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茶再三阻拦,但卫玉窈仍迅速把斗篷解了下来,盖在在春茶和白芷头上,挡住了鹅毛似的雪花。
西边远远地驶来三辆马车,春雨掀开马车帘子向三人招手。待驶近了,她提着裙摆跳下车来,身后出现七八个黑衣小厮,手脚麻利地替卫玉窈将行李搬上马车。
春茶担忧地看了一眼,她没有想到春雨会雇人搬行李,她们一行四人皆是年轻女子,外头雇来的人不知底细,难保不会见财起意,到时候将她们拉到荒郊野岭一刀了结,尸体都未必会有人发现。
察觉到春茶的目光,春雨指了指马车里头道:“你放心。”
卫玉窈进了最前面的一辆马车。
小厮打扮的谢瑜坐在马车里。
“我送你去静瓷那里,夜里你一个人出去……”他还想要说些什么。
但最终还是咽下了那句“我不放心。”
这句话显得有些过于亲昵了,不该由他来说。
刚刚在家宴上,伯母看似无意的询问、祖母掏心掏肺的劝阻、父亲冰冰冷冷的警告回荡在耳边。
但他还是瞒着所有人从家宴上溜了出来,只为了送卫玉窈一程。
明明只要让小厮过去就可以了,为什么还要亲自来呢?
谢瑜不知道。
他想,或许仅仅是因为那份微薄的血缘。
谢家的女孩太少了,每一个都如珠似宝地被捧着,卫玉窈既然叫他一声表兄,他就有那份为人兄长的责任。
他只不过是如对待谢家其他妹妹一样对待卫玉窈罢了,如果谢琳、谢莹、谢玫出事,他一定也会这么做的。
或许是因为那份淡淡的怜悯。
卫玉窈无父无母,身如浮萍。
大底是少时曾背着先生读过几本武林话本的缘故,他想如书中的大侠一般,扶弱济困、行侠仗义。
或许是因为那份藏在心底的愧疚。
如果当时他没有优柔寡断地在谢府浪费时间,而是直接上山,卫玉窈就不会逃跑。
如果不是他当年在朝堂上不懂得收敛锋芒,惹得晋王余党怀恨在心,那些刺客就根本不会出现。
卫玉窈见谢瑜半晌不说话,忍不住问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没什么,我本想向你道歉,但忽然想起你什么都不记得了。”
卫玉窈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马车内静默无言。
“嘭嘭嘭”的烟火声从帘外传来,偶尔还夹杂着几声孩子欢快的大叫。
卫玉窈忍不住挑起帘子看向外头天空。
烟火一朵接着一朵在空中绽开,本来漆黑的夜幕被染成了五色彩布。
谢瑜侧头看去,绚丽的火光映着少女白瓷似的脸颊,她蔫蔫地倚靠在木窗旁,乌密的睫毛掩住了眸子。
烟火的光芒再耀眼,都无法照亮她的眸子。
京城的新年再热闹,都与她无关。
在欢声笑语里,卫玉窈被赶出了谢府。
马车终于到了,小厮们帮着春茶等人将行李搬入宅内。谢瑜知道自己到了和卫玉窈告别的时候,他从袖中拿出一个红色香囊塞到卫玉窈手里。
“新年快乐。”
卫玉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中的郁结忽然消散:“你算我哪门子长辈?”
寺庙的肃穆的撞钟声透过喧嚣传到城内,谢瑜含笑看着他,一袭玄衣,眉目清冷,他的身后是冬日的茫茫大雪,但眼里却仿佛含着融融的春光。
谢瑜转身离开时,卫玉窈轻声道:“谢谢。”
这一次谢瑜回头了。
他看到了雪中的少女打着灯笼,金黄的灯笼光照亮了她的眼。
可是他终归只看到了明亮的一面。
流着鲜血的小腿藏在衣服的阴影里,他没有办法看见。
其实不只是谢瑜没有看到,春雨、春茶、还有白芷都没有看到。
-
谢瑜走后,卫玉窈匆匆回到屋里去,让春茶帮忙打了盆热水,就赶着春茶等人去休息。
三人在寒夜里待了许久,卫玉窈怕她们感染风寒。
确保三人都走远了,卫玉窈掀开下裙去看伤口。
伤口约有两指长,溢出的血夜已经干涸,裙子的布料被黏在了伤口上,可怖异常。
卫玉窈闭了闭眼,咬着牙去处理伤口,皮肉撕裂的疼痛一阵一阵袭来,但她不敢发出声音,因为怕引来春雨等人。
房里一片寂静。
忽然,外头传来敲门声,卫玉窈赶忙藏起受伤的小腿,忍着腿上的疼痛去开门。
立在门外的青年眉目如画,黝黑的眸子立含着如雾的笑意。
是她之前见过的姜空青,谢瑜的好友,她如今的未婚夫。
“姜公子,你怎么来了。”卫玉窈疑惑道。
姜空青看起来比她更疑惑,春山似的眉轻轻皱起:“姑娘不是说,要将我遗失的佛珠还给我吗?”
