道,“是我不想住在那边的。”

    慕迟微垂的睫毛轻颤了两下,脸色煞白,沙哑问:“为什么?”

    乔绾抿了抿唇:“我与你毕竟没什么关系,宿在一起不成体统,那名女子是旁人献与你的,便是你的人……”

    “那不是!”慕迟蓦地扬声道,方才伪装的平静也全数消失,他看着眼前的女子,“乔绾,她不是我的人。”

    乔绾微惊,良久垂下眼帘:“也许你该试试。”

    慕迟怔:“什么?”

    乔绾沉默片刻,笑了起来:“也许你应该试一试的,慕迟,你只是接触过的女子太少了,或许尝试后你便会发现,其实我没什么特别,甚至是谁都可以取代的,你不用非得靠着我方能安眠……”

    慕迟的容色随着乔绾的话越发苍白,到后来已近透明。

    他看着平静说出这番话的乔绾,她要他尝试着接触旁的女子,她可以这样轻松地将他推给旁人……

    惝恍之中,慕迟想起曾经的那枚香囊。

    那枚他借机塞给景阑的香囊。

    那时的她在得知真相后,又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她不像他一样是个怪物,她这么怕痛……

    心口阵阵酸痛涌来,铺天盖地,痛的如同要窒息一般,乔绾的声音仍响在耳畔:

    “也许接触后,你也会清楚,你想要的究竟是……”

    “我想要的是你!”慕迟骤然打断了她,嗓音嘶哑道。

    屋内陷入一片寂静之中,只有烛火在跃动着。

    乔绾凝眉,愣愣地看着慕迟。

    慕迟也怔住,方才那番话如下意识道出一般,未经思索,凭借着本能脱口而出。

    却并不后悔。

    他想起乔绾爱看的那些话本子里的情情爱爱,他并不了解那些复杂的情愫,也无人告诉他何为爱,他只是……想要乔绾,只想要她,想时时刻刻、永永远远不让她离开自己分毫。

    慕迟朝前走了两步,声音冷静了下来,他低声道:“不是其他任何人,我想要你,乔绾。”

    乔绾逐渐回过神来,察觉到慕迟的靠近,她近乎惶恐地后退半步,脚步匆忙。

    慕迟停了下来,迷惘地看着她,在迎上她的视线时顿住。

    她的眼中有错愕,有惊惧,有诧异,甚至有丝丝缕缕的酸涩……

    却独独没有欣喜。

    “你不信?”慕迟轻声问道。

    乔绾沉默着,良久开口道:“我并非不信。”

    慕迟的眼中升起一丝光亮。

    乔绾静了静,垂眸道:“慕迟,当初在毓秀阁,你为了护我而挨了一鞭时,我动过心的。”

    慕迟的喉结微动,怔忡地望着她。

    “后来,得知了真相后,我便在想,那个让我动心的小倌,真的存在过吗?”

    “在我满心欢喜地算着求乔恒为你我赐婚时,你究竟是那个与我一同欢喜的小倌,还是那个在心中嘲讽我的慕迟?”

    “而后我便发现,无论答案是哪个,我都会很难过。”

    乔绾说着,突然笑了一声,她抬起头坦然地看着慕迟的双眸:“至于你说我不信你啊……”

    “我不是不信你,慕迟。”

    “我只是不信这些情啊爱啊的了,它与我想象中的太不一样了。”

    曾经她以为,爱慕一人该是美好的,欢喜的。

    可后来她才知,爱也可以是摧毁,是利用,是抛弃,是几欲痛到窒息。

    当初送慕迟去柳州回来,“沉睡”的那三日,到了后来,她其实是清醒的。

    她给自己三天时间,对自己说:乔绾,之后便不准再犯傻了。

    她一直铭记于心。

    慕迟出神地看着安静笑着的乔绾,看到眼尾嫣红。

    当年看话本看到里面的男女分离时总是眼圈通红,看到有情人终成眷属时,便会笑容满面的乔绾,如今却说,她不再信这些情与爱。

    “抬去后院疗伤……”门外隐约传来司礼的声音,紧接着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乔绾听着外面的动静,还需要疗伤,看来那美人无碍,她又看了眼站在原处一动未动的慕迟,说出那些话,她心中轻松了许多,耸了耸肩,乔绾吐出一口气:“我今夜和倚翠一起休息。”

    话落,她便要朝门口走,下刻手腕却被人动作仓惶地抓住了。

    乔绾挣了挣,没能挣开,他的手如金梏一般死死禁锢着她。

    乔绾皱眉,不觉道:“怎么?你还想要将我锁起来吗?”

    慕迟的指尖剧烈颤抖了下,良久,轻轻地松开了她。

    乔绾抿了抿唇,快步走了出去。

    慕迟仍站在房中,她走了,这间房间都变得冷寂起来。

    前段时日相拥而眠的夜,此刻仿佛变作镜花水月,被轻易地打散零落开来。

    良久,慕迟方才转身,静静地走出屋子,走出院落……

    司礼在院落外不安地等待着,管家白着脸诚惶诚恐地磕着头,喊着“殿下饶命”。

    慕迟恍若未闻,只径自朝书房走着。

    司礼见状匆忙快走几步,率先去点燃了书房的烛台。

    慕迟走进书房,只望见偌大的房中一片空荡阴冷。

    那股彻骨的寒意好像再次涌上来了,折磨着他的肢体,惹得他忍不住颤抖。

    司礼刚要悄然退出,慕迟道:“司礼,将炭盆都点上。”声音平静如一潭死水。

    司礼诧异,自到了九原城后,公子便鲜少再烧炭盆取暖了,就像是……寒病无药自愈一般。

    只是他也不敢违逆,将书房中的几个炭盆全都点燃上了。

    一阵阵热浪涌现,慕迟立在这股热浪之中,气息与四肢仍是冰冷的。

    慕迟将手伸到炭盆上,想要烤一烤,却在看见指尖残留的血迹时一怔。

    这是旁的女人的血,似乎还残留着那股令人作呕的百合花香。

    也许,乔绾是因为这些,才说了那些话。

    她向来不喜欢旁的女子靠近他的,就像当年他们去集市,只因有人偷觑他她便会捻酸生气一般。

    慕迟走到盆架旁,将手伸入冰冷的水里,用力擦洗着被碰过的小臂与手背。

    直到彻底清洗干净,盆中的水面逐渐平静,倒映着一张自欺欺人的脸。

    慕迟怔了怔,下瞬陡然后退了几步,脚步匆忙地远离了铜盆,走到书案后定定坐着。

    不知多久,慕迟的瞳仁动了动,似想到什么,转身走到一旁的暗格中,安静地拿出一个破旧的木匣,微微一动,里面传来铁器碰撞的闷响。

    木匣打开,经年的腐木与铁锈味扑面而来。

    慕迟看着早已锈迹斑斑的铁链,伸手轻轻地抚过。

    那些在黑暗中挣扎着如牲畜般活下来的日子,那段他恨极厌极的回忆,多年后,第一次再浮现于眼前……

    *

    这段时日,乔绾每日喝药、去冰室药熏,身体恢复得很不错。

    隔日,乔绾特意和倚翠一同送了无咎去学堂,并去看一下金银斋的装潢。

    久未上街,乔绾难免有些兴奋,尤其在繁华的燕都,汇聚着天下各处的名产名吃,午时二人便寻了最大的酒楼,好生吃了一顿。

    等到回府时已经近黄昏了。

    一进府门便听下人窃窃私语,说是昨日的那些美人和管家不知为何,突然便被赶出了燕都,管家和其中一位美人离去时,还是被抬出去的。

    此事似乎还牵连到了朝堂上的几位官员,只是不知那些官员是何下场。

    倚翠担忧地看着乔绾,乔绾只眨了眨眼,笑道:“看我做什么?”

