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洗好后,文卿从镜边的檀木匣中取出那两条金丝红珊瑚宝珠发带,让公仪戾坐下来,他好给他编发。
两条发带,一共四颗珠子,用了特殊工艺切割取空后灌入香丸再嵌合,一边是毒药,一边是解药,是文濯兰送给公仪戾的束发礼。
“方才那种举动,往后不许再做了。”
文卿熟练地给他系上发带,言语中有些嗔怪。
“嗯?咬疼了吗?”
“疼倒不疼,只是不合规矩。长幼有序,君臣有别,尊卑有度,实在是不该僭越。”
公仪戾沉默地听着,垂着头,一点反应也没有。
“阿昭,听见了便应一声。”
“嗯。”
还真的只应一声啊。
文卿对情爱一事向来迟钝,但两世加起来好歹也活了几十年,还被公仪峻那条疯狗咬过一口,基本的感知是有的,方才那会儿是没回过神来,现在一想,阿昭的心思真的太明显了。
偏生他拿他没办法。
哪怕不算前世,只是这一辈子,两人的羁绊也已经太深太深。
阿昭很好,若是前世遇上这样一个人,他未必不会动心,可惜他死过一回,心里已经没有儿女情长的位置了。
“外面虽晴朗,但风还是冷的,再披件鹤氅吧,免得着凉。”
“多谢。”
“……”
公仪戾眼神黯了黯,推着文卿出去。
青石板路干燥而平坦,冬去春来,万物复苏,绿草如茵,柳枝飘摇。
文卿伸手,接住了浮动在半空中的柳絮。
春色下,他仰起来的容颜似乎正微微散发着莹白的光,半阖的眼睑处那一点朱砂夺魂摄魄,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
身如柳絮,命若浮萍,他总觉得这八个字是对他最合适的写照,重来一世,一切却改变了。
还能这样穿梭在春光烂漫的园林里,身边重要的人都还好好地活着,对于前世的他来说简直是痴人说梦。
公仪戾不知从哪儿折来一朵鸢尾,轻轻压在他的耳畔,顺着长发抚下来,少年郎在阳光下恣意地笑着,春风吹起他如瀑的长发,笑声飘散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面容在光晕下闪烁。
文卿微微有些失神。
“去荡秋千咯!”
公仪戾跑过来将他从轮椅上抱起,边跑边转了个圈,文濯兰在远处看得胆战心惊,却见他手中抱得很紧,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一路笑着往柳堤边跑去。
“慢点……”
文卿双腿安静地垂着,双手却下意识抱紧了公仪戾的脖子,神色难得有片刻的慌乱,耳边的鸢尾把向来清冷的面容衬得多了几分秾丽,望向公仪戾的眼神中多了几分不该有的情绪。
如果公仪戾此刻能注意到的话,也许就舍不得离京征战那么多年了。
……
那秋千与其说是秋千,不如说是一个简易的美人榻,文卿正好奇公仪戾怎么让双腿残疾的他像常人一样荡秋千,便看见柳树上垂挂下来的船状坐具,木板上有软锦铺着,木板下有层层丝网兜着底。
文卿从来没玩过这个,双手紧紧攥着陌生的绳索,公仪戾推一次,他便回头望他一次,意思是好了吗,他想下来了。
公仪戾却以为是推得太轻,先生不满足了。
“啊!”
文卿攥紧两边的绳,秋千到了新的高度,喉中的惊呼不受控制地溢了出来,似乎是觉得失态,又生生咽下去了。
“先生,别怕,睁开眼睛,看看高处的风景,和平时很不一样哦。”
柳堤旁边,还种着一片繁茂的梨林,清风习习,捎来阵阵清香,如雪的白梨花瓣落在文卿身上,春光透过树梢,层层叠叠的裳摆在高处被吹起,仿佛在风中流动。
文卿慢慢地放松下来。
他好像终于忘记了诏狱里朽烂腐臭的空气,忘记了一望无际的冰冷的黑夜,将自己沉溺在温暖的春日里。
晶莹的泪水从眼尾淌落,林间有鸟雀在飞,翅膀振动的声音和衣裳翻动的声音奇异地吻合着。
公仪戾也真心笑了起来。
不远处,英嫔和文濯兰正站在烟汀亭的花丛后望着这边,文濯兰得意地摊了摊手,小声道:“我说吧,姐姐还不信,阿昭跟在晏清身边很开心的。”
英嫔点点头,突然拿出绣帕,遮住眉眼,不住地拭起泪来。
文濯兰一时没反应过来,懵了会儿,不确定道:“姐姐,你在伤心吗?”
她真不觉得孟如英是容易掉眼泪的性子,今日之事也不是什么伤心事,怎么还哭了呢?
