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没想到在王宫会见到伊莉丝。
那金色长发的少女在侍女与随从的簇拥下,不疾不徐地走过长廊。面色平淡,下颌微抬,双手叠放在小腹,行走时裙摆微动,就像是被风吹开花朵一般好看。
途径的女官向她行礼,她颔首致意——以她现在的身份完全无需行屈膝礼,她是艾略特皇子的秘书官,相当于正式的文官职位。
而艾略特本人正落后几步跟在她身后,毫无皇子的架子。两人时不时转头交谈几句,氛围是旁人插.不.进去的亲密。
她看起来与周遭富丽堂皇的装饰如此相称,生来就该站在锦绣堆砌的财富里。
艾尔的眼底流转过一丝怨毒。
她理智知道这一丝恶毒的情绪是错误的。一旦她的内心产生黑暗的念头,就会如涟漪般扩散波及到周围的其他人。
她不能放任自己被负面情绪吞噬。她必须是快乐的、开朗的、永远乐观的,这样才能源源不断地获得人们的喜爱。
可她还是忍不住。
恶意就如冒出地面裂缝的黑水一般丝丝蔓延。
不止是希恩的选择,更因为剧院的那次交锋让她明确了自己的特殊天赋对于伊莉丝没有一点作用。
善意与喜爱是等价交换的物品。既然她的善意交换不来伊莉丝的,既然无法成为朋友,那么她不吝于释放出最浓厚的恶意。
为什么到了今天,她还能如此表现出如此平静的态度?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为什么自己的生活都快天翻地覆了,伊莉丝却一如往常,不仅没有丝毫改变,还过得更好了?
她没有收到希恩千方百计隐瞒姓名送过去的礼物吗?她一定收到了吧!居然还能如此平静吗?她会不会对着无署名的卡片一脸困惑?她是不是与女仆管家们一同猜测这份礼物到底来自哪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好心人?
就在她即将被黑暗的情绪整个吞没时,克莱芒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艾尔。”他的声音及时呼唤回她的神智。
艾尔闭了闭眼,转头对上他,已经是满面轻松的笑容。
他们正在前往觐见皇后的路上。
在这里见到伊莉丝只是一个偶然的插.曲。
艾尔不断地告诫自己。
伊莉丝来王宫的目的与她无关。即便每次只要她的生活与伊莉丝掺和上关系,事情就会变得一团糟,变得超出她的想象。
对艾尔而言,从最初的一开始,伊莉丝只是一个抽象的符号。
她是希恩的未婚妻,真正有资格站在希恩身后的人。
一个站在希恩身后,不远不近,阴魂不散的无面者形象。艾尔将她的幻影拒之门外,却又忍不住幻想她是何等样貌。
她一定有着精致柔顺的长卷发、白皙纤细的手指,轻声细语的腔调,还有一惊一乍的性子,动不动就会捂着心口作势要晕倒。
她第一次见到伊莉丝,并不是在王宫的庆功宴,而是在骑士团训练营地的门口。
伊尔兰家的马车不远不近地停在路边,只有一个女仆从车里下来,递给守门人一封信,请求他代为转交给卡里金大人。
当马车里的人掀起门帘,才露出真实的相貌。她远远地望着自己的女仆与守门人交涉,端坐于车内,看起来脆弱得像是随时会跌碎在地的陶瓷。
伊莉丝果然有着打理起来繁杂的长卷发、白皙柔弱的面庞,宛如一只声音稍微提高一些就会将它吓得心脏停跳的小鸟。
艾尔经历过一次贵族小姐的护送任务才得知,这些贵族千金光是梳头都需要两个小时,有时甚至是整整一个上午!
她们怎么忍受得了枯燥漫长的时间都花费在梳妆打扮上
?
所幸的是,这位小姐好歹知道点分寸,知道待在自己的圈子里而不去越权干涉——她根本就不会出现在满是男人的营地里。
那些或明艳或活泼的交际花总是喜欢坐在四轮马车上招摇过市,贼心不死地绕着骑士团的驻扎所打转,找准时机将花束丢在年轻的骑士身上。那些军官少尉的姐妹和女儿总是削尖了脑袋想往营地里钻,最好在河边散步便能碰上年轻俊俏的骑士。
这些漂亮轻浮的粉蝴蝶扑向年轻人们。尽管艾尔认知里他们都是值得信赖、情如兄弟的好伙伴们,可连她也不得不承认,他们对于这些扑来的狂蜂浪蝶们或束手无措、或欣喜若狂。而无论如何,最终他们都会欣然享受她们娇嫩甜美的青春美貌。
那些娇柔得只能拿起折扇的手,明明可以从一开始就学会拿起剑。那些或纤细或丰腴的手臂,明明可以锻炼出肌肉的线条。她们为什么不想着自己保护自己、获得随心所欲的自由,却要挖空心思、绞尽脑汁地找一个如意的丈夫,靠婚姻脱离家庭的管束,换来婚后的自由呢?
