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愿如梦初醒,抬眼望去,唐慎钰下颌处有条不长不短的血痕,他显然生气了,眉头都拧成了个疙瘩,手指头轻轻颤,似乎有种嗜血的跃跃欲试,忽然,他握住立在桌边的绣春刀,猛地站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沈轻霜一把将春愿拉在自己身后,连退了数步,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强硬道:“这事是我起头怂恿的,有什么冲我一人来!”
唐慎钰眉头渐渐松开,那春风和煦的样子,仿佛什么事儿没发生似的,他从袖筒中掏出封信,放在桌上,躬身给轻霜行了一礼,笑道:“这是主子写给小姐的家书,火漆封存着,现完璧送到小姐手里,小姐早些歇息,在下明晚再来探望,告辞。”
轻霜松了口气,侧过身子:“请。”
唐慎钰提起刀大步朝外走,在经过两个女人时,特特停下,这次,他总算正眼看春愿了,这丫头个头和她主子差不多高,不束胸时身段玲珑窈窕,不输轻霜,样貌虽怪异丑陋,那双眼却如寒潭般澄澈,泪花点点,带着几许忧伤怯懦,可隐隐含着抹倔强。
她躲在沈轻霜身后,小猫儿似的,两只爪子紧紧地抓住轻霜的衣裳,低下头不说话。
“我倒真小看你了。”唐慎钰摸了摸下颌的伤口,冷笑:“手还挺狠。”
春愿梗着脖子,“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公子别太轻看人了。”
唐慎钰拱了拱手,头也不回地挑帘子出门了,刚出去,就听见屋里传来两个臭丫头咯咯欢笑声,他啐了口,生生将这哑巴气硬吞下,极目望去,这会儿已至三更,雪还在下,将院中杂乱的脚印覆盖住。
唐慎钰快步走出抱琴阁,警惕地左右望了望,朝隔壁香兰院进去了。
今晚他花重金包了场,早都将什么小丫头、老妈子撵走,故而这时院子里静悄悄、黑洞洞的,惟有上房还亮着,时不时传来男女嬉闹调笑的愉悦声。
唐慎钰关好院门,大步走向上房,门虚掩着,他皱眉朝里瞧,屋里自是华贵无比,地上足足放了五只火盆,把屋子烧得极暖和,热气儿一簇簇往外涌,桌上满满当当摆了十几道珍馐美食,圆凳上坐着两个年轻男女,男的是他从小玩到大的表弟周予安,如今锦衣卫正七品的总旗,女的是欢喜楼头牌玉兰仙。
此时,周予安喝了杯酒,吃了条炙羊肉,抓起玉兰仙的小手,筷子头轻轻地在女人掌心划,痒得女人直打颤。
玉兰仙媚笑着问:“公子不是说会看手相?那究竟瞧出什么了?”
周予安煞有介事地瞧,忽然眼前一亮,故作惊讶:“手相说姑娘这辈子命注定犯桃花。”
玉兰仙人长得白,穿着件兔毛边的裹胸,春意阑珊间,脖子下红了一大片,她手托腮,做出天真之样,脚却轻轻地摩男人的小腿,娇滴滴地问:“那公子看出奴家要犯几朵桃花?”
周予安凑近,就在要吻上女人唇的时候忽然停下,坏笑:“几朵哪够?那得是一树,无数个好哥哥。”
玉兰仙粉拳直砸男人,媚眼如丝:“那公子要不要摘了奴家这朵呢?”
周予安手指划过女人的胳膊,笑道:“那我得问问这花香不香?”
玉兰仙挺起胸脯往男人身上凑,轻哼:“不止香,结出的桃子还鲜嫩多汁,不信,你就尝尝。”
门外的唐慎钰实在看不下去了,重重地咳嗽了声,直接推门而入,果然,那对男女立马分开。
周予安忙起身相迎,笑道:“大哥你回来了呀,快来用点夜宵,别说,欢喜楼厨子的手艺还真不错。”
唐慎钰剜了眼周予安,没言语,默默用缎子将他的绣春刀包好,安放进橱柜中,随后,他大步走到圆桌那边,坐到上座,斜瞥了眼腻在周予安身边的玉兰仙,这女人模样秀美,微胖,但是那种珠圆玉润的身段,举手投足间风尘气尽显,言行粗鄙下.流,奴颜婢膝,这么一比,沈轻霜主仆就有骨气多了。
“唐爷出去好久了呢。”玉兰仙忙起身,双手端起酒壶,替唐慎钰满了杯,殷勤笑道:“快喝杯驱驱寒。”
唐慎钰目不斜视,没喝酒,吃了块鱼。
玉兰仙被冷落了,面上讪讪的,她久在风月场打滚,自然知道这两位贵客里,这位唐大爷是更有钱、更能拿主意的。
借着端茶递水的空儿,玉兰仙不禁再次偷偷打量对比这两个男人。
周公子样貌不必说,和潘安似的斯文俊美,肌肤比女子还要细白,桃花眼含情脉脉的同时又带点阴柔,华服美冠,言行举止仿若大家公子般清贵,但独处时的坏劲儿又让人不由得陷入他的温柔圈套里。
而那位唐爷,样貌亦是一等一的好,和周爷不相上下,但更英朗硬气,目光坚毅冰冷,他看着你的时候,那双眼睛仿佛冰棱子,要将你看穿刺透,虽年轻,可有那种让你不敢放肆的气势。
玉兰仙将肚兜往上拉了些,拿起竹筷殷勤地给唐慎钰夹菜,蓦地发现男人下颌有条血痕,吃了一惊:“大爷,您、您的脸?”
