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前世种种恩怨了结之后,他便乞骸骨远离京城,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当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建一间私塾,修一个带院子的茅草屋,安安稳稳地过完后半生。
皇权君恩,荣华富贵,改换门楣,不过如是。
日子清苦一些,人却能飞出笼中了。
辰时,百官下朝。
文卿轿辇刚到辛府,便见左丞身着正一品文官仙鹤补服,自长杨道西行而来,身边跟着几个清流官员,神色凛然。
辛稷安远远地看见文卿下轿,虽双腿有疾,一举一动仍颇有君子之态,肃肃如松下风,天资自然,见者生爱。
辛稷安走上前去,唤他一声:“晏清。”
文卿颔首行礼:“辛大人面有忧色,不知所为何事。”
“朝政之事,和陛下起了些争执罢了。”辛稷安苦笑,“晏清今日来,倒是在老夫意料之外。”
文卿淡淡一笑:“文卿今日来,便是为辛大人及诸位前辈排忧解难的,有何意外?”
话音未落,几位官员面面相觑,愈发大胆地打量起这位新科状元。
方才朝堂上的形势都看清楚了,皇帝扶持右丞外戚逆党,打压清流势力,文书奏折都放权给右丞处理,左丞一派接连好几个文官被安上贪赃枉法的罪名,打入诏狱。
右丞李君甫乃是江南李氏的嫡长子,李贵妃的亲哥哥。崇明帝穷兵黩武,国库告急,笼络李氏打压清流亦是帝王之术,兵权在握,李家翻不起风浪,在清流一脉也能昭示君威。
“进府说。”辛稷安不由得有些怀疑,但眼前人是文德雍的长孙,或许可以一信。
辛稷安虽为左丞,和李君甫共任首辅,然而辛府却远没有李府那样气派,亭台楼阁山石园林规模不大,锦屏花簇也少见,只是书斋旁有一片竹林,君子不可一日无竹,林边晒着些茶,像是冬日放潮了,趁着这几天天气好拿出来晒晒。
书斋很宽敞,陈旧纸页的枯黄气息弥漫在各个角落,这里也是辛府的议事厅,清流官员常聚于此,商谈政事。
文卿将手信送给辛稷安,又说了些江南盐铁之事,满座大臣听得频频蹙眉,半信半疑地追问细节,文卿没有多说,下一刻透露的消息却让人嗔目结舌。
“李君甫在扬州广建生祠,当地百姓只知李君甫,不知崇明帝,不知各位大人如何看待此事?”
“……怎么可能?这话可不能乱说,给李君甫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做这种灭九族的事啊……”
“朝政大事岂能由你一小儿信口雌黄?李君甫再无知,也不可能犯此大罪……”
有人甚至直接拂袖而去:“初出茅庐的小子何敢?我等朝廷一品大臣竟在这浪费时间听了这么久狂言妄语,可笑至极!”
文卿却只是平静地饮着茶,时而闷闷地咳两声,好整以暇地等着辛稷安的反应。
也还有几位官员没走。
“晏清,你说此话,可有证据?”
“文卿从不说无凭无据之言,也从不做毫无把握之事。”
“若证据确凿……”辛稷安垂眸沉思。
“李君甫必死无疑。”
文卿咬着后槽齿,面带微笑地说。
前世李君甫斗死了辛稷安,也斗死了他。公仪峻想要名正言顺地处死他实非易事,他本人虽因改革在朝廷积怨众多,但文家除了文谦那一辈,皆在天下满布桃李,改革成效初显,民间声望也十分显赫。
但李君甫身边有极擅伪造文书字迹的能人,一封封勾结戾王意图谋反的信件和公章文书砸在他脸上,连他自己都曾产生过一瞬间的怀疑。李君甫是公仪峻的舅舅,他死了,李家便折去一半,公仪峻也不会好过。
“辛大人,三日之后,荆州会有人证入京,您此刻就可以命人快马加鞭赶至荆州,以防走漏风声,生祠被毁。李家本就是江南盐铁世家,盐铁一事不足以扳倒他们,必要此事先成,方定乾坤。”
辛稷安捋了捋胡子:“晏清,老夫冒昧问一句,你是从何处知道此事的?”
