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个人私事暂时先不提。”我竖起手掌挡在脸前,“总之,先谈正事!”


    在温赛特卿那张一团和气的笑脸上,肉眼可见地出现了失望的神色。不过失望之色仅仅一闪而逝,他立刻恢复笑脸。


    “我们随时恭候您的吩咐。”


    他单手按在心口,把头低下来。


    艾略特虚握着拳头放在嘴边,清嗓子咳了几声,引得我们都看向他。他拍了拍手,准备将话题引向正轨。


    温赛特卿适时地禀报离开。等他退出房间,艾略特才对我说:“你托我查的事情有回信了。”


    他说着,眼神示意身后的侍从。侍从低着头,递上一个书信箱。


    我立刻精神一振。


    艾略特从里面捡了一份完整详实的报告递给我。


    他说:“我们这位新主教,是个年轻有为的人物。”


    “赫尔南德斯在回王都之前一直在帝国的南部区域巡游,执行追捕、审判异端的任务。他最远抵达了最南端的沿海,随后便折返回王都。时间点正好与降临节的祭祀仪式对得上。”


    “降临节的主祭之争从三年前便初现端倪。只因赫尔南德斯过于年轻,且只掌管过裁决所,在本国教区的影响始终无法追上主教。正因为此,赫尔南德斯才在降临节前三个月启程追捕异端。教廷都认为他此举是为了避讳主祭筹备工作,还向教宗冕下赞扬他知情识趣。”


    谁知道他一回来,哈德森主教立刻生死不知。


    登上圣堂主祭台的人不是哈德森主教,而是代理者赫尔南德斯。圣职者的下葬严禁教会以外的人围观,哈德森主教的死因至今是个谜。


    连哈德森主教的贴身男仆都一同丧命。显而易见不是简单的刺杀。艾略特的人还查出哈德森主教在外养了个情妇,那女人已经出现了妊娠反应。但主教情妇的住处人去楼空,房间如遭过强盗洗劫般空荡。


    哈德森主教确认死亡、降临节祭祀迫在眉睫,于是赫尔南德斯临时代理主教职责。留守分派在王都的圣职者里并非没有年长过他、威望高深于他的人物。


    可是赫尔南德斯周游帝国南部大肆搜捕审判异端,早已传出赫赫威名。传闻他公正无私,在他的眼皮底下再隐蔽狡猾的异端都无所遁形。而只要是与异端有染的,即便是领主大贵族也会被他绳之以法,当众处置。


    各地传说他是圣灵降世,深受女神的宠爱。绘制他金发俊美相貌的画像被妇女们争相抢购,放在家中的圣桌上供奉。


    比他威望高、会收拢人心的却没有他手底下强横的裁决所武力。


    武力值可与他勉强一碰的,却没有他的好相貌、声望。


    再加上哈德森主教的暴毙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所有消息当夜被捂得死紧,其余圣职者根本没有反应的余地。赫尔南德斯动手速度之快,如雷霆般势不可挡。


    整个过程看下来,最大的受益人就是赫尔南德斯。很难不怀疑他就是一系列事件的幕后主使。


    我问:“亚特兰人带进王宫的怪物、南方肆虐的疫病,教会真的毫不知情吗?”


    艾略特的笑淡了些。


    他说:“后半夜护教骑士才赶来援助。残留在王宫里的污染也在赫尔南德斯的主持下每天进行净化仪式。”


    难怪刚才来的路上频繁看到圣职者的身影,数量也比以往多。


    这次刺杀皇帝对于王家魔法师是一次重创。他们负责维持王宫封魔法阵的运转,居然让这么多来自深海的妖邪登堂入室却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发现。


    宫廷魔法师团现在焦头烂额。王宫的禁卫军也损失惨重。宫廷内多了许多的生面孔,侍女随从们经历了一批大换血。


    我问:“那天


    晚上,赫尔南德斯带着人……在宴会进行到一半时就离开了,对吧?”


