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空气中, 弥漫着一股奇异的香味。
艳奴说完那句话,而后,表情便在这香味中变得更加古怪, 似乎像是还有些不可置信一般:“你居然……还为他用上了犀影香?”
“……”
犀影香,这是一种养护元神的香,不仅极贵,而且难得。
曾有修士出价一座城,欲和研制犀影香的花蕊娘子做交换,却还是遭到了拒绝。
艳奴无法理解。
如今的师琅玉不过是个低贱的凡人罢了,为了他, 引燃如此珍贵的犀影香,他配吗?
“东西造来, 便是让人用的,不过是个死物罢了,一直放在那儿积灰有什么意思, 它的价值只有真正用上它的人,才能决定。”纪秋檀一眼便洞穿了他的想法,便如此说道。
艳奴的态度那么明显,根本连点掩盖的意思都没有,纪秋檀不喜欢他这样的眼神,非常不喜欢, 他这样看着师琅玉, 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自轻自贱?
“你被同化了。”
纪秋檀直直看向骤然闪现到他面前的艳奴。
他的脖子落到了对方手里,艳奴的右手虎口卡在他喉头的位置, 没用太大力气, 只是被禁锢时微微有些窒息, 但还能忍。
纪秋檀便没有任何反抗地由着他这么扼住自己。
“同化?”
艳奴捏着他的脖子, 就如同捏着一条随时便有可能折断的小玩意儿似的,轻笑着,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震出来的一般,“你口中的同化是指……我满手鲜血、杀人如麻?但你可知,他曾经在周国任职的时候,手上的血,也从来都没有少过……”
“但我说的却不是这个。”
纪秋檀闭眼顺了顺气,被人卡住脖子的感觉到底还是有些不舒服。
他缓声道,“你不觉得……你现在的想法简直和那些人一模一样吗?”
凡人低贱,不配。
他也“脏”得透彻,不配。
不配不配,什么都说不配,那什么才配?
那些修士们就配了?
真要如此说来的话,每个人生下来都是注定要奔向一片污浊,谁又比谁干净?至纯至善的魂灵万中无一,透过那层皮囊再往深处去看,几乎每个人都存有私心。
既然大家全都一样,那就谁也别嫌弃谁。
“你……”
艳奴被他说得骤然失语,心中莫名涌上一股焦躁,手指便转到了他下颌的位置狠狠一捏,迫使他再度仰头,不得不闭上嘴,“你倒是会说话,怎么,如今仗着自己不过是一缕分神,死不了,所以倒是越发地猖狂起来了?”
“你我之间无仇无怨……咳咳……非得要这样说话吗?”他说的没错,此处不过是艳奴构建出的一方幻梦,所以纪秋檀想要进来将被魇住的师琅玉带回去,只能分出一缕分神送进来。
但就算是这样,被人掐着脖子说话的感觉也真是越来越不好受。
纪秋檀伸手,猛然抓住艳奴扼住他脖子那只手的手腕,试图让自己能多喘口气。
然而他手指触碰到的,却不是一片光洁,而是触感格外奇怪的凸起……
这是什么?
狰狞的肉-条纵横交错,就好像一条又一条的长虫一样,牢牢攀附在艳奴的手腕上。
那是……
纪秋檀手指猛然一抖,双眼不受控制地放大。
而他的这个反应,刺得艳奴心头一颤。
瞬间,艳奴的脸色更加阴沉,明明心中已经不悦到了极致,却还是要依着惯性唇角高扬:“摸到什么了?是不是很可怕?”
“……”
纪秋檀被艳奴抵在墙上,元婴修士的威压沉沉地罩了过来,空气一时
都变得凝滞,地上昏睡过去的师琅玉更是不堪重负地呕出一口鲜血。
而指腹触碰到的触感更加清晰,几乎不用眼睛去看也能凭着感觉摸出那肉-条究竟有多长、多骇人。
纪秋檀不由得喉头一颤,看着艳奴那一双带着笑、笑意却不及眼底的眼眸,到底还是没忍住轻声问了他一句:“这个,还疼吗?”
“………”
艳奴骤然怔住。
他似乎是想过了纪秋檀可能会说一些很难听的话,又或者可能会像上次那样口不择言地为了逃跑而抓他的弱点来攻击他,但他怎么想也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么一句。
还疼吗……
都已经过去了这么长时间,这里还疼不疼?那自然是不疼的,只是丑而已。
那几道狰狞的疤痕,是他那时在蛇窟留下的。
尖利的毒牙刺进皮肉,毒液注入他体内,而他忍痛咬着牙,硬生生地剜下了那块肉
这件事后来惹得合欢宗老祖再一次大发雷霆,因为他伤了自己。
对方可不是心疼他,而是恼他这么个玩物的皮相不再完美,右小臂居然有了那样一片难看的伤口。
他们从前怎么玩,都不会在他身上留下这种难看的疤痕,只会在他身上做些装饰。
唯独他自己,才会对自己下得了这么狠的手。
“……”
可是,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现在问他还痛不痛……
为什么突然之间,手腕上真的就隐隐约约有了一种很让人难以忍受的胀痛感?
艳奴眼眸颤动着,如同被火烫到了一般,猛地甩开了纪秋檀的手,下意识后退几步,表情也瞬间覆满凛冽的杀意:“不要跟我玩这种鬼把戏。”
他的语气足够凶恶,在这幻梦中,他也处处占了上风,可是,纪秋檀只是这么看着他,神情无奈,双眼中又似乎还带着浓重的悲哀,他便手脚冰凉,心里突然就乱成了一片。
“……也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不然,信不信我剜了你的眼珠子!”艳奴收紧后槽牙,眼中阴霾越来越重,元婴的威压已然随时都有可能让被他逼到墙角的那个金丹修士神魂受损。
纪秋檀便闭了闭眼。
虽然不知道他到底是误会了什么,情绪才忽然间变得这样激动,但他既然抵触,纪秋檀便如他所愿,回避了目光,不去看那个让他难受的疤痕。
可是,话还是要继续说。
纪秋檀微微侧过头,看向昏死在一旁的师琅玉,并不把目光放在艳奴身上,可话,却还是对着艳奴说的:“你如今被锁在他的识海中,我也暂时不知道该如何帮你脱离这个困境,所以,我将这一块黄粱玉留给你,若是哪天我找到了脱困的方法,我便回来找你,若是你平日里觉得在这里待着无聊,你也可以借助黄粱玉的能力,找我,我可以陪你说说话,你想做什么,也都可以……”
话音未落,他脑内又飞快一番思索。
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面前的人。
这世上已然有了一个师琅玉,而对方的态度也表现的很是明确,不愿再用这个名字。
他又不想真的往后就一口一个艳奴的叫。
这么想着,突然有另外两个字就跳出了他的脑海。
纪秋檀这便小心地又问道:“可以吗,忘忧?往后我这样喊你……你会不会介意?”
“!”
艳奴瞬间瞳孔大震,“你怎么会知……”
“……”
忘忧,这是他小时候,那个被他当做父亲的男人给他起的表字。
“琅玉,你要去做这世上最美、最无瑕的白玉,就像你的名字一样,我也一样你的品行能如君子竹一般高洁,如雪松
一般坚韧挺拔。”
“但我又想你这一生,都能无忧无愁。”
“不如,在家的时候我便叫你忘忧吧。”
“你喜欢吗?”
“……”
忘忧,忘忧。
食我忘忧,不记苦忧。
师琅玉。
师忘忧……
“滚出去。”
艳奴毫无征兆地忽然一挥袖,四处一片朦朦胧胧的幻梦中骤然便腾起一片幽蓝色的无量业火,以他为中心,迅速便占满了整个空间。
纪秋檀没料到他居然说变脸就变脸,居然还放出了沾上便能直接将人的魂魄都能烧的一干二净的无量业火,顿时一阵冷意从脚底攀升而上,赶忙拍出一记掌风,吹散了差点就蔓延到师琅玉身上的幽火。
“噼里啪啦”的焚烧声,从四面八方袭来。
火光中,艳奴乌黑的长发散乱着,放出业火的右手还高高抬着,身子也是侧着,眼神直直地盯着斜下方地面,有那么一瞬间,看起来甚至有些像是在发呆。
火光明明灭灭,杀意十足地冲着纪秋檀而去,也将艳奴围了个严实,让人根本无法向他靠近。
“滚出去!!!”
“……”
一声低吼伴随着强烈的罡风袭来,纪秋檀抱着已经气若游丝的师琅玉,狼狈躲过这一击,再回头看向艳奴,张了张嘴。
“黄粱玉,你收好。”
说完这句,他也不再拖延,迅速就寻着犀影香的味道,找到了出口
他们和艳奴不同,这里是师琅玉的识海,想离开,屏障不会对他们进行阻拦,但却偏偏把艳奴这个外来者给堵在了里面。
“砰!”
又是一声巨响。
幽火迅速将幻梦中的所有布置给吞没,那些熟悉的药桶、桌椅、长廊以及房屋,全都在幽蓝色的火光中被迅速吞噬,慢慢透出后头的白茫茫一片。
艳奴指尖发着抖,呼吸越来越急促,甚至,心跳快得几乎要跳出喉咙口……
他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
明明……明明他是嫉妒那个“他”的。
可当真的有人对他释放出关心的讯号,在他干涸的心里种下一粒小小的麦苗,他却又下意识地排斥、抵制,甚至想要逃离。
“……”
恍惚间,艳奴闭上眼。
他脑海中骤然再次浮现出很久以前,陆景晗被人从大殿拖出去时的那个场景。
有个傻小子不停地在喊着师父。
“师父,我不会离您太远的,明日便是伽罗节,人们都会上街祈福,师父,我去替您放一盏花灯,您现在许个愿,师父……师父!师父您别哭,不管多久,我在家等您回来,师父!”
“……”
嘶哑的喊叫声中,又夹杂着一段语调沉稳声音浑厚的男声。
“忘忧,忘忧。
食我忘忧,不记苦忧。”
“忘忧,以后自己一个人,也要好好活着……”
咚。
他膝盖撞在地面上,身子便也渐渐矮了下去。
幽蓝色的火仍旧在烧。
火花那样炽烈,周围的温度,却冷得让他禁不住发抖。
虚假的幻影被彻底焚烧殆尽,方才所有的画面都消失的一干二净,整个白茫茫一片的空间里,除了他之外,也就只剩下他面前晶莹剔透的那么一块黄粱玉。
“黄粱玉……”
艳奴伸手,指尖微微在那块玉石上碰了一下,双眼空茫。
“你竟然还想……再见到我吗?”
第32章
“二哥, 好重的妖气!”杨婵勒马停在岔道口,远远看着红叶村的方向,“要过去看看么?”
杨戬同样也是目光沉沉, 片刻后, 一拉缰绳:“走!”
“……”
从药王谷出来以后, 兄妹二人便放弃了腾云驾雾之法, 而是选择买了两匹快马。
虽然行程一下子慢了不少,也做不到一夜之间千万里,但他们却能更加清晰地看到这个世界的本来样貌。
这么一看, 纪秋檀跟他们说的那些, 反倒像是柔化了不少。
而他们亲自用双眼去看到的一切, 就骤然变得更是冷酷, 甚至让一向心地善良的杨婵都感到了不适。
于是, 一路上, 兄妹二人没少讨论关于这个世界为何会是如此。
但说来说去,其实也逃不过两个词。
一是垄断,二是惯性。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并不适用于这个世界,因为向上的路已经完全被封死,反抗这个词也直接和死亡画上了等号。
怎么会有人不想推翻这一切过上好日子呢?然而没有途径、无路可走, 格外鲜明的一条分界线早已存在数千年, 到处都是一片黑暗, 根本没有任何出路, 才让他们一代代逐渐变得麻木。
唯一的反抗时刻,大概只在梦里出现。
他们的根扎在这片已经腐朽多年的九岳大陆上,这片土地回馈给他们的只有一片晦涩难言的混沌。
满是毒物的土地上又能生长出来什么样的花?
他们汲取的越多, 枯萎的便越快。
所以他们很难想象, 在另外一个世界会有那么一群人, 平日里安分生活,过着自己平淡的小日子,但有朝一日,天地若是不仁,欺他们弱小无知,剥夺他们本该拥有的权利,他们便会一个接一个地揭竿而起,哪怕是鱼死网破,舍了这条命,也要把天给捅个窟窿出来!
“吁”
转眼间,红叶村便已经到了。
杨戬翻身下马,拧眉在四处扫了一眼。
这个位置偏僻的村落离官道少说也得有十几里路,但是半空中覆盖的那么一层黑黢黢的妖气,哪怕是站在几里外都能看得到。
进村的路也很难走,黄土地上还有坑坑洼洼的石头块,就这样一堆一堆地堆积在路面上,怕是马在这上头跑一个来回都要在这里崴了蹄。
“二哥,你看。”
刚一到村口,杨婵秀气的眉毛当即便皱了起来,“这个村子是不是正在做什么法事?”
