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不该来问你?文卿,你如今真是翅膀硬了就要飞了是不是?账上亏空这么多,东厢自然该补上!你是我文家的嫡长子,分家?想都不要想!”


    文卿淡然:“我道文大人这么着急来我这破败东厢做什么,原来是要钱来了,可惜,皇上的赏赐都动不得,其他钱财都拿去经营商铺了,一分不剩。”


    “混账东西!谁允许你这样做的?!”


    “我需要你的允许?”文卿面色沉静,“至于分家,我对文府的家产没有丝毫兴趣,只是我母亲许晚凝的嫁妆我要完完整整地带走,无论是用过的,没用过的,在我出宫前最好都给我放回原位,否则……我保证你一定会后悔。”


    文谦怒不可遏:“来人!给我把这个逆子关起来!狠狠打二十大板!一个五品官就敢对自己的父亲如此大言不惭,以后是不是要造反啊?!”


    文卿的身子骨,别说二十大板了,十板子就能断气。他下半身知觉不太敏感,臀腿的疼痛并不会特别强烈,但骨弱气虚,根本受不得刑。


    春阳春浦还未来得及求情,便听见轮椅上的公子沉声开口:“我看谁敢?”


    言罢,文卿抿紧唇,闷声咳了一会儿。


    侍卫都知道大公子是个病歪歪的药罐子,平日里东厢外煎药的味道又苦又酸,小厮丫鬟都不愿意从那边经过,怕染上药味,也怕染上病气。


    如今大公子又成了皇帝身边的翰林学士,还是大皇子的授课老师,等大皇子登基之后就是帝师之尊,傻子才去得罪。


    “老爷恕罪,大公子病痛缠身,实在动不得家法。”


    侍卫长跪在雪地中为文卿求情。


    身后的侍卫纷纷跪下来。


    文卿多看了侍卫长一眼,认出了故人。


    文念恩,自小在文府长大,是跟在文瑨甫身边的侍卫,也是文府的侍卫之首。最初将他收入府中的人是许晚凝,那时文念恩年纪尚小,还记不得事,后来许晚凝身死,陈氏便带在身边,使唤着照顾保护他儿子。


    九年前那天晚上,是文念恩散值后从东厢经过,发现了异常,跑去求文谦找的郎中。


    “念恩,你起来,不必跪他。”文卿冷声道。


    文念恩倏然抬头,持剑的手将剑柄握得死紧,手臂肌肉贲张,面容却很茫然,似乎不相信清冷矜贵的大公子会记得他的名字。


    “你们也都不必跪了。文大人,你可要想清楚,一时怒气上头确实是威风了,可若是我午后进不了宫,无法给皇子授课,你担得起责么?”


    文卿说话很慢,尾音总是带着若有若无的喘息声,这几日魇症愈发严重,几乎是寝食难安,白天精神也不大好,如今窗户开了,被雪风一吹,整个人竟像是快要幻灭破碎。


    但如今,没人敢轻看他。


    文府本就是没落寒门,一边是一无是处只知坐吃山空的老爷,一边是三元及第前途无量的大公子,该巴结谁,该讨好谁,众人心里门清。


    “大公子,我拿窗户纸帮您补补窗吧。”


    “大公子要不要歇一歇?膳房做了玉枣酥,熬了松茸鸡汤,我这就端上来,您好好补补身子。”


    “大公子,您身上的外袍是我亲自裁的,可还合身?”


    “大公子……”


    “够了!”文谦忍无可忍,抽出身边侍卫的剑一个个对准小厮和丫鬟,“你们都反了!别忘了你们的月钱是谁给的!是我!不是他文卿!”


    众人又跪了一片。


    真是吵闹啊。


    文卿有些头疼,恹恹道:“分家,谁愿意跟我离开文府,就暂且从属东厢这边罢。”


    “不孝子,你想都别想!”


    “当今圣上可不注重孝道。”文卿淡然一笑,耳边一缕墨发被风吹起,又垂至氅领,“文大人,非要逼我去请圣旨,把文府这些丑事都说与圣上听么?”


    如今的太上皇是被逼宫才退位的,这在史书上必然是无法带过的一笔,崇明帝一生的污点,这也是他为何如此歹毒多疑的缘由之一,因为名不正言不顺,总担心自己落得父皇的下场,甚至更为凄惨。


    文卿身为翰林学士,本该也在崇明帝身边随时备天子顾问的,但他尚还年少,资质不足以担当顾问之任,况且又是钦点大皇子之师,每日辅佐皇帝的时间便很少。


    但即便是这样短的时间,他也能看出崇明帝的一些习惯,以及习惯背后的心性如何。


    前世也是如此。


    每日去过保和殿再去毓华宫,身体总是有些不适,公仪峻少时倒是很尊敬他,堂堂大皇子,每次都在宫门口等候,备好膳食雅座和汤婆子,殿里炭火燃得很足,不像东厢那般阴冷。


    只是狼子野心,必先诱敌放松紧惕而后食骨挖心,文卿被他害死过一回,又怎么可能再被这些东西感动?