艾尔无法喜欢她们,她们也不会注意到艾尔。在她们眼里这个小个头的“男孩”总以一种挑剔审慎的目光在打量观察她们的手腕、小臂、腰肢。她们早已习惯异性的目光在脸蛋和胸脯上打转,带着赤.裸的欲.望。
可这个小个头打量她们的目光就像是在挑剔一盘厨子火候不够而做坏的菜肴。让人更不舒服。
在充满男性的世界里,女性出现的唯一形象单薄又脆弱。她们是娇艳欲滴的交际花,是轻浮天真的军官女儿,只要一句俏皮话、一声口哨就能逗她们笑得花枝乱颤。
而在同伴们与这些女伴调笑幽会的时候,还女扮男装的她不得不担负起给他们放哨的责任。尽管她等得满腹怨气,只想快点回营地。而不明就里的小伙子们未曾识破她的女儿身,只当他还是个没长到能品尝情爱滋味的小孩。
这些女人是麻烦、以及引起麻烦的生物。
就像她的同伴们,再理智冷静的人在酒精的催化和女人的尖声调笑下,都会为了一句玩笑话拿起剑负气打斗起来。
每当这时候她就会羡慕起谢伊。谢伊在时负责巡查风纪,那是风气最好的时刻。因为谢伊会把引起骚乱的人直接挂在墙上,无论谁对谁错。而谢伊离开后,无论副团长的铁拳如何挥舞,总是会有贼心不死的人想着悄悄溜出去。
艾尔甚至看不清谢伊的出手,那人强大得不像一个女人。
她原本以为只有谢伊这样超越常理的人才有资格站在希恩的身边。直到她发现希恩的婚约者也不过是个脆弱的普通女人。
如果这样的普通的女人都可以,那么为什么不能是她呢?
而当艾尔第一次在庆功的宴会上见到她,在她的眼底,没有失去的怨毒与憎恨。
她看向艾尔时,眼神里甚至还带着淡淡的惋惜与怜悯。
那眼神仿佛在说——往后你成为卡里金家的少夫人、希恩的妻子的道路,必定更加坎坷吧。
一只囚笼里的鸟雀,居然怜悯在墙外振翅高飞的鸿雁?
艾尔认为她简直可笑。
艾尔有着无尽的可贵自由。这是那些从小被锦衣玉食供养长大,同时也被圈禁在高墙里的千金小姐们永生无法获得的宝贵之物。
她们从出生开始,就没有体验过在长坡上尽情奔跑,累了就躺下滚进草垛里望着蓝天出神的自由吧。
她们在为了衣料首饰争吵不休的时刻,艾尔可以自由地从牧师的书架上挑选一本书,往围裙兜里放一只苹果,跑到山坡边的橡树下享受一个安静的下午。
她们围在出门的父兄身边,七嘴八舌央求他们带时髦的帽子、新鲜的刺绣花样回来时,艾尔已经拥有了对父母说不的权
力。
年幼时定下婚约起,就要把自己塞进不合时宜的成年女性款式的礼服里,依靠巧手修饰的画像来向联姻对象家族展示自己尚未诞生的女性魅力。
要喜欢未来丈夫喜欢的东西。哪怕毫无兴趣,也要学会装出喜欢。
所学习、练习的一切,都是为了在将来成为一个更好的妻子、更周全的母亲。
没有喜欢么就可以大声说出来的自由。没有讨厌什么就可以大声拒绝的自由。
在希恩正式提出与她解除婚约时,听说她很悲伤。卡里金家的女佣说她无数次想见瓦罗娜夫人都被拒绝,只能遗憾离开。但艾尔没有见到她的眼泪。
那一刻,艾尔都替她感到可悲的。连悲伤都不敢在世人面前正大光明地表现出来吗?
人被夺走属于自己的东西,会忍住不悲伤吗?
不想把失去的东西抢回来吗?
不想要报复吗?
连愤怒和憎恨都不会产生吗?
还是不敢产生呢?
