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手好冷。”公仪戾伸手覆在文卿苍白的手背上,掌心试图将手背熨热一些。


    “阿昭帮先生暖暖。”


    公仪戾单膝蹲下来,握着文卿一双枯瘦冰冷的手,贴在自己泛红的脸颊上。


    指节忍不住蜷缩起来,文卿心口一热,鼻尖倒有些发酸。


    “殿下,不必如此……”


    “娘亲说了,要尊师重道,要对先生好。”


    尊师重道,这四个字早已成了文卿的梦魇。


    他垂眸看着年幼的公仪戾,好在并未在这张脸上发现某些令人生厌的相似。


    “微臣给殿下带了些糕点,殿下要尝尝么?”


    公仪戾给文卿吹吹手,神色有一丝不自然,旋即抬眸朝他笑:“阿昭吃过晚饭了,现在不饿。”


    “糕点而已,吃一两个不碍事,殿下如今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多吃些总是好的。”


    “阿昭不爱吃糕点,先生吃吧。”


    “……”


    文卿算是听出来了。


    他不敢吃别人给的食物。


    “好罢。”他不爱勉强,抽出手摸了摸公仪戾的头,转而问道,“殿下这些日子有没有用功读书?英嫔娘娘教到哪儿了,和微臣说说。”


    公仪戾乖乖答道:“只读了四书五经和另外一些史书,最近在学书字。”


    文卿有些惊讶。


    “那微臣考考殿下。”


    “如果阿昭答好了,先生会给奖励吗?”


    文卿怔了怔,忍俊不禁道:“那盒子枣泥糕都赠与殿下。”


    公仪戾小心翼翼地看了食盒一眼,目光里看不出什么情绪,这回却没说不要。


    文卿任由他紧紧牵着自己的手,轻声问:“殿下还记得《左传·僖公十年》的记载吗?”


    公仪戾思忖片刻,点了点头说记得。


    “那年夏季发生了什么?”


    “晋侯杀里克。”


    “那殿下觉得晋侯做得如何?”


    “晋侯背信弃义,不是好人。”公仪戾皱了皱眉,“先生,阿昭若是里克,绝对不会伏剑而死,奚齐和卓子杀得,晋侯便也杀得……”


    “若殿下是晋侯呢?”


    文卿仔细地盯着他看,伸手挽了挽他耳边被风吹起的墨发:“若是殿下以后也遇到里克这样连弑二君的臣子,殿下难道不会害怕么?不会猜忌么?”


    “知人善任,用人不疑,而且若是阿昭的人,阿昭自然要好好护着的,岂有为讨好别人而赐死自己人的道理?”


    公仪戾答着答着,辫尾的木珠突然掉了下来,啪嗒一声落在雪地里,他蹲下去找,没看见文卿眼底一闪而过的满意。


    “殿下,别找了,微臣赠你一颗新的。”


    文卿拆开玉穗,取下一颗水蓝琉璃珠,拿出准备好的针线,动作生疏地给缝在了原来的素色细带上。


    公仪戾乖乖站着不动,文卿倾身过来,便离得他很近,垂眸时眼睑处朱砂般的小痣平白添了几分韵味,清冷的月光透过竹影笼在眉眼间,衬得整个人温柔又遥远。


    公仪戾忍不住凑近了些,轻轻贴了贴他的脸颊,如同幼兽撒娇一般,绵绵地蹭了一下。


    文卿正给他补着袖口的破洞,这一下针没拿稳,一下子扎进了指尖,殷红的血瞬间渗了出来。


    “先生!!”


    “无妨。”文卿不甚在意地甩了甩手腕,刚被公仪戾捂暖的手,风一吹又冷了下来。


    他想开口规训,生在帝王家,八岁的年纪其实也该知礼节懂分寸了,堂堂皇子不该成天这样撒娇误事,可张了张口,见公仪戾割下未缝好的袖边急急地往他手指上缠,无论如何,再说不出责备之言。


    倒是公仪戾,包扎好了才反应过来随身携带的尖刀暴露了,耳朵一红,悻悻地将其放回腿侧。


    文卿见状,却只是轻轻揉了揉他的发顶。


    “殿下,微臣饿了,想吃些点心,我们一人一半可好?”


    “……好。”


    春阳适时打开食盒,文卿拿出一枚枣泥糕,指尖轻掰,表面的酥皮掉了些在裙裳上,公仪戾伸手替文卿拍了拍,掌心沾了饼渣,闻起来格外地香。


    但要文卿吃了,他才敢吃。


    冷宫的吃食是太监们送来的,有时很早,有时很晚,要么饭菜早已冷了,要么都饥肠辘辘了也不见米粒,省些食材是很艰难的事,只有遇上皇室庆典的时候才能得些寒酸的奖赏。


    若只是如此,便也罢了。这两年皇帝和亲王们都不再将冷宫这两位放在眼里,但前些年派去华英殿执行刺杀任务的刺客不在少数。


    “过于甜了。”


    文卿咬了一小口,慢慢咀嚼。


    公仪戾却没接文卿递过来的另一半枣泥糕,而是凑上去嗷呜一下咬住了文卿刚刚咬过的地方,琥珀色的眼眸亮亮的,盯着文卿不说话,试图蒙混过关。


    文卿没想到公仪戾戒备心这么重。


    一枚点心,分成两半,他若真有心害他,又何必如此麻烦?


