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份迟来的新年礼物,希望你收到礼物时感到高兴。”
我拿着这张落款是皮耶尔老师的简短信笺,默然无语。
如果不是送信的人按照约定时间把信送过来,我都不知道他已经趁机离开了王都,而且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去了哪里,归期是何时。
商行的人见到他最后一次,是他行色匆匆地将这张短笺托人在约定日期里送到我的手上。
随信什么都没有附。
“所以他其他什么都没说?”我又问了一遍确认,得到的答复还是摇头,只能作罢。
而正在看报纸的杰拉米被热茶呛了个正着。他父亲西德尼老先生皱起眉,训斥他永远没有个稳重的样子。在父母眼里,儿女哪怕已经人高马大、嗓门洪亮,走起路来像匹四处冲撞的小马驹,他们也觉得那是个需要照顾的孩子。
“抱歉,父亲。这回真不怪我喝得太急……小姐,我想你需要看看这个。”
杰拉米露出微妙的神态,看起来又像是忍笑又想摆出严肃的表情,混杂起来古怪的很。
我接过报纸,发现这是一份花边小报。他忍着笑补上一句:“我恐怕这就是皮耶尔先生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映入眼帘的第一条头版新闻就是“二十年完美夫妻决裂!疑因旧日情人生变?”
我眼皮一跳。
看完后我的表情也微妙起来。
洋洋洒洒讲述了近日炽手可热某知名不具的c伯爵家一系列鸡飞狗跳。挖苦地讽刺c伯爵与其子一般痴情,中年为爱发狂。c伯爵更是变本加厉,另置公馆,与夫人冷战分居。
末了还不忘写上一段:“笔者悉闻截止本报发文前夕,c伯爵之子未婚妻a小姐已被接入宫内小住。可见c伯爵的家事之骚乱,c伯爵夫人之无能,已令其妹难以忍受,决定亲自教导下一代卡里金夫人。在此衷心祝愿小c伯爵万勿重蹈覆辙,续写其父中年佳话……”
通篇没有一个单词写卡里金家,却满篇都是暗示卡里金伯爵夫妇。撰稿人称自己有可靠的消息来源,甚至联系上了曾经贴身照料过d小姐的仆妇。
我看完说,“写作者就差直接指着c伯爵夫人的鼻子大喊你就是害死d小姐的杀人凶手了。”
“你不同意c伯爵夫人□□的推断?”
“我的意思是,凶手很可能不止一个。”我下意识用指尖抵着报纸,“不止是伯爵夫人。”
杰拉米立刻来了兴趣,坐直身子,“怎么说?”
“d小姐死后,原本立场上水火不容的c伯爵夫妇逐渐冰释前嫌,最终决定成婚。之后,c伯爵的妹妹如愿嫁给了满意的丈夫。”我说,“d小姐的死亡里,最大的受益者是谁?”
“不是c伯爵夫人?”
我摇头,“错了,是c伯爵的妹妹。”
“c伯爵的婚姻是条件,c伯爵小姐的婚姻才是结果。”我闭上眼,“伯爵小姐在兄长结婚之前,未必能得到这桩满意的婚姻。她需要点什么来证明自己可以获得成为这位如意郎君新娘的资格。她想要的丈夫在家世背景方面令卡里金家难以望其项背。那么她就必须证明自己除了家世、美貌外还有其他的价值。最简单证明她手腕的方法就是展示她可以轻易操纵兄长的婚姻。”
杰拉米灰色的眼瞳微睁,“你的意思是,c伯爵小姐指使强盗杀死了d小姐?!”
我颔首。
皇后不出意外地成功了。
她向丧妻不久的皇帝证明了自己有手段、有能力,还足够冷血无情。她会与皇帝统一战线,即便是在卡里金这个姓氏面前,她也会站在皇帝这一边。
而皇帝用一场婚姻兵不血刃拆解了女大公顽固不化的势力,成功让他们从内部开
始瓦解。
至于这场婚姻里牵涉的三个人,帝后两人并不在意他们真心与否,会不会得到幸福。帝后在乎的只是如何将利益最大化,随心所欲地操纵人命。
更没有人想过一个问题:d小姐真的愿意嫁给c伯爵吗?