这些被古板教导、被道德规训出来的千金,生来被灌输的道德里不允许她们产生嫉妒、怨恨丈夫的情绪,更不容忍她们背叛父兄、丈夫以及儿子。
在贵族的道德规训不到的地方,人生就野蛮直接多了。普通农家的女儿们会为了一匹布料、一顶帽子吵起来。儿子们会为了一瓶沉淀发酸的苹果酒拳脚相向。只有不断的争抢胜利才能从有限的资源里撕咬下更多营养供给自己生存。
艾尔对轻蔑于伊莉丝这番平淡的表现。如果她敢冲过来拔出随从的剑要求决斗,艾尔反而还会高看她一眼。
这样的人生过着还有什么滋味呢?不过是一只皮毛漂亮的猫儿、一只叫声动听的金丝雀。
连把控自己命运都做不到。
卡里金家有个女仆曾经为了讨好艾尔,屡次向她说起伊莉丝在门外苦等多日却被瓦罗娜夫人拒之门外的经历。
言语间不乏奚落之意。
羞辱一个昔日高高在上的贵族千金,是何等快意。
“如果她再多等一会,夫人说不定就会可怜她,放她进来见一面了。”
女仆说这话时语带惋惜。
面对伊莉丝的苦等,瓦罗娜夫人动摇过。如果伊莉丝真能坚持下去,说不定现在局面完全不一样吧。
艾尔有股莫名强烈的预感,如果伊莉丝的马车没有从卡里金家的大门离开,如果伊莉丝再多等待上一刻钟,封闭的大门就会对她敞开。只要伊莉丝哭着哀求皇后,连皇后都会站在她那一边。
甚至皇后会不惜与瓦罗娜夫人撕破脸皮,要求希恩尽忠职守,履行婚约。伊莉丝会做那个横插在两人之间的存在,如扎进肉里的木刺,即便□□都仍旧隐隐作痛。
可是伊莉丝没有这么做。
她主动退出了。
也许命运就是从这里脱轨的?
伊莉丝在不断避开与她正面交锋,从而令她失去了正大光明击溃其的机会,无法让人们看清其真正面目。
盛宴上她和希恩光是站在一起,就吸引走全场的目光。在象征非卿不娶的三支舞后,她却独自走向皇帝,主动请求解除婚约。
当那金发少女笑意盈盈地看过来时,艾尔被巨大的惊喜砸中,紧接着油然而生的却是一股踩在云端般虚幻的不真实感。
从来没想到幸福居然近在咫尺,唾手可得。
可是等她从虚幻般的幸福里清醒过来,却发现全场的掌声与赞叹都是给那个纤弱的金发少女的。她站在皇帝身后,希恩的身边,谦恭地垂着头,而周遭的人都在赞美她的高义、善良与圣洁。
那个位置,是艾尔冒着生命危险,九死一生才好不容易争取来的。而她竟然请轻轻松松就站在那
里,只因有个好出身、有个好命。
伊莉丝还让所有人都忘了,在这场解除婚约的故事里,真正的女主角,真正应该站在希恩身边,接受皇帝祝福的人,应该是她艾尔啊!
像她这样的贵族千金,生来是必须攀附丈夫与家族的藤蔓,如果没有高大的树木依靠,她们便只能在地上丑陋地爬行。
她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松开了死死缠住的大树?
艾尔连翌日睡醒后都犹感在做梦。
她不相信这世上真有如此宽宏的人。她想办法去试探伊莉丝,她怀疑对方怀藏更大的阴谋。
可伊莉丝无动于衷,宛如看戏的观众一般,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看着事态流转。她的眼神总是平静的,平静得宛如坐在观众席上。那眼神总是会令艾尔感觉自己沦为戏台上的丑角。
失去希恩,她固然悲伤。可她连悲伤都具有时效性,就像是艾福隆德人带来的那些冷焰火,时间一到就立刻熄灭,连余烬都不会闪烁。
她的失去没有怨恨不平,她的爱消失得太快。让人怀疑她的爱是真是伪。在旁人赞颂她宽宏悲悯,言语总是暗示艾尔要时刻怀揣感激之情时,艾尔渐渐从欣喜变成厌烦。
什么主动退出、什么高贵善良,不过是伊莉丝胆小的托词。她已经知道了希恩的真爱是自己,一定会与她分手,才先一步主动要求解开婚约,以免自己下场凄惨。
后来,她才品出了在伊莉丝笑意未抵达的眼底,为何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惋惜。
——是她亲手折断了自己引以为豪的自由。她亲手把自己送进曾经最看不起的后宅打理、人情往来一堆杂务里。
她上一次觐见皇后,还是跟随在瓦罗娜夫人身后。
皇后屏退身边的贵妇女眷,却留下了艾尔。艾尔登时明白了她被纳入了容许参与秘密的范围内。
接到皇后的质询时,瓦罗娜夫人胸有成竹,很有把握如何回答。这些年她逐渐发现伊莉丝的体质不适合孕育子嗣——瓦罗娜夫人后半句没有说出口,暗示却已经很明显。
没有继承人对于家族而言是巨大的威胁。
卡里金家的人都不会允许希恩为了伊莉丝去过继一个叔伯的孩子作为继承人。
而恰恰很可能发生的是,希恩真会这么做。
是以艾尔的出现才让他们都大大松了口气。
艾尔的健康自不必说。她甚至能随军打仗,这份身体素质还用担心生不下继承人吗?
