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瓦罗娜夫人与那位女公爵知交莫逆的话。”我问,“为什么她会嫁给卡里金伯爵呢?”
皇室女侍这个身份足以令她掌握绝大多数人无法得知的秘密,不止是女公爵本身的性格、偏好、习惯、动向等等。贵族出身的女侍跟普通的仆从可不是一回事。她们在距离主人最近的地方,也是众人的目光死角。她们在府邸里可以自由出入,自由结交达官显贵。出色的女侍相当于一个官邸里的“宰相”,掌握着主人社交、财政等方面的决策大权。
只有皇室直系与近血缘的公爵才有为女性子嗣挑选贵族女侍的资格。这些女侍会有名有姓登记造册,与一般贵族挑选低级小贵族家的女儿服侍自己的女儿之举截然不同,二者有天壤之别。各地送来的候选者必须是在当地素有贤明、相貌与家世俱佳的千金。她们会汇聚在王都等待挑选。这些还不够,皇室女侍要通过家世、长相、品行层层筛选,最后脱颖而出者才可留下。
因为这些年轻女孩将获得在皇宫、皇子府邸自由出入的资格。未来她们大多数会成为公侯门第的贵妇,替自己的丈夫周旋在朝堂与宫廷的漩涡之间如鱼得水。有一些格外“幸运的”,甚至会成为新任皇帝的情人,乃至于皇后。
她们将会成为名利场上人们追逐拉拢的对象,世界将与她们曾经在闺房里受到的贞洁、柔顺等古老美德训诫里的截然不同。
说得简单粗暴一点,女侍一旦背叛,其主当晚喝了一口酒上床休息后第二天清晨被发现毒杀暴毙在床都有可能。
一个怀抱着无数秘密的女人,怎么会嫁给另一个权力中心的男人呢?
“因为丹妮埃拉死了。”父亲说。
又出现了一个我没听过的人名。
“丹妮埃拉是谁?”
“瓦罗娜的表妹,她一位姨妈的女儿。丹妮埃拉从小被寄养在瓦罗娜的父亲家里,享受与她一样的吃穿待遇、与她一起跟从家庭教师学习、写作、谈吐,以及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千金。”
我越听越困惑,按照设想,我原以为是女公爵与皇帝的势力之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于是安排合适的下属联姻以示和平。怎么又冒出一个丹妮埃拉来?
我从来没有听过瓦罗娜夫人提起,她还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丹妮埃拉。
“希恩的父亲,雷克斯曾向丹妮埃拉求婚。几个月后丹妮埃拉在乘车回家的路上却不幸遭到了一伙盗贼的袭击。”父亲轻声说,“愿女神保佑她年轻又不幸的灵魂。”
“愿女神保佑她。”我也低声道,“那后来呢?”
“先帝去世前,下令命葛罗瑞雅回到自己的封地养伤。于是她孤身启程,没有带上任何人。随后,艾福隆德公主渡船而来,带来一座港口与一场举国沸腾的婚礼。后来小皇子诞生,奥德里奇正式册封为皇太子。年轻的丹妮埃拉早早去世后,所有人都认为雷克斯需要一个温柔的妻子。他年轻力壮,有战争里立下的汗马功劳,天经地义该有个妻子。”
我好像明白了。
女大公因不知明的原因被驱逐出权力中心,也许是因为伤重难治,也许是其他秘辛。总之,一定有什么致命的原因让先帝主动将她排除出了继承人的范围。
而随着当时身为皇长子的奥德里奇二世与联姻的妻子生下长子,他的继承人地位愈加稳固。在封建时代,后代是被列为继承人的重要考量因素。
恰恰对于女大公来说,致命的是,至此时她都还没有结婚,更不要谈子嗣。
皇女作为继承人多了一个致命的难关,那就是生育。如果没有在年轻力强时趁早生下继承人,年纪越大,越可能倒在生育大关上。这年头,生育几乎与死亡划上等号。
而在这时,女大公曾经的
女侍瓦罗娜嫁给雷克斯·卡里金,未来皇帝忠实的肱股之臣,似乎就变成了一个良善稳妥的万全之策。人人都觉得,这是一场上好的良缘。
两个人门当户对,从年龄、家世、财产、相貌、人品,无处不相称、无处不相配。人们惊讶地发现,怎么到今天他们才发现这一对郎才女貌,应该配做一对?
雷克斯·卡里金正在执著追求、预备求婚的姑娘不久前刚遇难死亡又如何?不会给这位黄金单身汉的头上蒙上丝毫阴云。只会为他因抑郁之情而愈加冷漠的脸庞,在这些太太小姐眼里多蒙上一层深情可靠的面纱。
而瓦罗娜小姐刚巧是那位不幸的可怜小姐的表姐。她们从小一起长大,熟知彼此性情,相亲相爱,胜过亲生的姐妹。若是在端庄开朗、落落大方的表姐面前,那位胆怯柔淑的丹妮埃拉也会克服怯懦畏事的本性,表现出可怜、可爱的本性,主动吐露出柔肠百结的情思吧?