唐慎钰自顾自吃菜,给周予安使了个眼色。
周予安会意,仰头望向房顶,惊呼:“哎呦,怎么有只马蜂!”
“嗳?”玉兰仙忙顺着男人的目光望去,“在哪儿呢?”
周予安忽然出手,瞬间打晕了玉兰仙,冷笑:“马蜂就是本官,专蛰你这种邪花。”他举起酒杯,与唐慎钰碰了下,嗞儿地声饮尽,煞有介事地打量着唐慎钰脸上的抓伤,噗嗤一笑:“怎么,被猫儿挠了?脸也红扑扑的,没想到沈轻霜竟是个烈女。”
唐慎钰没好意思说他在隔壁院儿的遭遇,只是淡淡道:“刚进去时遇见了沈小姐跟前的婢女,那丫头看见了我吓得尖叫,我忙去捂她的嘴,不当心被她挠了一爪子。”
“就那个丑货春愿?”周予安冲唐慎钰竖起大拇指,打趣:“她估计觉得你真想要取她初夜,稍微挣扎了下。”
唐慎钰横了眼周予安,疲累地捶打着肩膀:“方才我和小姐说清楚了,她的防备心很高,约好了明晚再谈一次,我猜她会叫她的情郎杨朝临与我会面。”
“真是麻烦死了。”周予安夹了只鹌鹑蛋吃,口里含含糊糊的:“依我看,索性直接把她强绑走,快马加鞭带回京交差。”
唐慎钰皱眉:“不行,沈小姐身份贵重,千万不能用强。”
“贵重?”周予安鄙夷道:“不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陈银的侄女,还真当盘子菜了,哼,我顶看不惯陈银那趾高气昂的样子,再厉害又能怎样,还不是个断子绝孙的阉人,那沈轻霜也是,再贵也是个卖的贱货!”
“噤声!”唐慎钰下意识四周扫了眼,低声呵斥:“祸从口出,这样的话以后少说。”
唐慎钰喝了口酒,微微皱眉,这回他是领了密旨办差,沈轻霜的身份要绝对保密,陛下交代了,要把沈姑娘当成公主般尊敬礼待,务必周全平安地带回京。这背后的意思可就深了,所以,他对外只虚说是替掌印陈银找侄女,大批人马驻扎在百里之外,只他和予安进留芳县寻人,如此,便能保证沈姑娘做过妓.女的事不会外泄。
“看不惯你又能怎样!”唐慎钰双臂环抱住,冷冷道:“我知道东厂番子给你使了不少绊子,害得你从百户降职到了总旗,陈银更是辣手处决了你的几个亲信手下,你心里一直忿恨着,可人家沈轻霜又没得罪你,你何苦辱骂她?再者陈银历经了两朝,论起来算是个独当一面的人物,便是连我恩师万首辅都得给他几分面子,见了他也要恭敬地叫一声陈公,你和他对着干能得什么好处?今儿这些话若是传到他耳朵里,你这总旗还要不要做了?”
周予安一脸的不服气:“可再怎么样,陈银也无权调配北镇抚司替他办私事吧!大哥你可是从四品的镇抚使,他一句失散多年的侄女有了消息,就叫你撂下手里的公务,支使你千里迢迢来这穷乡僻壤给他跑腿?”
唐慎钰晓得这小子在挑事,没搭理,大手按住周予安的肩膀,笑道:“我都不气,你较个什么劲儿?”说到这儿,唐慎钰一脸的严肃,试图暗示:“予安你记着,不论我还是陈银,锦衣卫还是司礼监,亦或是东厂,都是为皇上做事的,陈公的意思许就是皇上的意思,我这回带你出来,其实就是想让你立点功,看皇上能不能开恩,叫你官复原职。”
“嘁。”周予安鼻孔发出声嗤笑,不屑道:“小皇帝才十七岁,他懂什么呀,说白了还不是陈银和郭太后一手遮天。”
“越说越没规矩了。”唐慎钰沉着脸,再次暗示:“有些事我现在还不方便同你说,但现在我明明白白告诉你眼前这件,之后咱们还要和沈小姐相处好一段日子,她不能在我手上出事,懂?”
周予安见大哥有些生气了,又知道大哥素来谨慎稳重,忙笑道:“懂懂懂,她是她,陈银是陈银。”
“这还像句人话。”唐慎钰长出了口气,蓦地,他瞧见周予安正用炖肉擦拭靴子,昏暗的烛光下,这小子越发显得俊美,唐慎钰不禁忧上眉头,低声道:“你小子风流多情,素来受女人喜欢,我可警告你,不许挑逗招惹沈小姐主仆!”
周予安仿佛听见什么好笑的事,“我还不至于这么饥不择食,我喜欢名门贵户的淑女。”他嫌弃地用手扇鼻子:“太监家的臭东西,晦气!”
唐慎钰懒得争辩,倒了杯酒喝,皱眉道:“现在起咱俩分作两班,今晚前半夜你在外巡守,保护她的安全,我睡会儿接替你。明儿一大早我要出去办事,她身子似乎不大好,我得给她寻个稳妥可靠的大夫一块上路。你暗中护她,她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全都记录下来。”
老半天没得到回应,唐慎钰忙望去,谁知发现周予安正坏笑着打量晕在地上的玉兰仙。
唐慎钰气得踹了一脚周予安,斥道:“别只盯着裤.裆里那点破事儿,我说的听清楚了没。”
周予安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了知道了,我一个总旗难道连个女人都护不了?”
唐慎钰见周予安心不在焉的,冷哼了声:“我可警告你,她若是出了事,别说升官,咱俩的脑袋都别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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