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递给我一个银色的八音盒。
我打开八音盒,叮叮咚咚的音乐却没有如预期那般响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小片银光烂漫地绽放开来。
这是一个小巧的微缩模型盒子。
盒子里有银光闪闪的雪山,水晶切片构筑起山坳里沉眠的如镜般静谧的湖泊。小小的空间里容纳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
银色的晶尘缓缓降落,在雪山上扬起一场闪闪发光的风雪。三颗钻石般璀璨的星辰在山的上空闪烁明灭。
我用手指拂了拂,气流吹散盒中雪山上的风雪,如吹散一片晨间的薄雾。须臾间,银尘又重新归拢汇聚起来。盒中雪山永远笼罩在一场风雪里,永不停歇。
“我在雪山脚下遇见了你的母亲。她坐在一匹黑色的马背上,把迷路的葛罗瑞雅和她的坐骑索维尔从神灵的雪山里送回山脚下的人间。”父亲说,“时至今日,我仍旧记得第一眼看见她的画面。三颗晨星在她头顶的天空高悬,璀璨如钻石一般耀眼。东方的天空正欲破晓,漫长的夜晚即将迎来黎明。”
一副辽阔壮观的夜景画面在我的脑海里展开,雪山上呼啸的寒风、亘古不化的积雪,广袤夜空上闪耀的星辰。风掀起地上的雪尘,呼啦啦扬起一片落花似的碎雪。
黑马带着人穿过风雪迷雾,马蹄踏破迎面扑来浪涌般的雪尘。马背上的人抬起头来,指出通往山脚下有人烟的方向。兜帽盖在她浅金色的发顶上,她的肩上搭着一条编织着彩绳的长辫。
三颗晨星在她头顶上方正欲破晓的夜空闪烁。
她有一双碧绿的眼眸。
我合上盒盖,连带那梦幻似的回忆场景一起,随着盒子里的雪山一起封存进去。
“你们都没有说过第一次相遇是在雪山上。”我说,“我以为你们会在科尔克拉夫家的领地里,或是在洛特尔南的驿站。”
她可能跟女人们一起忙着照顾伤员、打扫屋子、祈祷前线的战事尽早平息。因为伤员的数量只增不减,她们不得不将长屋中间的隔档全部拆开,直接将人放在地上安置。北方的大屋建筑有着在关键时刻变成集体活动空间的好处。医生、修女带着帮忙的女人们清洗伤口,跪在地上为他们向女神祈祷。
很多爱情就在生死之间诞生。
他眯起眼笑了一下,说,“或许连你母亲都不记得了。但那的确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荒郊野岭突然冒出一个指路的美貌少女,任谁都会提高警惕。我对她的态度算不上友好。她可能不情愿再见到我。”
“然后呢?你们解开误会了?”我趴在他膝上问,“你知道她是科尔克拉夫家的姑娘,家族世代生活在雪原边境,所以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
父亲但笑不语,抚摸着我的长发。
他回避了问题,答非所问道:“你母亲就像是在山谷里被精灵抚养长大的孩子,初见她时,她连一点人类社会生活常识都没有。如果不是雪山上人迹罕至,根本无法生活。我们都怀疑她被一个女巫从父母身边夺走,悄悄抚养在荒原深处,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这真是有点难以想象。我略为惊奇。季莫法娜说过她小的时候还会跟着父兄去狩猎。但她只见过抓捕一些小型如野兔、麋鹿的狩猎活动。男人们有时会进山好几天,然后用几匹马拖着一匹巨大的黑熊与野猪回来。
我趴在她膝头艳羡向往地问,是不是母亲也会跟她一起去?她笑着含糊带过,只说母亲小时候与她不生活在一起。而且我母亲身体较弱一些,时常待在屋里不见人。
我为此感到失落,遗憾于无法得知更多关于母亲的往事。听起来她自幼过着孤僻的生活,不常与旁人来往。我的母亲年轻时是一个饱尝孤独的人,我又能从何人口中挖掘她生活过的痕迹呢
?
父亲又说:“事实上,如果不是葛罗瑞雅的命令。当时我们很可能会直接把她当做一个雪国的间谍关起来。”
我吓一跳。
这听起来可太刺激了。
不过转念一想,北地的人发色较深,他们的金发是麦穗一样的金色,棕发是焦糖一样的棕色。而只有更北方的雪国之民,才有着浅金的发色特征。
在与雪国开战的期间,在本国的领土边境上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出现一个陌生少女,还长着一副典型雪国外貌特征。
我突然想起被忽视已久的一点。
季莫法娜和我母亲是表亲。但法娜的发色是深棕色,眉弓高,额头饱满,是典型北方高地人的长相。同为深发色的人群,高地人却绝不会被与亚特兰人弄混。因为亚特兰的人面相更加圆润、精致,而高地人的颧弓偏高,有着朔风刮出来的凶戾。
而我母亲是非常浅淡的金色。
包括我,连她遗传给我的都是浅金色的发丝。
北地的领主与其说是贵族,还不如说是家族部落的首领。他们争分夺秒思考的是如何让家族庇护下的人们存活下去。在酷寒艰险的雪地生存并非易事。他们自然追求人丁兴旺、家族繁盛。部落的人口繁盛,打起仗来拳头才硬。即便是一条河、一口井,在艰难卓绝的生存环境下,都是无可退让的宝贵资源。
这种情况下他们的子嗣里势必融入大量外来的血液,包括但不限于本土的高地人,当然还有雪国人。
而雪国的贵族,有着固执的、几乎无可撼动的浅色发丝与眼瞳的颜色遗传。
通常来说,深色基因对浅色基因有着显著的覆盖效果……虽然也不代表着浅色基因一定会被覆盖,有的隐性携带的浅色基因甚至会在几代后突然反应在新生儿身上。
但是,一连两代人,母亲和我都是浅发浅眸,有这么巧合的可能性吗?