    倚翠见乔绾神色如常,放下心来。

    许是逛了一整日的缘故,乔绾药熏后没多久开始困倦。

    同倚翠一块休息,她总挂念着她是不是未曾睡好,乔绾便照旧回了偏院。

    今夜乔绾入眠极快,陷在柔软的被褥中,睡得香甜。

    只是半梦半醒之间,她仿佛听见了几声锁链碰撞的清脆声响。

    乔绾伸了伸腿,那响声越发明显。

    就像回到当初在公主府时被金梏囚住的日子。

    金梏……

    乔绾猛地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漆黑,此刻她方才察觉,原来那根自己睡前习惯留的蜡烛已经燃尽了。

    乔绾吐出一口气,暗道一声晦气,竟然梦到了那段过往。

    然而下刻,锁链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不是做梦。

    乔绾一怔,坐起身看向外面。

    熟悉的寒香乍起,慕迟朝她走来,锁链声一步一响。

    乔绾惊:“你又来做什么?”她边说边睁大眼试图穿过黑暗看清楚来人,可再吃力,也只看见那张黑暗中也欺霜赛雪的苍白面颊,以及那双如鬼似仙的眸子,其余一片模糊。

    慕迟已经走到她面前,良久,拉过她的手,将冰冷粗糙的粗重铁环放入她的掌中。

    “什……”乔绾刚要反问,下瞬陡然反应过来,手指一颤。

    铁环“啪”的一声砸在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

    慕迟顿了顿,静静地俯身将铁环捡起。

    乔绾自枕边拿过火折子,吹了两下,微弱的火苗映出狭窄的光亮。

    乔绾定定看着慕迟的右脚,如同多年前的那场梦境一般,梦里的孩童、少年右脚锁着重重的锁链。

    而此刻,出现在了眼前的慕迟身上。

    慕迟将锁链的另一端重新塞到她的手中,半蹲在她眼前,抬头望着她,如臣服:“这一次,给你。”

    “再试一次,乔绾。”

    “就一次。”

    他伸手轻触着她的脸颊:“可怜可怜我,试着喜欢我。”

    ◉ 66、半年

    火折子的火苗在二人之间雀跃地跳动着, 影影绰绰照着空寂的房间。

    乔绾睁大双眼,隔着微弱的光亮怔愣地看着慕迟,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幻听。

    她不敢相信眼前人真的是慕迟, 他竟会说出这番讨怜的话。

    一时之间脑子里一片空白,胸口有什么挣扎着想要跃出。

    直到脸颊上冰凉的触感一点点渗入骨血,乔绾才猛地反应过来, 近乎惊惶地朝一旁躲去, 避开了抚着自己脸颊的手。

    锁链碰撞着, 叮咚作响,火苗也剧烈地跳动了下, 屋内暗了又亮。

    慕迟的手仍维持着方才的动作,好一会儿他看向自己僵在半空的手,唇动了动,只低声道:“洗干净了……”

    没有血,也没有其他女人的气味了。

    莫名的话, 乔绾却听明白了,她下意识地看向慕迟的手。

    他的肌肤即便在晕黄的火光下也泛着如霜雪一般的苍白, 手背与宽袖垂落隐约露出的小臂上,是一道道用力清洗过的红痕, 有些已渗出了血, 格外明显。

    乔绾的睫毛轻轻地颤抖了下,她撇开头, 看了眼昏暗的房间, 从一旁下榻想要将烛台点亮,却忘记了手中仍抓着的锁链。

    直到听见锁链的脆响, 乔绾的动作一僵, 手中的火折子随之歪了歪, 火苗险些燎到她的手中,却被另一只手挡了过去。

    那只冰凉的手攥着离火苗最近的地方,手指顷刻被燎了一片红,他却只一步一步走到桌前,伴随着锁链晃动的声音,点亮了烛台。

    昏暗的房间立即亮了起来。

    乔绾的目光落在慕迟的脚踝处,她仍记得在那一场场的梦境中,锁链摩擦着那个孩童的脚踝,血肉模糊。

    她更记得不论是那个孩童,还是那个少年,看向锁链的目光除却死气沉沉,便只有无休无止的厌恶。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乔绾动了动唇,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

    慕迟的眸光颤动了下,静静地走到她眼前,迎向她的视线:“乔绾,你说过的。”

    “以后,不会再有别的女人看见了。”

    当年在集市上,她曾亲口说过的,她说真想将他关在府中,以后永远也别出来了。

    她说,永远。

    乔绾凝眉,那些被刻意忘记的记忆复又涌现出来,心口骤然瑟缩了下。

    乔绾抿着唇,恼怒极了被牵动的感觉,伸手用力地推开慕迟,手下没有半点留情:“我说过又怎样?那是对那个小倌说的,你永远都不是他。”

    “而你,慕迟,你就是个疯子,”乔绾的喉咙紧了紧,声音也低了几分,“你疯了……”

    慕迟被她推得身子摇晃了下,低低道:“我没有疯,乔绾。”

    他很清醒。

    无比清醒地、心甘情愿地套上了枷锁。

    曾将他如牲畜一般锁在地牢锁了十余年的锁链,他痛恨至极的锁链,如今他甘心再次戴上。

    然后,献与她。

    乔绾死死抿着唇,良久转身便朝门口走去。

    “我知道,你说不再信所谓的情与爱是认真的。”慕迟蓦地哑声道。

    乔绾的脚步一僵。

    慕迟又道:“我更知,毁了你对感情全部期待的我有多混账。”

    “乔绾,再试一次,即便只是因着怜悯也好,很多我不懂的事,我会去学的,不会再有其他女人,若你仍不愿,我可以时时刻刻戴着代面,你想见到那个小倌,我也可以成为他……”

    他鲜少说这样多的话,说到后来,已语无伦次慌乱无措。

    乔绾侧身立在他身前,喉咙因为紧绷隐隐泛着酸痛,她没有转身:“若再试一次依旧不行呢?你难道还想要一直试下去?试一辈子?”

    慕迟的喉结滚动了下,目光有片刻迷茫。

    乔绾嗤笑一声,便要继续离开。

    “半年,如何?”示软的声音自身后安静地响起,“御医说,解去你体内的积毒须得半年,半年后,你便再无需靠冰室药熏。”

    “这半年,你我二人如当年一般相处,试着接受我,若是半年后……”说到此,慕迟的嗓音骤然哑了下去,他顿了顿方才艰涩道,“你仍无法接受我,我会……放你离去。”

    最后四字,如同自唇齿之间一字一字挤出一般。

    乔绾安静地立在原处,一动未动。

    半年。

    刚好是当年慕迟陪在她身边的时间,也是她从初次动心到彻底死心的时间。

    冥冥中一切似乎早就注定好了。

    不知多久,乔绾徐徐转过身来,看向慕迟:“若我在这半年内碰上了令我心动之人呢?”

    慕迟的身躯一僵,眼眶隐隐泛着赤红:“若你遇见那个人,”他默了默,“不要告诉我。”

    “半年后,我会给你自由。”

    “若我等不了半年呢?”

    慕迟安静下来,房中除却炭火燃烧的声响再无动静,漫长沉寂后,他低声道:“……你可以同他来往。”

    乔绾怔了怔,仿佛不认识他一般望着他,许久她颔首道:“半年。”

    慕迟的长睫一顿,定定回视着她的双眸,而后缓缓扯起一抹笑来:“好,半年。”

    说完,眼眶却蓦地一涩。

    乔绾抿了抿唇,目光落在他的脚踝上:“你将锁链摘了吧。”

    慕迟愣了下,继而看向她,似是怕她反悔般,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我没有反悔,”乔绾解释道,“我不喜欢这个锁链。”

    她不是疯子,况且“人畜有别”。

    一个被血浸染生锈的锁链,早已让人分辨不出究竟是铁锈味还是血腥味了,她厌恶这样的味道。

    慕迟看着她的眼睛,确定她并未说谎后道:“好。”

    而后缓缓坐到一旁,将粗重的锁链打开。

    乔绾看见他的脚踝早已被磨出了一圈血痕,锈迹也嵌入他的血肉之中。

    她垂下眼帘:“既然只是试着相处,你若是尊重我,往后便不要再一声不吭来我房中与我共榻而眠,毕竟男女有别。”

    慕迟微僵,顿了下安静地应:“好。”

    “我往后会时常前往金银斋,你不可再限制我的出行。”

    “好。”

    乔绾沉默了几息,暂且想不到其他,索性逐客:“我要休息了,你走吧。”

    慕迟望着已朝里间走的女子,看着她萦绕在温暖烛光里的纤细背影,微微垂眸:“好。”他轻应,转身走了出去。

    直到听见关门声,乔绾方才安静地躺在床榻上,直直望着头顶的帷幔出神。

    她不知自己今日应下对或不对,更不知自己还能否喜欢上一个人。

    可是,不论如何不过是她解毒的半年罢了。

    半年后,她体内的积毒消散,也是真的再无心病了。

    她的确怀疑慕迟会言而无信,可是……从来人总是得到后便不珍惜,也许慕迟也是这般,得到了,便觉得不过如此,也便放手了。

    再者道,天下男子众多,大不了到时便说自己已有心上人,并来往密切,她不信他真能忍耐下来。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多久,烛台上崭新的蜡烛都燃尽了,化作一滩蜡油凝在烛盘中。

    乔绾的睡意席卷而来,意识正朦胧时,门外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声,格外不起眼。

    乔绾却莫名睁开双眼,眉头紧皱着,心中暗道自己应当是想多了,可停顿片刻,她还是起身披着件锦裘,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

    晚冬的夜色仍满是寒意,门外,慕迟一袭白衣安静地倚靠着冰凉的墙壁坐着,一条腿曲起,脸色因寒冷而泛着森白,颜如冰玉。

    听见开门声,他顿了顿方才安静的站起身:“扰到你了?”

