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火……


    柱折梁塌,冷墨画屏散落一地,文书奏折在鲜红的火舌中蔓延起浓重的死气,管家和侍从拖着身体往外爬,尖叫痛哭着求救,如同地狱里索命的亡魂……


    火势是那样猛烈。


    “嗬……”


    被烈火烧焦了千万遍,身体却还是冰冷的。


    好冷……


    “可巧,今日乃是放榜之日,公子怎的这么不小心,竟染上了风寒?”


    东厢房门外种着一片兰草,病恹恹的,看起来活不过这个冬天。春浦早就想把那一块铲掉换成点其它什么东西,每次西厢和正房的下人从这里经过,都嫌这里太晦气。


    “昨个儿晚上风雨交加,惊雷响了一夜,天气本就不好,那些身强体壮的侍卫还病倒了不少呢,怎能怪公子不小心?”


    春阳和他一起守在门外,面有愁色。


    “哎,春阳,你说公子能中吗?”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公子乃是旷世之才,乡试会试都拔得头筹,岂有能不能中之说?”春阳瞪了春浦一眼,别过头不再与他说话。


    青石板路上生了很细的一层苔,绒绒的,像此刻空中飘落的雨丝。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两个小厮被吓得蹦了起来,却见一人青丝拂了一身,只着一件单薄中衣,外披了件厚厚的鹅绒大氅。


    搭在轮椅转轮上的手骨节分明,淡淡的青筋微凸,瘦白,病气浓重。


    春阳和春浦惊恐地看向他,却发现他的表情比他俩还要惊恐。


    “公、公子?您怎的起身了!”


    文卿张了张口,瘦削的指尖轻轻抚上颈间突出的喉结——


    真实的,皮肉的触感。


    “大公子……”


    文卿恍惚间抬头,看见春阳春浦二人稚嫩的脸,不觉心中一窒。


    他未曾言语,直到檐外雨丝停飞,熹微晨光细细地浮在鹅卵石间的水洼上,文府外突然传来一阵欢快的敲锣打鼓声,马蹄声促,磬折喧溢,为首的一人策马而来,右手执缰绳,左手执金花帖子,脸上漾着笑,扯开嗓子叫了一声:“捷报——贵府大公子文晏清应试一甲第一名——赐进士及第——捷报——”


    皇城之下,自东宫墙外至东南西北四市拥塞通衢,富贵人家驾着马车在道中缓缓前行,各家女眷戴着彩花出游,云帕翻飞,摩肩接踵,嬉笑着说起状元探花之名。


    文府内忙成了一锅乱粥,文父脸上褶子愈发深了,家仆里里外外地进出着,在府中后花园安置了一片曲水流觞,进府的名士摇着扇子饮酒恭贺,文父和陈氏收着各方的礼金。


    东厢房内,文卿却怔怔地沉默着,似乎那一切的繁华喧闹都和他无关。


    他透过春阳和春浦惊喜的脸,却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后惨痛的现实。


    那么……他如今是在梦中吗?


    “公子!您还愣着做什么呀?!状元!状元!我们中状元了!”


    春浦跳起来敲了春阳一下,叉着腰道:“笨!是公子中状元了!”


    管家带着那素绫金帖姗姗来迟,这人向来对东厢是没有好脸的,在当家主母陈氏的授意之下对东厢处处克扣,冬时连炭火都要少供,夏日里更别想用上一块新冰,此时竟满脸赔笑,礼数周到起来。


    “大公子真是好福气,咱大夏王朝您可是最年轻的状元,昔日太老爷在朝为官时,咱文府可是枝叶硕茂,虽算不得钟鸣鼎食之家,在京城中也算是名门望族。”


    洪管家将那帖子呈与文卿,俯身道:“往后文府的兴衰荣辱,全看大少爷的一个眼色了。往日种种,多有得罪,并非小的故意与大公子为难,只是夫人专横,而老爷纵爱,小的寄人篱下,不得已而为之。”


    树随风倾,草随风动,此时投诚未必是君子之道,但的确是明智之举。


    大夏王朝偃武修文,每三年一个新科状元,只要不触怒龙颜,往后仕途必定平步青云,入主台阁并非奢望,朝堂上也能占据一席之地。


    文家在文卿之父文谦手中没落,文谦此人,既无诗赋之学,又无经世之才,整天搞些小生意,却次次赔本,血本无归。


    文卿祖父文德雍在太宁年间曾任御史中丞,从一品,虽然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跻身政治中心,但文德雍此人德高望重,承袭史官传统,在京城内很受景仰,门生遍及天下。


    文德雍在一次随御车出行时水土不服,命绝异乡,唯一挂念的不是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而是当时尚在襁褓的文卿。