我情不自禁想问父亲,我母亲嫁人前的姓氏,真的是科尔克拉夫吗?
父亲又打开了那只银色的盒子。我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把脑中的想法说出了口。
他的目光温柔地注视着那座银色尘埃构成的山峰与星辰。良久,等到雪山崩塌、星辰湮灭,银尘簌簌落下,他才合上盒盖,说:“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父亲看向我。
他说:“你是伊蕾娜与我的女儿,流着我们的血。这就够了。不过,伊莉丝——”
父亲含着笑意看我,带点揶揄,说:“你确定现在就要结婚了吗?”
我难以抗拒地咳嗽起来。
“我不了解艾福隆德那位亚诺尔公爵,对他教育孩子的方式、谈吐、生活习惯及个人品格一无所知。但我了解你,我的孩子。”他说,“除了你认定的人之外,你抗拒所有人擅自进入你的世界。这座宅子,宅子里的人,还有回忆构成了你的小小城堡。你从未主动向希恩与瓦罗娜主动介绍过宅子里的其他人,法娜曾因此有些伤怀。她以为是自己做得还不够好,不足以让你自豪地将她们介绍给那些未来会成为你新的家人的人们。”
“即便是希恩,你也从未邀请他在家里留宿超过两天。以前希恩偶尔留住在家中时,第二天清晨你会起得比以往都早。”他顿了顿,语气带点好笑,“法娜认为你是因为我们那位少见的小客人而激动。我向她解释,你只是不愿意让外人有机会看见你卸下面具的那一刻。你把希恩当做需要防备的人来对待。从早起开始就严阵以待,生怕相差踏错一步。伊莉丝,你是我的女儿,我或许不能完全体会女孩的心思,至少我能猜到你不想要什么。”
他的语气柔和了下来,“或许你并没有防备希恩的想法。只是你还没有做好以最真实的自我去面对他的准备。你连散步时要不着痕迹
引导他走上哪条路,看见什么景物时聊起什么话题都早早做好准备。这不是陷入爱情的反应。爱与理智常常产生冲突,相互博弈。你把履行婚约设置为前半段人生的目标了。可这不是你的问题,答案应当交给时间,交给那个要跟你携手度过一生的年轻人。”
只是命运没有交给我们解决这个问题的余地,奢侈的余地。
他看着我,就如同穿透时间,看见当年那个还幼小的女孩。她和同样幼小的年纪的男孩站在教堂的神坛前,听候主礼牧师手持经书吟诵,宣誓他们即将缔结婚约。
婚约在教堂、在公证处举行,唯独不在忠贞的爱情里。
“而现在住在我们宅子里的那位年轻的客人。”父亲带着轻松的笑意说,“唔,也许我该照顾下你的自尊心。但还是得提醒你一句,下次踹他的时候,记得扶稳墙壁。”
……!
我刚要开口说的话全部被呛了回去,脸腾地一声红透了。
“我很感谢谢雅尔及时救了你的性命。一想到你会遭遇什么危险,我好几个夜晚都无法入眠,时常从噩梦里惊醒过来。”他抚摸着我的发,“单从这一点出发就足够我用余生去感谢这位年轻人,为他的幸福祈祷。父亲虽然老了,却还能看出一个年轻人的心意。你会想听他跟你的父亲说了什么。”
我心知是求婚的事情,可是父亲却说出了一句我意料之外的话。
父亲说:“那个年轻人走进门来,向我请求。请求我准许他获得去爱我女儿的资格。”
……
年轻的女儿离开后,房间里便只剩下年迈的父亲一个人。季莫法娜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无声无息。她的目光在男人的白发上滑过,什么时候他的发丝已经全然白透了?
可他明明比她还要年轻。
他们初次相见时,他还是个谈笑风生的少年。他只笑吟吟地站在那里,谈吐有得,言辞不温不火,在一圈强壮高大的高地人包围下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可他的笑容里找不到半点畏惧之色。而那些高地人逐一低下高傲的头颅,聆听他的每一句话。
他说:“我是法雷亚·伊尔兰。葛罗瑞雅殿下的辅佐官。诸位,我站在这里,是来通知你们,而不是与你们商议。这是命令。”
季莫法娜将一封信递给他。
伯爵接过后并没有拆开,率先笑了起来,“已经抵达了啊,我们的老朋友们。”
“欧尔佳想见你。”季莫法娜说。
“她一定会要求见我。”伯爵说,“否则她就不是欧尔佳了。”
季莫法娜忍不住道,“法雷亚,一定要这样吗?你可以不出面,由我去说服欧尔佳。至少我跟她——”
伯爵温和而不失强硬地打断了她,“就这样,不会改变了。法娜。这是最好的收尾方式。”
“为什么?”
“大限就要到了。”伯爵说,“我的大限将至。”
他的表情平和而从容,完全没有在预告自己死期将至的绝望或是焦虑。
平静得不可思议。
“在我死前,让一切都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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