    乔绾凝眉:“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慕迟动了动唇,动作一时有些局促,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因为他怕她会后悔,还因为……其实他根本难以入眠,不若守在此处。

    乔绾听不见回应,忍着困意不耐地挥挥手:“天色很晚了,你快些回去休息吧。”

    说完她便要将房门关上。

    “乔绾……”慕迟蓦地艰涩作声。

    乔绾的动作一滞,不解地看向他。

    慕迟垂目看她:“过段时日便是春闱了,燕都正值放纸鸢的时候。”

    她说过,除了雪,最喜欢的便是放纸鸢了。

    乔绾的眸光滞了滞:“哦,到时再说吧。”

    慕迟的面色隐隐泛起失落。

    乔绾:“无事的话……”

    “乔绾,忘了同你说了,”慕迟打断了她,徐徐露出一抹笑来,刹那间如雪莲盛放,霜坠花枝,

    “今晚我很开心。”

    乔绾锁着眉头眨了下眼,而后“砰”的一声将房门关上了。

    慕迟看着离自己只差分毫的紧闭着的房门,唇角的笑微微敛了敛,许久转身离去。

    慕迟回到书房,一股热浪汹涌而来,数个炭盆安静地燃烧着,火光忽明忽暗。

    正值深夜,慕迟躺在软榻上,却无半分困意。

    他盯着炭盆里的光火,看了一会儿,想到乔绾要他回来休息的话,她既然开口,他总是要应的。

    慕迟起身,拿出自到了九原城便再未用过的香料,放入炭盆中。

    恍惚里,他仿佛看见乔绾手中拿着鷞鸠纸鸢,边跑边回眸笑着,而这一次,陪在她身边的人是他。

    隔日。

    司礼一早来送军务折子,推开书房门后却愣住。

    一股熟悉的迷香香气扑面而来。

    作者有话说:

    卑微狗子在线还债(点烟

    狗子:老婆让往东绝不往西!

    绾绾:春闱?有点耳熟.

    ◉ 67、相处

    司礼依稀记得, 上一次公子靠着迷香入睡还是初到九原城的那晚。

    之后长乐公主现身,公子便再未碰过这香。

    如今又在公子房中嗅到浓郁的香气,司礼心中不免复杂万分。

    他隐隐觉得, 公子因被喂了太多毒药导致体寒是真,可房中点燃数个炭盆都不觉温暖,甚至冰冷到难以入睡, 却是心病。

    在心底轻叹一声, 司礼想到前日长乐公主突然搬离寝房、公子容色苍白离开的情形, 又想到下人说昨夜一整夜书房烛火不断,想必公子一整宿没睡。

    今日他难得睡着, 便只悄悄地将阑窗打开,安静等待着,未曾出声。

    慕迟醒来时,已是巳时,天光大亮。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侧, 空荡荡的,没有半点人影。

    慕迟心中陡然升起一阵慌乱, 额头泛起冷汗,匆忙坐起身。

    “公子, 您醒了?”司礼听见动静, 忙走了过来。

    “公主呢?”慕迟的声音仍带着初醒的沙哑,满是仓皇, “她在何处?”

    司礼一怔, 忙应:“长乐公主大抵在偏院,属下这就去看看。”

    话落, 匆忙闪身跑了出去。

    慕迟看着司礼的身影, 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昨夜她应下了他半年为期的相处,还要他好好休息。

    可一早没能见到她,他心中仍觉得不安,索性披着松垮垮的狐裘,踏着屋内穿的帛屐朝外走。

    司礼恰好回来,神色有些为难:“公子,在偏院伺候的侍女说,长乐公主一早便和倚翠姑娘出府了,好像要忙金银斋的事。”

    慕迟神色微僵,心中的不安逐渐淡去,只紧抿着唇。

    他答应她的,不能限制她前往金银斋。

    “公子?”司礼轻唤。

    慕迟回过神来:“无事了,”说着转身回到书房,“将前几日李慕玄招出的名单拿过来。”

    在外征战这两年,李慕玄的人没少给他惹麻烦,以往他并无所惧,想要他的命凭本事便来取,可惜那些人手段太弱,疏漏层出。

    而今却不行,他有了挂念,便须得将这些人一个一个全都拔了。

    司礼听着公子阴冷的语气,便知那些人大抵是凶多吉少了。

    转念却又忍不住想,公子果真是心病吧。

    只是……若是身病仍有御医,心病怕是难了。

    *

    金银斋已经装潢好了。

    乔绾和倚翠一早便去了铺子,准备先置办一番。

    慕迟的人做事格外利落,便是九原城的拂尘都原模原样地运了过来。

    只是九原到底不比燕都,燕都繁华,衣裳首饰也比之要华丽大气些,乔绾便打算未来几日与倚翠多在燕都走动一番,看看时兴的样式,还要再招些新的绣娘、账房。

    想来要忙碌一段时日。

    这日从金银斋忙完,乔绾和倚翠二人回府时天色已经暗了。

    忙了一整日,用过晚食,喝了药,从冰室出来乔绾便径自回了偏院,疲惫地倒在了床榻上,睡意顷刻涌来。

    慕迟急匆匆地回府时,便得知乔绾已经回来了。

    他抬脚便要朝偏院走,下刻却又在嗅到身上的血腥味时顿住。

    这是今日在牢中审问名单上的其中几人时沾染上的。

    安静了几息,慕迟沉默着转身回了书房。

    跟在身后的司礼不解地看着他的背影,公子一路飞身归来,怎么回了府反而临阵脱逃了?

    可不过片刻,书房门便被人打开,慕迟换了一袭新衣,白衣胜雪,凌乱的墨发也已梳理整齐,披着夜色朝偏院走去。

    一路上慕迟心中竟冒着难以克制的无措,今夜是他们第一次如当年般相处。

    走到偏院,想到那日乔绾说过的“尊重她”那番话,慕迟停在了院中,看着卧房雀跃的晕黄烛火顿了顿,让侍女去通传。

    侍女很快便诚惶诚恐地折返回来:“殿下,乔姑娘说她今日疲惫,已经休息了,请殿下也回房休息。”

    慕迟的满心期待僵在心口,定定站在院中,良久问道:“她果真这般说的?”

    “乔姑娘确是这般说的。”侍女垂着头恭敬应。

    事实上,乔姑娘不止说了这话,还不耐烦地翻了个身,语气有些烦躁。

    慕迟长久未曾言语,心中却忍不住在想,她可是悔了?

    后悔应下他昨夜之事?

    “殿下可要叫醒乔姑娘?”侍女见慕迟未曾离去,小声问道。

    慕迟长睫微顿,好一会儿低声道:“不用。”

    听闻她今日离开一整日,定是累了,才不是悔了。

    若是将她吵醒,她不悦之下真的悔了呢……

    “你告诉她,我会好好休息的。”慕迟静静道。

    侍女应了一声回了房中,慕迟挥退旁人,直到院中只剩下他一人,他方才缓步走到一旁的石桌旁坐下。

    夜色寒凉,石椅更甚。

    一股森冷油然而起,慕迟坐在那儿一动未动。

    有值守的下人在离着很远的地方朝这边偷偷瞧着,只看见那位好看得像神仙的殿下在漆黑的夜色中坐着,目光直直看向卧房的方向。

    直到卧房内的烛火轻轻跳动了下,熄灭了,他方才起身离去。

    然而不止今夜,未来几日乔绾始终忙碌得紧,每日往金银斋跑得格外勤。

    即便慕迟每日早起,也不过打声招呼便匆忙离去,夜晚回来,她也只满眼疲惫地从冰室出来便径自睡下,留给他最多的便是一句“你也好好休息”。

    而慕迟每晚只能坐在庭院中,看着她房中的烛火渐渐熄灭。

    慕迟心中越发烦躁,不知第几次问司礼:“金银斋中可是招了男子?”

    司礼垂头应:“长乐公主只招了一名男子,是位年过五旬的账房先生。”

    慕迟抿着唇,不再言语。

    司礼看着公子,想到每日清晨去书房,总能嗅到熟悉的迷药香气,便知道公子的确如长乐公主所说,“好好休息”了。

    可这样终归不是法子,司礼提议:“不若公子去金银斋找长乐公主?”

