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曲江夜宴。
往年会试春二月放榜,今年的春闱因撞上日食天象,钦天监认定国运有异,春闱推迟为冬闱。
曲江亭边的红桃粉樱早已不见踪迹,江水凝冰,曲水流觞也只能改为普通宴饮,唯有亭台楼阁边梅林如荼,宫灯盏盏,推杯传酒,觥筹交错,新科进士跪坐席间,崇明帝和宠妃居主位,左丞右丞分坐两侧。
“诸位寒窗十余年,今夜畅快酌饮!翰林院,三省六部……往后仕途光明灿烂,朕的朝堂上也要多添些生面孔才是。”
顾岱叩首,举杯笑道:“臣谢主隆恩。”
众进士跟着叩首:“臣谢主隆恩。”
唯有一人没跪,也未曾开口。
三元及第的新科状元,大夏建朝以来第一位,可惜是个残废,骑马游街后还得让小厮扶着下马,如今更是连跪都跪不稳,圣上开恩,准予暂坐轮椅。
席上不乏有宴饮捉婿的皇亲国戚,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钟堂虽未能夺得魁首,但才学未必输给文卿太多,更何况刑部尚书之子,前途无量,又身无残疾,仪表堂堂,自然是众人心中当之无愧的首选。
文卿虽好,可疾病缠身,双腿也早就废了,连能否敦伦都未可知,把自家千金闺女嫁与此人,那不是守活寡么。
“咳咳……”
春阳赶紧上前,为文卿拢了拢狐裘。
入夜后风大了些,文卿向来受不得寒,咳了两声眼尾便红了,温酒入喉,才堪堪缓过来。
席间喧闹,可新科状元坐得离左丞最近,辛稷安捋了捋胡子,放下杯盏,吩咐了句什么,不一会儿,下人便抱着一个汤婆子过来了。
文卿望向辛稷安,俯身行了一礼。
辛稷安微微颔首,看他席上的红酥果快吃完了,便把自己席上的一份红酥果赠与了他。
红酥果,顾名思义,便是以南境数十种花蜜果混以麦粉揉为圆球烘烤制成,外酥内软,香甜可口,但因果实从南境运到长安需要汗血宝马一日不歇,在路上还极易磕碰损坏,故而难以制成,除了宫廷宴饮,也就曲江夜宴才能一品其味了。
哪怕是前世,文卿也没有吃过几回。
神武帝登基后,他日夜忙碌,辅佐朝政,本来就贫瘠的身体在十余年的折腾下早已如同日暮残秋,用膳时总是没有胃口,皇帝命人送来的那些山珍海味在他眼里和白粥没有任何区别。寻常人难以一见的红酥果,国力空虚前他舍不得吃,国力强盛后,也没有他的份了。
“多谢,辛大人。”
“不必言谢,十日后老夫曾孙满月,在麟云阁祝酒,晏清来吃一杯么?”
文卿莞尔:“早就备好了礼,等着辛大人开口呢,若不是怕那侍卫不让我进去,便也打算不请自来了。”
辛稷安看着这张脸,有些恍然:“你这性子……倒是和你祖父大不相同。”
“辛大人识得我祖父?”
文卿明知故问,装作微微惊讶的样子,心里却实在有数。
不仅是识得,而且私交甚笃。辛稷安和他祖父是同年,他祖父客死他乡时,辛稷安也在随御车出行的队列之中,可蹊跷的是,他在人生的前十七年里,从未见过这位祖父的故人。
“……官场上略略识得,没想到长孙都这般大了。”
“十七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文卿脸色愈发苍白了,那盏红酥果一枚也没动,放在金丝楠木的席面上,冬天的葡萄也是珍品,只是吃着太凉。
辛稷安不再言语,文卿也沉默下来,听着耳边细细的风声,柔软的狐绒拂在颊边,衬得脸似乎巴掌大,右眼眼皮上藏着颗朱砂小痣,只有垂眸时才能被看见。
进士们又闹着玩飞花令,传盏作词,问起从哪儿开始,皇上没回话,便都看向状元郎。
文卿是博学宏词科进士,歌赋诗词信手拈来,明经策论洋洋洒洒几十篇,加之前世经常处理公章文书,这点小儿科的游戏自然难不倒他。
“风雨如晦翳无月,长安城外马声嘶。
知君莫非凛冬雪,戏柳飞花次次迟。”
第一个拟词反而最简单,不需完全按照前人格律,文卿也只是随口一吟,未见水准,从榜眼开始,作词就越来越难了。
四下慢慢安静,连皇帝也从宠妃的温柔乡里回过神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新科进士即兴传拟。文卿淡淡地听着,却想着其它的事。
他记得前世曲江夜宴后,崇明帝是为众皇子选过少师少傅的。新科进士大多入翰林院,一甲三名备受推崇,在大夏王朝能直接升任翰林学士,而非从翰林院修撰开启仕途。
若是能得到皇子公主赏识,互相认可,一步到位,成为少师少傅也不为过。
半个时辰后大概就是宫宴,前世他未曾在宴席上见过那位三皇子,兴许是他不曾注意,但以防万一,还是该派人去华英殿看看。
是谁都好,总之这一世,他不会再为公仪峻做嫁衣。
“……”
“晏清。”
文卿微微侧头,循声望去,竟是钟堂在唤他。
“明统兄,何事?”
