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拉下了床边的铃绳。
听到铃响的仆人很快就会把我苏醒的消息告诉其他人。他们会赶来照顾我。就如同我想的一样,季莫法娜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我可以进来吗,伊莉丝?”她问道。
当她带着女仆们鱼贯而入时,我看见门外还有一个身影,执著地守在那里一动不动。
在其他人进屋的那一刻,迦耶伯格便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在洗漱时,我问,“今天是几号?”
得到的回答是距离王宫的宴会那一晚已经过去将近一周的时间了。我在等着梳理头发的时间里迅速消化处理掉昏睡这几天积压的事务。艾略特居然给我留了口信,嘱托我一醒就联系他。看来他在那晚没受到什么大的波及?
“门外的那个……”我顿了顿,把不知道该怎么说的称呼吞下去,“为什么会在那里?”
怎么看一个陌生的异国男性守在一位千金的卧房门前看起来都不正常吧。
话刚一问出口,我就看见季莫法娜罕见地露出为难的神色。
“小姐。那位——他、他一直不肯离开。”她说,“最后老爷同意了让他进来。”
“不肯离开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然后我才得知了在我昏过去的发生的大致走向。
昏迷的我,是被艾略特的禁卫长官,安利亚阁下带着人亲自护送回来的。
更准确一点,与其说是为了确认我的安危才如临大敌地派遣下属护送,倒不如说是,为了避免造成更大的危险。
而危险的根源,就在我身边。
“那位艾福隆德的先生,年轻的子爵阁下……”季莫法娜犹豫地吞吞吐吐,“据安利亚阁下所言,是他救了你。”
在季莫法娜的讲述里,皇室似乎封锁了一切王宫骚乱的真实消息。目前还没有人知晓那些为非作歹的人皮怪物。散布在外的消息是,当晚有亚特兰的刺客借着宴会混进了王宫。他们意图刺杀皇帝,但阴谋半途败露失败后,转而给挟持了手无寸铁的妇孺屠戮。
许多人在混乱里受到波及伤亡,损伤惨重。出来主持局面不是皇帝本人,而是皇子艾略特与卡里金皇后。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皇帝也是伤亡中的一员。
无论他现在是死是活,受到多大的伤,还能活多久,短时间内,他都不可能亲自主持政务。为了情况尽快稳定下来,无论是艾略特还是皇后,都必定在短时间内尽可能安排皇帝在公众面前露面,以稳住动荡的人心。
刺客们动手的时机挑在最刁钻的时刻。宴会刚刚进入尾声,帝后已经先一步离场,许多来客正准备离开的时间,是防卫最松散匆忙的时刻。
季莫法娜至今仍不知道当晚我遭遇了什么九死一生的经历。她被通知的消息是我不幸被卷进刺杀里,昏迷不醒。但比其他人幸运的是,我捡回一条命来。
在诸多挂起黑纱的人家里,这的确算得上幸运了。
皇帝的禁卫险些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在反应过来后,艾略特迅速命人镇压了这场接近于屠戮的刺杀。配合艾福隆德来使里带来的护卫与及时返回的教会骑士的协助,王宫动乱的一夜终于落下帷幕。
而在王宫的骚乱余震当晚,抱着昏厥的我出现在艾略特与安利亚面前的,正是伪装身份为希黎刻子爵的年轻人。
他给救急现场造成了更大的麻烦。
艾略特下令让医师和修女来查看我的状况。他却不允许任何人靠近。
医师和修女们束手无策。
直到艾略特罕见动怒地喊了一声,“谢雅尔!”