    公仪峻和崇明帝一样,不论治国能力如何,性格上倒都是天生的帝王,冷漠无情,恩义毁尽,虽不过十五的年纪,有些事情早已初露端倪,文卿只恨前世被他蒙蔽太久,等想抽身的时候已经被困死在京城了。


    “先生,您看本宫这首诗作得如何?”


    文卿心下厌烦,面上却不显:“不过尔尔。殿下虽资质聪明,可往日并未习得这些,情有可原,日后慢慢再学也不迟。”


    公仪峻有些沮丧,又问他:“先生,到底是哪儿不好啊?”


    哪哪儿都不好,公仪峻此人没有任何作诗的天赋,只会附庸风雅的蠢货,前世亦然,每天不上朝,一国之君,居然常年混迹在烟花柳巷,后宫那么多妃子他瞧不上,每次都要逼得文卿亲自去歌楼把天子抓回来。


    “今日便就到这里罢,殿下,微臣有些乏了,先行告退。”


    “先生。”


    文卿淡淡道:“殿下还有何事?”


    “明日先生何时来?先生喜欢吃什么,有什么需要的,本宫都叫人备着。”


    “未时。”文卿正想说不必准备,忽地想起什么似的,思忖片刻,看向公仪峻,“殿下喜欢的点心,若是方便的话,便给微臣留一份罢。”


    “好!”


    公仪峻看起来很高兴,但文卿并不在乎他高不高兴,他将案上一口未动的枣泥糕打包带走了,出毓华殿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回到学士院,经过四棵门槐和马石马桩,内有回事房、管事处和传达处,各还有官员在忙碌,文卿进了一处院落,春阳春浦在庭院里煎了副药,酸苦不堪,文卿用了膳,面不改色地喝了一整碗。


    如今这个年纪,病还不算太重,喝的药远没有后来那么苦。


    “公子,早些休息罢,明日还得早起为国篆新籍详正文字。”


    春阳检查了一下炭火,把汤婆子放进被褥里暖着。这个院落比东厢还要大,而且珍器重宝颇多,屋子也容易暖和,灯火明亮,映得他家公子气色都要好些。


    “我要出去一趟,炭火等它烧着罢,带上那盒枣泥糕,去华英殿。”


    “什么?公子……”


    “春浦你若是不愿,就留在院里。”


    “公子恕罪!”


    “我并未生气,你就留在院子里,若是饿了就自己做些吃食,东厨很多食材,困了就先睡。”


    他不愿勉强。


    春浦心地不算坏,对他也算忠诚,可惜十分势利,嫌贫爱富,若是他没能中状元,春浦大抵也不会再待在他身边。


    但至少前世是还有主仆之情在的。


    最终春浦也没有跟出来,春阳推着他走到了冷宫附近,文卿拿出怀中的弹弓,随手捡起地上一颗石子,隔着很远的距离,准确地击中了冷宫的灰瓦。


    清脆的破裂声,惊动了藏在隐蔽处的暗卫。


    不久后,一个黑衣人出现在他面前,手执长剑,半脸蒙面。


    “文大人,何故惊扰华英殿?”


    确实有点本事。


    这一世,居然这么早就在他面前露面了。


    文卿略微仰头,望向面前在夜色中只剩一个颀长影子的暗卫,缓声道:“我是殿下选的老师,想必阁下不会不知道。”


    “今日并非约定之期。”


    文卿苍白地笑了笑:“阁下这样死板,三殿下恐怕从小就很少得到惊喜吧?”


    “告诉他我在这里,把他带到这里,他会很高兴的。”


    黑衣人似乎犹豫了会儿,片刻后朝文卿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春阳嗔目结舌:“好……好厉害!”


    一柱香后,黑衣人才带着三皇子姗姗来迟。


    公仪戾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支暗卫的存在,也清楚他们只在自己和娘亲有性命之危时现身,平时无论如何也不暴露踪迹,没想到今日突然出现,竟告诉他文卿入宫了,还在殿外竹林幽深处等着他。


    公仪戾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小年夜那天能再见着先生,明明还有几日,方才觉得难熬,下一刻却有意外之喜。


    意外之喜,当真是一个很好的词。


    公仪戾一路飞奔而来,满头青丝拂在夜色中,辫尾的小木珠在发间晃啊晃,跑得脸颊通红,最后一下没止住步子,猛地扑进了文卿怀里。


    “先生,我好想你!”


    因为轮椅的缘故,他需要踮踮脚,才能抱住文卿的肩颈。


    文卿怔住了,素来不喜和旁人这样接触,然而公仪戾虽衣着单薄,浑身却很暖和,像个温温热热的小火炉,贴着很是舒服。


    文卿抬手,温柔地抚了抚公仪戾的鬓角,却在心中暗叹一声。


    这样黏人,以后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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