“……”
与其说他们是在做法事,倒不如说他们是在办丧事更加贴切一点。
兄妹俩能看到的所有人,这会儿,都是哭丧着一张脸,周围气氛也是格外压抑,村民们簇拥着一个年轻的少女正在往东边走去。
而那少女面无表情地走着。
倒是她身旁跟着的两个看起来像是她父母的人不停在抹眼泪。
“玲儿、玲儿啊……我的玲儿……”
旁边的妇人一路哭着,双眼早已经哭到红肿,腰也佝偻下去,单薄的身形看着就好像是风一吹、便能把她给吹跑一样。
而妇人身侧那个男人一直沉默着,什么也不说,不过他眼睛也是红的,能看得出来他完全是在隐忍。
“……”
村口突然来了一男一女两个陌生人,村民们自然第一时间就发现了。
不过这会儿,他们也没心思关注那两个陌生人,直到看见两个陌生人往他们这边走过来,才有人站出来拦了一下。
“二位……”
出来的这个人是红叶村的村长,旁边还有两个年轻小伙陪着。
他拄个拐杖,颤颤巍
巍地站到了杨戬面前,一双浑浊的老眼迅速在兄妹二人身上打了个转,接着,便停在了杨戬身上,“二位瞧着面生啊,不知二位来我们红叶村,是寻人?还是有什么其他事儿?”
“这位老丈,我们不是寻人,只是碰巧从这边路过,对地形不熟悉,所以有些迷路,就绕到了这里来……眼看着天也快要黑了,我们的马也是累了一整天,所以,不知老丈可否行个方便,让我们兄妹二人再次稍作歇息,过会儿我们就走。”
杨婵落落大方地冲着村长行了个礼,态度也很是温和,表明自己只是想在这里稍微待一会儿,并不打算长期叨扰,村长当时便犹豫了一下,点了头。
“这附近的路也确实不太好走,再往前,可就要绕山了,二位既然是路过,小东,你去给这两位寻个歇脚的地方,暂时让他们先休息一会儿吧,我们还有点事情要办,就不跟二位在这多说了。”
村长摆摆手,叫左边那个年轻小伙留下来,而后,便和另一个年轻小伙重新向着人群中走去。
杨婵看着他颤颤巍巍的背影,眸中闪过一缕深色,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着在后头拉了拉杨戬的衣袖,而后,便随着小东去了村口的一家很是简陋的茶馆里坐着。
前后也没耽误太长时间,等他们一进去坐下,杨戬便迅速出窍,身影消失在了门口。
杨婵在旁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他离开的方向,笑着对有些疑惑他怎么回事的小东解释道:“我家兄长一向不爱说话,这一路上,他也是累得不行,就让他歇会儿吧,对了小东,方才我瞧着大家的脸色都很差劲,还有人一直哭个不停,他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她问得客气,小东却一副为难的样子,并不告诉她方才到底是怎么了。
杨婵见套不出话,笑了笑,便也不再追问-
另一头。
杨戬很快便已经追上了那群人。
他们一路向东,去的是一条宽阔的河边,那条河格外浑浊,几乎看不见底,而河边此时已经停了一张竹筏子,竹筏子上不仅点了蜡,还摆了各种贡品。
走在前面的少女,居然是要被送到竹筏子上去的!
“玲儿啊,你去那边……是要、是要去享福的,河神大人既然亲自点了要你嫁过去,往后……往后,也一定会对你好的,你要听话,好好伺候河神大人……”
妇人嘴里头嘟嘟囔囔,不停在那说着,说着说着就又想掉眼泪,还是旁边的男人拉了她一把,压低声音警告她,不要在这哭天抢地的,惹了河神大人不耐烦,她这才勉强把眼泪重新又给憋了回去。
而那少女全程一言不发,似乎是已经认命了。
到了河边,她便直接提起裙摆,坐到了那竹筏子上,低着头,不再看岸上乌泱泱的一群人。
“……时辰差不多了。”老村长在后头咳嗽了几声,摆摆手,“送她过去吧。”
这话一出,人群里立刻站出来了几个人高马大的壮汉,走上前去,开始把竹筏子往那浑浊的河里推。
刺啦一声,竹筏子慢慢进入河水。
忍了又忍的妇人到底还是没忍住,捂着心口,呜咽声阵阵:“玲儿啊……我的玲儿……”
有人忍不住开口呵斥:“哭什么哭!河神娶新妇,那是好事儿!非要哭得跟办丧事一样?大牛,还不赶紧把你家婆娘拉走?!”
男人本来脸色就很不好看。
这会儿,又被人当众训斥,他便恶狠狠地一把抓住了妇人的手臂,很是粗暴地直接就把人往另一头拖去:“还哭?再哭我就打你!”
妇人当即被吓得一激灵。
河神娶妻一事,在他们这村子里都算得上是老传统了。
他们红叶村原本就离这条河
近的很,很久以前便经常性地发水灾,但自从四十多年前,河神突然现世并且给他们传来话,说要他们必须每年上贡一次,便可保他们红叶村平安,水灾这才慢慢减少了次数。
这么多年下来,他们村子里的姑娘是送出去了一个又一个。
大多时候都是抓阄,家里有姑娘的一人抓一个,听天由命。
但有时河神也会亲自点人。
就比如这个正在被推往水里的罗小玲。
她便是今年河神大人亲自降旨,点名要娶的新娘。
“……”
轰隆隆。
竹筏子甫一入水,河水上游便传来了一阵让大地都为之震颤的响动。
河岸边的村民们顿时便惊慌失措地跪了下去,俯身跪拜,冲着发出巨响的那一头使劲磕头。
“河神大人保佑!河神大人保佑!”
“……”
杨戬漂浮在半空中,看着这一幕,眉头皱的更紧,当即也掐了个诀,用神念给杨婵送去了信息:“三妹,这边的情况我已经看到了。”
杨婵在那头听完了前因后果,登时脸色也沉了下去:“河神娶妻?真是岂有此理!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小妖,居然敢冒充河神在这里作乱!二哥,你先看着竹筏子要飘往哪里,我随后就到,我倒想看看,这个所谓的“河神”究竟是何方妖孽!”
说完,她当即也掐了个法诀,给坐在另外一张桌子边等着他们离开的小东施了个障眼法。
紧接着,兄妹二人的身影齐齐消失在原地。
“……”
片刻后,污浊的河面上暗光一闪!
坐在竹筏子上的少女浑然不觉自己头顶还有两个人,她只是低着头,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红烛。
烛泪蜿蜒而下,看起来就如同是血泪一般。
她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曲起双腿,紧紧地环抱住双腿,把下巴抵在了膝盖上。
母亲说的那些“享福”之类的话,其实大家心里也都清楚,不过只是些安慰的话罢了。
“嫁”给河神的人,大概全都已经死了。
“……”
竹筏子离河岸边越来越远,岸边跪着的那些村民们,身影也逐渐变得模糊。
少女带着恐惧,攥紧了拳头。
“若这世上真有二郎神和三圣母就好了。”
“救救我……”
“我不想死。”
“……”
这念头刚一闪过,突然!一阵剧烈的颤动自河水下方升腾而上!迅速便形成了一片漩涡!
少女被颠簸地惊叫一声。
第33章
河水骤然变得湍急。
竹筏就好像是被一条无形的线牵着一样, 飞快向着漩涡而去,少女无助地紧闭双眼,没入漩涡中。
“……”
下一秒, 一条巨蟒从水中窜出, 支离破碎的竹筏和脸色苍白的少女都在气波震荡中被震出漩涡。
“啊啊啊啊啊啊!”
河岸边的村民们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尖叫声,个个被吓得冷汗涔涔,却不敢抬头, 生怕自己看到什么可怕的场景, 但仍有一小部分人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白着脸偷偷往上瞄了一眼。
而这一眼, 顿时就让他们心里一咯噔。
“有人!”
“怎么会是……”
“村长你快看!是那两个生人!”
“……”
年迈的老村长被人搀扶着,往前一看
虽然他老眼昏花, 也看不清远处那两个人的模样, 但是那一男一女的衣着分明就是先前他们在村口有过短暂接触的“赶路人”!
而此时,那两人,一人手持长刀,和一条巨蟒对峙着,另一人则是托着罗小玲,徐徐降落至河岸边, 衣摆被风吹得往后扬起, 如同天女下凡一般,看得众人几乎都要忘记了呼吸!
“这、这……”
老村长一个哆嗦,万万没想到那两人居然是修士, 顿时就开始疯狂回忆自己方才和他们在村口见面时,有没有什么不敬的举动。
可是回想了一番过后, 确认自己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冒犯仙人的话语, 但他仍旧没有放心, 还是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可修、修士怎么会来红叶村?”
“……”
岸上的人们心惊胆战。
河面上的战局却已然进行到了尾声。
区区一个二百年道行的小蛇妖,如今能和杨戬交上一次手,也算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荣幸了。
所以,杨婵刚托着罗小玲回到岸边,身后就是一声轰鸣,那亮着寒意的三尖两刃刀瞬间砍断了蛇妖的身体,将他直接一分为二,刀刃上却半点血也不沾。
“呼”
不知是哪里出来的一阵风,吹过河面之后,方才还有着几乎要将整个红叶村覆盖的骇浪居然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被平复了下去。
河水也是肉眼可见地迅速开始变得清澈。
杨婵笑了笑,回过头,从怀里拿出手帕,仔仔细细地将少女脸上的污泥和泪痕尽数擦干:“别怕,那个家伙不会再出现了,你也可以平安回家了。”
少女颤抖着,呜咽一声,看着是被吓坏了,哆哆嗦嗦竟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杨婵只能叹了口气,安抚似的在她背后拍了拍,同时,手指微动,一个洁净术过后,罗小玲身上那湿漉漉的衣服瞬间又恢复了干爽。
“啪嗒”
余光处,突然闪过一片青色。
罗小玲被吓得猛然一缩。
而杨婵稍微侧过身子,挡住了她惊恐的视线,看向被杨戬丢在岸边的那条蛇尸:“二哥,就这么直接把他给杀了吗?不要再问问……”
“无碍,我取了那蛇妖的妖丹。”杨戬微一颔首,左手在她眼前张开,一道很是混浊的幽光在他掌心聚拢,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鸡蛋,但却是虚的。
“这蛇妖天赋不佳,完全是靠着吸**气一路修炼上来的,今年也差不多已经到了他的化形阶段,修士他不敢招惹,只能窝在这里吓唬吓唬凡人,先前被送过去的那些人都死了。”
“……”
杨戬三两句话,便已经总结完了这蛇妖的一生。
说完之后,他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
看着那群仍旧跪在岸边的村民们,他眉头紧锁,眼底闪
过一丝晦暗不明的情绪-
又过了一会儿,等着罗小玲的情绪慢慢平复,似乎也抖得不是那么厉害了,杨婵便扶她起来,将她重新送回了村民中:“走吧,你可以回家了。”
“……”
罗小玲踉踉跄跄地被她扶着走,心里这会儿复杂的要命
修士这个身份,在罗小玲和其他人的脑海中,已经算是有了一个固定的形象。
不管长相如何,不管高矮胖瘦,更不论男女,皆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他们何曾见过这样平易近人的女修?!
特别是还被对方安慰过的罗小玲,也是格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
她真的被修士给救了?
对方不仅没有冷言冷语的呵斥,更没有高高在上的态度,还那样温柔地给她擦脸、安慰她……
这简直、简直就像是住在她隔壁的姐姐一样!
“……仙、仙人万福。”
年迈的村长战战兢兢地跪在最前头,说着就要叩拜。
然而他刚弯下腰,胳膊就被人给扶住了。
“老丈不必如此,起来说话。”
杨戬收了刀,神情平淡地制止了老村长想要拜他的动作。
而后,不由分说地便直接把人从地上扶了起来:“方才那蛇妖的巢穴,就在这条河最上游的一里地之外,等会儿,老丈便可把这消息告知余下那些没有过来的村民,叫他们去把尸骨给收一收,下葬吧。”
“……”
他一向表情不多,说话的时候,俊朗的面容看起来似乎也很是严肃。
旁人仍旧是战战兢兢,罗小玲却忍不住偷偷抬眼,朝着他那边飞快瞄了一眼,立马就感觉脸颊一热她这还是头一次看到如此英俊的男人,浓密的剑眉微蹙,眉下那一双眼睛仿佛藏着一汪能将人溺死在其中的潭水,她看得脸红红,心脏也忍不住扑通扑通直跳,又回忆起方才自己得救的那个画面。
突然,罗小玲双眼张大:“是二郎神?!”
“……”
她这话来得有些猝不及防。
杨戬还在和老村长说话,就突然听到了她略显尖利的一声喊,当下,也转了头,看了罗小玲一眼。
“扑通、扑通”
罗小玲心跳得更快了。
但这次,她是激动。
刚才实在是太害怕,所以她也没有仔细想,但现在,她想起来了!