    艾略特点头。


    平常圣职者都在王城外活动,在贵族、平民间播撒福音。皇室自建小圣堂,固定有皇室血统出身的圣职者值守管辖。除非是降临节、冬日祭这些大型祭祀仪式,教会不会主动派圣职者前来。


    哈德森主教在位时期,与皇室保持着最佳的平衡,互不干扰,允许圣职者在权力中心牵线搭桥,互惠共赢。他贪财、好享受,决不是合格的圣职者,但是个完美的合作者——有弱点和欲.望。


    这才是皇帝默许并支持他在位的缘故。


    哈德森主教也知道自己的地位在弗莱明皇室支持下才得稳固,是以从来没考虑过像其他枢机主教那般在外值守多年后,带着财富与政治资本回到圣地竞争教宗之位。


    离开了弗莱明皇室的支持,他在圣地可能连一个出生于此的司铎都比不上。


    因弗莱明帝国皇室自诩君权神授,既要与教会达成平衡获得合法的统辖权,又处处防备圣地发源的教会插手本国要务。


    一个出生不那么“根正苗红”的主教,才是皇室所满意的合作对象。


    我问:“哈德森主教的上一任是谁的人?”


    艾略特说:“是现任教宗的嫡系弟子。擢升为圣地的新枢机主教,进入主教审判团后,哈德森才被指派来接替王都的首席主教之位。”


    我说:“大凡一个重要的岗位暂时无法指派自己人上位,便需要一个无能的废物占住位置。赫尔南德斯既是教宗的私生子,目标绝不止普通神父司铎这么简单。”


    恐怕圣地早就看上了王都教区的首主教之位。只是先派哈德森来占住位置,静静等待赫尔南德斯成长。哈德森贪财好安逸的性格是无法真正与弗莱明皇室达成同盟的。


    这么看来,哈德森主教很可能就是赫尔南德斯贼喊捉贼暗害的。


    我只好奇,圣地,或者说那位教宗冕下是如何笃定自己的儿子一定能长大成材,顺利将主教之位收入囊中?暗杀、毒酒等等阴谋可总是围绕着教廷层出不穷。


    不过转念一想,赫尔南德斯的手下的势力都能直接杀死哈德森,让他取而代之,可见教宗对这个私生子一定下了无数心血。


    艾略特面无表情:“我感到被冒犯了。”


    皇帝突然青睐他这个长子的原因不是时隔多年终于觉醒了父子亲情,而是在扶持长子维持政局平衡,以免继承人的支持者往卡里金皇后那儿一边倒。


    艾略特的地位与哈德森主教何尝不相似。


    而且帝后两人都还在生育年龄。即便前面两个皇子都没人表现出成王的气量,他们还可以继续孕育下一个孩子。


    “哦,抱歉。”我说,“哈德森主教与上任接替的时间?”


    他的眼神冷下来。


    “在我出生后的次年。”艾略特说。


    我一怔。


    这很可能还意味着……皇帝知情先皇后真正的死因。甚至他还不惜用结发妻子的死因来要挟教会达成目的。


    我不由得一阵齿冷。


    亲生父亲不但知晓,很可能还是坐视自己的生母被教会勾结宫人暗害,甚至还以此为筹码跟教会谈判。谁能平静地接受这么残忍的真相?


    “你还好吗?”我不禁问道。


    他突然就恢复满面的笑容,手指搭在一起,笑眯眯道,“当然我很好。伊莉丝,我还在等着看你跟我亲爱的表弟喜结良缘。”


    他将一只手臂搁在桌上,托腮含笑看我,说:“我们刚刚整理过亲属谱系,发现希黎刻子爵和我之间是表亲关系。他应该叫我一声表哥。他的父亲的高祖父正与我母亲拥有同一个祖先。”


    “那他母系一侧的血


    缘呢?”我好奇问道。


    艾略特竖起食指抵在唇边,闭上一只眼,神秘地对我说:“秘密。”


    我好笑道,“难道一点提示都不给我?”


    恰好此时暮色降临,宫人正在点灯。艾略特的指尖窜出一簇小小的红色火焰,他用火焰点燃了桌上的烛台。


    我的目光追随着他指尖跃动的火焰,有些出神。出生在一个魔法存在的世界里,这份神奇的力量却与我无缘,不失落是不可能的。我一直用人贵在知足来安慰自己,可亲眼见到火焰凭空出现的景象,还是会感到一丝着迷。


    艾略特吹灭了指上的火焰,连一缕青烟都没有,小团的火焰便消散了。其实他完全没有做出“吹灭”动作的必要,只是他喜欢这么做。


    随着夜晚到来,气温降低下来。空气变得冷飕飕的。尽管壁炉已生起,我却感觉到难以言喻的寒冷。


    一夕之间,这座曾经人声鼎沸的王宫变得如此安静,寂静得吓人。宫人连行走都没有声音,每个人都低着头,生怕一个眼神就会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艾略特不会感到恐惧吗?