    慕迟的眸光微微闪烁了下,却很快陷入一片晦暗之中,他垂眸轻声道:“不了。”

    乔绾当初才开始置办金银斋时,回绝了他的帮助,慕迟以往不懂,如今能隐约察觉到,乔绾是不想让他插手金银斋的。

    那里好像……是她的一片可以令她心安的净土。

    他若是私自去了,她应当会生气。

    而他如今越发怕她生气了,怕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便就此结束。

    *

    这日,金银斋内已经布置妥当,又去订了一批上好的绸缎,乔绾总算得了闲。

    方才申时,夕阳仍挂在天边,乔绾便回到了府中。

    这段时日倚翠也随着她一同忙碌,乔绾便让倚翠先去休息,自己一人回到偏院,未曾想在门口遇见了司礼。

    “司护卫?”乔绾疑惑地看着司礼,不解他不去跟着慕迟,来找自己做什么?

    “长乐公主,”司礼抱拳行礼过后,目光复杂道,“属下有话要同公主说。”

    眼见这几日牢中血流成河,公子越发冷冽,便是他们这些属下们每日都大气不敢出。

    公子更是每夜靠着迷香入睡,他不得不跑一趟。

    自回了燕都,司礼便再未唤过她“乔姑娘”,乔绾也懒得纠正,只转身走到一旁的长廊:“司护卫有话不妨直说。”

    司礼沉默了一会儿,垂眸开门见山道:“近四年前,公子便须得靠着迷香方能安眠。”

    乔绾一愣,疑惑:“嗯?”

    “公主当年离开陵京后,公子便夜夜难眠,御医开了安眠的方子,可很快便不管用了,只得用迷香才能睡下,后来在九原遇见公主后有所好转,可这几日,又用上那香了。”

    “迷香?”

    司礼解释道:“是一种西域荼罗,此物虽是好物,可药性强烈,若是嗅多了,只怕会伤及内腑。”

    乔绾怔了下,皱眉道:“既是有害他为何要用?等困极了不就能睡下了?”

    司礼垂下头去:“公子用完迷香后,总会梦见公主。”

    乔绾听后微微呆了呆。

    司礼又道:“这几日公子又用了那香,也是为着能好好休息。”

    “什……”乔绾下意识地呢喃反问,转瞬想到了什么,神色微紧。

    她这几日对慕迟说的最多的便是要他回去好好休息,而他总是会命侍女郑重地回一句“会的”。

    因为这个?

    司礼继续道:“还请公主能劝劝公子,即便为了您自己呢。”

    乔绾看向他。

    司礼硬着头皮道:“公主往后仍需御医改善药方,若是公子出事,朝堂之上惯是些见风使舵的人物,只怕御医也不敢再来。”

    乔绾的瞳仁动了下,的确,她于宫中长大,早便知晓这些人情冷暖。

    若非慕迟的身份压在那儿,御医又怎会每隔数日便殷切探问一番?

    乔绾抿了抿唇,没有应下司礼,只说自己知了。

    司礼离去,乔绾静静地回到房中,神情仍有些出神。

    直到侍女端着药汤进来,乔绾才回过神来,端起碗来将药汤一饮而尽。

    侍女这几日见惯了乔绾早出晚归的疲倦,又想到太子殿下对她的特殊,便主动请缨道:“奴婢以往学过按跷,不若给姑娘按按?”

    乔绾思绪杂乱得紧,闻言也乐得自在,应了下来。

    侍女的手法很柔和,一下下按着她额角与发间的穴位,乔绾不觉放松了下来,方才司礼的话又钻入耳中。

    她似乎越发看不透慕迟了。

    她前不久还以为自己于慕迟而言只是安眠工具,而今却被告知,慕迟难以入眠是因她而起?甚至还用了药?

    可那时的他对她,分明只有利用与软禁。

    乔绾想的太过入神,未曾察觉本轻揉着太阳穴的手僵了僵。

    侍女脸色苍白地看着悄无声息走进来的白衣男子,腿一软便要跪下。

    男子却只冷冷地扫了她一眼,走上前来。

    侍女忙福了福身子,悄无声息地退下。

    乔绾仍沉吟着,察觉到头上的力道消失,不觉蹙了蹙眉,可很快那只手又触了上来,力道刁钻地揉着太阳穴处,温柔而有力。

    乔绾不觉舒适地眯了眯眸,只觉一整日的疲倦仿佛被揉化开来,好一会儿她方才反应过来,额头上的这只手格外冰冷:“绿罗,你的手怎的……”

    她的声音在抬眸望见铜镜中的半张容颜时戛然而止。

    铜镜低矮,只映出他的下颌,唇微抿着,白衣墨发,肤如月色白到透明。

    慕迟不知何时接替了侍女,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揉着额头,而后又自然地将手指穿插进她的发间,缓缓揉弄着。

    乔绾看了眼门外,确定无人通传过:“你怎么来了?”

    慕迟微顿,唇动了动,本想问她可曾后悔了,然话到嘴边,却又怕听见自己不想听的答案,只低声道:“我想你了。”

    说出口的瞬间,心口却不觉高高提起。

    他从未道过这样直白的话,可这几日,他是真的很想她。

    乔绾愣了片刻,转过头看向他。

    烛火之下,他的面容仿佛添了暖意,长睫微颤着,如同等待宣判的罪犯,透着薄如蝉翼的脆弱。

    乔绾蓦地想到什么,探身朝他凑了凑。

    慕迟因她的靠近身躯微微紧绷着,下瞬反应过来,飞快后退半步。

    他的衣裳在书房也沾染了迷香的香味,香气浓郁,闻久了对身子不好。

    乔绾却已经嗅到了。

    一股冷冽的寒香里,夹杂着诱人的魅香,她只深嗅了下,便觉得有丝丝缕缕的眩晕,离远些才无碍。

    司礼说的是真的。

    门外侍女的声音传来:“姑娘,该药熏了。”

    乔绾应了一声,抿着唇看向慕迟。

    “去吧,我一会儿回去休息,”慕迟扯起一抹笑,“我那晚既应下你,便不会擅自留在你房中。”

    乔绾听见“休息”二字默了默,“嗯”了一声站起身,却在将要离去时又停下了脚步,许久烦躁地吐出一口气。

    只当是……为了自己的身子。

    她这样对自己说。

    “你且在外间休息吧。”乔绾干硬地扔下这句话便朝外走。

    慕迟愣住,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她在留他,即便只是外间。

    慕迟只觉心中涌起一股不敢置信的喜悦,仿佛一股暖意沿着经脉流淌着,身子也充盈起来。

    看着乔绾离去的背影,他蓦地追了两步:“乔绾。”

    乔绾脚步一顿,没有回头。

    慕迟低声问:“我可否去金银斋寻你?”

    乔绾未曾想慕迟这样的疯子,竟会连这样的小事都询问自己,只硬邦邦道:“随你。”

    慕迟凝滞在原处,望着她离去的背影,许久弯了弯唇角。

    这夜,慕迟宿在了外间的软榻上。

    他抬头便能隔着朦胧的屏风与纱幔,看见里间床榻上正沉睡的乔绾的侧颜,仿佛能听见她均匀轻缓的呼吸声。

    房中只有一个燃烧得并不旺盛的炭盆,没有任何香料。

    慕迟不觉随着她轻微起伏的呼吸声,缓慢地吐息着,原本不安的心逐渐平和。

    这一夜,他不知自己何时睡去的。

    *

    翌日一早,司礼随慕迟去处理政务时,便察觉到自家公子今日的心情很是不错,眉眼舒展,甚至还曾显露出一丝笑意来,虽然只昙花一现。

    便是今日的折子都处理得飞快,不过申时便已全数看完。

    回来的路上,司礼大着胆子问:“公子今日心情甚好?”

    慕迟轻描淡写地睨了他一眼,司礼飞快地垂头。

    慕迟淡淡道:“你昨日找长乐公主了?”

    知晓他用迷香入睡之人,便只有司礼和几名鲜少现身的暗卫了。

    司礼心中一惊:“属下不敢欺瞒公子。”

    “你何时话这般多了?”

    司礼忙又道:“公子恕罪。”

    慕迟移开视线:“明日去户部领赏。”

    “是……”司礼刚要应下,却在听清时愣住,继而笑道,“多谢公子。”

    慕迟再未言语,推开车窗,看向街市两旁。

    他曾经无比厌恶的繁闹集市,如今看来,并没有那么不堪。

    金银斋就在前方。

    马车徐徐停下,慕迟在离着金银斋还有一段距离时下了马车,信步朝前走着。

    却在走到一间铺子时脚步微顿。

    那是一家书铺,铺子前还摆放着几本时兴的话本。

    是以往乔绾爱看的那些与情情爱爱有关的本子。

    慕迟看着那些话本,抿了抿唇,终朝前走去。

    一袭白衣、身披雪白锦裘的男子,于繁杂熙攘的街市间行走着,如遗世独立,然而哪怕容色惊人,却冷若霜雪,令人不敢直视。

    直到看见前方正与人一同说笑走来的女子时,男子的神色方才起了波澜。

    金银斋还未正式开张,乔绾和倚翠将新进的绸缎收拾利落便去了街市闲逛,回来时便碰见了卖糖人的摊贩。

    那摊贩即便用糖也能画得一手好丹青,几笔下去便是栩栩如生的鸟兽鱼虫。

    乔绾手中拿着的正是一头小鹿,瞧着格外可人。

    正与倚翠笑闹间,她察觉四周一阵寂静。

    乔绾疑惑地抬眸,便望见了站在前方的慕迟。

    未曾想他竟真的来了金银斋,乔绾安静下来。

    慕迟徐徐对她露出一抹笑,眉眼间的寒冰如同瞬时融化,恰若冬日一抹骄阳。

    这样的容色,引来周遭众多女子驻足偷觑,神色羞赧,双眸含情。

    察觉到周围人的视线,慕迟忍不住皱眉,旋即又想到什么,看了眼不远处卖面具的摊子。

    慕迟走到乔绾面前,垂眸深深凝望着她,目光中不觉露出几丝期待。

    作者有话说:

    狗子:快给我戴,快给我戴!

