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欢喜楼正是最热闹欢腾的时候。
炭火将熄,屋里晦暗不明,春愿搬了张小杌子,坐在床边,用小银夹仔细地挑燕窝碎里的毛,这玩意儿最滋阴养颜了,大夫说对孕妇好。
原本女子进了欢喜楼,红妈妈照例都会给一碗绝育汤,这样就免了怀孕落胎的麻烦,可小姐认为自己将来一定会走出这个魔窟的,坚决不喝绝育汤,往往,她在侍奉完贵客后会喝避子药,可也有倏忽,之前意外怀了三次,流了三次,身子元气大伤,这次终于有了杨公子的骨肉,她很看重的,非必要连床都不下。
春愿抬眼朝床上望去,小姐这会儿后背垫了几个软枕头,她腿边放了那两枚燕子银锁,手里捧着她弟弟写的家书,身子往炕桌上栽的蜡烛跟前凑,细细读,读了十几遍。
春愿知道,小姐嘴上总骂她母亲薄情寡义、抛夫弃女,说她永远也不可能认这女人,可心底呢,哪个孩子不想被亲娘搂在怀里疼呢?
这时,春愿瞧见小姐忽然重重地哀叹了口气,将那封家书扔进炭盆里,纸见火就燃,灰烬上下翻飞。
“哎呦。”春愿忙用铁筷子去夹。
“别管了。”轻霜往里挪了些,让出个位置,看向春愿手里的燕窝碎,温声笑道:“等有太阳的时候再挑,你上来睡罢。”
春愿笑道:“大夫说燕窝得空腹吃才好,今晚若是不挑拣好了,明儿你就吃不上啦。”转而,春愿看了眼火盆中的纸灰,忖了忖,小心翼翼地问:“小姐,你娘现在过得是不是很富裕?”
轻霜失神,痴愣愣地望着银锁,不晓得该怎么给这傻姑娘解说,良久苦笑了声:“她现在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能不富裕?她命好,给一个很厉害的富商老爷当妾,没多久就生了个儿子,富商老爷子息单薄,死前就把所有的家业传给了她儿子,她母凭子贵,一下子就掌了家、有了权,但她之前过得也不好,跟一屋子姬妾勾心斗角,儿子跟着祖母和嫡母长大,总不听她的话,喜欢和她对着干。”
春愿身子趴在床边,头枕在胳膊上,望着小姐欢喜道:“不管怎么样,你都是老夫人的骨肉,她肯定会顾惜你的!”
见小姐神色凄凄,春愿忙劝慰道:“我看那位唐公子出手极阔绰,对你那么恭敬谦卑,从侧面说明你弟弟特别有钱有势。”
轻霜笑着问:“有钱有势很好么?”
“当然啦!”春愿眨巴着眼:“起初我可担心你会被杨公子和程家的欺负,现在我就不担心了,因为你将来也有娘家兄弟照看,终于有人给你撑腰了,今晚唐公子不是说了么,若是你跟他回京都,你弟弟就能让杨公子休了程冰姿,正儿八经地娶了你。”
轻霜鼻头发酸,不由得掉了眼泪,她轻抚着春愿的头发,柔声道:“木已成舟,程冰姿是他的结发妻子,不管怎样,我不能仗势逼迫他休妻,对程姑娘不公平。我没别的要求,当个平妻就好,彼此和睦相处,日子就这样过下来了,别计较太多,再说了,我也没打算认什么娘和弟弟的,大家各过各的,互不打扰,只是我觉得那姓唐的难缠得很,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明晚上让朝临哥同他谈谈。”
春愿点点头,忽然笑了。
她今儿一天见了姓唐的三次,吃亏了三次,幸好有小姐,她才能出这口恶气,不过想想也是后怕得很,当时她怎么敢动手呢?也不晓得那人会不会记仇,将来成倍报复她。
转而春愿又愁眉苦脸起来,她起身将火盆端到西窗底下,从橱柜里抱了床被子,除了鞋袜和外衣,上床钻进被筒里,闭上眼,轻声问:“小姐,你说咱们将来会过得好么?”
“当然了。”轻霜撤下炕桌,吹灭蜡烛,替春愿掖好被子后躺下,望着黑黢黢的床顶,抚着自己的肚子,笑道:“我这两日打算把之前给你买的那个小宅子卖了,你也别恼,过几日咱就去京城,等安顿好后,我就给你买个更大的,那种有花园的小宅子当嫁妆,我头先给朝临的妹妹置办了,也必须给你置办一份,要更厚!”
春愿摸了把自己的脸,自卑顿时涌了起来,哪个男人会要她这种丑丫头,她侧身抱着小姐的胳膊睡:“我不嫁,我也不要宅子,我就想留在你跟前伺候你,将来再给你带孩子,小姐,你教我念书写字吧。”
轻霜噗嗤一笑:“从前我要教你念书,你不愿意,怎么忽然想学了?”