那个女修救她的时候,手中分明有个莲花灯!
可是落地之后,莲花灯又不见了……
而且,这么一代入,眼前这个不知名姓的男修方才用的那个武器,是不是有可能叫做三尖两刃刀?!
“您、您是三圣母?!”
“……”
激动的罗小玲一时之间忘记了什么叫做“规矩”,竟然就这样一把抓住了杨婵的手。
杨婵被她这兴奋到脸色涨红、手也一直在抖的模样给弄得有些无奈,只能回她一句:“我是杨婵。”
“三圣母!是三圣母!”
“那您便是……二郎神了?!”
“真的是二郎神!!”
“苍天啊!!竟然是……竟然是您二位!!”
“……”
一时间,村民们全部都开始激动了起来。
时至今日,九岳大陆上还有不知道杨家兄妹的故事的人吗?
他们这边消息闭塞,倒是不太清楚前不久在外传得风风火火的那个二郎神大破药王谷的传奇,可是,这个名字他们却还是清楚的!
“是二郎神来了!”
“是二郎神和三圣母救了我们啊!!””
……”
崇拜、敬仰的目光齐刷刷地望了过来。
眼看着他们这群刚起来没一会儿的人又要跪下,杨戬眉头皱得更紧,死死托住老村长的手臂:“举手之劳罢了,不必总是跪拜,我不喜这种大礼。”
杨戬如今也是摸清楚了对待这个世界的人们的方式,规矩在他们心中扎根太久,想要扭转他们的思想,并非一朝一夕的事。
所以,想阻止他们动不动就要跪下的这个事儿,一个“仙君不喜”便已足够。
跪天跪地跪父母,这还算是跪得有道理。
但见一个修士路过便要跪一次,这又是何道理?
人长了骨头,是要立足于这天地。
没道理要把自己变得这样卑躬屈膝。
果然,老村长一听他这么说,便立马收住了下跪的势头,慌慌张张冲后头的人示意,“那、那快起来!”
“……”
很快,随着这群人回到红叶村,二郎神和三圣母怒斩蛇妖、救下少女的事情,也迅速在村子里传开了。
原本闭门不出的村民们一听说传说中的杨家兄妹居然出现在他们这个偏僻的小山村里,当即便纷纷探头出来,想要看看这事儿到底是真是假。
而那“河神”原来竟是一只蛇妖的事情,也迅速传遍了村子里的每个角落。
“什么?!那河神竟然是个妖怪?!”
“苍天啊!!我的翠儿……我的翠儿就这么被妖怪吃了啊!!”
“这天杀的蛇妖!!”
“闺女!是爹对不住你,你死的好惨啊!!”
“真的是三圣母下凡了吗?!”
“罗大牛他家也太幸运了吧?偏偏到了他们家送人过去的时候,神仙下凡了……他们怎么不早点来……”
“你埋怨谁呢?忘了当初你家丫头想跑,还是你把人捆着送过去的?现在埋怨人家不早点来救?!”
“你刚才真的看到二郎神了?他长什么样啊?”
“三圣母手里真的有一盏莲花灯?”
“……”
同时到来的两个消息,瞬间扰乱了红叶村的平静。
罗小玲回到村里,便不停有人跑过来问这问那的,一会儿问二郎神是不是真如故事里所言,俊朗无双还威风凛凛,一会儿又问她仙人们真的那么平易近人?不会是他们故意编故事骗人的吧?
她被问得着急了,转身就躲到了房间里。
“咣当”
门一关,罗小玲把外头那些杂乱的声音全部给关到了门外,而后,坐到了梳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忍不住羞涩地咬了咬嘴唇。
但很快,她又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片刻后,重新换了一身衣裳,还仔仔细细给自己梳了个头的罗小玲拉开房门。
“爹,娘,我有话要和你们说。”
少女俏脸微红。
但和刚才比起来,现在的她,眼中突然多了一份豁出去的勇气。
“我要去再见一次三圣母,我想问问她,能不能收我做徒弟!”
第34章
“收徒?”
“……”
听到他们又把之前的问题给问了一遍, 纪秋檀短暂思考了一下,接着便很认真地摇了摇头。
他自己都还没学精呢,哪有那本事教别人, 还是别误人子弟了吧。
这个地方,他另有打算。
“虽然门口有那么石碑没错, 但我还真是没这个打算……行了,你们也别问这些有的没的了, 东西都找回来了吗?”
“在这呢。”知袅抱着一个乾坤袋,笑嘻嘻地把袋子送到了他手里, 而后,又小心翼翼打探道,“那……我们现在可以留下来了?”
“去找杜长为吧, 你们的住所都是他安排的。”
纪秋檀默默接过乾坤袋。
知袅也是面上一喜。
等着他们几个人离开了书房之后,纪秋檀才迫不及待地开了袋子,把里头让他们去找的灵汐草、覆合粉还有金边牡丹全都给倒了出来。
“齐活!”
“……”
最近这几天, 药王谷之外总是有修士不停在转悠, 要不是因为药王谷内部够大, 而且纪秋檀也早就习惯了蜗居的状态,恐怕他就要被憋疯了。
现在,所需要的药材全部都已经找齐了,他终于是有了事情做, 便摸出杨婵先前特意留给他的那个册子,再开始琢磨着, 如何把这治伤的药膏给配好。
然而等他终于大功告成,都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
纪秋檀两眼红红地进了空间, 正巧师琅玉刚收了剑, 听到他略显虚浮的脚步声, 便转头望了过来。
“现在感觉怎么样,手不疼了吧?”
他先是娴熟无比地上去解开了对方手腕上缠着的绢布,再拆了敷药的带子,拇指指腹轻轻按压了几下,看着师琅玉的表情并无异色,纪秋檀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行了,以后就不用再涂药了,你这手腕算是好的差不多了,往后……自己多活动活动,基本上也就和受伤之前一样了。”
他嘴里嘟嘟囔囔着,手上动作也是利索,余光注意到师琅玉的表情似乎也有变化,当时就忍不住转过头去,多看了一眼。
对方看起来也是高兴的,至少,以往几乎看不到半点表情的脸上这回却出现了几分松动,眉头彻彻底底地舒展开了,整个人的气场也看起来比之前要松快许多。
“高兴吧,还有更高兴的呢,来你先坐下,我给你看看脖子,仰头”
师琅玉一言不发地坐下,仰头的动作竟然瞧着相当乖顺,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眸,眼珠却是一瞬也不错过的盯着离他只有一拳之隔的那张脸。
看不清,还是看不清……
只能隐隐约约瞧见一张白净的面孔轮廓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
师琅玉骤然又想起前几日,自己醒过来之后试着去问对方那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到底怎么回事,可对方却像是有什么在瞒着他一样,说话语焉不详,还试图反问,那天他有没有看到什么。
“……”
他说他什么也没看到,便昏了过去。
他撒谎了。
在那场光怪陆离的梦里,他其实看到了“谢云生”的脸,尽管很快,只是在一瞬间,可是对方的模样已经牢牢印在了他的脑海中。
只是,他为什么感觉“谢云生”并不想让他记得这些?
“……伤口恢复的其实还不错,待会儿我先给你涂药,再用灵力加快它渗入的速度,这个药性比较温和,不过我在里面加了一些消除疤痕的东西,可能会有点辣,如果不舒服了你就尽早跟我说,别忍着。”
纪秋檀不知道面前安静坐着的师琅玉这会儿心里思量甚多,他只是飞快交代完
以后,便转身拿了药过来,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
“一定跟我说,听到了吗?”
师琅玉真是他见过最能忍的人了,也就先前治手的时候痛感突破了忍耐极限,才让他听见点声音。
但若是只有一点小小的刺痛,那真就是半点声音也听不到了。
纪秋檀其实最怕痛,看见师琅玉这样能忍,心里不由得还有几分佩服。
然而治疗还没结束。
要真的是痛,跟他说一声,他想想办法再查查方子,耗点时间把烈度减弱一些就行了。
可对方要是硬忍着,他就真的毫无所察,直接这么用下去了。
何必非要硬忍呢?
人啊,少受点没必要的罪不行吗?
“……嗯。”
师琅玉听他语气变得严肃,最终还是应了一声。
接着,一股清香便飘了过来。
因为用了金边牡丹,所以药香里还掺杂了点淡淡的花香。
清清凉凉的脂膏被涂在那道狰狞的疤痕上,接着一点一点在平滑的肌理上融开,抹出一条水亮亮的光,衬得下头那段皮肤更是白皙。
“疼吗?”纪秋檀时刻关注着师琅玉的反应,看着对方轻轻摇头,这才又挖了一大坨出来抹上。
“……”
温热的指腹划过颈侧,又涂到喉结下方。
师琅玉的睫毛骤然抖了抖,闻到了从对方身上飘来的另外一股墨香。
是特制的墨汁,里头似乎带着点竹叶的味道。
随着对方的动作,隐隐约约从袖口飘出来……
“唔。”
师琅玉藏在袖子下方的手指忍不住抬了抬。
不知为何,他突然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好像这缕淡香悄无声息地锁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心脏都不由自主地重重跳了两下。
“怎么了,有感觉了?”
纪秋檀低着头,看他舒展开没一会儿的眉头又拧在了一起,手便迅速抬起,“这要是辣得厉害我就先给你擦掉,等……”
话没说完,对方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
“不用了,我自己来。”
“……”
不至于吧,真的辣的那么厉害?
纪秋檀狐疑地看着对方莫名其妙地把药膏从他手上夺走、而后侧过身自己摸索着涂药的样子。
想着,忍不住又自己凑过去闻了闻手上的药膏。
挺好闻的,而且触碰到药膏的手指也不辣。
他这会儿怎么却又不能忍了?-
好容易等到对方把药膏涂完,纪秋檀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真是辣的厉害,就好像泡进了辣椒水里一样,让他忍不住苦着脸抱怨:“早知道应该把那个灵汐草少放几根的,嘶……”
第一次做这个,实在是没经验。
眼看着那几根手指都开始因为那阵辣意发红了,纪秋檀表情更是苦涩:“好痛。”
想骂人。
然而这时,对面坐着的师琅玉突然把手抬起来,试着在眼前挥了挥。
“你要找什么?”纪秋檀忍着痛问他,“是不是不好受?不然我先给你擦了吧,让我再回去改进一下。”
但师琅玉并未对此有所表示,只是执着地摸索着,很快,手指便碰到了他的衣袖。
“这只手,很痛?”
微凉的指尖一笔一划在他掌心划过。
纪秋檀见他现在居然都学会关心人了,也是格外惊讶,蹲下来道:“其实还好啦,一会儿应该就没感觉了,我看你这脖子都红了,确定不要先擦掉吗?”
师琅玉依然没应他,但却张开双手,轻轻将他发红的手指给包
在了掌心。
“?!!”
这么个意料之外的动作,着实让纪秋檀一惊,下意识就想抽出手去。
然而对方抓得紧,也只是这么抓着。
纪秋檀便顿了顿,怔怔地仰头看着他。
“……”
带着凉意的手掌似乎能够吸附热意,又辣又热的几根手指居然就这样慢慢被降了温。
师琅玉坐在那,眼眸低垂。
而他这么一抬头,正好便撞进对方那双眼睛里。
那双眼睛……他已经看过无数遍了,可是每一次看都还是觉得……
真好看。
很像一颗宝石。
被这样一双宝石般的眼眸静静看着,安静又专注,纪秋檀蓦然有些头晕。
那双眼睛里,只容得下一个人的影子。
是他的影子。
他在师琅玉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
有那么一瞬间,世界都仿佛跟着一同变得安静。
可是,太安静了。
纪秋檀听到自己的心跳不自觉加快,砰砰砰,跳得他一阵心慌,当时就视线一抖,不由自主地想躲开。
目光便往下滑,落在了他发红的脖颈上。
那片红痕看上去,莫名间竟然有些像是被人给亲出来的一样……
“那个,我过两天打算去一趟奇珍楼。”
纪秋檀没话找话地再次移开视线,并悄悄地在尝试想把自己的手给抽出来。
两个大男人这样牵着手算怎么回事嘛。
奇奇怪怪的。
虽然对方的手掌凉丝丝的,让他辣到刺痛的手指这会儿舒服了很多。
但……还是觉得别扭。
得找点话让气氛不要继续奇怪下去才好。
“奇珍楼?”师琅玉顺势将握在自己掌心里的那只手转了个面,认真写道,“那是何处?”
“就是一个售卖各种奇珍异宝的地方,我听说他们那边上了一批新货,好像有我想要的东西,所以我打算过两天去那边看看,顺便,我正好也还有点其他的事情要办。”
“那,我能出去看看吗?”
“……”
感觉到了纪秋檀骤然沉默中的为难,师琅玉刚刚落下最后一笔的手指抬了抬,又重新写道:“罢了。”
他并非真心想出去做些什么,这话不过只是一个试探。
但纪秋檀还以为他是一直被关在这里,关得着急了,心里还指不定想着是不是自己有意要把他“囚-禁”在这里,便急忙解释道:“你现在还没好全,等你彻底恢复的时候,我肯定会带你出去的,再稍微等等,行吗?”