“家父有一姨娘,荆州人,前些日子刚回了趟娘家,听她说起,便留意了些。”文卿将茶放至桌案,不再喝了。
“辛大人把握时机,晚辈便先告退了,来日再来拜诣。”
“等等。”
文卿看向他。
辛稷安转头和几位同僚说:“你们先回去吧。”
几位大臣恍惚着走出辛府,反应过来刚才听到了多么不得了的大事。
当今圣上最恨僭越,昔日孟迩大将军南破乌蛮,北御匈奴,战功赫赫,堪称大夏之长城,然而并未做出任何欺君罔上之事,就被冠以莫须有的罪名处死,若文卿今日之言属实,那李君甫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丝毫不把崇明帝放在眼里了啊。
之前怒而先行离去的大臣也都存了一分疑心,白家,姜家,慕容家,上官家,唐家都派出一支暗探快马前往荆州,一探究竟。
辛家更是奇快无比,掌握了具体的位置,竟真在荆州找到了不少于十座生祠,规模不等,都是搜刮民脂民膏吞食公帑修成的,然而香火极其旺盛,甚至能与神佛圣贤之祠一较高下。
前世,崇明帝驾崩,公仪峻践祚数年,李君甫生祠一事亦是无人上报,故无人知晓。直到公仪峻下江南微服私访,文卿随御车出行,才在荆州看见大大小小的生祠,面容已经被提前磨损掉了,调查十分艰难,最后即便查明是李君甫,也因为外戚势力牵扯过多,皇帝包庇,竟不了了之。
这也一直是文卿心中的一根刺。
——
三日后,文卿入翰林院任职,正五品,赐盘雕四色花锦白鹇青袍补服,奉帝后手谕可日常出入宫门。
寻常新科状元不过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可文卿不同,十七岁三元及第的天才,宠妃长子公仪峻的老师,从寒门子弟到炙手可热的文臣不过数天时间,日后更是将平步青云,前途无量。
然而文卿习惯了这种繁华,前呼后拥中腿脚不便的他显得更为落寞可悲。
“公子,下雪了。”
今日,京城初雪纷飞。
春阳春浦凑在屋檐边上,伸手去接飞絮般的雪片,他们也有了新衣服穿,毛茸茸的厚绒短袄衬得少年人活泼开朗,笑起来脸蛋圆圆的,红润清透。
“是啊,下雪了。”
文卿正处理着分家事宜,闻言打开一点窗,轻咳两声,抬头望了望窗外萧瑟的景色。
如今他已经习惯了忍受腰身偶尔的剧痛,五脏六腑偶尔的痉挛。血海深仇,煎熬苦痛,入骨之恨,一一被敛进死水无澜的墨眸中,不再泛起丝毫涟漪。
“公子今日不去授课么?”
“晚些去。”
公仪峻不止他一个老师,前些时日的宫宴不过是扩充一些,除了他,也还有些别的进士,之前还有德高望重的大臣,他上午只需处理一些首辅派下来的文书。
午后入宫,晚间正好轮到他值守学士院,接下来几日都要留在宫内,分家事不宜迟,必须早做处理。
这几天晚上,他夜夜梦魇,熟悉的陈设和府内布局总是让他想起前世那场大火,烈火将尸体烧焦的噼啪声让他喘不过气来,众人怨恨的目光似乎要将他钉死在阿鼻地狱。
以至于这几日下来,虽衣食住行方面处处精致许多,身体却还是一天天地病弱下去,往日自己推着椅轮还能走一段距离,如今连一半都不到了,遇风就咳,动一会儿就喘,总是冒一身冷汗,目眩头晕更是常事。
他一提分家,陈氏就坐不住了,文谦性格向来软弱,在此事上却是坚决地表明反对,可笑至极。
“公子,老爷又过来了!”
春阳春浦赶紧进门,抖落肩上的雪,门口灌了阵风进来,文卿提前拢了拢身上的鹤氅,脸色却还是煞白了些,闷闷地咳了两声,咳不住了,便捂着心口边咳边喘,唇上毫无血色。
两人连忙飞奔过来给文卿顺气,一身雪冷未散,倒让文卿更难受了些。
“好了,不必再靠近我。”
“公子……”
“文卿!我房间的账簿是怎么回事?!”
文谦难得气势汹汹一回,陈氏哭得梨花带雨,却没引起他一分怜惜。
“公账怎么差了那么多?!”
文卿勉强止住咳,拿起案边的蜂蜜水润了润嗓子。
“此事如何,文大人不该来问我。”
文谦把账簿砸在窗上,“砰”地一声,簿角戳破了窗户的花纸,隔着一扇窗,文卿冷眼看着这个十七年难得过问自己几次的父亲。
他把作为父亲所有的宠爱都给了续弦的儿子,文卿尚在襁褓的时候便失恃丧妣,不知道这个男人是否真心待过他母亲。
少年夫妻,或许有过。
但他从未真心待过他们的孩子。
两世皆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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