    ◉ 68、投壶

    街市上熙熙攘攘。

    乔绾困惑地看着站在自己眼前的慕迟, 他的眸光徐徐流转了下,如在期盼着什么。

    乔绾顿了片刻,看了眼手边的糖人, 皱着眉不情愿地朝他挥了挥问道:“你也要吃?”

    慕迟的神色微僵,唇紧抿了起来,眼中的光亮也暗了下来:“不是。”他低声说道, 目光仍忍不住朝不远处的面具望去。

    当年只是几人多看他一眼, 她便捻酸吃味。

    如今她虽已应下与他试一下, 可见她对他不在意的模样,他仍忍不住心中酸涩。

    乔绾循着慕迟的视线看过去, 待看见街边的面具铺子时微怔,又看向周遭女子看向慕迟时的惊艳与羞怯,继而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慕迟一直生着一张招人的脸,这一点她早便知晓了。

    乔绾抿了抿唇,安静道:“那晚你曾说, 我若是在这半年遇见心仪之人,便可与之来往。”

    慕迟的容色微白, 唯恐她下一句便是她已找到了,也不愿再纠结于面具, 只上前拢了拢她身后的裘帽:“天色还早, 你可还要继续闲逛?”

    乔绾看着慕迟蹩脚地转开话头,无奈道:“慕迟, 在此期间, 若是你也碰见了心仪的女子,也可试着与之……”

    “乔绾。”慕迟飞快打断了她, 牵着她的手轻颤了下, 心口涌起一股凉意, 原本心中的期待也化作了惶恐,他转头望向她的眼睛,嗓音有些干涩,“不会再有其他任何人了,我想要的只有你一个。”

    有些话一旦开了口子,原来再不难说出口。

    从来只有一个人,能牵动他的思绪。

    乔绾被慕迟说得愣了片刻,一时之间哑口无言,良久只点了点头:“哦。”

    慕迟见她再未反驳他的话,笑了笑,看了眼她手中的糖人:“可要接着逛?”

    乔绾默了默,摇摇头:“我正准备和倚翠去树人书院接无咎。”

    树人书院是当世大儒方仕则自朝堂隐退后所创办的,书院中教习的先生皆是有名的儒生,无咎如今年岁尚小,便先跟随书院学上几年。

    慕迟沉吟片刻,转头看向跟在身后的司礼:“你不是有事同倚翠说?”

    乔绾闻言同样看向司礼,不解他找倚翠有何事。

    倚翠也满眼困惑。

    突然被点名的司礼愣怔一息,飞快地看了眼倚翠,迎上对方看过来的目光后,低咳一声忙垂眸道:“是,只是属下不敢打扰公子与长乐公主的兴致,便一直未敢提及此事。”

    “你既有事,便先去吧。”慕迟收回目光,平静道。

    司礼忙应了下来,又看向倚翠:“倚翠姑娘,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倚翠有些不自在地看向乔绾:“小姐?”

    乔绾看了眼司礼,目光落在他微红的耳尖上,皱了皱眉,转念想到此人也便是忠心了些,并无坏心思,对倚翠笑道:“你先去吧。”

    “那我一会儿再回来寻小姐。”

    这几日倚翠随她跑东跑西,乔绾怎么忍心再劳累她,忙道:“你先回府便是,好生休息。”

    倚翠还要说些什么,被乔绾笑着作势推了下便离开了。

    直至二人消失不见,乔绾仍有些出神,倚翠如今已到了年岁,她也早为其备好了一份厚礼,原本想着,倚翠若是不想嫁人,这厚礼便是让她余生安生富足的,若她想嫁人,这厚礼便是嫁妆。

    只是她未曾想过,若是倚翠喜爱之人是司礼……

    “司礼如何说也是四品护卫总管,不会对倚翠如何的。”慕迟从没想到,即便见到她为女子烦心,心中都会泛酸。

    他恨不得她的目光里永远只有他。

    乔绾回过神来,瞥了他一眼并未作声。

    慕迟看着她的侧颜,又看向她未曾挣开自己牵着她的手,不觉弯了弯唇,他看向前方,有一瞬间只愿这条街永远走不到尽头。

    这样已经很好了,即便她仍未喜欢他。

    不知走了多远,街边传来几声叫好声。

    乔绾转头看过去,才发现有人在投壶,方才投中了后方的一个窄口壶,引来周围人喝彩。

    此刻那人正拿着投壶得来的彩头笑盈盈地离开。

    慕迟见乔绾脚步渐缓,随着她一同朝人群看去,而后眉心轻蹙,容色带着些困惑与局促。

    他知道如何杀人、如何玩弄心计,却从未玩过这些小玩意儿x甚至连集市都鲜少来。

    这里的一切对他而言皆是陌生的,越是鲜活,便越发衬出他的卑劣。

    可看见乔绾饶有兴致的目光时,他却又不忍离去:“你想玩?”他低声问。

    乔绾未曾看他,只盯着人群旁的彩头堆:“只是觉得彩头很有意思。”

    慕迟看向彩头,不过是些廉价的小物件。

    然下瞬,他的瞳仁骤然一紧,看着最后面那个这堆物件中最名贵的木盒中的珠钗。

    珠钗是翠玉雕刻的蝴蝶状,下方还以紫铜嵌了几朵花瓣,玉非好玉,铜更是烂铜,却胜在雕工精细。

    很像……当初景阑猜灯谜赢得的那枚。

    慕迟抿了抿唇,走上前去。

    乔绾不解地看着他:“你做什么?”

    慕迟未曾言语,只给了摊贩老板一锭银子,老板看着眼前的贵人,诚惶诚恐地将箭篓全递了过来。

    慕迟抽出一支,有些困惑地看了眼手中包住箭矢的箭。

    “您只要将箭投入那最小的壶口,便能拿走最贵重的物件。”老板赔笑道。

    慕迟了然,看了眼只有拇指大小的壶口,随手一掷。

    “扑通”一声,长箭入壶。

    片刻后,慕迟将手中的玉蝶珠钗递给乔绾,认真地望着她:“这一次,是我给你的。”

    所以,不要看着彩头出神了。

    最后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

    二人赶到书院时,书院方才下学。

    能来此处入学的非富即贵,门口早已有十余辆各式各样的马车候着,下人小厮恭敬地站在马车旁等待,也有衣着华贵的男女殷切候着自己的孩子。

    乔绾并非初次接无咎,便安静在马车里等着。

    慕迟看着乔绾唇角的笑,是在他跟前所没有的,蓦地问道:“你喜欢孩子?”

    “嗯?”乔绾皱着眉思索了片刻,“还好。”

    仅限无咎这样听话的。

    慕迟眉头紧蹙:“可是生孩子很危险。”

    乔绾失语地看向他:“我又不生孩子。”

    慕迟微怔,继而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他弯起一抹笑:“嗯。”

    莫名其妙。

    乔绾瞪了他一眼,刚巧无咎走了出来,乔绾不觉扬起笑跳下马车。

    无咎也看见了她,顿时眼睛一亮,小小的身子直直朝她跑了过来:“绾姐姐!”

    话音落下,人已经扎入她的怀中。

    乔绾摸了摸无咎的头发:“今日学得如何?”