    “好吃!”


    公仪戾很想再吃一口,却又不敢吃另一半,文卿暗叹一声,将手上咬过的递给他:“殿下如此防我,却又不嫌我咬过的地方有药苦味,当真奇怪。”


    公仪戾两腮鼓鼓,听了这话,眼眶倏然红了,含混道:“先生……”


    “好了,男儿有泪不轻弹。”文卿轻声训他,“殿下吃完这块,剩下的便都带回去,让英嫔娘娘用银针试试罢。”


    “阿昭不是这个意思……”


    文卿摆摆手,转言道:“殿下最近不是在学书字么?春阳,去学士院拿些纸笔来。微臣看看殿下学得如何。”


    “是。”


    春阳走后,竹林深处便只剩他们两人。公仪戾手上还捏着枣泥糕,却不再吃了。


    夜风扬起雪尘,文卿又断断续续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慢慢泛起不自然的红,心口随着咳嗽声一抽一抽地疼。


    公仪戾被吓了一跳,连忙把糕点放进食盒,在身上胡乱擦了擦手,绕到轮椅边上,小心翼翼地把生病的先生抱进怀里。


    他的怀抱还太小,不够宽厚,也不够有力,没法替谁遮风挡雨,但好在颇为温暖,如同雏鸟微不足道的翼蔽。


    文卿失力地靠在他单薄瘦弱的肩膀上,目光有些涣散,艰难地平复着呼吸。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们是同病相怜。


    “先生是不是病了?我娘亲会治病,让娘亲给先生看看好不好?”


    公仪戾的声音还很清脆稚嫩,紧张地询问着,听上去有种近乎蠢笨的天真。


    这病若是那么容易治好,前世公仪峻也不会杀那么多太医。公仪峻嗜杀成性,太医医术平庸只是一个由头,哪怕寻遍天底下最好的药师都治不好他的病,又何苦为难太医呢。


    “殿下离微臣这样近……不怕染病吗?”


    在殿试之前,宫里的太医就先为他诊治过,确认只是病弱气虚,并不传染,后才方能得钦点状元和公仪峻之师。


    这般想来,公仪戾虽年幼,但自小在冷宫长大,未必不懂其中利害关系,更何况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如今这般抱着他,大抵也是因为早已推测到他的病并不传染罢了。


    倒是他自作多情了。


    “阿昭怕,可是先生看起来很难受。”公仪戾替他拢了拢鹤氅,担忧道,“如何才能让先生舒服些呢?”


    “无妨,一会儿便好了。”文卿有些疲惫,喘声道,“方才吓着殿下了,是不是?”


    公仪戾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抱歉……”


    公仪戾垂眸看着老师苍白病弱的面容,不知想了些什么,竟从怀里拿出一个青瓷药瓶,把里面唯一一颗药丸倒在手心。


    他有些犹豫,但还是喂到了文卿唇边。


    文卿抿了抿唇,也有些防备。


    “这是安神护元丸,对身体很好的,先生吃一颗。”公仪戾语气软糯地哄道,“吃一颗就不难受了。”


    文卿听了,瞬间睁开双眸。


    前世他也派人去四处寻过医,消息一散出去,天下名医蜂拥而至,但唯一有点用处的是一位从南境来的跛足药师,呈上来的一瓶药,也叫安神护元丸。


    后来他身体奇迹般地好转了些,论功行赏的时候,却不见药师的踪迹,只是每年都有这样一个奇人来到帝师府为他送药,若非如此,前世他也活不到三十七岁。


    前世苦寻未果的恩人,竟然是公仪戾。


    原来他们一直有着交集。


    只是他从不知情而已。


    “殿下……”


    文卿吞下药丸,喉咙酸涩不堪。


    “先生要喝水么?附近有一眼井,我去打些水来。”


    “不必,殿下在这儿陪着微臣便好。”


    公仪戾怔了怔,把文卿抱得更紧了些:“阿昭要快快长大,以后就不会让风吹到先生身上了。”


    文卿正待说些什么,春阳一路小跑而来,气喘吁吁道:“公子,纸墨笔砚取来了,还捎了件外袍,回程风大,油纸伞撑不住……”


    “公子又犯病了么?”


    文卿见春阳来,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公仪戾的肩上靠得太久了。


    “辛苦了。”文卿慢慢直起身,接过他手中的素色锦袍,仔细地给公仪戾穿上,“你回去时看见春浦了吗?”


    春阳回忆道:“没看见诶,可能在偏院睡着了吧。”


    文卿淡淡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继续给公仪戾系着腰侧的盘扣。


    “衣服太大了,回去让英嫔娘娘给殿下裁些,等下次来,微臣给殿下带些合身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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