“我的阿昭,活得太辛苦了……”
从小跟她在冷宫长大,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硬生生熬过几次伤病,奇迹般地没落下病根,来到状元府掏心掏肺七年,好不容易在文晏清身边占得一席之地,眼看就要安稳下来了,不久又要离开京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他才十五岁,便不得不熟读兵书将法,深谙用人之道,冒着杀头的风险手握南境军权韬光养晦,这么重的担子落在身上,从来没抱怨过一句苦,原本是爱笑的性子,可这些年也没见他真心笑过几回了。
“晏清也辛苦啊。”文濯兰抱着手,看着秋千上愉悦的身影,“姐姐,每个人的命是不一样的,有人福泽一生,有人一生无福,有人先甘后苦,有人先苦后甘,没到最后关头尚无法盖棺定论,所以世间芸芸众生,无论如何,都在求一线生机。”
“一切都在慢慢变好,这便足够了,不是吗?”
——
休沐日过后,百官上朝。
辛夷公主得以御宣觐见,一袭香色朝袍,朝袍片金缘,长裙迤地,莲步端庄,紫晶额饰上冠以青绒,冠上衔红宝石十二,朱纬周缀金孔雀五,眉心一点朱砂,口如含丹,矜贵高雅,不染尘埃。
朝廷宣旨,命辛夷公主北通乌恒,三日后便远赴北漠完婚,乌恒已经派了一支轻骑在城门外等着了。
与此一同前去的,还有久居宫外的三皇子公仪戾。
那个七年前淡出政治视线的废皇子,众人都以为早已没有了翻身之日,还以为已经被冻死在京畿之地了。
没有世家大族的支持,也不曾学过任何用兵之道,却突然被辛夷公主提起,连皇后都拖着病体,冒死向崇明帝举荐这位孟氏余孽。
不知道是暗流下哪股势力又在兴风作浪。
三皇子从皇子府被召回,当年宠冠六宫的英嫔娘娘也回到了宫中,恢复了妃位和封号,虽不比当年贵妃荣光,然而御赐珍宝品目繁多,加之以六宫妃嫔贺礼,看清形势的官员进献财物,一时风头竟隐隐压过执掌后宫多年的湘妃。
“那个贱蹄子又回来了!”
湘妃在毓华宫大发脾气,琉璃彩瓷碎了一地,宫女太监们跪在地上,唯有雪蒿姑姑敢上前去,给主子顺了顺气。
“娘娘,别生气啊,这气坏了身子可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奴婢听说皇上这几晚都住在乾清宫,淑妃也没复宠……更何况,她不过是母凭子贵罢了,这冷宫蹉跎八年,又在宫外过了七年下等妇人的日子,年老色衰,怎比得上娘娘花容月貌?”
“娘娘且看,一旦三皇子那个废物在战场上死了或者逃了,不仅这个淑妃位子坐不久,连皇后都难辞其咎……”
雪蒿不愧是湘妃未出府前便贴身伺候的丫鬟,深知自己主子爱听什么,一番话将湘妃哄得服服帖帖。
“哼。”
“摆驾,去东宫。”
东宫灯火通明。
公仪峻正托着春浦在池中欢好,门外太监便传声道:“太子殿下,湘妃娘娘来了。”
春浦湿发铺了一身,满脸潮晕,公仪峻皱了皱眉,低头吻了吻他眼睑的疤痕,水面一阵涟漪,两人俱是一声喟叹。
“卿卿,先去歇息罢。”
公仪峻抚着他的眼睑,怜惜地说道。
春浦羞涩地摇了摇头,服侍着他穿衣:“奴陪着殿下。”
“……也好,你最贴心。”
春浦垂眸笑了笑,这是被公仪峻调-教好的笑容,垂眸的幅度,唇角的弧度,甚至连眨眼的韵味都像极了某个人。
他眼睑上被针刺破了一个洞,血痂掉落后就留下小小的针眼,每旬一次,方能保证针眼鲜红的颜色,不至于与那人相差太多。
公仪峻搂住他发软的腰肢,只给他披上一件半透的纱衣,便带他出去见了湘妃。
春浦羞得浑身发红,湘妃也大惊失色,连忙抬袖遮住视线。
“峻儿,你疯了!这是做什么?!禁脔也敢带到正殿上来了?还如此□□装束,成何体统?!”
“母妃这么晚来,就是想说这个?”
公仪峻嗤笑一声,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披在春浦身上。
春浦脸红不已,眼眸深处却早已麻木。
“让他滚!”
“这可难为儿臣了。”公仪峻抚了抚春浦殷红的唇,不耐道,“放心吧,他是信得过的人。”
湘妃竖着眉:“你确定?”
“母妃怀疑你,要不要证明一下给她看看?”
公仪峻调笑着说,春浦羞涩地嗯了声,跪上去舔了舔他的指尖,含着慢慢吮起来。
像条被调-教得极为乖顺的狗。
“行了!”湘妃太阳穴突突地跳,“你可知公仪戾那贱种要去北漠前线一事?”
公仪峻冷笑一声:“怎么?你也想让我去送死?”
“怎么可能?”湘妃听着儿子这嘲讽的语气就气不打一出来。
自从七年前她打了文卿那一巴掌之后,公仪峻对她就越来越不敬,慢慢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她忿忿道:“赶紧给你外公写封信,让他再找些理由搪塞北境军饷开支,让公仪戾快点死在北境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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