    文卿刚出生时没有呼吸,不哭也不闹,像是一团死胎。后来只要天气一转凉,年幼的婴孩就染上风寒,高烧不退,文德雍为长孙求了好几次御医,亲自煎了好几副不同的药,折腾来折腾去,病一直没见好,命却好歹是保住了。


    文德雍弥留之际,遣使者一路快马抵达长安,将一个信封交与文卿之母许氏。


    不久之后,许氏撒手人寰,将不满周岁的小文卿独自留在这深宅大院之中。


    “……多谢。”


    文卿恍惚接过素绫金贴,朝洪管家微微颔首。


    “报录人刚刚来过,说是一刻钟后府门前跪接钦点圣诏骑马游街,请大公子盥漱更衣,金花乌纱帽和状元袍稍后送来,奴才就先告退了。”


    文卿多年病痛缠身,未梳洗时显得更为憔悴,墨发落满肩头,苍白的手背上青筋很淡,唇上几乎没有血色。


    那大红的状元袍一穿,显得身形愈发瘦削,颊边稍微添了些红润暖意,惊世容颜衬得天地黯然失色,只是双眸依旧空洞,毫无生气。


    因为腿疾,他很少骑马,前世也不过状元游街那一回,时隔二十年,却又回到这一天。昔日满腔抱负意气风发的少年已经死在了刑场,如今他以亡魂的身份回到这里,誓要让所有欺辱过他的人百倍偿还。


    苍天有道,他竟真的重新活了一回。


    “晏清!!!”


    “顾郎!顾郎!”


    “明统!明统!”


    状元身后,榜眼和探花郎正徐徐打马而行。榜眼钟堂,字明统,刑部尚书之子,正气凛然,仪表出众,向来是皇亲贵戚最钟爱的贤婿。


    探花郎顾岱,字子山,出身寒门,却在京城官宦子弟家吃得很开,风流倜傥,洒脱不拘,性格才学如何倒是其次,只凭那张脸就担得起探花郎这一名头。


    钟堂前世死得很早,和文卿算是政敌,改革中的保守派,常常上书攻讦文卿和新法,褒贬指摘倒也中肯,只是文卿等不了那么温和的改革生效。


    那时钟堂已经官至右丞,钟家又是世家大族,可神武帝却还是一纸诏书赐死了他,等文卿得知钟堂死讯的时候,眼前世家的烂摊子却逼得他骑虎难下,改革推行在即,事已至此,只能先拿钟家开刀。


    顾岱在京城当了几年官,后来不知怎的竟自愿调去关北大漠苦寒之地,那之后就没再回来,这般想来,倒是比他和钟堂走运得多。


    “那状元郎——可是文御史的长孙文晏清?”


    “怎么?认不出了?和文德雍至少三分相像。”


    阁楼上,左丞辛稷安畅饮数杯,俯瞰着金鞍红鬃马上前呼后拥的状元郎,片刻后,那人竟仰起脸来,和故人年少时三分相似的容颜,气质却大相径庭,骨清肌寒,眉眼如冰。


    璇玑道上,文卿很快收回了目光。


    他知道那一眼是多余的,却还是那样做了。


    辛稷安是他的老师,前世却因一场重大贪污案获罪,流放北境,尸骨未存,他花了三年时间为他翻案,最后却只能在辛氏陵园建一个衣冠冢。


    他忽然想起前世那场雪。


    公仪戾抱着他的尸体,哭得那般伤心。


    多好啊,至少还有尸体。


    如今是宣德二十五年,料想那位不受宠的皇子还在冷宫磋磨。公仪戾的母族也曾辉煌过,英嫔曾经封号为淑,居贵妃高位。


    可惜还没等到公仪戾出生,孟家就倒了,孟迩功高震主,却又忠心耿耿,不愿谋反,死于车裂之刑,妹妹淑贵妃贬为英嫔,三皇子出生后未曾出过冷宫半步,连名都取得晦气,虽贵为皇子,却连宫里的太监宫女都敢欺负,以示君威。


    孟迩愚忠,却无法全然不顾孟家数百人的死活,临死前嘱托嫡系封存过一样信物,可调动南境百万雄师,公仪戾封王之前,除华英殿暗卫无人知晓。


    连公仪戾本人都不知道。


    那孩子……


    文卿前世曾数次对他下手,为了收拢南境军权什么计策都使过了,擒贼先擒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越是了解,越是不忍,最终只是牵制,没有下死手,没想到竟落了勾结谋乱的话柄。


    他机关算尽,却没算到看着长大的皇帝竟真的不念一丝往日情谊,相处二十年,他为将他辅佐成帝殚精竭虑,为他谋平治乱,帮他改弦更张,不惜与中亲王朝臣为敌。


    然而当一切尘埃落定,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的下场也没比孟迩好多少。


    公仪峻叫过的每一句先生,如今都让他几欲作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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