丹妮埃拉真的愿意嫁给卡里金伯爵吗?
她爱他吗?
她愿意在横死多年后,姓名还要如此不光彩地与一个不爱的男人牵扯起来吗?
“这不可能吧。”杰拉米思索道,“伯爵小姐只是一个深闺里的贵族千金,她会跟强盗勾结吗?”
“她不需要勾结上强盗。”我说,“她只需要让命案现场看起来像是被强盗袭击了。”
我几乎不忍再说下去。一个年轻女眷的马车在荒郊野岭碰到强盗,还能遭遇什么?
如果那些袭击者是受到指使的,他们甚至会比流寇本身更变本加厉。
就在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西德尼开口了。他说:“在那时候,一旦出了王城,道路上的袭击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强盗袭击是个死无对证的借口。”
领主们劫掠邻居们的领地,也面对被劫掠的风险。遭遇劫掠的村落即便塌陷成一片废墟仍需如期向领主缴纳税金。而有些村落农闲时甚至会在领主的带领下主动抢劫。
“如果c伯爵真心爱重这位小姐。他应该在对方归家探亲之前安排好护卫。假使他忙得无暇分身,至少该为心上人指明一条安全些的路线吧?何况,哪怕是混在有骑从护送的商队车马里,也比一辆马车几个人孤身上路更安全。”
“c伯爵夫人与d小姐情同手足吗?并不见得。”我换了个姿势,坐得更舒适些,“假使当天出行的是还在做姑娘时的c伯爵夫人,护送她的车马必定声势煊赫,以保证她的安危为首要目标。她与d小姐一起长大,接受一样的家庭老师教育。但d小姐是寄人篱下的表妹,她才是真正众星捧月的千金小姐,王都之花。”
我从桌上的花瓶里抽出两支鲜切花来,对杰拉米说:“你瞧,这两朵花放在一起,分得出谁比谁更娇艳一些吗?”
他诚实地摇头,“看成色和新鲜度都差不多,花冠的弧度饱满程度也不相上下。鲜花商的品控做得不错。”
我又从花瓶里抽出一根装饰用的绿叶来,衬托在花朵旁边,“现在是不是觉得花朵格外娇艳了?”
我把切花重新插回花瓶里,淡淡道,“鲜花的娇艳需要绿叶的衬托。如果所见皆是鲜花,就分不出群芳斗艳里,谁是最娇艳的花朵了。”
c伯爵夫人——不,瓦罗娜夫人就是鲜花。而丹妮埃拉注定是衬托她美貌与才情的绿叶。
丹妮埃拉可以是美貌的,但是她的美貌必然不能逾越过表姐瓦罗娜。她必须是守礼懂分寸的,因为不能失礼于人前为表姐抹黑。
而她的优秀又不能越过表姐。
他们接受相同的教育、学习一样的东西,但是她又要时刻牢记自己与表姐的身份不同、得到的婚姻不同、未来命运不同。
卡里金伯爵的爱情——这本该是配她表姐相得益彰的礼物,对于她而言,无异于小儿怀金过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那不是从天而降的幸福,是从天而降的灾难。
瓦罗娜夫人如果真有手足之情,真心疼爱这个表妹,会想不到安全问题吗?