“待会儿还有宫宴,少喝些。”钟堂好心提醒。
文卿体寒多病,从小就习惯了饮温酒取暖,特别是冬日缺炭火的时候,仅有的一点火苗拿来热酒,喝一点能轻松不少。
“多谢。”
“晏清,你知道宫宴和曲江夜宴为何安排在同一天吗?”
“不知。”
他们并不熟络,前世钟堂也是如此,很愿意和他结识,曲江夜宴后几乎天天往文宅跑,后来政见不同,倒没再来找过他。
“唔……我也不知,不过家父说秘书省似乎要遣派教书先生,你愿意去么。”
“若是天子之命,又哪能由得了我等情不情愿。”
顾岱听着他们闲聊,也凑过来加入,压低声音道:“什么天子之命?”
钟堂看了他一眼,冷哼一声,竟不说话了。
文卿还未见过钟堂这样失礼,前世也是这般么……记不清了,在他印象里钟堂和顾岱大概并无交集。
“明统哥哥,好哥哥,你就告诉我吧!”
“谁是你哥哥!滚开!”
钟堂这一声吼得有点大,四座俱是惊了一跳,好在未惊动圣上,只是大臣们看着这位近乎完美无瑕的榜眼,有点摸不着头脑。
顾岱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文卿只是淡淡地饮了一口温酒,面色不改。
他并不关心。
半个时辰后,宴饮果然移步御花园,皇子们刚刚练完剑术,此刻正在御花园恭迎圣驾。
文卿刻意避开了为首的皇子,以免自己御前失仪。
“诸位英才,皆朕所爱。朕有十五个皇子,个个聪明伶俐,英勇贤德,因太子未立,故诸皇子一视同仁,当从新科进士中择选一人为师,左辅右弼,以佐成材,以正视听。”
话音未落,大皇子便跑到文卿身边,礼数周到,俯身禀报:“父皇,儿臣想要这位进士做儿臣的先生。”
周围的大臣纷纷恭维道:“明珠必待识者,所言非虚啊!大皇子,这可是新科状元,大夏王朝三元及第的头一人呐!”
进士们纷纷祝贺:“恭喜晏清兄。”
真心祝贺的人恐怕屈指可数。
文卿双手护在腰前,借着狐裘的遮挡,下意识做出了防御的姿态。腰身无端地痛起来,像血淋淋的骨肉被大雪浸得更湿,又慢慢冻僵,融化,冻僵,反反复复,痛不欲生。
脸色煞白,好在夜色阑珊,挡去了些。宫灯暖光照在脸上,落在衣褶间,却让人觉得冷淡而遥远。
“如是,便多谢大皇子殿下厚爱了。”
大皇子公仪峻,年方十五,宠妃李氏的长子,只要皇后一直无后,他自己再德行端正些,他的地位就不会动摇。
皇子们清一色的紫貂蟒袍,金丝衮边,可大皇子身上的总是要比别的皇子好些,腰间的珮环发间的羊脂玉簪皆是蓝田极品,身被薰貂,上缀朱纬,吃穿用度皆是上等。
而文卿今日赴宴穿得很是简单,普通的衮边蓝袍,一件御寒的狐裘,陈旧的冬靴,腰边的玉佩是最值钱的物件,其余的都不过寒士衣着。
坐在轮椅上,双腿早就废了,可背脊是挺直的,长发用玉冠束起,垂下时铺满肩背,眉眼中不见丝毫谄媚和对荣华富贵的渴求,只是淡淡的,冷冷的,像雪后梅花落满的孤山。
公仪峻看得痴了,失了皇子仪态,愣愣地看着轮椅上的新科进士。母妃让他选轮椅左侧的钟堂,可钟堂哪比得上这人风华绝代,他以后可是太子,先生之位自然只有状元能配。
皇上满意地大笑起来:“晏清……朕的长子便交给你了,大夏的状元郎,可莫要令朕失望!”
文卿淡然一笑,忍着切齿的恨意:“微臣虽愚钝,然沥尽肝胆,定不负圣上所托。”
他改变主意了。
避其锋芒不过是下下之策,总之要入事台阁,不如将公仪峻当做踏脚石,好好利用,好好折磨,以后诸事自然水到渠成。
大皇子选了文卿,二皇子自然选钟堂,之后便是四皇子五皇子。文卿夜晚目力不佳,也不清楚三皇子小时候模样如何,四下打量许久,却没找着想见的人。
“先生在寻何物?本宫命人帮先生找。”
文卿顿了顿,忽地有些后悔方才答应了。
先生先生的,听起来真是无比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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