师琅玉应的也很快:“好。”
“那现在能……松开我的手了吗?”纪秋檀仰着头,视线从他下巴尖那里划过。
第35章
师琅玉最后到底还是松了手。
等着脖子上那药膏的劲儿过了以后, 便又重新研究他那剑去了。
自打他手腕恢复之后,他便又重新练起了剑。
一天起码要练上四五个时辰,拼的很。
最开始的时候他还不能习惯, 于是便带着剑鞘,动作也是磕磕绊绊,时不时会打到自己。
不过到了后来,大概是手感恢复了,剑鞘便被丢到了一旁。
“……”
纪秋檀不懂剑, 但能看得出他确实是个一等一的高手, 宝剑配美人, 美人哪怕如今目不能视, 居然也能把那把剑挽得杀气腾腾。
如今看来, 优秀的人哪怕是被迫有了弱点, 也照样能克服。
要是再多给他一段时间, 他说不定练出一身闭着眼都能一击致命的杀人剑!
就像是纪秋檀看过的那些武侠小说里的绝顶高手一样
右手剑不能用,不得不隐匿几年。
但几年后,江湖上就会多出一个身法凌厉、令人闻风丧胆的左手剑客。
但他这样是好事,起码代表他重新振作了起来, 真是都不需要别人劝说。
纪秋檀在旁边蹲着看了一会儿, 看得眼花,还心惊胆战, 只觉得他那剑也太吓人了点。
而且,这会儿时间也确实是不早了。
想了想, 纪秋檀索性就在旁边把搁置了好几天的卷轴给抽了出来, 开始咬着笔杆子琢磨结局章……-
时隔小半个月, 消失的水镜终于是再度出现了!
听到消息的时候, 陆景晗正躲在屋子里, 对着眼前那本已经被他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的《宝莲灯》叹气。
最近,京城里实在是不太平。
皇帝坐在那位置上,大概也是格外不安稳,生怕最近那个接二连三对大臣们下手的杀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摸到自己身边来。
偏偏那人又十足神秘。
这个月,都已经是第五个大臣遇害了,就在上早朝的路上被人抹了脖子吊在树上。
那场面,真是格外血腥,听说血都流了一地!差点没把在附近巡防的卫兵给吓出毛病!
白听霜最近也不知道是在忙什么,都好几天见不到面了……
京中形势如今已经到了风声鹤唳的程度。
这种情况下,陆父也是格外不支持陆景晗出门乱跑,他只能重新把自己关在家里,就这么每天捧着师兄让他琢磨的那本道德经。
然而他看来看去,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却半点体会不到师兄所说的那种玄之又玄的感觉……
幸好外头那熟悉的声音终于把他给拯救!
“大圣!!!”
陆景晗迫不及待就冲出了书房。
水镜不出现的这段时间里,他都快煎熬死了,那种感觉就如同是吞下去了一颗荔枝,结果发现里头有虫,然后荔枝还偏偏正好卡在喉咙的感觉。
咳不出来咽不下去,急得抓耳挠腮,却没任何解决办法。
幸好幸好,水镜再度出现了!
现在大家再看到水镜,也早就已经不再像最开始的那样充满畏惧了。
大家都很平和,甚至……
还有点高兴?
“少爷,今个儿夫人特意叫人给您弄了马蹄糕,小的要不在这儿给您摆个桌子,再给您上两盘瓜子,您就一边吃一边看?”
小厮也是兴奋地直搓手。
水镜再不出现,他们那些猜后续的大概都要被憋出毛病了!
没见外头都已经有人在偷偷摸摸问,是不是那纪仙君到底还是被世家给拿下了?
不然的话,怎么
这么几日都没动静呢?
“……”
转眼间,吃的喝的都摆上了案头。
陆府大门一关,就完全不用避讳禁令,一群人在这院子里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
没一会儿,水镜里头也就开始动了
“别说话别说话,开始了!”
“……”
一群人眼巴巴地看着。
猴子终于又上了西天。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来。
那次,他把天宫闹得天翻地覆,独自一人对上十万天兵天将也没在怕的。
因为他从一开始便是桀骜不驯的模样,心气儿也傲,天要压在他头上,他便把天捅个窟窿出来,哪怕是天皇老子来抓他,他也不把对方放在眼里,只会哼哼一笑,扛着他的如意金箍棒,喊一声“就是你要来跟你孙爷爷较量?”,尾巴还翘得老高。
但这回,他不傲了,也低调了。
上头那帮老神仙说他这一路表现的不错,作为奖赏,封他个斗战胜佛当当。
他也认了,闷不吭声领了封赏。
这事儿要搁在从前,他当即就能再把天捅个窟窿出来,然后在佛祖的脚底下接着撒泡尿,大笑着说一句俺老孙才不稀罕你们这破名号。
但现在,他不想闹、也懒得闹了。
老猪在旁边看得稀奇,下去以后就忍不住拿胳膊肘捅了捅他,问他,以前的心气儿真就半点也没了?
猴子龇了龇牙,皮笑肉不笑,却不回答。
转头就躲到了云山雾缭的山头上,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两条腿在风里晃晃荡荡。
“……”
心气儿其实还在,只不过憋到了心里头。
前几日他回了趟花果山,但没露面,只是默默地听着他那帮猴子猴孙讨论他的事。
说他有通天本领,说他如何过五关斩六将。
又说到他现在成了佛!
说到最后,反而让他越听越是觉得索然无味……
世界如此之大,他却四处飘飘荡荡。
他不想回灵山做那劳什子的斗战胜佛,但现在大家看见他,都要拱一拱手喊声斗战胜佛。
只有以前认识的一些旧人,还悄悄地喊他一声:
大圣。
老猪现在回天庭继续干他那没意思的活去了,偶尔不忙的时候,也会下来找他喝两杯。
等喝到醉醺醺的时候,老猪就躺在那嘿嘿直笑,亮着他那圆乎乎的大肚皮:“猴子,你说奇怪不奇怪,怎么现在成了佛,你反倒开始流浪了?”
猴子不想搭理一个醉鬼,就叼着狗尾巴草,安静地望着远方。
然而老猪笑着笑着,突然又开始抹眼泪:“说句实话啊猴子,我以前真是烦死你了,死猴子,仗着自己有点本事,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
“但是怎么现在,我又特别想回去呢?”
“猴子,老实交代,是不是你什么时候给我下了迷-魂药?”
“……”
那天晚上,老猪嘟嘟囔囔说了很多话,就说以前,不提现在,猴子觉得好笑,因为第二天他走的时候眼睛肿着,更像个猪头了。
但吵闹的老猪来过一回之后,突然就让他这住处显得有些过分安静了。
猴子坐在山边,看着飘来飘去的云,莫名感觉到了一丝寂寥。
这段时间,他也总想起从前的往事。
老猪说的那些,也是他想回去的从前。
从前他只是一只无忧无虑的猴子,学会了通天本领,挥舞着一根棒子,生活自在又逍遥,但这条漫漫西行路走到终点,他却被套上了一层无形的枷锁。
他终于也明白了很多大道理 ,明白了什么叫做人性。
但为什么要跟一只猴子谈人性讲佛理?
可他还是学会了这些,并且,学会了什么叫做妥协……束缚他的那层无形枷锁,恰好是他以前最讨厌的规矩。
“……”
想着想着,猴子仰头灌下第不知道多少盅烈酒,一醉就是好几个日夜。
再醒来,他听到山下有人在呼救。
猴子当即一个筋斗翻下山,发现是一群山匪正在杀人灭口之后,瞬间握住了他那根如意金箍棒。
然而金箍棒刚一化出,半空中却骤然传来一声雷鸣
有人跟他说,斗战胜佛,这是人间之事,你不能管。
这是规矩。
“……”
猴子顿时双眼空空,望着脚下还在哭喊的凡人。
若是有人从旁路过,定然会说他此刻的模样瞧着可真像是庙里头供奉的那些满眼悲悯却诸事不做的神佛。
雷鸣再响。
这次喊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
那人说,大圣啊,快点回来吧……
“……”
这话听起来像是劝阻,却让猴子瞬间双眼一凛。
他突然双手握紧金箍棒,狠狠往下一劈,霎时间,天地变色,风云再起。
山匪的血哗啦一下,溅了满地。
底下的哭声好像是被吓没了。
而猴子抓着他的如意金箍棒,看着云层之上的诸天神佛,仰天大笑。
“什么狗屁斗战胜佛,什么狗屁规矩!”
“鬼老天,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你孙爷爷!”
“站在这的,可是齐天大圣孙悟空!”
“俺老孙可不管你们那些破规矩!”
“……”
狂风卷起漫天黄沙,猴子手持金箍棒,立于天地之间,忽然就觉得之前流逝的那些力量似乎一点一点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将他此前的那些寂寥与空虚全部踢了出去,让他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感觉!
恍然间,他好像回到了从前。
那个时候,他不懂人性,更不知什么叫佛理。
他嫉恶如仇,一棒横扫千军,杀得那些妖怪哭爹喊娘,一听说他来便要提前逃跑。
“……”
天兵天将再度来袭。
他巍然不动。
认识的、不认识的诸天神佛,全部站在云层之中,静静朝他看过来。
“猴子,你可是要反了天去?”
猴子不说话,只是咧嘴一笑,多年前的肆意神情再次出现在他脸上。
他再一次,握紧手中金箍。
“……”
“……”
“……”
“又没了?!”
今天的水镜出乎意料地短小,居然还不到一个时辰!陆景晗怅然若失地往后倒去,靠上椅背,半天都没缓过神来。
但他这次看完好不容易等来的份额,胸口却总觉得隐隐堵了些什么。
那种感觉,很难用言语来说明。
最贴切的应该是……就好像他胸口不知何时居然钻进了一只鸟儿,而现在,那只鸟儿不断在挣扎着,试图冲破他的胸膛,撞出来。
“这个结局,倒是意料之中,但仔细想想,又有些意料之外……”
说完这句自相矛盾的话,陆景晗闭了闭眼,莫名感觉自己有些疲惫。
太阳穴处鼓鼓涨涨的,丹田处也有一种很是怪异的感觉,热烘烘的,身体里更是像有一堆蚂蚁在不停游走一般,让他不舒服极了。
这个结局让他迫切地想要发泄!
可是,该如何发泄?
“……”
陆景晗脑袋乱极了,感觉自己好像是懂了什么,但另外一种本能却在不断压制着他的内心,让他不能懂。
前所未有的纷乱思绪堵在他胸口,憋得他浑身难受。
“啊啊啊!!”想着,陆景晗张开嘴,仰头看着蔚蓝的天空,无声呐喊。
大圣……大圣!!
给你至尊荣耀你却不要,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要的是什么?
不要斗战胜佛,要做齐天大圣!
这又是为何?
成佛……难道不好吗?
你当时分明接受了,可是之后,却又为何如此寂寥?
第36章
浑浑噩噩的陆景晗回了房间, 只觉得自己忽然间好像是被分成了两半,那两半又各自有自己的思想,不断在他脑内争吵。
“不论是杨二郎还是孙大圣, 不都是从一无所有跌跌撞撞地撑到了最后吗?如果我也能像他们一样……”
“真是异想天开!他们有天赋、有机会,但你什么都没有!千万年来的规矩如果光靠一个人的幻想就能被打破,那这天地早就应该不一样了!还能轮得到你在这里想?早早灭了这些想法吧!”
“可是,不试一试又怎么能知道……”
“试?你要拿什么去试?你有路子可走?你能找到愿意传授给你通天本事的师父?”
“但我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我靠自己不行吗?”
“靠自己?笑话, 你有什么本事?当初老师教你的那些本领, 你学会了多少?认清现实吧, 你没这个天赋, 也就不要总是幻想能成为书里的那些人物!”
“……”
脑海中的两个声音争论不休。
陆景晗忍不住哀嚎一声, 倒在床上, 面上满是痛苦与挣扎。
他有顾虑, 顾虑便是若真有一天,他去做了些大逆不道的事,他不怕死,死亦何惧?
可他还有家人, 他的手足兄弟……
若是他们被他所累, 后半生不得安宁,那他便是陆家的罪人!!
可……
就算是这么想了, 他仍旧是心中不甘。
天道不公,便杀上天去。
这是他这段日子以来, 一直盘旋在心内的想法。
也是他从杨二郎和孙大圣的故事里一点点积攒起来的勇气。
但他只敢在午夜梦回之时, 躲在被子里无声呐喊。
“……”
以前师父还在的时候, 就经常说他这人总是心中杂念过多, 瞻前顾后, 所以才会处处被白师兄压一头。若是他能改掉这优柔寡断的毛病,说不定他今日也能做出一番成绩。
就像是前几日。
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决定豁出去一把,一鼓作气冲去药王谷一探究竟,说不定还能碰上什么奇缘!