春愿可认真地想了想,困得打了个哈欠:“以前咱两个过日子,钗环衣裳一眼就看到数目了,不用记,可不久后你就要嫁给杨公子了,成了当家的娘子,那就要管可多的田产铺子和奴婢,我要帮你记账的呀,所以不识字不行,千万不能让程大小姐去管,否则要败家的。”
轻霜默默流泪,笑道:“好好好,都听你的。”
……
长夜好眠。
次日,腊月廿七。
天刚亮,春愿就去小厨房里炖燕窝,等伺候着小姐用饭、梳洗过后,主仆两个叫龟奴套了骡子车,先去找胡大夫去了。
胡大夫是这顺安府看女人病的行家好手,而且口风又紧,从不在外头说三道四,这回小姐决心备孕,也是胡大夫一手调理的身子。
去后,胡大夫把了脉,笑着说无碍,胎气很稳,仿佛还是双棒儿呢,之所以不适,估摸着这两日小姐有些心烦气躁有关,要保持心情开朗,多休息,少劳累。
小姐听后大喜,给了双倍的诊金,又在胡大夫那儿定了够吃一个月的安胎药,约好过两日来取,千谢万谢地离开了胡宅。
约莫晌午的时候,她们两个又去了县城中最好的酒楼“醉仙居”用了饭,坐骡子车去了南街—杜鹃红家。
杜鹃红是小姐最好的朋友,从前也是欢喜楼的妓.女,两年前赎了身,脱了贱籍,嫁给了青梅竹马的吴童生,婚后二人恩爱非常,而今经营着两家油坊和一家生药铺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现在都怀第二个孩子了。
杜鹃红也是个可怜的姑娘,父母早逝,被烂赌鬼舅舅卖进了脏地界儿,这几年她情郎不离不弃地凑钱赎她,眼瞅着要离开欢喜楼,红妈妈百般不肯,狮子大开口,把赎身银又抬高了二百两,杜鹃红和吴童生气恨得要命,都快到上吊殉情的地步了。
多亏小姐仗义,东拼西凑又卖了十来套首饰头面,把银子凑给杜鹃红,也不要写借据,说她就信吴童生这样的人品。
吴童生考了数次秀才不中,也心灰意懒了,下海经了商,没想到竟然发了一笔,挣钱后头一件事,就是携带妻子去给小姐磕头,并将银子还上,多谢小姐当年大恩。
……
去了吴家后,几人叙了会子旧,小姐便说了来意,此番要跟杨朝临上京赶考,怕是来不及卖掉手里的那套小宅子,以后也不晓得回不回留芳县,所以请吴家夫妇帮个忙,找个合适的买主。
吴家夫妇听后,二话不说,当即叫下人从几个柜上取了现银回来,将一百两银给了小姐,说何须找买主,他们夫妻买下便是。
小姐连声说太多了,当初买的时候才几十两,怎么都不要。
吴家夫妇忙笑着让收下,此一别也不知道何年再见,便当提前给小外甥准备生辰礼了,再说京城可不比小地方,到处都费钱,多拿点银子傍身,将来若是宽裕了,再给我们捎回来也成。
小姐盛情难却,收下了,约好离开前将房地契约送来。
后头几人包了饺子,开开心心地吃酒叙旧。
待离开吴家时,已经下午了。
……
三九寒冬的天冷的吓人,沉寂了一整日的欢喜楼又活泛过来了,前院喧闹着丝竹调笑声,后院倒是安静得紧。
有些过于安静了。
春愿臂弯挎着花布包袱,里头装了吴家给的那一百两,沉甸甸的,另一手扶着小姐,两人说说笑笑地往抱琴阁走。
“真是冷得邪乎,回去得赶紧泡个脚。”轻霜搓了下发凉的手,笑道:“今儿忙前忙后,竟只办了两宗事,快过年了,得给你扯些布裁两套新衣裳,也不晓得一两日间能不能赶制出来,咱得体体面面地上京城。”
春愿心里甜滋滋的:“何苦花那个冤枉钱,我穿你旧衣裳就行啦。”
轻霜笑道:“我瞧你好像又长个儿了,昨晚上直蹬腿,睡魇了还抱着腿喊抽筋儿,怕是袴子明年就短了,还是裁新的好。”
说说笑笑间,两人就到了小院门口,赫然发现大门的锁没了,屋檐下的红灯笼不晓得被谁点亮了,外头雪地里更是乱七八糟一堆脚印。
春愿和沈轻霜互望一眼,彼此心里都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就在此时,门哐当一声被人从里头打开,哗啦啦涌出来五个粗壮凶悍的仆妇,从四面八方将轻霜主仆两个围住,一个个面露凶色,不怀好意。
春愿下意识挡在小姐身前。
而这时,冲上来两个婆子,不由分说地就抢夺春愿手里的包袱,另外一个竟直接钳制住轻霜的胳膊,没多久竟把主仆俩的钗环首饰强掳走。
春愿死死扽住包袱,可又要护住小姐,那俩婆子蛮不讲理,对她又是掐又是拳头锤的,春愿急得直喊救命,骂道:“你们是谁?竟然敢在欢喜楼里放肆,强盗吗!”
一个四十来岁的婆子双手叉腰,高昂起下巴:“我们是程家的,夫人现就在里头等你们呢,拿走你俩的簪子耳环,是为了防止你们拿利器伤人,故而搜一搜,过后会还的,请娘子勿见怪!”
听见这话,春愿心里一咯噔,忙扭头望向小姐,小姐脸色也不是很好,但仍镇定着,轻拍了拍她的胳膊,让她松开包袱。
沈轻霜给众婆子颔首见礼,笑着说:“原来是夫人来了,妾身这就进去。”
说话间,轻霜携春愿往里走。
春愿战战兢兢地,扭头一瞧,那些婆子紧紧跟在身后,似乎怕她们跑了似的。
“小姐,该怎么办?那位是不是要对付你?”春愿心砰砰直跳,慌乱极了,压低了声音:“我晓得唐公子住哪儿,要不要我去请他?”
轻霜拍了拍春愿的手,摇头道:“我们家的私事,何必喊他?没得叫人家看笑话。咱先进去摸摸程夫人到底什么意思,这里是欢喜楼,我的地盘儿,她不敢把我怎样的,别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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