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卿一进门,便看见满满一院子的赏赐,吩咐洪管家全部搬至东厢房,没留下任何东西。


    洪管家一一清点了赏赐名目,差了几张地契,都在太元街最繁华的地段,文卿知道文谦和陈氏打什么主意,却没有当即点破。


    回房后,春阳春浦便伺候文卿更衣盥洗,沐浴时着中衣入水,浴桶半深,青丝浮动,温热的水漫至胸膛,薄薄地勾出一片白皙细腻的轮廓。


    文卿低低地喟叹一声,靠在浴桶边缘,前世及今日种种在脑海中浮光掠影般闪过,最终定格在公仪戾那张稚嫩清瘦的脸上。


    华英殿暗卫一直潜伏在冷宫各处,负责守英嫔和公仪戾的命,太监宫女常年欺辱这对母子,恐怕也想不到,待公仪戾封王时,十二暗卫最先取的就是他们的头颅。


    只是这些年时机未到,暴露踪迹才是大忌。


    孟家在崇明帝手上吃了太多亏,行事自然保守,十二暗卫武功虽高,和神策营对上还是难以脱身,一旦暴露,英嫔和公仪戾必将以孟氏余孽的罪名被处死。


    差了点什么呢。


    沐浴后,春阳为文卿穿上新做的白竹绒锦烟罗长袍,春浦按照他的吩咐,准备好了笔墨纸砚。


    文卿挽袖,修书一封,命人快马加鞭送往扬州绮玉楼,又写了封贺信,明日送往左臣辛稷安府上。


    投诚结交的信件数不胜数,其中不乏世家大族的橄榄枝,文卿挑了几个眼熟的名字,认出了其中一些是前世的政敌,恨他恨得牙痒痒,就差把他给抽筋剥骨了,如今信里倒是一派和善,谄媚地套着近乎。


    文卿冷笑一声,扔了几封,没兴趣再看了,钟堂和顾岱的信被压在一起,兴许也是缘分。


    从宫里带出来的那把野花已经蔫答答的了,文卿拿出一只素纹白釉瓷瓶,倒了些水进去,把花一支一支地整理好,花枝浸在水里,色彩斑斓的花瓣在东厢房里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是不小心闯入的意外来物,打破了原有的苍白和寂寥。


    冬天,竟也开得这般灿烂。


    “咳咳……”


    “公子,温好了蜂糖水,润润喉吧。”


    文卿兀自捂着心口咳了一会儿,脸色惨白,垂眸时右眼眼皮上的朱砂痣露出来,倒是愈发鲜明了。


    “你和春浦歇息去罢,不用守着我了。”


    他接过瓷杯,抬手轻抿一口。


    他入睡时一向不喜欢旁人在身侧,贴身照顾的小厮也不例外,东厢房旁有一间鹿顶,平日里春阳春浦都睡鹿顶里。


    他房里没有其他人,十二三岁时,陈氏为了羞辱他,往他房里塞了几个通房暖床的丫鬟,文卿散了些银子让她们走了,并不觉得这是多么厉害的手段。只是后来再塞人便坚决不要,因为他手里太过拮据。


    对于他来说,敦伦确实很难,这件事上他并不打算为难自己,他要做的事还很多,娶妻生子并非天经地义,他一个人也能过,娶位夫人回家天天管着他才是多此一举。


    前世他一个人,三十七年,也那么活过来了,若是真娶妻生子,只会在那场大火里徒增几缕冤魂,说是造孽也不为过。


    “那公子也早些歇息,明日卯时我和春浦再过来。”


    “嗯。”


    春阳春浦走后,文卿便按住自己的腰腹,蹙眉忍着无端的痛楚,隔着锦缎,仿佛掌心之下又成了一滩血淋淋的断骨,身上的每一寸皮肉都疼痛不堪。


    文卿靠在书案边艰难地喘息,喉结不住滑动,前世被挖眼抽骨,十指俱折,腰斩后五脏六腑都散落在雪地里……他好痛,痛得要命,为什么文武百官没有一个人为他申冤?


    大夏从战乱中恢复,二十年的时间,从割地赔款到国强民富,百姓安居乐业,商贾发达,交通便利,万国来朝,八方来仪,难道没有他文卿的功劳吗?难道他所做的一切都不值得吗?为何没有一个人为他挺身而出?为何直到他死也没听见一声安息?


    他好恨……所有人都该死,都该死!!!


    “砰!”