但师兄劝他、拦他,他那股劲儿就慢慢又泄了出去,重新变得萎靡不振起来。
“难道我真就这般无用……”
陆景晗想得头昏脑胀,甚至还有点犯恶心。
他慢慢又从床榻上爬了起来,摸着那本已经被自己翻阅过许多次的宝莲灯,无助地蹲在桌前,没一会儿,眼泪竟然就这么吧嗒吧嗒掉了出来,砸在地上。
“窝囊废!孬种!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你有什么资格做老师的学生?你为什么总是妄想着让别人来救你!别人又凭什么来救你?!”
“陆景晗,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你就不能狠下心来,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吗?!”
“……”
他蹲在那,一声接一声地骂自己,心情大起大落间,放在桌案上的书册骤然亮起了一层莹莹的幽光。
随后,那光幻化成了一条线,悄无声息地钻入陆景晗的体内,他却浑然不觉,只觉得胸口那层拥堵似乎更厉害了,堵得他满头是汗,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困难,恨不得立即找一方发泄口将它发泄出去!
“我是要死了么?”
半跪在地,陆景晗胸口闷得厉害,整个人也越来越急躁,忍不住一手紧紧抓住衣襟,另一只手握成拳,狠狠在桌子上一捶!
“砰”
结实的木桌轰然倒塌。
陆景晗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拳头,头一次发现自己居然会有
这么大的力气。
“这、这怎么可能?!”
“……”
但他惊骇过后又发现,堵在胸口的那股气好像泄出去了不少!
“难道说……”他一咬牙,又是一拳打出。
几下之后,整个屋子里的家具都被他给毁的差不多了,连带着门也摇摇欲坠。
外头听到动静的下人急慌慌地跑过来。
陆景晗却是兴奋地仰着头,感觉体内多了一股暖烘烘的气,让他格外有精神,也格外舒适!
“这难道就是师兄之前说的那种感觉?!难道我也和师兄一样……”
他双眼放光。
“快!给我备马!我要去趟将军府!”-
与此同时。
云台,郎氏家宅。
“孟兄,那猴子的结局总算是出来了,来来来,这是我刚拿到的影玉,是我专门整理的大合集,特意过来陪你一同再看上一遍!”
“……”
天已经黑了,一位衣着格外风雅的青年兴冲冲地拽着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非要把他按到桌前,然后就用灵力启动了面前的影玉:“这故事可有意思了,主角竟然是一只猴子!而且我跟你说,这猴子的性格我也特别喜欢,若是有幸能与他在这九岳大陆见上一面,到那时,我一定要跟他交个朋友!”
他在那自顾自的兴奋着,但玄衣男子却对他说的那些故事半点兴趣也没有,沉着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郎兄,你大老远的叫我来这儿,就是为了让我陪你看场故事?”
“看看故事、喝喝小酒、陶冶一下情操,这不挺好的吗?若人人都像你似的,整天除了修炼、还是修炼,对什么事儿都不闻不问的,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
青年名唤朗月明,是郎氏家主郎幸潼的庶子,也是个金丹修士,金丹了好多年可是却再没有往上突破的金丹修士。
他虽是郎家人,行事作风却和郎家人正好相反。
像他们这种世家子弟,对水镜和水镜中故事的态度自然是相当排斥,他却总是悄悄叫人跑去附近有水镜的地方拿着影玉给自己录下来,偷摸在屋里看,看完了,还要随时点评一下故事人物的表现,每天追得格外起劲。
前不久,水镜消失了小半个月,可真把他给急坏了,又不敢表现出来,只能自己躲起来生闷气,还琢磨着要不然带几个人去药王谷闯一闯,把那个大逆不道的纪姓修士抓出来问问,猴子之后到底怎么样了?
幸好啊幸好,在他真的付出行动之前,水镜终于又出现了……
他痛痛快快看完了结局,只觉得意犹未尽。
正好,他又听说自己的好友厉向辰终于是结束闭关了!
他就假装自己病的快死了,把人给先骗过来,然后,打算拉着厉向辰一起再看一遍。
这样,也有人能在旁边跟他讨论剧情了!
然而他高兴,厉向辰却一肚子气。
刚一结束闭关,就收到了好友如今命悬一线的千里传音,他急匆匆地赶过来,却看到本该“奄奄一息”的好友仍旧一副活蹦乱跳的样子,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又被骗了。
而且对方骗他的原因,竟然只是为了旁边能有个一块儿看那什么猴戏的人?!
厉向辰格外恼火,话也不想多说。
对他口中那猴戏更是没半点兴趣。
“既然你没事,那我便走了。”
说着,厉向辰直接起身,看也不看影玉一眼。
朗月明顿时急了,试图拉他衣袖:“别啊,我跟你说,这个真的特别好玩,你听没听说过天上居然还……这里头还有一堆修炼秘法!”
见拦不住他 ,朗月明脑子转得飞快,最后那一声喊几乎快要变了调。
也正是因为这一句,厉向辰的脚步一顿。
“什么修炼秘法?”
“我一时半会儿给你解释不清,反正你坐下来看两眼就知道了,这次绝对不是骗你的,那猴子去斜月三星洞拜师以后,里头出现了不少功法招式,全都是你没听过没见过的,你赶紧过来坐,说不定看完了还能有所感悟什么的……”
朗月明这话说得心虚,但为了能成功把人给拦下来,他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
一个人看实在太寂寞了,他的倾诉欲已然到达了顶峰,非得有个人陪他一起讨论才行!
不然,他会被憋死的!
“……”
不过好在厉向辰也真的犹豫了:“是么?”
回头再看看那影玉,画面都已经亮了起来,上头出现的东西也着实有几分古怪。
“当然啦!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朗月明说着,还眨了眨眼。
厉向辰:“……”
他重新坐了回去,但心里对这猴戏仍旧没什么期待,只是被那秘法所吸引,反正,这几天他确实没别的事情,看一小会儿也没关系,若是朗月明又骗他,待会儿就直接把人按住打一顿再走也行。
这么想着,影玉里的画面已经开始动起来了。
厉向辰给自己倒了杯酒,慢慢地品着。
画面就从石头里蹦出来了个猴子开始……
“齐天大圣?”
“齐天大圣就是这猴子的名号,厉害吧,没见过过敢说自己跟天一样高的狂人吧?我跟你说,别看他现在还是个猴子,但很快他就会……”
按捺不住剧透心情的朗月明一看这熟悉的画面就开始嘚吧嘚个不停。
直到厉向辰冷冷横他一眼,他才收敛。
“行行行,你自己看,我不说了。”
“……”
耳旁终于安静下去,而这影玉是朗月明把之前水镜里的内容做了一个整合,拼在一起的,所以是从头到尾完完整整,可以一口气看完,也不需要再等。
看到进入三星洞的部分,猴子在水镜中认真上课,厉向辰原本漫不经心的眼神开始慢慢变得专注,心里也不免涌上了几分惊讶。
筋斗云、七十二变、大品天仙决……
这故事里的每个招数居然都不是随便起的名字,猴子出招的时候便能显出那些术法的精妙之处。
凡人看的是打斗的热闹,还有猴子不屈的精神,厉向辰看的却是术法中隐隐约约透露出的天道规则,还有那天宫之上的众神,居然也是各有各的道!
“怎么样,好看吧?”朗月明忍了好久,又忍不住了,悄悄在旁边冲他眨眼笑。
厉向辰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刚刚竟然是看的呆住,整个人完全陷进去了。
当时,便尴尬地咳了一声:“一般吧。”
“哼。”
“……”
但厉向辰嘴里说着一般,目光却已然舍不得离开影玉上的画面了。
招法精妙,故事也是一环扣一环。
他一会儿为猴子的张狂抚掌大笑,一会儿又被诸天神佛给气得脸色阴沉。
修士对于休息一事要求并不高。
金丹之下的炼气、筑基每天还是最少得休息两三个时辰,但突破金丹之后,动辄熬它个几天几夜,也是常态,身体更不会感觉有什么不适,属于是肉-身已被炼化,寿命多数也都是延长到了四五百年,和凡人之体已经有了天差地别。
所以厉向辰这一看,就是一天一夜,越看越兴奋,那些斗法的场景在他脑海中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一直到最后最终话,猴子居然弃了成佛的荣
耀,再次反下天来。
烈风卷起他的衣摆,他立于天地之间,手持金箍棒,一双眼睛熠熠闪光!
“就该如此!真不愧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妙!”
厉向辰激动地当场拍碎了一张桌子。
然后,就看到了朗月明在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是说一般吗?”
厉向辰:“………”
拍桌子的那只手略带尴尬地默默收了回来。
厉向辰张了张嘴,想挽回一些颜面。
可是刚才那些令他无比激动且心驰神往的画面,还是不停在他脑内回荡,而且,他隐隐感觉自己看完以后,好像又要突破了!
于是沉默片刻后,厉向辰下了个决定,很是严肃地一把抓住了朗月明的手:“兄弟,帮我个忙,帮我把这个叫纪秋檀的人找出来,我一定要见他!”
“可以啊,我正好知道他在哪,就看你敢不敢去,他身边可是有几个凶神呢。”
朗月明一脸意味深长的笑容道,“实不相瞒,其实我也想去见见他,交个朋友,顺便再打探一下他的下个故事有没有想好要写什么。”
“……凶神?”厉向辰无视了他后头那句话,只对前头那部分感兴趣。
朗月明便又哼了一声,一脸“快来问我啊”的表情:“你整天只知道修炼,还不知道这个人有多厉害吧,你求求我,我就跟你说。”
厉向辰眼皮一跳,转眼间,拳头便已经咯咯地握了起来:“那要不要让我求求你不要被我打死?”
朗月明笑容一僵-
两天后。
转眼竟然已是十月初五。
立冬了。
早上出门的时候下了雪。
九岳大陆的天气变得很快,前几天还是秋高气爽、艳阳高照,结果,今天就突然开始下雪,纪秋檀裹着一件厚厚的白色狐衾,和身边目前战力值最高的寰斐进了云台。
毛茸茸的狐衾遮住了他小半张脸,留在外头的只有高挺的鼻梁和一双乌灵灵的眼睛。
时不时会有人往他这边看一眼,眼神中带着打量,在他脸上划过,但他走得快,没一会儿就拐进了一条巷子里,看不到人了。
“……”
重回云台的第一件事,纪秋檀并没有先去奇珍楼,而是想过来找一个人。
按照书里的说法,那人应该住在城东,开了个小小的铺子。
铺子前头有个灵器阁,是蓝色的旗帜,挂在屋顶左侧。
纪秋檀脚步飞快,七拐八绕地穿街过巷,约莫两刻钟后,终于是看到了那个醒目的标志。
今个儿他专程来找的人,是在原文第十章 之后出现的一个只露过两次面的配角。
对方是个画师,名叫向瑾,一手精妙绝伦的技术堪称一绝,但修为却实在是高不到哪里去,仅仅只是个筑基。
在文里,向瑾是被合欢宗老祖的一个弟子带到合欢宗去的,目的是为了让他给老祖画几幅画。
画的主角自然是师琅玉。
画的内容,自然就是美人受虐图。
再说简略一点,就是春-宫-图。
然后等画完,老祖便直接把他眼珠子抠了,下手格外狠辣。
“叩叩叩”
纪秋檀走进那间狭小阴暗的店铺,轻轻叩响敞开的大门:“店家在吗?”
“谁啊?”
这个铺子里头弥漫着一股尘烟的气味,有些不太好闻,而且看着像是很久没人打扫过了。
周围的书架也是乱糟糟的,上头丢着乱七八糟的小册子。
寰斐好奇拿了一本来看,刚一翻开,就是几个人赤-条-条地抱在一起的画面,人物勾勒真是栩栩如生 ,就好像真的能动一样。
“到底谁啊……”
脚步声传来,有人掀开通往后院入口的帘子,无精打采地走了出来。
他模样还算年轻,但脸上冒了一层胡茬,一双眼睛也是耷拉着,好像睁不开似的,身上衣服更是皱巴巴的,跟腌咸菜似的,头发乱糟糟,不知道几天没打理自己了,一副邋邋遢遢的模样。
第37章
寰斐一看到他这模样, 顿时就嫌弃地皱了皱眉头,张嘴想说些什么。
但纪秋檀抢先一步开口道:“向瑾是吧?”
“呦, 特意打听过?”