他们不是想不到,只是不在意。
“每个人都对她的死有责任,每个人都是凶手。”我说。
杰拉米听完一副咋舌的表情,靠在椅背上久久后说道,“我现在觉得你没有嫁给卡里金是老天开眼了。”
西德尼骂了他一句混账。杰拉米摸摸鼻子,看了一眼门外。
“我说的明明是实话。”他向自己父亲抗
议,“那位银骑士绝对不会放下公务,专程陪未婚妻来处理商事。”
他看的方向是门外那一排靠墙放置的座位,是用来给等候的客人休息的位置。
全场所有人都若无其事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尽力无视那一排长椅。就连需要走动的人都纷纷绕道走开,竭力避免靠近异常的源头。
往常座无虚席的长椅上今日空空荡荡,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坐在中间的位置。看起来是个青年,身形轮廓清峻分明,环抱双臂于身前,从头沉默到尾,散发出生人勿近的气息。
他在公众场合仍旧披着半身轻软斗篷,兜帽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精巧尖俏的下颌。
如果不是他身上精巧的衣靴和佩饰,他一看就是不会被准许入内的危险人物。
我:“……”
兜帽青年跟装着雷达似的光速感应到我偶然抛来的目光,立刻扭头来看。隔着老远距离,我都能感受到他灼灼的目光,就差把兜帽都烧穿个洞出来。
我面无表情地抬手,示意人把门关上,彻底隔断他那炙热的目光
门扉重重合上,我才垮下肩,捂住脸,哀鸣从指缝间飘落一丝哀鸣,“好丢人。”
房间里充满了杰拉米豪放过头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擦去笑出来的生理性泪水,“这不是挺好的吗?我听说这位阁下身手卓绝,罕有对手。这可是我们花大价钱都请不到的高手。轻而易举就给你当了贴身护卫,随叫随到!”
“那么容我冒犯问一句,伊莉丝小姐,婚期定在几月?”西德尼语出惊人。
我跟杰拉米一起咳嗽起来。
西德尼一边擦拭着老花眼镜,一边平静地说道:“现在开始准备,至少也需要三个月的时间来为您的出嫁随送上一份体面的嫁妆。还要盘点货物、流动资金,挑选送嫁的人员名单。这些人将来大部分要留在湖之都侍奉您、陪伴您,可要细心筛选啊。”
哪怕我脸皮微微发烫,这回也顾不上羞赧,正色道,“我今天正是为此事而来的。西德尼叔叔,杰拉米,我想和你们商议,邀请你们和我一起去一趟艾福隆德。”
……
我站在门口望着人来人往忙碌的商事所,出了一会神,才想起转身离开。跑腿的小伙计急急忙忙地跑着差点撞上我,所幸在他扑过来的前一秒,谢伊就将我拽到了他的身后。
小伙计连东西都顾不上捡就爬起来道歉,我赶忙安慰他没关系,不必顾及我去忙工作吧。
看着别人忙得行色匆匆的景象,一股失落之感忽地油然而生。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生出一种马上要与这里永别的强烈既视感。我不由得嘲笑自己多愁善感。
开春后要安排一批人去一趟艾福隆德。行商会在那里的根基很浅,难以寻找到门路引荐,还缺少情报讯息。
湖泊与溪水将王国的土地切碎开来,也带来了更加不便的交通障碍。国境内一些被汪洋大泽隔开的区域不得不依靠传送灵桥维持通行,而这些灵巧甚至还是上个王朝遗留下来的古物。境内长距离通讯手段更是被王室与议会大贵族垄断。
艾福隆德的王室名存实亡,如今只剩下亚诺尔公爵这位实际掌权人。而王室的人丁凋敝没有对政权造成影响的原因既是贵族的议会政治远大于皇帝的权威。
而我身边这个人,拥有着那个国家子爵的头衔,实际上身份却是亚诺尔公爵的独生子。这又是一个少不了腥风血雨的身世。
如果将来我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行商会势必会跟着我到新的地方落地生根发芽。而在那里将会发生什么,遇到什么,又是一片未知。
我握住谢伊的手,有点恍惚。
时至今日,还是有
一种不踏实感。
这么快就要到谈婚论嫁的阶段了吗?