    无咎闻言笑开,在她怀中抬起头兴奋道:“先生得知我将来想成为大夫,便给了我一本灵枢,要我以此勉励自己,”无咎学着夫子说话的模样格外活灵活现,“绾姐姐,等我往后学会了,便给绾姐姐将伤疤消了。”

    乔绾看了眼手上的疤,其实伤势太深,再好的伤药也消不去了,却还是笑着捏了捏无咎的小脸:“我可一直等着呢。”

    “嗯!”无咎用力地点点头,“绾姐姐,你等我……”

    他的话并未说完,后领便突然被人提了起来。

    慕迟面无表情地提着楚无咎放到一旁。

    “你做什么?”乔绾怒视着他。

    楚无咎向来有些怕慕迟,闻言飞快地躲在乔绾身后。

    慕迟脸一黑,睨了眼楚无咎,再抬头看向乔绾目光缓和下来:“该回府了。”

    却在此时,身后有人窃窃私语道:“你瞧那一家三口,都生得如此俊俏……”

    “方才我便瞧见了。”

    慕迟一僵,呼吸不觉紧了紧,心口飞快地跳动起来,他朝那几人扫了一眼,正迎上那几人的视线。

    他们说的,是他与乔绾。

    原本因楚无咎抱着乔绾而阴沉的脸色松了松,心中也添了几缕欢愉。

    慕迟垂眸,语调微松:“你若不愿,再待会也可。”

    乔绾自然也听见了那些言语,瞪了他一眼,回身上了马车。

    三人回府后,无咎便去温习功课,乔绾也径自回了偏院。

    慕迟还要看今日送来的折子,望着她的背影消失,方才去了书房。

    书房的书案上,放着几本崭新的话本,是以往乔绾常看的那些。

    慕迟定定看着那些话本,勾了勾唇,可下刻想到什么,笑意微敛,听着满室的死寂,只觉自己心中升起一阵迷茫与惶惶。

    方才分别,他便觉得患得患失起来。

    若是半年后,乔绾依旧选择离去,那么眼前的空寂将是他余生都要面对的。

    慕迟第一次觉得害怕起来,比起当年日复一日囚在黑暗地牢中不见天日的日子,还要怕。

    仅是想着,心便瑟缩了下,酸痛惹得他难忍地弓了弓腰身,沉沉地呼吸一声。

    司礼的声音自门口响起:“公子,春闱后各国来燕都的册子已经呈上来了,您过目后便派给京兆尹下发度牒。”

    大齐重文却也不曾轻武,会试后十日便是武举,择出文武状元。

    春闱过后,便是国之庆典,各国均会派人马前来,以文武会友。

    慕迟咽下翻涌的情绪,低低应了一声,司礼忙将册子呈上前来。

    慕迟一目十行地扫着册子,多是各国叫的上名号的文人武将前来,只有黎国尚能挑出几个文武才子。

    慕迟刚要合上册子,却突然发现了什么,眯着眼望着上方的“平北将军”四字。

    黎国曾与北狄在岭山有过一战,那场战役,是一位少年将军带兵冲锋,深入敌营,以少胜多。

    后,少年将军几次打了胜仗,授封平北将军。

    这是他亲自过目过的黎国探报。

    慕迟用力地合上册子,如临大敌般站在原地。

    “公子?”司礼不解。

    慕迟死死抿着唇,心中止不住的焦躁不安。

    他口口声声说什么她若有心仪之人可与之来往,可当这人真的出现时,慕迟觉得这一切搅得他快要疯了。

    好一会儿他蓦地抬头道:“黎国人马入京后,派人守在馆驿,监视其随行人员不可靠近府邸半步。”

    眼下他所求得的一切,绝不许任何人夺走。

    作者有话说:

    这章走了点日常~

    送分题:猜猜平北将军是谁?

    ◉ 69、红豆

    乔绾今日回来得早, 药熏完酉时也才过了半。

    冰室严寒,乔绾即便体热,在里面待了一个时辰也冷了好一会儿, 沐浴后方才好转了些。

    回到房中,乔绾坐在炭盆旁,边取暖边顺势烘烤着身上的潮意, 绿罗自身后安静地为她擦拭着湿发。

    炭盆中的炭烧得通红, 正若隐若现地浮动着火苗。

    也是在此时, 慕迟走了进来。

    乔绾听见动静,转头扫了他一眼, 又看向窗外:“你不是要看折子?”

    如今也才戌时而已,便是昏君如乔恒,若是看折子也总会看到亥时。

    慕迟看着她的侧颜,在烛火与炭火下映照得格外温暖,不觉无声地呼出一口寒气。

    他看不进去折子, 甚至一闭眼仿佛便能看见她曾经与景阑同穿红裳站在宫殿前的模样。

    今日呈上来的册子上写的那位平北将军,是景阑。

    景阑是不同的。

    景阑陪乔绾放过纸鸢, 与她有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连发配边疆都未曾将送与她的聘礼要回。

    而景阑离去那日, 乔绾哭得那样伤心。

    这样的念头一遍遍地折磨着他的心思, 直至此刻见到她,方才勉强放下心来。

    “喂?”乔绾见他只盯着自己看, 一言不发, 唤了他一声。

    慕迟回过神来,望了眼侍女擦拭着湿发的动作, 以及乔绾难得乖巧地坐在炭盆前的模样, 顿了片刻走上前拿起一方新帕子, 接替了侍女:“一会儿让司礼将折子送来此处。”

    乔绾皱了皱眉:“送来此处作甚?还有,绿罗做得好好的,你很闲吗?”

    堂堂一太子殿下,闲着没事来为她擦头发?

    慕迟擦拭她头发的动作微顿:“以往我不是也为你擦过?”

    他说的“以往”,自然是那个小倌曾经这样做过。

    乔绾抿了抿唇再未言语。

    慕迟扯了扯唇,仔细地拿着干帕子擦拭着她的乌发,恨不得一缕一缕地擦拭,将水珠洇在帕子上,氤氲着皂荚的清香。

    下刻,慕迟垂眸轻声唤:“乔绾。”

    乔绾不解地侧了侧头:“干嘛?”

    慕迟却再未说话,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又轻声唤:“乔绾。”

    乔绾这次头也没动:“嗯。”

    慕迟的唇动了动,他其实想问她可还会念起景阑,问她这段时日可曾对他起过半分心思,哪怕一瞬间的那种也算,可是他道不出口。

    最终,只几乎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又唤了一声:“乔绾。”

    乔绾彻底不耐烦了,未曾理会。

    慕迟也再未做声,卧房突然便寂静下来。

    乔绾感受着发间温柔的力道,不觉有些出神。

    慕迟的手指苍白又修长,偶尔穿插在她漆黑的发丝之间,顺着乌黑顺滑的长发一点点地下移。

    乔绾偶尔能感觉到有微凉的气息喷洒在自己的头顶。

    明明只是简单的擦发,偏偏映着昏黄的光亮变得暧昧起来,直到一缕碎发飘到她唇边,冰凉的手指安静地将碎发拂开,指尖不经意蹭过她的下唇,乔绾终于有些受不了了。

    许是靠着炭盆太近,乔绾只觉脸颊有些发烫,她拍开慕迟的手,摸了摸已近全干的头发:“好了,已经干了。”

    慕迟低低应了一声,望着她披在身后的发丝,骤然想起话本中说的那些情真意切的男男女女,总爱绾发描妆,目光下意识地瞥向一旁的梳妆台,而后微怔。

    玉蝶珠钗正躺在上面,一看便是被随意放在那里的。

    慕迟顿了下:“你可要描眉?”

    乔绾抬眸瞪了他一眼:“眼下是晚上。”描的哪门子眉?

    慕迟听着她的驳斥,未曾作声,沉吟片刻走到梳妆台前将珠钗拿了过来:“那试试这个?”

    乔绾:“……”

    她默了默,翻了个白眼:“我快要歇息了。”绾发做什么?

    “试试,你坐在这儿便好,一会儿我再为你拆了便是。”慕迟说得坦然自若。

    乔绾不可思议地望了他一眼,诧异怎么还会有人想做伺候人的活计。

    不过她仍有精力,且不用自己动手,也便未曾言语。

    慕迟一脸自然地拿着木梳为她将长发梳顺,手灵巧地绾了一个近香髻,将手中的玉蝶珠钗插入她的发髻间。

    慕迟看着簪在她发间的珠钗,不觉弯唇笑了笑。

    这是他送与她的。

    刚巧此刻门外传来司礼的声音,将折子送了过来。

    慕迟便坐在矮几旁翻看着折子,偶尔批复几句,每当拿笔,便抬头看一眼坐在炭盆边的乔绾。

    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胸口处升起的并非森冷,而是……层层叠叠地温意。

    也许是炭盆边太过温暖,也许之前喝的药逐渐起了作用,乔绾的睡意很快便翻涌了上来,纤细的身子蜷在宽椅上,双眼舒适地半眯着。

    刚清洗过顺滑浓密的乌发仅由一根玉制珠钗固定,不多时便松了开来。

    困意汹涌,乔绾的头蓦地重重点了一下,发髻彻底松散,珠钗朝前砸去。

    乔绾茫然地眨了下眼,眼看着珠钗掉进炭盆。

    却在此时,一只手飞快地探入炭盆中,接住了珠钗,那只手却被烧红的炭灼了一下,顷刻便燎开了一层皮。

    乔绾彻底清醒过来,看着那块通红的皮肉,抬头皱眉道:“你疯了?不就是根珠钗……”