向瑾也不是头一次这种过来只为直接找他本人的情况了, 当下便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也没了推荐店内其他画册的心思,“我是, 你找我什么事儿。”
“找你, 谈一笔生意。”纪秋檀脸上笑容加深许多,一个弹指, 身后敞开的店门就砰一声关了, 震起一片灰蒙蒙的细尘。
“……”
关于这个向瑾,纪秋檀还真不是一早就盯上他了, 只不过是前段时间印书册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了个主意, 所以,这才突然想到了附近好像就有个可用的人才。
“向兄这生活,还挺朴素。”朴素是含蓄的说法, 真正讲来,应该是过分拮据才对。
向瑾在辗转来到云台之前,也是曾经风光过的, 不过具体情况,书里没有讲的那么详细,毕竟,他只是一个简单露过两次面的小配角而已。
纪秋檀只知道他以前可能是做过什么错事,所以被大家族给撵了出来, 后来就一直躲在云台, 靠着卖点避火图换灵石维持生活
因为他画功好, 所以哪怕他用的墨汁、纸张等物实在是不怎么样, 甚至可以说属于下乘了,但销量一直都还挺好。
不过,他心中定然还是不甘心的。
昔日英才,如今沦落到这般境地。
很少有人能做到心态一如既往平静的。
就看向瑾这个邋邋遢遢的模样,能叫人在其中品出几分自暴自弃的意味。
但有这种想法还挺好的,起码说明他心中是有怨气的。
有怨气,就容易被说动。
“向兄能力超凡,却一直待在这种小地方,靠着做这些不入流的小生意过日子,实在是有些屈才了,我也是为向兄精妙绝伦的画功而来……”纪秋檀说着,不动声色从空间里摸出来了两本书,而后,又轻轻往桌案上放了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
他这次来,目的非常明确,就是打算把先前的那些故事做个漫画版,到时候就和实体书一起推广。
毕竟,书籍的留存时间更长。
但如果全部都是文字版的话,无疑会提高重温阅读的门槛。
不是所有人都识字。
漫画版的字少,也方便他们理解……
这样一来,等到时候的推广计划全面启动之后,这些带有微量灵气的书籍、画册就会迅速在九岳大陆流传开来。
到时候,说不定有仙缘的人就会越来越多,有天赋的人拿到了这些书籍、画册,或许会被某一点戳中突然顿悟,往后,和世家抗衡的力量自然也就会越来越强,而不单单只是依靠召唤人物的帮助。
授人与鱼,不如授人与渔。
他们总要学会自己站起来的。
或许从前,他们没有这个机会。
但如今,机会唾手可得,就看他们自己能不能把握得住了。
“……漫画?”对面,向瑾尽管理解了纪秋檀的意思,但他明显对这个词还带有困惑。
不就是找他来画个带剧情的避火图吗,还特意给起了别的名字,真有意思。
人的癖好千奇百怪,向瑾以前也接过类似的活,拿了几千灵石就为了让他画一本多人的、人和妖的、还有什么兽形的、让他加字写些人物关系很复杂的称谓的……
这种人不在少数,且都是偷偷摸摸来的。
看来这人也跟之前那些人没什么区别。
向瑾想着,一瞬间又没了精神,无精打采地扫了一眼旁边的盒子,甚至,连打开看眼里头是什么东西的精神都没了 :“说吧,你想要什么样的内容。”
“我想让你把这本书里的内容变成画册。”纪秋檀笑眯眯地把手里那本宝莲灯给推了过去,底下还垫着另外一本漫画书。
“我要的画册和你之前画的那些全然不同,下头那本画册,便是给你参考的。”
“……”
向瑾满脸疑惑地拿过那两本书,先看了放在上头的那一半。
匆匆扫了几页之后,他脸色一变:“不行,这个我不接。”这故事他还能看不出来是出自哪里吗?所以不能接,接了怕不是要出事!
纪秋檀却仍旧不急不缓:“别着急拒绝,向兄还没看报酬呢。”
向瑾不耐烦地抓了抓头:“你走吧,给多少我都不接,要是让郎家的人知道我居然为你画这个,肯定要过来找麻烦的!”
“真的不接吗?连华露丸都不要?”
“什……”
看着眼前那个突然“咔哒”一下子打开的盒子,里头还装着一粒暗光流转的药丸,向瑾突然就卡了壳。
华露丸!
那可是华露丸啊!
十万灵石一颗的华露丸!!
最关键的是,它能治疗破碎的丹田!!!
“……”
向瑾手都抖了,真恨不得一把抢过面前那个木盒子,对方给出的价格着实是太过诱-人,他突然之间就一点也不想拒绝了,而且还想立马就答应下来。
但是,这一招,也让他确认了面前这个年轻男修的身份
这么昂贵的华露丸,现在已经是有市无价了,十万一颗的价格都是五年前的事儿了,如今还存着华露丸的地方一是花蕊娘子的暖玉阁,二就是药王谷。
眼前这年轻人让他把这大逆不道的宝莲灯整理出一个画册,手里还有华露丸。
想也知道,这绝对是那个姓纪的没跑了!!
“你、你、你……”向瑾磕磕绊绊你了半天,才终于是把一句话给顺下来,“你跟我说老实话,你到底是想做什么?”他觉得这个姓纪的说不定是在搞什么阴谋,他在这里,清清白白,可不能为了一个华露丸就稀里糊涂地被人当靶子使了!
但向瑾真的是想多了,纪秋檀找他只是因为他在这方面天赋异禀而已。
但凡纪秋檀自己会画这玩意儿,也不至于把事情搞得这么麻烦:“就只是一个画册而已,当然,如果这本画册出来后成果让我很满意,之后说不定还有继续合作的机会。”
说着,他居然可恶地端着那个木盒子,在向瑾眼前晃了晃!
“……答应的话,这个现在就能交给你。”
“那、那你们不能告诉别人画册是我给你们画的。”
“行,可以。”
“嗷!”
向瑾到底还是忍不住了。
刚一看到他点头,两只手就已经“冲”了出去,夺过了那个木盒子。
这枚华露丸!往后就是我的了!
“……”
忙不迭把盒子揣进怀里,向瑾美滋滋地翻开了手边那本说是要给他拿来做参考的“漫画书”,结果目光扫过第一页,他眼神顿时又变了。
如此精美的画面,如此手感的纸张……
天,这从未见过的绘画方式!
向瑾看了几页,就被手头这本书给完全吸引了,恨不得赶紧把纪秋檀二人撵出去,好给他留个舒舒服服往下看的空间:“画册你们最迟什么时候要?”
“年前。”算算差不多还有快三个月的时间。
“好,那你们走吧,这本书我先琢磨琢磨。”向瑾急着溜回了后院-
把这档子事儿搞定之后,纪秋檀又用同样的办法,连着搞定了好
几个书局,最后才慢悠悠地去了奇珍楼:“血玉还有吗?”
“有有有,正巧还剩最后两块。”
“那都给我包了吧。”
“得嘞!”
“……”
就这么一天下来,买的东西不少,跑的地方也更是不少,没一会儿,天终于黑了,但街巷里铺满了厚实的雪,月亮遮遮掩掩地躲在云层里,只露出半个身子,却因为有雪,便将这四周的天也弄得黑不下去了。
纪秋檀人在客栈,敞着窗户,外头冷风呼呼地吹,但他也不觉得冷,只是倚在窗边,慢悠悠地给自己斟了一杯回客栈之前特意买的梨花白,然后冲着月亮举了举杯
酒是黄酒,喝起来甜丝丝的,但后劲却极大,还容易叫人浑身发热。
他只浅浅喝了三四杯,脸颊就开始变得热烘烘,脑袋里也冒出了“不然解开衣带凉快凉快?”的想法。
想着想着,他人就突然消失在窗边,下一秒,扑腾一下,差点在图书馆门口被绊倒。
“好家伙,这酒劲儿……怎么上得这么快!”膝盖磕了一下,纪秋檀禁不住撇嘴,一边揉着一边往上走,“师琅玉,你歇下了吗?”
“没……有……”
屋内传来东西掉落的声音,听得原本还乐呵呵的纪秋檀心里一惊,生怕是对方磕着碰着了,赶紧加快脚步往里跑。
结果冲进去的时候,他看见师琅玉弯着腰在地上摸索着,手指刚刚摸到一本书的边缘。
“我来吧!”他当即快步上前,帮着对方把那本不小心被碰掉的书给捡了起来。
“……”
一股沁香骤然飘入师琅玉的鼻腔,他不动声色地朝着身侧瞥了一眼:“你……喝酒了?”
“是喝了点。”纪秋檀看他没事,便又恢复了笑眯眯的模样,特别是今天喝了点酒后,眼里也是水灵灵的,像是蒙着一层雾,“我听你这嗓子说起话来比上次清楚了许多,怎么样,现在还会不会痛?”
“还好。”其实是会痛的,就好像喉咙里卡了个刀片一样,一开口说话,喉咙被震动就会开始涌上一阵阵痛。
但师琅玉并不想让他再为这点小事操心记挂,索性还能忍,便当这事儿不存在。
“那就好,对了,今天外面下雪了。”纪秋檀坐在旁边,睁着一双带着水雾的眼睛去看他,只觉得真是犹如雾里看花一般,眼前这人突然就多了一层朦胧的美,“今年的第一场雪,下的好大,我一个人看着也挺没意思,你想一块儿去外面透口气吗?”
“……”
前段时间还千防万防,有意拦着不想让他惦记外头的世界。
怎么今天突然改了主意?
师琅玉隐隐觉得这事儿有些怪,嘴里却是嗯了一声,应了句好。
而后,他就被抓住了手。
“别怕啊,我带着你呢,不会让你摔倒。”
“……”
前方那人轮廓永远都带着一种仿佛光照一般的温暖氛围,师琅玉被他拉着往外走,又听着他那“别怕”两个字,没忍住唇角往上一翘。
这辈子,也就眼前这人会对他这么讲话了。
说什么别怕……
语气跟哄小孩儿似的,听得人好笑。
“嘁。”
正走着,脑袋里突然传来一声冷笑。
最近总是时不时跳出来说些难听话来刺他的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给点小恩小惠就被感动了?明明是他非要把你拘在这里,这会儿倒成了你得感谢他才行,是不是很可笑?”
“……”
他的话语中总是带着丝毫不遮掩的挑拨感觉,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灾乐祸。
师琅玉听得心中
厌烦,方才翘起的唇角到底还是平了下去,眉头也不由得紧了紧。
嘎吱。
脚下踩的地板突然不一样了。
纪秋檀转过头,拉着他到了窗户旁边坐下,给他身上披了厚厚的狐衾,还要特意调整一下窗户的朝向,省得让风吹得他着凉。
“你看,外头这会儿已经变成小雪了,不知道后半夜的时候能不能停,现在地上积雪都已经到小腿肚那里了……”
修士们住的客栈,每一间都放的有隔音阵法,所以哪怕纪秋檀在这里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也不用担心其他房间的人会听到。
师琅玉把手伸出窗外,感觉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落在了掌心。
一片洁白晶莹的雪花在他手掌中静静躺着。
头顶,还有半边月亮。
“真漂亮。”纪秋檀忍不住赞叹了一声,也不知道夸的是人,还是月下的雪景。
他也试着伸手去抓雪花。
然而那小玩意儿刚落到他掌心、都还没来得及叫人看清楚,就迅速融化了。
“什么嘛……”
几次过后,纪秋檀不高兴地放弃了这项活动,转头又斟了杯酒:“你要试着来一杯吗?”
“……”
躲在空间里,人可以一直不吃不喝,也饿不死。
但是纪秋檀是绝对做不到的,就算他不饿,碰到了好吃的也总是要尝两口。
所以,可以干脆刨除食欲的师琅玉比他更像修士,还是那种格外洁身自好,说不碰什么、真就能一辈子都不碰什么的“忍者”。
不过他这样,有时候,就让纪秋檀很想逗逗他。
这么想着,便突然往前凑了凑,故意凑到他身旁,手在他鼻端故意扇了扇风:“尝一口嘛,你闻闻这个味道,香的要命!其实我不介意喂你喝……”
一股热气骤然逼近,师琅玉微微张大双眼,在朦胧中对上了一双水灵灵的眼睛。
他已经不再是最开始那个疑神疑鬼、总要把人心思往最坏处猜的状态了,在这片虚无天地里待着的这段日子,反而成了他这一生中最让人感到放松的时刻。于是他努力看着眼前那张模糊的面孔,试图把它和记忆中的模样给对上,而后,哑着嗓子道:“好。”
“……”
纪秋檀没料到他这次居然这么好说话,心里原本以为他是不会应的。
而他抿了抿唇,不再多言,也是因为说完话之后,他喉头便骤然涌上一股腥味,怕多说几个字就会被对方发现自己的不适,便借着那片朦胧的光,把在他眼前晃悠的酒杯接了过来。
“呃……你真喝啊?”