我忍不住抬头看身旁的谢伊。
他伪装着身份的日子都好像还在昨天,而我还在计算着怎么把他“弄”到手,一起去过没有希恩和艾尔打扰,远离剧情纷扰的小日子。
后来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像做梦一样。
好像恋爱还没谈几天,马上就要跨进婚姻生活了。
事情进程太快了。可是在这个时代,又似乎显得太慢了。
每个人在慌慌张张地忙碌着,西德尼恨不得把杰拉米从座椅上踹下来,催着小儿子去干活。家里法娜在忙着收拾行装,催订置装,在她眼里我要穿的衣服总是不够似的。
我却成了最清闲的人。
这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好像每个人都自顾自地认定了我们很快就会结婚。我会立刻搬去艾福隆德生活。
在等马车牵过来的时候,我站在街边发呆了许久。
谢伊今天来给我充当车夫和护卫。见状他便就把马车的缰绳交给了别人,叮嘱一个跑腿的小伙子代看管,走过来牵起我的手。
“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
我瞧着他说。
“是不是太快了?”
问出口却全身一松。
我双手握住他的手指,穿过兜帽的阴影,望进他的眼底。
“我觉得我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我说。
直到这一刻,我才确定自己还没做好跟另一个人结婚的打算。
这跟和希恩结婚不一样。
和希恩结婚是我从小开始在努力的目标,我做了无数的准备。连构想都做了千百遍。
正式嫁进卡里金宅后第一步做什么、如何与新的家人相处、应该做什么、竭力避免落入什么境地。
还有这些看着我长大的仆人们的养老问题,结婚时要带走哪些人,如何安置剩下的人。一旦父亲去世,他们离开伊尔兰宅,无人再照拂他们,如何安排他们的去向。
我都做过无数次详细的构想,虽是纸上谈兵,也算胸有成竹。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我要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战场,异国他乡。
一直以来我接受的、周围人告诉我的、包括自己在践行的都是:婚姻是两个姓氏的结合。结婚的两个人有义务和责任让这两个姓氏的婚姻维系下去。个人的心情、想法不重要,婚姻合作长久经营才是不可动摇的基石。
可是,到了今天,我突然就不想遵守了。
“我们私奔吧。”我脱口而出。
谢伊弯下腰来,垂下的长发从兜帽里滚落出来。轻软的兜帽布料像是一只张开的布口袋,把我也罩了进去。
我看见阴影里,他红色的眼眸在闪烁着微亮的光芒。
“私奔?”
他鹦鹉学舌地重复了一遍。我双手攥住他的兜帽边缘,踮起脚尖,凑上去,鼻尖对着他的鼻尖,四目相对。
“私奔吧,不要管什么婚礼和其他东西了。”我说,“就我们两个人,就现在。”
“走吧!”
我说着,松开抓住他兜帽的手指,朝他的肩膀伸出双臂圈住。
他一弯腰就把我抱起来,跳向旁边较为低矮的屋檐。从一重屋檐,跳向另一重屋檐,三下五除,便轻轻松松地跳跃到了最高处。
速度快到方才牵着指挥装载货物的板车的伙计们都没发现哪里不对。坐在马车上的车夫只是低头解个绳索的功夫,就觉一阵风拂过,再抬头身边已没了人的踪迹。
风将我的裙摆朝后吹去。这轻盈的失衡感里,我以为自己在风里飞翔。
“感觉像是鸟在天空里飞一样。”
我在他怀里好奇地问,“希黎刻说你也是龙。你会变成龙的模样在天空翱翔吗?”
“会。”他说,“等到龙蜕后,我会成为真正的龙。那时候,你就可以坐在我的后背上,与我一同尽情飞翔在天空下。”
风有点大,把声音撕扯得破碎。我不得不大点声音问,“龙蜕是什么?”
“龙蜕就是龙蜕。”他答道。
我们最后在守夜人的钟楼停下。守夜人在阁楼的屋子里鼾声震天,黄铜的大钟沐浴在晚风与夕阳之下。天边有一群飞鸟南来,风里有炊烟的气息,格外静谧安详。
市民居住的街区,屋檐一重挤压着一重,密密匝匝。从钟楼的屋顶上望去,像是一个巨大的蜂巢。在地上的人川流不息,就像是在蜂巢里按部就班劳作的工蜂。
我发现我们正在俯瞰阿斯特街的背后的小街道。一墙之隔就是繁华热闹的阿斯特大街,权贵名流来来往往。而这里的公寓一幢挤着一幢,像是凌乱收纳叠放起来的积木。
谢伊解下自己的半身披风,围在我的肩上。他从后面捞出我的长发,细心地整理好发丝,问我:“你想去哪个方向?”