若是听到表妹这些真挚、热忱的情愫倾诉,谁能不动容呢?这可是从小胆怯懦弱、顽固古板的丹妮埃拉头一次遭遇到如此高贵的男士执著追求啊。不看重门第、财富,仅仅是因为被她贞淑的性格、柔美的相貌所俘获。
即便碍于身份只能在社交场合上与雷克斯·卡里金仅点头之交,瓦罗娜的心底一定业已悄悄对这位高贵的绅士产生了亲切的好感吧。
本来他们可以成为和气的亲家,共同疼爱丹妮埃拉这个娇怯可怜的小姐。可是丹妮埃拉命格贫贱,即便交上天大的好运,被抚养在富裕人家,得以养育出良好的美貌与品格,恐已耗尽一生的好运。是以才会在归家途中遇袭身亡。
两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一个失去了亲爱的表妹,一个失去了渴慕的心上人,只剩下抱团取暖,在你一言我一语里用回忆拼凑起那位可怜可爱的小姐。
瓦罗娜又是一位公认的美人。有什么比两个共同失去丹妮埃拉的年轻的心相互熨帖、彼此关怀更合适的处置呢?还有什么比一位温柔耐心的佳丽更能胜任一位心碎绅士的良药呢?
于情于理她们合该是一对。事情也恰如人们所想的一般在发展。年轻的雷克斯走出了心上人去世的阴影,向瓦罗娜求婚。瓦罗娜在思虑再三后,也答应了这桩水到渠成的婚事。
然后是婚礼、怀孕、生子。一切顺理成章。
战后的人们忙于修补创伤,重建被破坏的家园。人们乐于见到新的希望,新的生命降生。希恩理所当然在一片期待与称赞里降生,带着无数人的祝福。
纵然昔日的同僚在遭受新皇的打压攻讦时,对于瓦罗娜嫁给对手的做法大为不满,怨恨不已。多数人还是能理解瓦罗娜此举实属无奈。
眼见女大公大势已去,她一个弱女子失去庇护,又要如何自处?悲苦的丹妮埃拉年纪轻轻不幸遇难,竟骤然打开了胶着的局面。
她嫁给了雷克斯·卡里金,以目前状况下最能维持一点仅剩的体面、委婉的方式为两党之争画上了明面上的句号。
婚姻在某种程度上,的确是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这场婚姻洗脱了瓦罗娜身上与女大公有关的一切印记,冠上丈夫的姓氏,为卡里金家族的繁衍生儿育女。她不再是那个女侍瓦罗娜,而是卡里金家的瓦罗娜夫人。
在那之后,不久便传来了女大公的死讯。她死于秋天的末尾,死于旧伤复发。那些从战争里遗留下来的纪念品,在她的身躯上作祟的伤口。
“加兰德战役死伤无数。很多人永远留在了那片辽阔的雪原上,那些都是与我共饮一条河的水、共食一片土地的谷麦长大的兄弟。葛罗瑞雅总是冲在最前方,刀刃砍至翻卷仍不肯后退半步。她活下来已是个奇迹。她半身是血被抬回来治疗时,对我说,法雷亚,我与老天赌赢了。”
父亲顿了顿,下颌搁在交织的手
指上,望向窗外。
“死去的人已经离开,而活下来的人还需要考虑如何继续走下去。”
他转过头来,朝我微微一笑。
我的目光从他发白的双鬓移开,说:“可是你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任何与加兰德战役有关的事情。”
“那些都过去了。”他注视我,目光柔和,“不必再回顾了。”
“那过去这段往事里,瓦罗娜夫人嫁给了卡里金伯爵,葛罗瑞雅公爵被变相放逐。父亲,你在做什么呢?”
他哑然失笑,“我以为你小时候就知道了,你母亲和我一直在做什么?”
在修整洛特尔南的土地、山林,铺建平整的道路,上山下河地摸索着修建水渠,将熟成作物的优选良种引进培育。
“那更往之前的事情呢?在做什么?”我问。
瓦罗娜小姐在社交名利场上长袖善舞。葛罗瑞雅在战场上骑马砍杀。北方的战线一步步陷落,整个帝国逐步陷入崩溃的绝望边缘。王都还未被一封快马加鞭从北地捎来的军报惊破纸醉金迷、歌舞升平。
父亲在做什么?
我的目光又回到他远超年龄沧桑的白发上。
又是发生了什么,令他可怜白发生?
他想了想,对我说:“我遇到了你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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