    白釉瓷瓶碎了满地,瓷片溅起来,倏然割伤了文卿的手背。


    苍白的手背上渗出了血,熟悉的铁锈味又蔓延开来,好像他死时也是这样的气味,只是比这浓重许多许多,慢慢就喘不上气……


    文卿陷入了某种魇症,双眸猩红,咬着牙忍着滔天的恨意和痛苦,呼吸却越来越艰涩,仿佛仅仅是活着就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然而下一刻,他的余光却瞥见了散落在地上的野花。


    五彩斑斓,湿润而灿烂。


    他的世界里原本没有这样的花,


    这是南境的陌桑花,在苦热湿瘴之地能扎根绽放,在贫瘠干涸之地也能肆意生长,苑圃围不住,一开就是漫山遍野。


    是了。


    是有一个例外的。


    不惜背负工笔史书骂名,从那么遥远的地方,从对立的阵营一路纵马狂驰而来,来到他身边。


    可惜来得太迟了。


    ——


    翌日,卯时。


    天色熹微,文卿撑着身子坐起来,墨发如瀑,系上对襟窄袖水纹衫,月牙白银丝暗纹团花长袍,外披一件佛头青素面杭绸鹤氅,慢慢挪至榻边,扶着椅背艰难地坐到轮椅上。


    木轮咯吱咯吱地转动起来,打开厢房门,洪管家带着一众小厮,和春阳春浦一直候在门外。


    “大公子今日可是要出门?”


    文卿淡淡开口:“兴许。”


    “老爷和夫人还在等大公子一同用膳。”洪管家恭敬道。


    “那便等着罢。”文卿看向春阳春浦,“替我打些热水来。”


    “是。”


    “大公子房里炭火还够吗?还要不要添置什么东西?”洪管家体贴道。


    “若你真是有心,不如把账簿拿给我过目片刻,如何?”


    洪管家为难道:“账簿在夫人手中。”


    “账簿不在管账先生手中,却在陈氏手中,东厢房的月钱数月不曾发放,零碎的一点银子便打发了府中的嫡长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文府罔顾宗法,厚幼薄长,不守礼教呢。”


    洪管家脸色唰地白了:“大公子,这话可说不得啊!”


    “说不得,却做得。”文卿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人,语气毫无波澜,“今晚我若是在书房里看不见账簿,便唯洪管家是问了。”


    “……是。”


    陈氏克扣各房月钱不是稀罕事了,除了正房其余各房都揭不开锅,文家在宣德以前好歹也是御史世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可如今却是连一般寒门也比不上,唯有陈氏母家靠着文府吃香喝辣,如今在长安算是不小的门户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陈氏简直欺人太甚,以前忍了也就罢了,今后可不能再忍了。”春浦一边给文卿束发,一边絮絮叨叨地嘀咕。


    文卿还未及弱冠之年,御前加冠是礼数,不进宫时便只用一支青玉竹簪将墨发挽起,清冷淡漠中多添了一分慵懒,潇然出尘,颇为文雅。


    春浦还嘀咕着什么,对镜一看,顿时呆了。


    春阳率先回神,敲了敲春浦的木鱼脑袋:“好啦,赶紧给公子布膳。”


    东厢房这边新添了一个灶房,和各房分开,里面的厨娘都是大皇子身边的人,厨艺自不必说,每日的食材也是卯时从毓华宫送出来的,多的是山珍海味。


    文卿虽厌恶公仪峻,却不与食物过不去,更何况这些年深居东厢,日日吃些清水豆腐,少见荤腥,因此体弱更甚,日复一日,积弱成疾。


    不折大节,不弃小惠,公仪峻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条尚有利用价值的池鱼,如今他羽翼未丰,不得不借这池鱼之鳞保全自身。一旦时机成熟,宰杀烹煮,曾经他受过的苦,必将千倍万倍奉还。


    “公子,快来瞧瞧,好香啊,宫里的姐姐做菜真厉害。”春浦打开食盒,将里面的菜肴一碟一碗地拿出来。


    茯苓栗子羹,百合吊梨汤,一品状元酥,佛手卷,熘鱼脯……远远地就闻见香气,馥郁满堂,比起往日的膳品精致了不止一星半点。


    文卿清晨胃口不好,便只是喝了些羹汤,鱼脯和点心都赏给了春阳春浦,他们跟在东厢这边,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年纪又小,自然馋得不行,一口一个状元酥,满口香甜。


    “慢着些,没人和你们抢。”


    书房和膳厅只隔了一扇门,文卿翻找着书架上的旧书,头也不回地说。


    “公子不再吃些吗?”春阳两腮鼓鼓道。


    “嗯。”


    莹白的指尖扣住卷轴,将高处的古书拿了下来。书页枯黄,卷轴是修复时加上的,笔墨字迹早已模糊不清。


    辛稷安嗜书成痴,有一藏书楼,名为鹤斋。经史子集卷帙浩繁,出则汗牛,入则充栋,如今什么都不缺,只是还在四处搜寻一些早已散佚失传的古籍。


    欲得其心,必先投其所好。


    文卿翻开古籍,卷一右下角的位置,赫然盖着他祖父文德雍的藏书印章。


    事不宜迟,他必须尽快取得辛稷安的信任,才能进行下一步计划。


    冷宫那地方吃人不吐骨头,虽然知道公仪戾定然熬得出头,但若能早些接他出宫,自是皆大欢喜。


    等他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践祚加冕,前世迟来的恩情便就还尽,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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