    他还托着腮注视我,这动作就像个天真无知的修道院女学生。金色的发丝散落在他的眉上,湖绿色的眼眸里映着一抹明明灭灭的烛光。


    他突然问道:“伊莉丝,你为什么想要查赫尔南德斯?”


    这发问猝不及防,挑着人的心理防备最弱、神经最松弛的时刻突袭。我愣了一会,才想起来怎么回答:“教会的人离去和出现的时机都太巧了。”


    其实无需我提出,他自己业已查过这个人。只是我这个在动荡里昏死过去一周的人,醒来后第一件事居然是抓紧叫人送信找他查赫尔南德斯,让他不免有些好奇我是如何想的。


    赫尔南德斯才从帝国南部回来,南方就爆发奇怪的疫病,一整个村镇的人都遭到感染。大量的南方移民逃往内陆深处。


    在欢迎宴会上,他带着教会的人一离开王宫,亚特兰精心策划的刺杀就开始了。等到王宫陷入杀戮,连皇帝都遇刺,他居然那么巧合地避开最危险的时刻赶回来援助。


    死去的王宫禁卫和宫人们无法再开口说出真相。教会自然可以信口雌黄,无限夸大自己在刺杀之夜的功劳。


    如果一切的噩兆都在以赫尔南德斯为首的教会预见、默许乃至控制下进行,那这个人和他背后的教宗所图谋之大令人毛骨悚然。


    这是我给艾略特的解释。


    还有更深一层原因,我不便直接告诉他。


    我不能告诉艾略特真实原因——藏在我体内的诅咒之枪迦耶伯格。我怀疑就是赫尔南德斯借着降临节祭礼的时机,在漫天的流火里投掷出了诅咒之枪。


    而枪尖贯穿长野,瞄准的不幸猎物正是我。


    我亲眼目睹过那道从天幕彼端冲来的白光,与烈火流阳之弓催出的飞流星火乍看相似,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异样。


    散漫的星火四散迸溅,而白光是笔直地朝我奔来。


    有人在王城投掷出它,瞄准着我。


    对方一开始就打算杀了我。


    沉吟之际,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艾略特是怎么知道我和谢伊真正的关系?我在宴会上的表现可是对这位“希黎刻子爵”不假辞色。他明知道我喜欢的人是谢伊,而不是突然冒出来的谢雅尔·希黎刻……等等。


    他为什么一开口就胸有成竹地说出等着看我们结婚这种半真半假的玩笑话?


    他在试探我?


    “你在向我表达态度吗,殿下?”我直白问道,“根据你目前的境况而言,你倾向于安排我嫁给一位表亲拉拢异国的支持帮助?”


    “难道仅靠一场婚姻就能获取他国


    王室的支持?”我说着不免好笑,“殿下你是这么天真的性格吗?还是这几日的代理政务的忙碌冲昏了头脑?”


    且不谈艾福隆德远在天边鞭长莫及。即便艾福隆德人打断真刀真枪地支持艾略特夺取皇帝宝座,难道不会要求事成后的金钱、土地、特许权回报吗?


    听说皇后这段日子都忙着照顾养伤的皇帝,衣不解带,不离床前。是皇后隐忍不发,没有强敌在侧环伺,让他麻痹大意了?


    艾略特当然不是这样的人。


    他看着我,笑着说道:“你现在的表情可比当初在王宫里被我捡到时那张惊慌失措的脸顺眼多了。”


    他站起身来,端起桌上的烛台。融化的烛泪顺着银制烛台滚落下来,天气寒冷的缘故,几乎是滚下来的瞬间就凝成固体。


    “还没有回想起来吗?”艾略特湖绿色的双眸因笑意而浅浅弯起来,烛光在他白皙的面颊上摇曳。


    我立刻想起我最初在王宫里偶然撞见他的那一天。


    他端着一柄烛台出现,给我指了出去的路。


    他不说还没把两件事联系起来,现在想来也太巧合了。我刚从那个古怪的皇后侍女手底下逃脱,才有些迷路,就偶遇了艾略特好心指路。


    他怎么会那么巧合地在那里“偶遇”我?


    随后没走几步到开阔的地方,一跟艾略特告别,转身就见谢伊从天而降……


    我就知道当时谢伊能在王宫如自家花园般自由来去,一定有个“内应”!