    话至一般,她反应过来,不甘地抿紧唇。

    慕迟望着她的双眼,许久笑了起来:“这玉不值钱,禁不起烧。”

    说着,将珠钗放入她的手中。

    乔绾轻哼一声,没有理会。

    慕迟沉默片刻:“再者道,我不知疼痛,无妨的。”

    那些曾经谁提谁死的禁忌,在她面前却坦然地道出。

    乔绾的眉心紧皱着,她觉得慕迟在卖可怜,可他的神情却又不像,最终只恼怒地站起身:“我要歇息了。”

    说完大步走进里间。

    慕迟看着她的背影,缓缓弯唇。

    *

    金银斋在二月廿二这日开张的。

    开张这日,乔绾也特意换了身新衣,挑了铺子里华丽的首饰戴上。

    炮竹声阵阵,宾客凡购十两银子者,皆送一枚精致的梅花点翠铜簪,且斋内点心与茶水无偿供应。

    一时之间,金银斋内涌进不少人,有看个新鲜的,也有燕都贵女的侍女前来选首饰的,更有些女扮男装的千金小姐拿着纸鸢路过此处,见到这里格外热闹,好奇地进来闲逛一番。

    总之这一日后,金银斋因少见的买赠及无偿的点心茶水,在燕都很快传出了名号。

    这日晚,乔绾特意和倚翠一同请了账房先生及几个绣娘、伙计庆祝一番。

    在燕都最好的酒楼要了一大桌的酒菜,干喝酒太无趣,几人索性玩起了飞花令,玩到后来,乔绾几杯酒下肚,人也有些虚浮起来。

    而此刻的慕迟正站在府邸门口,目光沉沉地看着逐渐昏暗的街道,等着乔绾的归来,神色逐渐不安。

    乔绾不愿让人知道金银斋与当朝太子有干系,明令他这段时日不许去金银斋。

    可如今天色大暗,乔绾却始终没有归来的迹象。

    慕迟心中阵阵焦灼,越临近诸国到达燕都的日子,他心中便越是慌乱,越忍不住胡思乱想着,是不是景阑早已入了燕都,是不是……乔绾也知晓了此事……

    今日前往金银斋的人必然鱼龙混杂,说不定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想到此处,慕迟心口处陡然一沉,再等待不得,飞身朝金银斋的方向而去。

    刚走出几步,一辆马车便徐徐朝这边驶来,慕迟的脚步一僵,看着张伯“吁”了一声停下马车,车门推开,乔绾率先跳了下来。

    只是落地时,她的脚步有些不稳,一旁的张伯忙要搀扶一把,却没等挨到乔绾的手臂,眼前白影闪过,慕迟已经稳稳扶住了她:“你喝酒了?”

    乔绾有些迷茫地抬起头:“倚翠?”

    慕迟扶着她的手微僵,有一瞬间竟格外嫉妒倚翠,能得她如此的信任。

    一旁正扶着倚翠的司礼察觉到自家公子冷凝的气场,默了默上前道:“属下先扶倚翠姑娘去休息。”

    慕迟未曾言语,垂眸看着眼前的乔绾,俯身将她横抱起,吩咐人备好醒酒茶及热水,大步朝卧房走去。

    直到进了卧房,慕迟仍未放手,只坐在床边,仍紧拥着她。

    这是这段时日,她与他仅有的亲昵。

    话本上说,喜欢一人会想与之亲昵接触,他想,他大抵是喜欢极了她。

    慕迟的手忍不住收紧,轻轻靠在她的肩窝处,感受着丝丝缕缕的炙热将他包围在其中。

    许是今日见到诸多拿着纸鸢的千金小姐,乔绾做了一个关于纸鸢的梦,睁开眼,眼中仍旧朦胧。

    慕迟察觉到她的清醒,拥着她的手一僵,怕她因着他逾矩的动作而心生不悦,手不舍地松了松。

    乔绾却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喝了酒的双眸亮得惊人:“慕迟?”她脆声唤他。

    慕迟怔愣,看着眼前一身火红衣裳的女子,恍惚中觉得仿佛回到了公主府中,她仍是娇纵的长乐公主。

    “嗯。”他轻声回应。

    乔绾眨了下眼睛,好一会儿道:“我梦见我去放纸鸢了……”

    慕迟顿了下,凝望着她的眼睛:“可是想放纸鸢了?那我们明日去……”

    “却不是和你,”乔绾打断了他,眼中的光亮暗了下来,“你听闻我要放纸鸢时,嘲讽了我。”

    慕迟僵住,当年的记忆钻入脑子里。

    她满眼热烈地要他陪她放纸鸢时,他却在心中嘲讽她的幼稚与不自量力。

    慕迟惶恐地紧拥着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那些曾经的冷漠与利用,终究成了扎在他心口上的利刃,轻轻一划,便是剧痛无比。

    乔绾被禁锢在怀中,不适地欠了欠身子,眯了眯眼,清醒了几分,她抬头看着烛火中中眉眼惊艳的男子,没好气地冷哼一声:“混蛋。”

    慕迟的手凝滞了下。

    乔绾又道:“畜生。”

    “王八蛋。”

    “疯子!”

    慕迟看着她委屈的双眸,安静地任她骂着,等她停下方才道:“将今日的药喝了,我方才命人问过御医,可暂停一日药熏。”

    乔绾想到刚刚那个梦,仍觉得生气,接过药一饮而尽后直接背对着他躺回床上。

    慕迟定定看着她的背影,头上的发髻微乱,华丽的珠钗步摇颤动着。

    他俯身替她将珠钗一根根地抽了出来,却在抽出藏在发髻中的一根发簪时微顿。

    她并未佩戴那枚玉蝶珠钗,反而戴了一根金丝镂花簪,簪尾下垂落一根金丝,金丝上巧夺天工地雕刻了一只凤鸟,华丽至极。

    可那根金丝下,坠着一枚圆润的红玉珠,像一滴血珠,也像一枚红豆。

    *

    大齐国境南部。

    一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朝燕都的方向行进着。

    后方骑马的武将看着前方一袭朱槿胡服的男子,小声问身旁人:“听闻平北将军连夜快马加鞭赶回来的,就只为着随咱们一道上燕都去?”

    另一人朝前望了一眼,摇摇头:“不知,不过有平北将军在,此次武斗定摘得魁首。”

    武将赞同地点头。

    唯有前方的亲卫听着身后的窃窃私语,叹了一口气,踢了踢马腹驾马上前,看着身披朱色披风的男子:“少将军,马上要入大齐了。”

    即便已封平北将军,边疆的将士们仍习惯称一声“少将军”。

    男子单手握着缰绳,眯着眼朝燕都的方向望了一眼,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高束的马尾随风晃动,其中一缕辫尾,坠着一枚红豆似的玉珠子。

    作者有话说:

    患得患失安全感为负的狗子:红豆,红豆,红豆,红豆,红豆……

    ◉ 70、景阑

    诸国来齐之日, 正值三月初五。

    春意浓郁,天色也格外晴朗,燕都不少百姓均对异国他邦之人很感兴趣, 纷纷凑到官道两旁看个热闹,一时之间可谓万人空巷。

    毕竟今年与以往不同,往年庆典会持续十五日, 不知为何, 今年却缩减为了七日。

    今日不看, 往后更是没机会了。

    乔绾待在金银斋中,看着空荡荡的铺子和门口乌泱泱的人群, 无奈地笑了笑。

    倚翠今日有些不适,绣娘和账房先生也都好奇地跑到外面看人去了。

    乔绾无奈地笑了笑,以往她便是被围观的人之一,那些大人物都坐在华丽的马车中,面都不曾露一下, 外面的皆是些护卫,有何好看的。

    下瞬乔绾突然想到了什么, 笑意微敛,拿起手边的铜镜, 不知多少次看着自己的眉毛。

    今晨慕迟也不知抽了哪门子风, 竟要给她画眉。

    他画得倒是精致,只是到底不是自己画的, 乔绾总忍不住察看一番。

    外面的人群传来几声细微的轻呼, 乔绾下意识地朝外看去,只瞧见一道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红色身影飞快闪过。