“佛珠?”
姜空青从袖中取出一串朴素陈旧的佛珠,放在手心给卫玉窈看。
“这串佛珠是故人留下的念想,原本有十五颗珠子,那日姑娘弄断了我的佛珠,后来说找到了丢失的那粒,要给我送回来。”
卫玉窈的脑海里忽然闪过几个画面。
沧州,凌山寺,佛珠……
这是她原本的记忆吗?
“卫小姐?”姜空青道。
“我现在失忆了,实在想不起来剩下的一颗在哪里了。”卫玉窈有些愧疚,“如果实在找不到,姜公子放心,我一定会去沧州重新买一串赔给公子。”
姜空青不说话了,他的笑意忽然淡了下来,那双黝黑的眸子幽幽盯着卫玉窈。
“为什么是沧州?”
卫玉窈愣了愣,不知道怎么回答,难道说自己原本不该知道这串佛珠来自沧州吗?
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姜空青进来时就注意到了,刚刚他并不想多管闲事。
不过现在他改主意了。
“姑娘受伤了?”
卫玉窈点了点头,无奈地指着小腿道:“上边的伤口崩开了。”
“我是大夫,姑娘不妨让我看看?”
他的嗓音朗润,似春风拂过耳边。
卫玉窈犹豫了一下,道:“那就多谢了。”
姜空青转身吩咐小厮回去拿草药纱布,自己则上前挑起卫玉窈的裙摆。
细长的指尖勾着雪白的裙摆,姜空青凝视着卫玉窈的伤口,拿帕子沾了沾热水,细细地擦拭血污。
少女洁白的小腿搁在男子玄色的衣摆上,这在世人眼里是十分越礼的动作。
但卫玉窈对此一无所知。
就和楚妙一样。
他的动作放得更为轻柔,卫玉窈感受不到到一丝疼痛,腿上被温热的帕子敷着,浓浓的睡意逐渐袭来。
她努力想睁大眼睛不让自己睡去。
少女明亮澄澈的眸子里染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水雾,分明已经十分困倦,单薄的身子已开始摇摇晃晃,但她仍固执地强撑。
姜空青加快了手上的动作,替卫玉窈敷上最后一块草药,就告辞离开。
这位姜公子真是个好人。
迷迷糊糊间,卫玉窈看到姜空青玄色的背影,跌入了香甜的梦境中。
沧州。
庆隆十八年的时候,沧州发生了一件大事。
当地首富穆利听信妖道,在临近各州抓了上百个少男少女挖心炼丹。
可就在这百十个孩子当中,有个机灵的逃了出来,寻了刺史告状。
阴暗的牢房里,少女满面脏污,手上戴着锈迹斑斑的镣铐,她的背上已经血肉模糊,但丝毫没能引起身旁官员的怜悯,鹰钩眼的壮汉一鞭子一鞭子地往她身上抽打,厉声呵斥道:“你是谁的人?还有谁逃出来了?逃去哪里了?快说!”
“……大人不妨再考虑一番我的提议,借着此事扳倒穆利,他那些家财便都是您的。”
少女的眼睛明亮而澄澈,那官员摸了摸胡子,眯起眼睛思量许久不说话。
穆利平日里没少孝敬州中大大小小的官员,故有恃无恐。
但这一次,那位平日里笑眯眯的糊涂刺史没有饶过他。
穆利获罪入狱,沧州城百姓拍手称快,纷纷赞颂刺史卫氏,名声传到京内,卫氏也因此得以高升。
临走前,那卫青天欲收养一个孤女,然最终未能如愿,孤女已早一步离开了沧州。
邬州。
当粉衣少女步伐轻快地投入姜空青怀中。
“常常听人说,沧州凌山寺的佛祖最灵验,以前没有机会去拜拜,没想到这一次倒是因祸得福。”
“那里的方丈是个好人,他问我在求什么,我就说,我家有个腿脚不好的弟弟,希望他的腿快些好起来!”
“那方丈掐指一算,说‘近在眼前、近在眼前、近在眼前’,一连重复了整整三遍,然后给了我这串佛珠。”
“阿青你好好带着这佛珠,说不定等我们婚后你就可以站起来了!”
她的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真的是佛珠,它确实是凌山寺的方丈所赠,但那方丈给她佛珠却不是因为姜空青。
而是因为,她是异世之人。
是的,那方丈发现了。
假的是那番话,这只是她根据原书剧情对姜空青的安慰。
末了,她又抬起头,想起自己不久就要和姜空青成婚,柔声道:“那方丈还说,阿青是有福之人,以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这是当然的了,原书里楚妙死后,姜空青的腿会被治好,姜空青家会平反,姜空青本人会入朝拜相。
不过这都和她没有关系。
只要她和姜空青完婚,这里的楚妙就会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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