    我忍不住磨牙,“你们早就串通好了?!”


    ……


    内殿的大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拉开,砰地一声撞在墙上。


    低头等在走廊的女仆心头一跳,忍不住偷觑从内殿冲出来的人影。


    一前一后两道身影。


    怒气冲冲走在前面的是今天受邀来做客的伊尔兰小姐。


    不紧不慢跟在后面的艾略特殿下宛如闲庭信步,面上犹带着笑意,笑里竟还有一丝掩盖不住的幸灾乐祸。


    时不时还温声言语几句,三言两语挑拨得那位好脾气的千金绿眸眼底都冒起火星来。走得裙摆翻飞如浪。


    艾略特哈哈哈笑了几声,跟在她身后。一两句笑语换来伊尔兰小姐的转头瞪视。


    随着两人远去,时不时走廊远处还飘来他们火药味并不浓厚的唇枪舌剑。


    女仆悬到嗓子眼的心脏终于放下。


    这些日子来翻天覆地的剧变让整个王宫都像是变成一座巨大的坟墓。宫人更换了一大批,通通都变成生面孔。人人战战兢兢,别说高声说话,连呼吸声都不敢大一点,生怕惊扰了谁被拉去处理。


    皇后一心扑在照顾养伤的皇帝身上,似乎对外界的事情不闻不问。坎贝尔侯爵等人频繁出入宫廷,几乎要长住在宫内。


    更有侯爵千金为首的贵族小姐们日日留在宫内各种寻找借口不肯离去,一有机会就往艾略特殿下身边晃悠。


    她们都知道,皇帝短时间内肯定无法统摄政事,大权如今落入艾略特手里。如何维持住局面平衡,并且更近一步登上那个出生在皇室都梦寐以求的帝王宝座,必定是艾略特现在最迫切的渴求。


    皇后只能将希望维系在皇帝一个人身上,她的尊贵、荣辱全部来自皇帝。


    可皇子不同。


    皇后不能登基为帝,外嫁进来的女人必定没有皇室承认的火焰魔法天赋。


    但皇子可以成为新的皇帝。


    艾略特正是一个现成的、拥有火焰魔法天赋而非残次品的成年皇子。


    他一定需要一个忠心的帮手、一个坚定拱卫他摄政上位的家族,甚至这个家族会为了他背叛皇帝。


    他需要一个妻子,和一个强大的妻族。


    尽管艾略特经常挂着笑容,可是擅长察言观色的宫人们早已能看出他笑意凉薄未达眼底,用温和的语气掩盖骨子里的不耐烦。


    今天伊尔兰小姐的到来就像是一道清风,及时地抚平了艾略特殿下微笑假面下的焦躁。


    如果伊尔兰小姐能天天来就好了。女仆忍不住偷偷奢望地想道。


    可她也知道这个念头是痴心妄想。


    不止是坎贝尔小姐,还有其他的竞争者,甚至传闻艾福隆德人都传信回国内要求从剩下的王室血脉里挑选一位合适的公主送来。还有传说,他可能会与皇后寻求合作,娶一位卡里金家的姑娘。


    在这些人面前,伊尔兰小姐毫无竞争之力。


    就是因为如此,艾略特殿下才会默认希黎刻子爵对她明目张胆的追求吧?


    如果是在皇帝受伤之前,伊尔兰小姐或许还有一二分成为皇子妃的可能。那时艾略特殿下还无需为自己选择一个强有力的妻族援助。


    只要两个人心心相印、只要皇子坚持到底,不是没有结为夫妻的可能性。


    伊尔兰小姐可是艾略特殿下特意追到其父亲领地里去请回王都的心上人啊。


    为了名正言顺可以每天相见、待在彼此身边,还特意聘请她担任自己的秘书官,贴身伴随。因为担心她的安危,于是指派自己的护卫去保护她。


    如果不是真的喜爱,生在不能自主决定婚姻的皇室,又为何要屡屡做出破例之举呢。


    只是在皇宫里,爱情永远是分量最低的筹码。


    如果说一开始被选作侍女时,她还抱着一两分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妄念,如今已经彻底磨灭了最后一丝幻想。


    女仆垂下眼,继续沉默地贴着墙站立。


    说到底这些大人物的是非与她无关,她又何必自作多情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能交上好运,嫁给一个家境殷实,性格老实的男人,再领一份赏钱回家乡去。


    女仆在心底一哂,无声哀叹起自己的命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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