皇后只是沉思,而后什么也没表态。而她什么也不敢说,只惴惴不安。不知这些身份尊贵的夫人在思虑什么。
而这一次,她不再是跟在瓦罗娜夫人身后,而是作为皇后主动邀请的主宾前来。
思及此处,她的后背不由得又挺直几分。
……
抵达皇后的小花厅时,皇后正在端详墙壁上的两幅巨大的人像油画。
两幅画像一左一右,分别描绘的是一对眉眼有几分肖似的少年兄妹。赤金色短发、紫眸的少年与赤红色长发、紫眸的少女。
艾尔大气不敢出,更不敢多看。她看不出那画像上的人是谁,既然出现在皇宫,想必是皇室中人?
皇后率先叫了她的名字:“艾尔小姐。”
紧接着的一句话让她全身血液凉透。
皇后说:“你知道你是被收养的弃婴吗?”
艾尔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她的第一反应是,难道皇后打算清算掉自己了?!
她不是养父母亲生的女儿,她的亲生父母身份就可以大多文章。如果皇后想,随时可以给她安上一个死刑犯的女儿身份!
紧接着她便感受到身边克莱芒的温暖注视她的目光。她又获得了勇气,既然
克莱芒在旁,那么这趟旅行总归不会是错的。
她尽量保持恭敬镇定,用如今已经被瓦罗娜夫人训练得无可挑剔的礼仪朝皇后行礼,说:“殿下,您说得对。我并非父母亲生的孩子,而是他们以高尚的品格与仁慈的心胸抚养长大的弃婴。”
皇后没有说话,但是她身边的丹弗斯女官却心领神会走到一边拉开了遮挡的帷幔。
帷幔后露出索恩夫妇惶恐不安、胆怯瑟缩的身影。老两口几乎是抖着跪伏在地,战战兢兢抬头看见女儿时,眼中惊喜一闪而过。可紧接着就被难以掩饰的惊恐吞没。
索恩夫妇被带进皇宫后,始终无人搭理他们,侍卫只冷着脸一声不吭如押送犯人般催促他们快走。侍女要求他们躲在这里,不允许发出任何声音。
在他们听见女儿的声音之前,他们险些以为自己今日就要葬身于此。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皇后那端庄平静的面容上竟绽放出一丝笑容。她以前所未有的柔和声音对艾尔说:“你很诚实,我欣赏你的品格。这是你的养父母,一对敦厚善良的夫妇培育出来的美德。但我要告诉你关于自身的秘密,你并非是一个卑贱的弃婴。”
皇后先问:“克莱芒阁下,您愿以太阳女神的名义起誓吗?今日的秘密,你愿与我们一同守护。”
圣职者当即欣然应允,照约起誓。
艾尔已经完全蒙了。
她看见皇后的脸上笑意更浓,柔声对自己说:“过来,让我好好瞧瞧你,亲爱的孩子。”
皇后的手指抚摸她的脸颊,好像在抚摸故人的脸庞,带着深深的怀念,说:“你是我的挚友,也就是皇帝的妹妹,女大公葛罗瑞雅的流落在外的女儿啊!”
艾尔什么都听不见了。她像是被巨石砸中,整个脑袋都嗡嗡的。
连带着索恩夫妇的抽气声也被她忘在脑后。她呆呆地任由皇后牵引她坐下,留她在宫内歇息,还打发人去卡里金宅报信。
起初的狂喜慢慢消退去一点后,她的脑袋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下卡里金家没有一个人,可以管到她了!
……
卡里金家此时确实顾不上艾尔。
雷克斯·卡里金伯爵如往常一般从艾格莫大街结束了对拉齐亚老头的拜访。一个拦住前路的洗衣妇引起了他的注意力。
他起初以为那是一个贫苦的洗衣妇,拦在他面前是为了祈求几枚铜币的善意。于是他示意随从将几枚银币放在老妇人的提篮里。
可是老妇人却着急地叫喊起来:“伯爵大人!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詹金森家的女教师麦朵,愿女神保佑我那可怜的学生丹妮埃拉!”
卡里金伯爵顿时大吃一惊。他急切地跳下车来,扯起老妇人的胳臂,对着那张被皱纹淹没的脸仔细辨认。
“你是瓦罗娜和丹妮的女教师麦朵!”卡里金伯爵喊道,“你如何会在此地?”
泪水纵横在老妇沧桑的脸庞上。她死死抓住卡里金伯爵的衣摆,喊道:“伯爵大人,丹妮是被人害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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