“……”
这酒是温的,入口便带着香甜的气味,进入喉管以后,被它所触及到的地方慢慢开始变得火热一片。
师琅玉从前喝过很多酒,比这更烈的也有,不过那些仿佛都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第38章
每次喝酒, 喝的也不一定是酒,而是筹谋。
如此一来, 倒是衬得现如今这一刻格外珍贵。
人不用琢磨太多事, 入喉的酒也变得如此单纯,它只是酒,再无第二种用意。
“……”
师琅玉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垂下眼眸, 刚想说些什么,但忽然感觉肩头一阵密密麻麻的刺痛袭来,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有人抓了一把绣花针扎进了他的皮肉里一样, 冷汗瞬间在鬓边出现,他喉头一紧。
“你……”
修长白净的手指紧紧握住酒杯, 师琅玉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的肩头曾经被人打下印记, 那印记是和他的魂魄紧紧相连,但之前他一直感觉不到那种痛楚,并且合欢宗老祖也并未再出现过, 他便以为是眼前这人用了其他的办法,把那道印记给消除了。
可现在……
他的肩头突然又开始胀痛。
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光线昏暗迷离的卧房内, 而不远处的帷帐中有个很眼熟的身影。
对方此时靠卧在床榻之上,身旁几个赤-裸的美人正在给他剥荔枝,难以言明的暧-昧气息在整个卧房内游荡。
下一秒,那人慢悠悠地伸手挑起了床帐,一双形状优美的桃花眼直直地朝他这边看过来, 眼底带着令人脊背发寒的浓重阴霾。
“原来你竟是跑到那里去了……”
“可叫我好找。”
“……”
咣当。
手中的瓷杯掉在地上, 瞬间碎了一地。
师琅玉面上的松弛瞬间被惊惧所替代。
有多久没再看到过这张脸了?
他感觉自己就如同是被浸泡在温水中的青蛙一般, 忘记了外界的危险, 等到水温骤然滚起来他才发现,要命的危险已经近在眼前。
按他原本的性子,他不该如此,是他这段时间太懈怠了,连本该拥有的警惕心也慢慢在眼前这人的温柔攻势下,忘了个干净……
“谢云生!”
他脸色惨白,一把抓住了纪秋檀的手腕,难得如此失态:“你快走!离开这里,他马上便要来了!”
“……”
还未完全恢复的嗓音格外沙哑,就如同啼血的杜鹃一般,他说得着急,声带再次被拉扯,浓重的血腥味冲上喉头,痛楚不断在喉咙里拉扯着,弄得他一阵恶心。
但意料之外的是,对面脸颊上一片醉意的纪秋檀听了他这话,却半点也不慌张。
他只是笑了笑,而后,慢吞吞地将师琅玉冰凉的手重新按了下去。
“你看,雪还没停,但月亮变得好大。”
纪秋檀嘴里说着毫不相干的话语,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这才歪了歪头:“你信我吗?”
“……你故意的?”
师琅玉睫毛轻颤,只觉得心脏跳的飞快。
他都说不出到底是为什么,刚才意识到合欢宗老祖竟是还没有放弃的一瞬间,自己第一反应竟然是让身旁这人快点离开。
而纪秋檀嗯了一声,默认了他刚才问的那句话,却并不把话说明白,只说:“还有时间,我们……再看会儿雪吧。”
说着,纪秋檀伸出手,从袖中摸出来了一个装着丹药的盒子,把药送到了他不自觉发颤的唇边:“别怕,有我在呢,你先吃颗药润润嗓子。”
“……”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出“别怕”这两个字了。
暖烘烘的手指捏着一颗黑色药丸,抵在了师琅玉唇边,发苦的药味和他指尖的清香混在一起,忽然就有一种让人头晕的奇异感觉。
他睁大双眼,直直地盯着对面的人看,耳旁时不时传
来一句带着讥讽的话语。
“还看不明白吗?他在利用你。”
“你居然信了他的鬼话?”
“他确实有可能不图和你睡觉,但是图你的其他,你真的信他会无缘无故地帮你这一把?”
“师琅玉啊师琅玉,这个世界的你怎么会是个蠢货?简直太让我失望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你已经被他给控制了,现在过去杀了他,你还有逃跑的机会,再晚一会儿,可就来不及了……”
“……”
那个自称“心魔”的家伙不停地挑拨。
而对面的青年还在等他回应。
师琅玉闭了闭眼,到底还是张了嘴,将那药丸给含到了嘴里。
“唔……”
温热的指尖不经意间在他唇上划过,引得他心头不禁一阵悸动,对方却浑然不觉,笑嘻嘻地收了手,又过来摸了摸他颈侧的伤:“我就说之前那个除疤的药膏那么辣,药劲肯定也大,果然你看,脖子上的这条疤居然都快看不见了!”
“……”
师琅玉被他摸得喉头发紧,只能将那药丸含在口中,品尝着其中的苦涩味道,慢慢垂下了眼眸。
“蠢货。”脑中的声音这下变成了阵阵冷笑,开口一如往常,态度恶劣,“你就是个什么也做不成的废物!”
师琅玉听着他的声音,不由得厌烦地皱了皱眉,吞下了那颗苦涩的药丸,喉中的刺痛感果然减弱了不少,连带着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也被压了下去。
同时,猜测着对面青年的动机。
“你是想引他过来,杀了他?”
“……”
这句话,说得很小声,再加上师琅玉的喉咙本来就还没有恢复完全,所以纪秋檀压根没听清他问的是什么。
而师琅玉问完之后,目光不自觉便是一闪,抿紧双唇,表情有那么一瞬间被暗色完全遮盖。
他并不会自作多情地觉得对方做这件事是为了替自己出口恶气,他只是在想,谢云生是否和合欢宗老祖有什么旧日恩怨?所以,他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
他兀自想着,想得自己原本就冷的手脚更是冰凉。
早些日子,他还未曾脱离那处如同魔窟一般的地方时,他每天都在想着,要如何才能解脱。
合欢宗老祖是个很奇怪的人。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其实他心里也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他整个心都是冷的,如同死了一般,不论对方说什么他都不回应。
可当他忍无可忍睁开眼,用冰冷的眼神看过去的时候,方才还满口粗鄙之语的合欢宗老祖却不知为何,在他的注视下,竟然是慢慢退却了,收回了放在他腰上的那只手。
“你又要说我不配……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总是这样……但你凭什么看不起我?!”
那人就好像是魔障了一般,满身酒味,嘴里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过后,神情却更加凶恶。
听得多了,他渐渐也能明白,自己八成是被当成了某个人的替代品,还是合欢宗老祖这样一个高阶修士见了都要自惭形秽的人的替代品。
所以他曾经很认真地思考过,要如何抓住这一点,找机会钻空子。
尽管满身污浊,但他还是想要活下去。
他还有事没有完成,他不能死。
然而那人折磨人的花样实在是太多,他成日浑浑噩噩,逐渐也丧失了想要活下去的希望。
偏偏就在这时,有人伸手,将他拉出了泥潭……
最初的惊惧过后,他意识到自己并非又掉入了另一方魔窟,求生的欲-望再次出现在他心里。
他有时常做梦,梦里有一双很是温暖的手,用力托住他下
坠的身子,冲他笑,问他今天过得好不好。
他也是第一次被拥进这样一个干净的怀抱。
不掺杂任何欲-望,就只是单纯地想过来和他抱一抱,轻声细语地安慰他,跟他说别怕,我在呢。
对方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是一种阳光的味道。
他每次被那个人抱住,心脏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动的速度。
谢云生、谢云生……
这三个字在他口中咀嚼过了千万遍,如同一颗甜美的糖,在他舌尖不停滚动、缠绕,每个字都能在他心中绕出一道道缠-绵的软线,将他那颗心紧紧束缚。
如今,糖化了,里头掺杂着的慢性毒-药流了出来,他满嘴苦涩,只能庆幸自己果然还是有利用价值的,所以才幸运地被对方选中,带在身边。
“你……能不能……”
师琅玉再次睁开眼,艰难地开了口。
他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印记将合欢宗老祖引过来之后,对方会做什么。
做成了以后,还会不会继续留他在身边。
他习惯性会把事情往最糟糕的那面去想。
所以,如果他没有了利用价值,对方说不定也就不再需要每天这样辛苦地陪在他身旁,不会再和他每天都相见,满足他心中隐隐的期盼……
“……”
想到这,师琅玉只觉心口发堵。
他艰难地开口,努力克制住自己的表情,双手向着对方探了过去。
“你能不能……”
“嗯?”
纪秋檀醉眼朦胧地转过头看着他,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手就已经习惯性地率先伸了过去,将他那双冰冷的手掌握住:“你要找什么?我去拿。”
但师琅玉只是勾了勾唇角,素来平静的脸上出现了一抹很是奇异的笑容。
他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人干净的轮廓,努力在脑中一点点地把对方的模样给拼凑完全
那双眼睛,应当是格外明亮的,总是闪着比太阳还要炽热的亮光,一切黑暗在他眼中都将无所遁形。
“……”
这个人,有这世间最好的心肠。
他并不认为对方之前的态度是虚情假意,反而很真切,这种才更是难能可贵。
可越是这样想,他心里反而越发苦涩。
其实,脑海中的那个声音说得一半都是实话。
他的从前,不值一提。
不论往后会有怎样的际遇,但现在,他只是一个无用的凡人。
所以,就算心里有任何想法,也只能忍住。
“……”
飞快思量过后,师琅玉攥紧了那双温热的手,垂落的眼眸遮盖住了眼底的隐忍和克制,极力收紧的喉咙绷到他下颌线都比以往要锋利许多。
片刻后,他很是艰难地请求道:“能不能……让我再……抱一下你?”
“……”
只是抱一下。
不会污了对方的衣裳。
第39章
纪秋檀没想到师琅玉会突然提出这样一个要求, 听到的时候还忍不住有些诧异,愣了一下,才伸手把对方给抱进怀里:“你是不是想家了?”
师琅玉其实站直的时候, 比他稍微高一些, 但因为对方平时很少站在他身边, 一边都是坐着,或者靠着, 所以他对这方面倒也没什么概念,只是把对方的脑袋给按到了颈窝处,伸出手, 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师琅玉的后背,掌心在他背上轻抚几下。
“……嗯。”师琅玉闭着眼,埋在他颈窝处, 闻着淡淡的香味, 认了“想家”这个借口。
他自小便被教导, 要学会独立生活。
那个曾被他在心里偷偷喊做“父亲”的男人只在他身旁陪了他两年, 过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再见到对方, 已经是五年后了。
那个男人被凌迟处死,尸体足足在城外挂了半个月, 直到腐烂发臭,甚至露出累累白骨, 才被取下来丢到了乱葬岗。
那个男人是皇帝身边的人。
而他是被从小培养的死士。
他从踏入那片满是血腥的地方时,就注定了这条命不再属于自己。
他被皇帝分给太子, 做对方的影子。
他的职责便是替对方挡住所有危机。
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日日守在太子身边, 替对方出生入死。
可惜, 太子的性格实在是太过温和。
他十六岁那年,二十多岁的太子因“逼宫谋反”被废,后来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诏狱中。
他便又被收回了老皇帝身边。
又是几年过去,朝中势力已然变得格外混乱,老皇帝拖着奄奄一息的病体,把时年六岁的九皇子姚铭羽交到了他的手里,交代他,定要护其周全。
那时,他差几个月就要满二十……
如今,已经过去了十年,当初那个遇事只会哭鼻子的九皇子到底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
而他,哪里有家,又怎会想家?
可他还是应下了对方的这句话。
“……”
师琅玉伸出双臂,拢住对面青年的腰,他的腰并不算细,正常成年男子的形态,但皮肉紧致,平日里穿的那些宽松衣裳显现不出来他腰背的曲线,得用胳膊环住了才能感受到那种美妙。
他居然还有腰窝,师琅玉环住他腰的时候,手便轻轻贴在那里,很明显的一处凹陷,再往下,线条便开始微微上翘了……
感受到这一点,师琅玉本就收紧的下颌线不由得再次绷紧,藏在暗处的脸上满是隐忍神态,甚至,修长白皙的颈侧都隐约有凸起的青筋浮现。
这一刻,他只觉得自己满心污浊。
对方大大方方冲他敞开了怀抱,不带任何欲-望地给了他一个温暖的拥抱。
然而,他却在这一抱中,有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我也想家了。”纪秋檀浑然不知怀中人此刻的想法,只是拿手拍拍对方后背,怅然道,“其实,今天是我外公的生……寿辰。”
闻言,师琅玉环着他的手臂突然一紧。
但纪秋檀自己却笑:“我小时候,每次不高兴了,外公就会过来抱着我,咿咿呀呀地给我唱一些很老土的歌,其实,按照时间来算的话,今年应该是他老人家的八十大寿了。”
“那……”师琅玉微微睁眼,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劲,但他此时心情一团乱麻,也没来得及细想,便用上了自己这辈子最柔和的语气,问道,“那你过段时间,要回去给他补一次寿宴吗?”