我失笑,“我是开玩笑的。我们不可能真的私奔吧?”
前往艾福隆德商议婚事的使者都已经安排好了。从皇宫里的艾略特、甚至是藏在暗处的皇后,到我的家人朋友们,都对这桩婚事高度紧张,都盼着早日玉成,以免夜长梦多。
无论我多么不想去面对错综复杂的未来,终究我是不可能逃避的。以后我得面对新的生活。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执起我散落的一绺长发落下亲吻。
“是真是假都没关系。”他说,“只要你希望,我就会达成。”
我想说这不可能。哪怕是你父亲都不可能同意这场婚姻只是我们两个人的结合,不牵涉任何我们背后的姓氏家族。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和你的父母家人相处得来。
末了,我沉默半晌,只是说:“我担心我父亲。”
父亲给我透露的往事不多,点到即止。但是光是他让我知道的内容,就足够让我心惊肉跳了。
尽管他模糊淡化了自己的位置,但一个在女大公的阵营里说不上话的人怎么可能知晓这些往日秘辛?又怎么可能在女大公倒台后变相被扣留在王都这么多年,只允许在领地和王都之间往返?
他在女大公的阵营里一定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甚至在女大公去世后,逐渐代替昔日的主君,成为残党真正的领袖。
这才是父亲这么多年不问政事、一副富贵闲人,闲云野鹤做派的原因。
我的指甲不自觉掐紧了掌心。
这才是从小到大,每个人都告诉我,我将来一定会嫁给希恩的原因。
女大公没有子嗣。而且父亲只有我一个女儿,没有续娶,没有私生子。一旦父亲去世,那么暗地里仍旧追随他的那些人最后效忠的首领人选就只剩下我。
只要掐住我这个人质兼棋子,就能直接坐收渔翁之利。我还是个女孩,那么事情就更加简单了。只要有人娶了我,谁就能收获这笔“财产”。
而这个计划能顺利实施的前提是,我必须是个完全不知晓内情的棋子。
女大公的旧部们对女性掌权的接受度更高,他们很可能会接纳一位新的女性领导者。但相对的,他们会比常人更加不可能效忠一位能力平庸的女性。
所以我必须是一位“平庸的女性”。
一旦我表现出任何超越一个普通女人范畴的能力,我就不会只是体质孱弱,而是直接“暴毙身亡”了!
在这个长达十几年的计划里,是否连瓦罗娜夫人严格教导我如何做一个合格的卡里金夫人都是其中一环?
由瓦罗娜和卡里金
伯爵的婚姻开始,由我跟希恩的婚姻结束。当我跟希恩成为夫妇的那一刻,象征着皇帝与女大公派系由明转暗的派系斗争正式画上句号。残党彻底放弃挣扎,臣服于皇帝。皇帝多年的步步蚕食达到了最终目的,他将会收拢起最后一丝反抗自己的力量,当之无愧大权独揽。
我活了这么多年,竟都不知道自己背后还藏着这么隆重的一份“嫁妆”!
万万没想到的是中途突然杀出一个女主角“艾尔”。希恩几乎是无药可救地爱上了她,非常决绝地与我解除了婚约。多年稳步推进的筹划骤然失控,皇帝不可能坐视不管。他最直接的反应就是默认了艾略特私自离出宫来接我回王都。
如果我嫁给艾略特,那么对于皇帝来说,这显然比我嫁给卡里金更好。他认为病弱的长子完全在自己的掌控之下。若是以后长子一不留神风寒病逝,如何处置长子留下的遗孀,对他来说不是手到擒来?