“你要害死她吗?”艾略特说。
在他说出来那一句话后,希黎
刻子爵才像是被人按下开关似的惊动。他松开了双臂,将怀里昏迷的人放下来接受医师的检查。
而整个过程里,他始终守在旁边寸步不离。连一秒都没有移开眼神。后面艾略特试图先给我安排休息的地方,可是医生离开后,就再也没有人能成功靠近过来。
最后,艾略特亲自上阵。他抓住希黎刻子爵的小臂,低声在对方耳边说了什么。
他们达成了一致。
昏迷的我会先被安排离开王宫回到自家住所休息。等到我醒来后,才会召见我进行问询。
而在季莫法娜亲眼所见——
是浑身是血的青年抱着裹在斗篷里我,从马车里走下来。他看起来像是刚刚和最可怕的猛兽搏杀过,浑身散发着浓浓的杀气。
他甚至都没有换下满是血污的衣服,眼角还残留一抹飞溅上去的血痕。
他不让任何人接手怀里的人。
即便是安利亚阁下也无能为力。尽忠职守的禁卫长官阁下只能露出爱莫能助的神色,低声迅速对前来迎接的季莫法娜说明情况。随即顿了顿,请堵在门前的仆人们让开,带路去我的卧室。
季莫法娜吓了一大跳,愤怒与不解同时浮现心头。她以超越管家身份的语气大声斥责对方的无礼。
僵持的结果是,季莫法娜还是让步了。因为除了让步别无他法。最后只能她沉默地让开一条路来,希黎刻子爵抱着昏迷的我跟上去。
他几乎是寸步不离。
连女仆们帮我清洗身体,更换衣物,他都牢牢守在一墙之隔的走廊。安利亚阁下尴尬至极,一边要面对季莫法娜与仆人们的眼神凌迟,一边要随时准备阻拦虎视眈眈的希黎刻子爵。
健壮的仆妇把我裹在毛毯里抱出来时,他立刻就出现在旁边。迅速到其他人只感觉鼻尖刮过一阵清风。
无法驱赶也驱赶不走。
所以我被放回卧室里照顾,他就在一墙之隔的门外等候。雷打不动的,甚至没有人看到他去休息。
季莫法娜烦恼至极,托人联系艾福隆德来使与艾略特皇子,请他们将这位无礼的陌生人带走。来使团倒是很快派人前来,但来了跟没来一样。魔法师打扮的使者只会站在这位古怪无礼的子爵身边,跟着一起当石像。
而子爵本人宛如化作雕塑般凝望着那扇紧闭的门,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守在昏睡的主人旁边的狗。
寸步不离。
近乎惩罚自我一般的执拗。
我父亲如有神明预示一般日夜兼程从领地赶来。报信的人赶到领地城堡反而扑了个空,父亲早就出发来王城了。
在听完原委后,父亲沉默了。他径自走到希黎刻子爵的面前,叫对方跟自己来一下书房。
不知道他们在里面谈论了什么。
总之,书房门打开后,便对季莫法娜吩咐道,以后不必阻拦这位在府内的行动。
季莫法娜欲言又止。她担心的是一位年轻异性在府邸内自由出入,而且还能随意靠近千金的卧房,势必会对我的名誉造成影响。
万一他对小姐图谋不轨该如何?
父亲只让她不必担心。现在最重要的是我的安全,等待我苏醒。
在那之后,便是我的醒来。
听完这一连串的事情原委讲述后,我条件反射看向门外。季莫法娜难掩尴尬和怒火。
如果父亲再不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她可能会直接冲去书房发火了吧。
“我会请走他。”她在“请”字上格外咬重音。
“不必。”我若有所思,“让他进来吧。”
……
所有的女仆都退出了房间,只留下我和访客。
平心而论,卧室不是谈话的好地方。
但我大概是躺久了,比上次还凄惨,刚醒来时腿差点都没了知觉,行动能力受限。
我只能靠坐在床头接待这位等待许久的客人。
谢雅尔·希黎刻子爵。
他垂着脑袋,站在面前。乌黑的长发有点凌乱。他脸上的面具换了一张,银色的、覆盖面积更加小。只是银面具盖在他的左半张脸上。
而他暴露出来的面容,看起来真是陌生又熟悉。
按道理来说,人不可能不眠不休的守上将近一周。且过了好些天,仪容整洁总有些差强人意之处。
可他看起来脸庞白瓷光洁如故,好像连汗都不会出。只是在中途被艾福隆德来使半强迫半哄着拉去换了衣服穿戴,换下那一身血的旧衣。
“你坐下。”我说,“站着做什么?”
他这才在椅子坐下。全程低着头,垂下眼,连一点眼神接触都不敢有。
如果不是我的确气声微弱,四肢无力,我都要怀疑自己是什么可怕的大魔王了。
我定定地注视他,连一根发丝都不放过,将每一根线条轮廓都收入眼底。看得太过入神,以至于我都没发现他低垂眼神的细微变化,喉结悄然的滚动。
“你——”我说,“的确不像是人类。”
这一次,我终于如愿以偿在他脸上看到了一丝来不及收敛的错愕表情。
他猛地抬眸注视我。在接触到我坦然笔直的目光逼视后,他就像是被什么烫到似的火速挪开视线。
“人类不可能不眠不休守上一星期还看起来光彩照人,毫无憔悴之色。”我说,“人类也不可能从几十米的高空跃下毫无损伤。人类更不可能散发出强烈的、仿佛诱捕昆虫一般的浓烈香气。人类呢,也不会死而复生。”
我每说一句,他的垂落的长睫便颤动一次。
“那么多的破绽和提示。只因为我把你当做一个人类来看待,于是便硬生生错过了确认身份的机会。”我叹息着说,“明明真相就摆在我面前。”
他终于像是鼓足勇气似的开口出声,“伊……”
我抬起手掌,示意他闭嘴听我继续说完。
他立刻噤声。
“一个男人变成了女人,亦或是反过来。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我都要说,阁下将世人包括我在内玩弄于股掌之中,真令人赞叹。”我象征性地拍了拍手掌,“是神奇的精神干扰魔法吗?王都没有任何一个人认出你的面容,甚至包括希恩。”
“我该用什么称呼阁下?谢伊?希黎刻子爵阁下?”