    乔绾一僵, 将铜镜放下, 不觉朝门口走了几步。

    一队人马已经走向前方, 马车挡住了那道身影,只若隐若现看到一抹朱红色背影,单手牵着缰绳,透着几分意气风发。

    乔绾眉心紧皱,旋即笑自己定是看错了。

    而此刻,大齐宫中。

    慕迟一袭玄色衮冕坐于高座之上,墨发高束,两根金色玉带自发间垂落,衬着上好的颜色矜贵冷艳,冰肌玉骨,如琢如磨。

    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椅侧,指尖苍白冰冷,面无表情。

    只有立在一旁的司礼知晓,公子这样便是心中在不安、焦躁。

    外殿传来太监宣诸国来使进殿的声音,层层传入金殿之中。

    慕迟双眸仍不甚在意地微眯着。

    来使依次入得金殿,见礼后落座。

    直至一声“黎国来使进殿——”的声音传来,慕迟不觉欠了欠身子,手紧攥着椅侧,看着一行人徐徐走进殿来。

    为首是黎国使臣,而使臣身旁,景阑穿着一袭朱槿色绸缎袍服大步走着,长发高高束成马尾,左额却多了一缕长发垂下,比起以往的顽世轻佻,倒是多了几分沉稳。

    使臣俯首,行了大齐礼节:“黎国使臣参见皇帝、太子殿下。”

    身后众人也随之行礼。

    黎国如今到底也是南部大国,皇帝很快赐了座。

    只是原本俯首行礼的景阑,却在起身的瞬间,抬头朝龙椅旁望了一眼,目光微沉。

    慕迟迎上他的视线,看着他身上的红衣,双眸微眯。

    当年在陵京皇宫殿前,他便是穿着一袭红衣与乔绾站在一起,红衣似火,像极了嫁裳。

    慕迟眼底骤然升起几分暴戾,本面无表情的神色阴沉得可怕,周身阵阵冷冽。

    然而就在下瞬,景阑随众人一同落座,转身之际,身后高束的马尾随之晃动了下。

    其中一缕编成细细骨辫的辫尾,嵌着一枚红玉珠子。

    像极了一颗红豆。

    慕迟死死地盯着那枚红珠子,只觉自己的心口处一阵瑟缩。

    ——乔绾也戴着这样一枚红珠子。

    红豆,寓意相思。

    当年她送他成双成对的红豆玉佩时,亲口这样说的。

    而今,她却和景阑不约而同地戴上了这个。

    她想念景阑吗?

    慕迟的心在不断地下坠着,如同坠入万丈深渊,剧烈的窒息感席卷而来。

    *

    今日众人都出去看热闹的缘故,金银斋的生意不算好。

    拿出来供宾客品尝的点心未曾吃完,乔绾便分给了账房先生和绣娘们一些,自己也留了几块爱吃的栗子糕装进油纸包,放入袖口便回了府。

    去看望了倚翠,又看了正在温习功课的无咎,乔绾方才回了偏院。

    绿罗已经备好了晚食,也煎好了药,乔绾用完喝完后坐在梳妆台前,映着一旁明亮的烛台光火,便要将发髻拆了。

    可转念想到白日里见到的那抹红影,她不觉有些愣神。

    黎国,陵京。

    那些过往于她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一般。

    可当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时,她方才发觉,那个自己从小长到大的地方,她到底不能说忘就忘的。

    她再不想回去那座华丽的牢笼,却不妨碍会念着。

    “太子殿下。”绿罗诚惶诚恐的声音蓦地响起。

    乔绾回过神来,转头朝门口看去,而后诧异地发现慕迟今日竟没有换衣,仍穿着衮冕,周身弥漫着淡淡的酒香,此刻正安静地看着她。

    乔绾迎上他的视线,满眼莫名:“怎么?”

    慕迟没有说话,只定定地望着乔绾身上如火的红裳,以及发间那根坠着红玉珠子的金簪,喉咙微紧。

    一路上他都想问,她可是因为念着景阑才换了这根有红玉珠子的簪子戴,可此刻看见她,他却怯了。

    他怕一旦开口,之前所有的幸福便如水中握月,抬手触雪,眨眼便会消散不见。

    乔绾久等不到慕迟开口,索性回头继续拆着发髻,只是在拆一根点翠簪时不小心勾住了几根头发,她忍不住皱了皱眉,几次难以解开,刚要用力硬扯下来,手却被一只冰冷的手握住,阵阵酒香将她包裹在其中。

    乔绾一怔:“你喝酒了?”

    慕迟“嗯”了一声,上前代替了她的手,静静地将几根头发从簪子的珠花里解开,而后继续替她将其他的簪子一一拆开放在桌上。

    乔绾自铜镜中看了他一眼:“在宫宴上喝的?”

    慕迟手微顿,仍轻声应了。

    乔绾抿了抿唇,沉默半晌问道:“陵京……可曾来人?”

    慕迟已经拆到最后,刚刚将固定发髻的红豆金簪抽出,闻言动作僵滞。

    他看着金簪下方坠着的正轻轻摇晃的红玉珠子,良久若无其事道:“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下臣。”

    乔绾闻言,目光暗了暗。

    一朝天子一朝臣,她自是知道的,黎国新君即位,自然要换上自己的亲信。

    那陵京,大抵也早不是她熟悉的陵京了。

    慕迟看着她失落的神情,手指不觉轻轻颤抖了一下,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也许见他始终一动不动,乔绾侧了侧身子看向他。

    慕迟安静地将金簪放在梳妆台上,目光瞥见一旁的玉蝶珠钗,故作平静问道:“为何不戴那根珠钗?”

    “嗯?”乔绾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而后撇撇嘴,“那珠钗不衬我。”

    尤其不衬她身上这身衣裳。

    慕迟看着她。

    所以,只是因为玉簪不衬她,不是因为不喜欢。

    慕迟“嗯”了一声,看着她的满头青丝垂落下来,目光恍惚了下。

    良久,他俯身抱住了她,下颌落在她的肩窝,而后手臂越收越紧,头埋在她的颈间。

    乔绾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刚要挣开时,却又在听见他嗓音沙哑地轻唤:“公主……”语气带着一丝无措。

    乔绾愣愣地坐在原地,心口有什么松动了下。

    她飞快地反应过来,抿紧了唇,凝眉问道:“你究竟喝了多少酒?”

    慕迟只紧拥着她,一言不发。

    乔绾默了默,想要唤人给慕迟倒茶,可又担心被人看见二人这副模样,抬了抬手便发现了袖中的栗子糕。

    乔绾将栗子糕拿出来,塞到他揽着自己的手中:“松手。”

    慕迟僵滞了好一会儿,终于抬头看了眼手中的油纸包,嗅着若隐若现的香甜味道,怔怔问:“你……给我的?”

    “金银斋里供宾客吃的。”乔绾没好气道。

    慕迟安静地望着那几枚栗子糕。

    所以,这是她在金银斋拿回来给他的。

    她到底也是念着他的吧?

    只要景阑离开,只要七日,之后,他们便可以继续如之前一样相处。

    *

    翌日,乔绾一早便又去了金银斋。

    这几日诸国来使正在围场进行比试,四日后比试完毕,便有一场大典,届时各名门望族的公子千金皆可前往。

    乔绾的金银斋也在这段时日接待了不少前来买华服首饰的贵客。

    这日正值大典,金银斋内冷清了不少,并无多少人前来,因此申时过去没多久,乔绾同账房打过招呼后,便先行离去了。

    彼时夕阳正西下,丹色的光亮照着繁华的燕都。

    乔绾眯着眼睛看了眼夕阳,便要继续前行。

    也是在此刻,一声清脆的鞭响划破长空,身披破旧蓑笠的身影轻飘飘地朝她袭来。

    乔绾心中一惊,下意识地朝一旁避开。

    那身影却陡然横鞭,便要再次击向她。

    乔绾慌忙后退了两步,却在看清软鞭金边的手柄下镶嵌着一颗硕大的红玉石时,身子一僵,顿在原处:“你是谁?”

    那鞭子却像是长了眼睛一般,从她的身侧划过,半点没碰到她,而后一声调侃的笑声响起。

    “乔绾,你的鞭术怎的还是如此惨不忍睹?”

    乔绾震惊地睁大眼,看着眼前人伸手将身上破旧的蓑笠脱下,嫌弃地扔到一旁。

    蓑笠下,深绯色的袍服露了出来,漆色的腰封扣着腰身,墨发高束,眉眼张扬,垂落身前的辫尾,红玉珠子点缀其中,仍是一派风流意气。

    只是,他的额角垂落了一缕头发,头发下,是一道一寸长的暗红伤疤。

    乔绾怔怔地看着他:“景阑?”

    “不错,还记得我的名字,”景阑慢悠悠地走到她跟前,目光落在她手上一掌长的伤疤时脚步一滞,“真丑。”

    乔绾剜了眼他额角的疤:“彼此彼此。”

    景阑再未反驳,只仔细地打量着她,良久冷笑一声,眼眶却红了,嗓音微哑:“乔绾,你这是死而复生了?”

    作者有话说:

    狗子:男疾男户!

    本故事进入收尾阶段了,有些卡,这几天更得少了些。

    就明晚18:00前评论有红包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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