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长悯好久没享受过这么舒服的火盆了,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晋无尤推门进来才转醒。


    他揉着眼:“你没事吧。”


    晋无尤一摆手:“没事儿,叶执一直想要你的尸体,我才不给他。”


    “还是隐元仙尊靠得住啊,”林长悯夸完又不解道,“他要我尸体做什么?”


    晋无尤闻言一只手臂环胸,也颇为费解:“我问过他,他说你是他徒弟,当然要埋在垣怆。”


    早在云城之变前,林长悯就把叶执气出一句“我就当没你这么个弟子”。


    云城之变后,他被叶执带回来审问,云烙当着仙门百家的面为叶执辩解,说他和叶执早没有师徒关系,叶执也没反驳。


    众人见叶执态度,这才敢一个接一个地骂出声。


    林长悯:“然后呢?”


    晋无尤:“然后我说你放屁。”


    林长悯:“……”


    问歧宫宫主,白衣胜雪,面若冰霜,当今修真界公认的高冷仙尊。


    前提是不说话。


    隔了百年,再次看到晋无尤用那张禁欲的高冷脸骂人,发自内心地鼓掌:“仙尊真性情。”


    晋无尤:“所以他为何要你尸体?总不能是知道错了,后悔了吧。”


    “说不定是想满足众修士所请,把我找出来再杀个百八十遍,”林长悯支着桌子撑起下巴,“不过你没给他我的尸体,也不把李还霭交出去,他竟走了?”


    晋无尤得意扬眉:“我跟他说不能动你,等结束了告诉他你埋在哪儿,反正你已经出来了。”


    晋无尤埋林长悯时找了个好地方。


    山清水秀又安静,一年到头最大的声响也就流水过石,轻雪落地。


    可惜了……


    林长悯右手上移,无名指与小指岔开,右眼眼底安静沉着一团明媚的暖黄。


    他轻声道:“那要是他挖我坟,发现里面是空的呢?”


    晋无尤:“过两天我就往里面放一骨灰坛,就说我早把你烧了。”


    林长悯心想,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古话诚不欺我,如今连晋无尤都长了脑子。


    他还没刚赞叹完,就听晋无尤又道:“接着之前的说,你怎么知道是雷见火请我来的?”


    林长悯:“……”


    晋无尤还是那个晋无尤。


    他倒了两杯茶,一杯推到对面,一杯自己先润了润口。


    “因为他不想让叶执来。


    “他死了三个哥哥,铸山又传出我厉鬼索命的谣言,叶执作为仙盟盟主,有正当理由前来查看到底怎么回事。


    “雷见火不堪造就,他有这个自知之明,偏偏铸山是修真界重地,叶执也绝非善类,仙盟盟主亲至,一句话就能把他从铸山准山主的位置上赶下来,空降一个亲信管理。


    “可他又是个贪的,不然昨晚也不会想杀我夺宝。哪怕知道自己管不好铸山,也想把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所以他找到了你,你说好听点是清高,难听点是懒得管事儿,只要你能解决‘洞明仙尊厉鬼索命’,叶执就不必来了,铸山还是归他管。”


    晋无尤恍然大悟:“这孙子真阴啊。”


    “不过他已经死了,”林长悯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至于谁杀死的他,就让叶执去查吧。”


    晋无尤:“那你呢,我都替你挡回去了,你还要继续待下去,不跟我回问歧宫?”


    林长悯摇摇头,认真地对晋无尤道:“晋无尤,我希望你能替我跑一趟望川。”


    晋无尤:“望川?”


    林长悯:“铸火只是治我病的一味药,除它外,我还需要望川的火种。”


    望川终年被神火缠绕,普通修士去了就是个死,但晋无尤是渡劫期的火灵根,取火种轻而易举。


    “林长悯,我上辈子欠了你?”晋无尤震惊地瞪大眼,“你复活后不来找我,事情也没交代明白,还要当我替你跑腿?!”


    林长悯拉过薄毯盖在腿上,手握成拳抵在唇边咳了几声。


    他半垂着头,因殿内火气充足,两颊染上浅浅绯红,眼睫被咳出的泪水沾湿,更显得浓而密。


    都说林长悯有副好皮相,可他气质比皮相更甚,以往来辞在手,如屹立于山巅的一块坚冰,张扬而恣意地迎着烈日折射冷辉。


    而今冰霜染水,脆弱得像不堪积雪、摇摇欲坠的花枝,当的是我见犹怜。


    奈何晋无尤不愧是打小就要和刀过一辈子的男人,鸡皮疙瘩瞬时就起来了。


    他一把扯起薄毯直往林长悯脸上扔。


    “我去、我去!怕了你了还不行吗!!”


    林长悯拽下薄毯,笑容灿烂:“那就先谢过隐元仙尊。”


    晋无尤骂骂咧咧地从怀里掏出一块小刀样式的玉佩:“如果叶执不守信用为难你,你就用它联络我。”


    “我知道了。”林长悯去拿玉佩,手还没碰到,晋无尤又倏地收了回去。


    林长悯:“?”


    晋无尤:“但我们得做个交易,等我拿到火种回来后,你把当年去了哪里告诉我。”


    林长悯眉眼一弯:“行。”


    晋无尤:“我不在的时候你别乱跑啊,小身板还不够我一刀的。”


    晋无尤是个实干派,说干什么就干什么,因嫌麻烦,来铸山的时候一个人来,答应替他取火种,只叮嘱几句,又一个人匆匆走了。


    等晋无尤离开,林长悯唇边笑意也一同沉寂,细碎流光映在完好的左眼中,如坠幽暗深潭。


    他收拾了下伪装,到殿门口将门拉开。


    风如潮涌般打着旋冲入殿内,林长悯乌墨长发被吹得向后扬起,厚重的大氅来回摆动,脸颊好不容易养出的血色也被冲得一干二净。


    叶执智多近妖,他与晋无尤重逢只有不到一日,但露出的破绽已足够引起叶执怀疑。


    接下来就要看叶执能对和晋无尤的交易遵守到什么程度了。


    晋无尤说,这一百年叶执一直在要他的尸体。


    他当然不会相信叶执知错后悔之类的胡话。


    林长悯脑海中蹦出数种可能。


    比如他毕竟曾是叶执徒弟,他是魔头,叶执多多少少也会被连累上污点,叶执为了自己的好名声,必须把当年云城之变揭开,若再能找回他的尸体,人人都得夸赞一句情深义重。


    比如叶执此人控制欲太强,他可以被逐出垣怆,但不能自己选择不回垣怆。


    比如叶执心系天下,一定要凑齐所有天选者。


    再比如他曾偷偷做过两件对不起叶执的事,每一件拎出来都够叶执再杀他一回,叶执已经知道了。


    不过这些并不重要。


    叶执没机会去到他的埋骨之地。


    叶执是个不信命的人,从一介散修到垣怆宗主,再到仙盟盟主,讲究的是逆天改命。


    但林长悯不同。


    自他以身化剑醒来后,他便开始信命。


    他痴心妄想地喜欢着叶执,落得个万人唾骂、修为尽废的地步,是他活该。


    他可以于地底沉眠,也可以在山上永不出世。


    如果没有云徽数以万计的亡魂。


    如果不曾听到一句句带着恨意的“凭什么你没有死”。


    如果未被抽出灵根、捣毁金丹、剜去右眼,山清水秀的埋骨之地依旧寂静。


    林长悯望向院中被晋无尤和叶执打斗波及的一处盆景,唇齿间无声碾出两个节。


    “叶执。”


    他重新拢紧大氅,头也不回地离开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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