至于继承人,他尚且春秋鼎盛,继承人总归能生出一个满意的。不是继承人的儿子只不过一枚用处特殊些的棋子。
我在瑟瑟冷风里,出了一身的冷汗。
想通这一切后,我竟然破天荒地庆幸起艾尔的出现!假如我真和希恩结婚了,婚后等待我的可不是什么万丈光明一片坦荡的日子。被榨干利用价值后,我在这些人眼里还剩下什么作用?
难怪皮耶尔老师会突然送我这么一份“礼物”。不出意外,如果我跟希恩的婚约没有泡汤,现在这个时间点应该是我们新婚后大约半年这个关键节点,大部分尘埃落定,那就差不多到了这些人对我发难的时机了。
他刻意掐着这个时间点捅出卡里金家上一代的破事,就是为了让我能浑水摸鱼趁机在卡里金家站稳脚跟,免得一味遭到瓦罗娜夫人和皇后的打压,被牵着鼻子走……
还有万幸皇帝遭遇了刺杀至今还在养伤。如果一切都按照他们事先安排好的剧本推进下去,我恐怕有死无生……
就在这时,谢伊出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他的指尖搭在我的肩上,俯身下来对着我的耳边说:“那么我们就带父亲一起走。”
我一愣,随即用羞恼掩盖内心那一丝不切实际的喜悦,“我还没正式答应你的求婚呢!”
通常男士向心上人的父亲请求与令爱结婚就等于完成了求婚,他们可以立刻开始筹备婚礼。女士的意见在这场求婚里并不重要。
但这条常识显然不可能作用于我身上。
迄今为止,我也的确还没有直接对他说我答应求婚了。
只是所有人都认为这桩婚事十拿九稳,板上钉钉了。
他带着一丝委屈,轻轻地“哦”了一声。
我扭过头,难掩心烦意乱地望着脚下的街道,“而且父亲不可能离开王都。一旦皇帝采取什么措施,或是准备了什么后手……”
如果没有顾忌,父亲一定会亲自带我一起去艾福隆德。而他没有。那就证明一定有什么事情绊住了他的脚步。
听到皇帝这个词,谢伊轻缓地发出一声“唔”,似乎在思索什么,然后轻轻地笑了一声。
他在我耳边低声说:“别担心。他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我嘶地抽了一口冷气,条件反射抓住他的手指,都没发现自己的嗓音变了调,“你做了什么?!”
“别紧张,放轻松。你用着的是我的心脏,有什么情绪波动我都会立刻感知到,我希望你是快乐的。你没有必要为别人产生这种情绪。”谢伊轻声说着,手掌轻柔地擦过我的脸颊,带起几根发丝,“我什么都没做。是艾略特,我跟他有个……唔,协议?”
不知为何,他的手指隔着手套触碰过的肌肤立时泛起一阵寒意。我下意识耸肩往旁边一闪,却被他的双手稳稳地托
住。他的拇指抵在我的下颌骨边缘,让我错觉自己的脑袋已经和身躯分了家,头颅正被他端正地双手捧起。
我深吸一口气。
他的吻隔着几绺发丝,印在我的后颈上,肌肤几乎是立刻就泛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如果不是隔着御寒偏厚的衣物,可能就会直接往下滑去,朝着危险的边缘倾斜……
“我爱你,伊莉丝。”他埋在我的颈项里轻声细语,声音却比摧折树木的北风还令人不寒而栗,“我从一开始就是为你而来的。”
“皇帝不会再睁开眼睛了。”谢伊说,“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没有人能阻止你。你担心的那些问题,压根无需担心。我会让它们消失。”
我转过头来,想说什么,却被他迎上来一个落在腮边的吻打断。我当场就懵了,突然就理解了为什么清晨他会因为一个早安吻笔直地摔下去,这突如其来的袭击真的会吓得人不知所措。
等我收回被震飞得七零八落的思绪,他已经替我戴上兜帽,整理了下披风衣襟,然后说:“稍等我一会。我立刻就会回来。”
说完他就径直从塔楼飞身跃了出去,身影在天幕下,看起来像是一只轻盈的飞鸟。
我有点迷茫地望着他的身影不一会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我一个人坐在塔楼边缘,风吹起我的衣裙与兜帽,猎猎飞舞。
有人伸出手,推了一把悬挂的黄铜钟。
大钟当的一声响起来,尾音在空气里缓慢地弥散。方才刚栖息在塔楼上的麻雀们纷纷振翅离去,扑棱棱的拍打翅膀之声杂乱盈满耳畔。
而毫无准备的我险些被震得魂飞魄散,仓惶地扭过头看向身后悬挂在半空的黄铜大钟。
有人站在那里。
我的嗓音发紧,努力保持镇定,主动开口质问:“是谁?”