“躲在面具后面欺骗他人,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很有趣对吗?”我说着说着就压不住怒气,面上却不怒反笑,“看我为了一个认识没几天的女人哭天抢地、绝望至极的模样,一定是你最好的餐前佐料吧?”
“有趣吗?”
“躲在暗处看着我流泪绝望,四处奔波为你假死的身份寻找下葬的教堂和墓地。看我失魂落魄,痛苦至极,有趣吗?”
情绪一激动起来,我便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咳声像是要把肺部都呕出来。我蜷缩着死死捂住口鼻,想把那些溃散的咳声压回身躯里却于事无补。
啪的一声,我一把打开了他伸过来的手。
他怔怔地盯着我。
“我以为你死了。”我的眼眶不知不觉间就红了,“我诅咒命运,我责备自己,为什么要把你卷进我注定不幸的宿命里。我以为自己是害死你的间接凶手。”
可是你根本就没有死。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要躲躲藏藏,在我几乎心如死灰后,才以另一个身份大摇大摆地回归?
我的存在,对于你来说,到底是什么?
是不值得一提的尘埃,随手可丢
弃,抛之脑后吗?
我一边拼命眨动眼睫,仰起头,把泪意逼回去,一边还努力隔着泪眼朦胧对他怒目而视。
“……”
长久的沉默后,低着头站起身来的青年才开口打破安静,说:“我不能对你说任何谎言。”
…什么意思?
“你就是我的真实。无论什么都不能干扰你看见我最真实的一面。”他兀自轻声说着,“所以我只能闭口不谈。”
我缓慢地回过味来。
所以他的意思是想辩解,因为他不敢对我撒谎,于是干脆选择什么都不对我说?
我差点又气到笑出声。
“你可以随时、随地、随意呼唤我。只要你喜欢。”他低声说,偷偷觑了我一眼,见我面上余怒未消,便小声改口道,“…你不喜欢也行。”
我靠在床头,发出一声轻轻的讽笑。
“听起来你很有诚意似的。”我顺势指向他左半边脸上的银面具,“有诚意就该把那个摘掉。”
他的唇抿成薄薄的一线。手指按在面具边缘,迟迟没有动作。
“这是你的诚意吗?”我冷眼看着。
“不。”他声音低落,“我……只是希望你看完,不要厌憎我。”
说完,他便掀开了那张银色假面。
看到左边那小半张脸,我明白他为什么会说希望我不要厌恶他这种话了。
那银色假面下的左半张脸,都不能称之为人类的面容。从左侧的颧骨开始,至深邃眉骨下的部分全部不翼而飞。
留下的是一块空洞,源源不断地散发着黑气。
这令他整张脸看起来就像是一张摊开的画布,人面栩栩如生,精致貌美,却有一小块直接被铲去留下个大洞。
“……”
我下意识揪紧了毛毯,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我问。
他条件反射立刻捂住自己的左半张脸,还把脸别过去。只拿右侧还完好的脸庞对着我。
“你别看……”他低低地说,“真的很丑。你不会喜欢我的。”
说这话时,他的脸上流露出寂寥低落的神色。
我沉默片刻,说:“你靠近一点。”
他一愣。
“要我说第二遍?”
他像是被□□砸中整个人晕晕乎乎的。看着我的眼神起初还是呆滞的,逐渐发亮,眸子亮得慑人。尽管整个过程里,他依旧死死捂着自己左边的小半张脸。
我直接揪住他的一绺长发,把他往我这边拉过来。
“让我看看你的脸究竟怎么回事。”我说。
话音刚落,我就拽下了他捂住脸的手。
我根本没什么力气,却一点也没费劲就拉下了他的手。生怕我抬臂不方便,他惶恐又小心地撑着手臂,俯身在我面前,上半身费力地悬空着。
既需要竭力靠近我,又生怕稍有不慎压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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