那个人似乎发出很轻的一连串笑声。我的问题逗笑了他。就像一个孩子询问自己的兄长一个幼稚的问题,令他感到有趣又好笑。
我不懂我的质问哪里好笑了。
他将手指搭在钟身上,缓缓从黄铜大钟后转了出来,步伐不紧不慢。
我一恍惚还以为自己在照镜子。
实在是因为发色特征太过相似了!
那是个浅金发色的青年,他连眼睫都是浅浅的金色,近乎于白。而他的眼眸是翠绿色。如果说艾略特眼眸是较深的湖绿色,那么这个年轻人的眸色浅得与我如出一辙。
那样浅金色的发丝,就像是刚穿透晨雾的光线,清淡疏冷。
他的肤色也很白,不像是谢伊那种阴森的苍白,他的白皙有着将人冻伤的寒意。他无疑是俊美的,但这种白皙英俊的长相里却莫名透出几分病态的阴鸷来。
他的长相有一种魔性的魅力,像是砸在地上就会摔个粉碎的玻璃人偶,正因为其脆弱精巧而充满魔魅的吸引力。
最让我的不适是他眼眸里那流转一丝亮光,写满了兴味盎然。他注视我的目光有着令我厌恶的探究。
于是我提高声调,又问了一次,“你是谁?”
“初次见面。”那青年笑吟吟将手掌按在心口上,稍一欠身,尊贵的头颅微微低下,“我亲爱的谢斯提翁卡。”
如果不是退无可退,我现在可能就会立刻跳起来逃跑。这个人给我的感觉太危险了,没来由的,求生本能直接上线警告。
但是在惊慌里,我捕捉到一丝不对劲。他的帝国通用语说得很巧妙,听不出任何口音偏向。可是他说的那个单词,谢斯提翁卡,这是雪国的语言。
他是雪国人?!
他朝我走过来,手指朝我逼近。似乎是想要抚摸我的脸庞。在那双与我相似的绿眸里,我看见了一丝奇妙的火焰,似乎是着迷,又似乎是赞叹,带
着长久夙愿得偿的快慰……
然而,就在指尖触碰到我的前一秒,他的脚步一顿,随即身形从腰部开始消散。
他似笑非笑地看了自己正在化作光点消散的手指,又看向我。
“我们会再见的。”他胸有成竹地说道,“很快,很快就会再见的,谢斯提翁卡。下一次就不会有任何人打扰我们重逢了。”
而我厌恶这种笃定。
“我不知道你是谁,更不想再次见到你!”我冷冷地说道。
他丝毫没有将我的冷漠放在心上,仍旧带着那一丝笑,直到他的身影悉数化作光点消散在风里。
而躁动的晚风刮得黄铜钟摇晃起来,发出一阵又一阵的沉重悠远的响声。
我一个脱力不小心失衡,直接朝后倒去,落进一个熟悉的怀抱。谢伊终于赶在最后一刻回来,而这短暂的时间让人感觉度日如年。
就在我惊魂未定地平复下喘息时,准备告诉他刚才发生了什么,我闻到了一丝血腥味。
我的身躯僵硬了一下,坐直起来。
然后,我看见谢伊的袖子上有一抹飞溅上去的鲜血,斑斑点点,猩红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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