“不用。”纪秋檀默默深吸一口气,笑道,“他老人家已经走了四五年了。”
他外公外婆两口子生孩子比较晚,因为两口子
那时候工作忙,两个人都是公职人员,一个医生,一个警-察,于是等他母亲出生的时候,两口子已然三十多岁,外婆都能算高龄产妇了。
再等他出生,外公都已经五十九,快要退休了。
纪秋檀小时候是在外公外婆家长大的,他刚出生没几年父母就开始闹离婚,而他这么一个说话都结巴的小家伙两个人谁也不想要,就只能待在外公家。
那是他最亲的亲人。
也是幸好,他是在外公走了以后,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如今想来,那边其实也没什么牵挂。
只可惜,不知道下辈子还能不能和那个小老头再见面……
“……”
想着想着,纪秋檀忍不住闭了闭眼,感觉鼻腔突然有些酸溜溜的。
但他忍住了,猛地吸了一口气之后,便笑眯眯地松开了抱住师琅玉的手:“行了行了,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腻歪半天,有什么好腻歪的?肉麻死了!我看这会儿雪也停了,你就先回去休息吧。”
他说完,师琅玉也松了手,表情从始至终都很平静,半点看不出方才藏在暗处时的隐忍和不安。
“……”
把人重新送回空间,顺带着把热好的温补之药递过去,盯着师琅玉喝完睡下,纪秋檀才出来。
他站在窗口吹了会儿冷风,笑眯眯地看着头顶的月亮,心里盘算着储肃什么时候才会到这里。
估计快了。
他已经给对方留足了时间。
今晚,储肃一定会出现!-
空间内。
困意渐渐来袭,一刻钟前喝下的那碗苦药汁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些安眠的药物,师琅玉安静地躺在床榻上,睁着眼,听着耳旁不断传来的话语。
“你喜欢他?你竟然会喜欢他??”
脑内那声音这会儿似乎有些暴躁,语气都变得比之前重了很多,“你发的什么疯?!之前那些羞辱倒是让你上瘾了是吗,师琅玉,你怎能这般下贱?!”
“……”
然而脑海中那个声音的辱骂话语,并没有在师琅玉心中激起任何波澜。
他只是闭上眼,想着那个带着温柔馨香的拥抱。
想着想着,药劲很快就把他拖入了梦中。
他在梦里又一次见到了那个笑眯眯的青年。
这次,对方的面容是清晰的。
他伸出手,用指尖描摹对方的面部轮廓,食指指腹轻轻落在对方红润的嘴唇上。
短暂停留后,他禁不住倾身上前,在和对方的嘴唇只差一点距离的时候,又停了下来。
“不来试一试吗?”
青年的嘴唇一开一合,湿漉漉的小舌在唇缝间若隐若现,看得他喉头发紧,双拳忍不住紧紧攥起,手背根根青筋暴起,险些控制不住真的贴上去。
但他的理智让他最终默默又退了回去。
他别开眼,艰难克制住了那种冲动。
“懦夫。”
识海中,师忘忧看着他满面隐忍的模样,忍不住嗤笑一声,露出了一抹嘲讽的笑容:“我倒是真没想到,你居然连这点小事都不敢做。”
师琅玉并不理会他,只是安静坐在那。
但越是这样,便越让师忘忧心中那股邪火不断往上冲。
忽然之间,一个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师忘忧便唇角一勾,乌黑的双眼里盈满了恶念。
他打了个响指。
随后,师琅玉面前那个笑眯眯的青年便主动倾身上前,用手捧着他绷紧的下颌,额头和他相抵,口中喃喃开始说着些极尽诱-惑的话语。
“怎么,你居然连睁眼都不敢?”
“你倒真是个大情种,便是看他一眼
又如何?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这里发生的事情,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你就算现在对他做些什么,也没关系……”
“你不是喜欢他吗?”
“……”
接二连三的挑衅话语不断传入耳中,到底还是将兀自忍耐的师琅玉激怒了。
他猛地睁开眼,一剑便将面前那个幻影撕裂。
而后,他冷冷看向虚空中的某个方向:“你要作怪,可以,但不要拿他来做怪。”
“怎么,这就生气了?”
师忘忧懒洋洋地倚在雾气中,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跟你开个小玩笑而已,居然就想跟我动手了?之前那样骂你,你不都当没听见吗,现在倒是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突然有了反应,还动了剑?啧,你可真让我失望。”
“……”
师琅玉没回应,只是冷着脸,一双眼睛带着森然的寒意,见他不再乱来,便也不再理会他的刻意挑衅。
迷雾后,师忘忧的表情也逐渐变淡。
他也说不准自己是怎么了,看着他们二人在那里“卿卿我我”,心里就很是不舒服,总觉得刺眼。
他感觉,自己是不能接受这个世界的“他”居然会对一个看尽了“他”周身狼狈的男人动了心思。
不应该、不应该这样的。
“他”怕是得了失心疯,才会有这般想法!
“从来没见过这么蠢的人!”
师忘忧越想越是烦躁,恨不得下一秒便能突破识海的封禁冲出去。
“蠢货,他一定是在利用你!”
“这世界上的真心少的可怜,你哪有那么幸运?”
“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脱离泥潭,不用和我一样去受罪,那离开就是了,你为什么非要自讨苦吃、主动往这里跳?!!”
“……”
他烦躁又焦虑。
潜意识中的恐惧让他似乎永远都不能得到安宁。
而不远处的师琅玉实际上,又哪里真如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离得近了便能看见,他光滑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
青绿色的血管鼓得那样刺眼。
他心内努力克制的欲-望,让他乌青的鬓发间都隐隐透出了湿意……
那是他的救命恩人。
但不知何时,他竟然对对方产生了邪念!
方才他脑中一闪而逝的画面,是他的手紧紧掐住对方光洁紧致的腰侧。
青年是很怕痛的,却被他弄得泪水涟涟。
他当时禁不住一阵头皮发麻。
随后涌上心头的便是一种强烈的罪恶感。
他不该如此。
即便是在梦里,他也不想对青年做出那般……肮脏的事情-
而此时,梦境之外。
已经过了子时一刻。
整个云台早就已然陷入了沉寂之中。
这个地方到底是离凡人居住的城市最近的地方,所以夜晚的一些习惯也几乎和分界线外头一个样。
纪秋檀被风吹得酒意褪去,慢慢清醒过来。
但他一直没睁眼,只是躺着。
直到听见耳旁风声骤然变大,同时,一股诡异的香气飘过来,隐约好像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自半空中落下……
“终于来了!”
“……”
纪秋檀猛然张开双眼,乌灵灵的眼眸中满是凛冽杀意。
这是他第二次杀意如此之明显。
第一次,是对上药王谷谷主。
这两个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而这次,他决意杀掉合欢宗老祖,不仅仅是为了替曾经备受折磨
的师琅玉解开禁制,还对方自由,更是为了给被抓到合欢宗里日夜受人折-辱的其他人一条生路!
“哗!”
风声明显更大了。
纪秋檀慢吞吞坐起来,看向窗外。
一双带着冰冷笑意的桃花眼就这么直接和他四目相对。
“果然……是你。”
第40章
“果然是你!”
“……”
不知道什么时候, 半空中突然又开始飘起了雪,是来人身旁的风将地上厚厚的白雪卷起。
纪秋檀一个闪身便到了屋顶。
背后是皎洁的月,风将他的衣摆高高吹起, 他的手指已经扣上功能键, 浑身肌肉也是格外紧绷。
酒彻底醒了, 但香味仍旧附着在他身上。
不远处,储肃脚尖轻点树枝, 枝头堆积的雪竟然纹丝不动,没有半点下落的迹象。
“我还奇怪,黑金怎么会莫名其妙地突然认你为主, 如今倒是一切都明白了。”
他脸上带笑,目光却如刀刃一般锋利。
有那么一瞬间,纪秋檀几乎以为他的目光真的能化为实质, 割伤自己的脸颊。
“看来, 你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 要和我过不去了。”储肃的声音不大不小, 但却让人听得清楚, 而且他今天过来,也不是来跟人叙旧的, 因此,话音未落, 他突然就出了手。
先前,他已经在纪秋檀这里吃过一次亏了, 所以这次,他并非独自一人前来。
四周的暗影中悄无声息地冒出来了数十人。
那些人几乎要和黑夜融为一体, 无声无息便冲着纪秋檀攻来, 逼得他只能加快脚步, 脚下一通蛇皮走位,这才惊险无比地躲开了那些人的攻击。
眨眼间,他们已经飞离刚才的客栈一里地了。
前方的路逐渐宽敞,纪秋檀咬着牙纵身一跃,一个完美地前滚翻落地,而后,猛然抬头,一双眼睛在黑夜中亮得如同烈火燃烧。
“小熊!动手!”
“……”
话音刚落,储肃就感觉身后一阵狂风袭来。
他反应也快,迅速侧身格挡。
阴寒的短剑横在头顶,和对方手中武器重重撞在一起,发出刺耳又难听的“铛”一声,似乎还有火星在摩擦中不断亮起。
“吱”
轰!
巨大的气波震荡,当场便掀翻了离他们最近的一家简陋的小商铺。
灰尘和白雪漫天飞舞。
储肃也被震得往后滑了一段距离,随后,他手掌猛地按下,一旋身,左脚在前,右脚抵住随时都有可能坍塌的墙壁,这才成功稳住身子。
“居然是你!寰斐!”
“叛徒,你还活着呢?”
冷风在四周鼓动着,寰斐一身简单的布衣,肌肉鼓鼓涨涨,几乎要将他衣裳都给撑裂。
而他此时手中抓着一根降魔杵,看着正对面的储肃,双眼赤红,仇恨的光芒迸射而出。
“早知道你这人心肠坏得流脓,当年就该直接把你丢进铸剑炉!来吧,今天你的敌人是我,以前的那些帐,我们也是时候算个清楚了!”
寰斐说着,身上肌肉也在不自然地抽-动着,居然是隐隐有了要幻化回原形的架势!
但储肃听了他这话,却忍不住哈哈大笑:“敌人?你也配?!”
阴寒的剑骤然在二人中间拉长,眨眼间便从两把变成了数百把,甚至更多。
锋利的剑刃对准寰斐,杀机尽显!
“……”
这是储肃的独门绝技,剑雨。
整个合欢宗只有他一人会的绝技。
可寰斐看着他使出这招,不仅毫无惧色,甚至,脸色变得比一开始更加难看,透着恨意的双眼锁定隐藏在剑光之后的储肃,眼中几乎都快要滴出血来了!
别人或许不认得这一招,可他又如何能不认得?这是他主人黑龙剑尊的招数!
当年主人还在的时候,他每次去挑衅,都被这一招给打的死去活来。
他倒不知储肃这个小畜生居然把这招也给学会了!
顿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
寰斐咆哮着,挥动了手中的降魔杵。
“我杀了你!”
“……”
他们这边打得几乎是山崩地裂,周围的房屋无一幸免,被狂风和剑气削的四分五裂。
所幸云台里住的基本都是修士,所以当下一被惊醒,他们跑的也是飞快。
方圆十里之内,无人再敢靠近。
只听到恐怖的咆哮声不断传来。
寰斐满心悲愤,什么计策什么机关全都给忘得干净,一心只想杀了储肃这个仇敌。
他好歹也是个元婴,尽管比半步化神的储肃稍微次一些,但他本体是妖,动起真格的,储肃还真不能迅速将他格杀,反而在剧烈的冲击之下,身上已经见了血,原本慵懒的姿态如今也变得有些狼狈。
“呵。”抬手抹去唇边血迹,储肃突然笑了。
他知道寰斐的弱点。
知道对方虽然勇猛,但受不得激,爆发过后便会迅速衰弱。
当下,储肃也就一边攻击一边挖苦道:“真没想到啊,这么久了,你居然只是个小小的元婴修士,当年我和你刚认识的时候,你好像就已经结丹了吧?这么多年过去,你这修为也没涨多少嘛,真是给师父丢人……”
“你再敢叫他师父,我就把你的脑袋捏碎!”寰斐果然怒气更盛,攻势转为大开大合,反而忽略了防守,身上立刻被剑光划出了好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眼看着他露出背后空门,一把利剑即将从他身后将他贯-穿。
下一秒,那把剑突然一顿。
而后,整个剑阵似乎都受到了什么影响,直直地停在了原地,就那样悬空着,凝住了。
储肃眉头一皱,随即惊讶地发现他带来的那十几个黑衣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一个都不见了!
“咔哒”
古怪的声音响起。
表情异常兴奋的纪秋檀从斜面钻出,整个人还没把气喘匀,胸膛一起一伏地,额头上全都是汗。
“累死我了……”
他刚才趁着储肃的注意力全被发疯的寰斐给吸引走的这个空档,引着那群黑衣人跑出了老远,然后,果断利用空间的“神出鬼没法”和技能删除这两个招式,让那些人怎么打都像是打在棉花上一样,就这么靠着偷袭,干掉了那群金丹修士。
有位陈姓大佬曾经说过,招式不在精妙,有用就好,面临生死格斗,一定要用最快、最有效的办法解决掉敌人,这样才能解除自身的危机,保住性命。
偷袭确实很下三滥。
但生死对战的时候,谁还计较这些?!
能偷袭就不要面对面硬刚。
可以群殴就不要单挑。
有武器就不要赤手空拳!
……能一剪刀把人撂倒,就不要只是轻伤。
合欢宗的这帮人就跟储肃一个样。
之前,药王谷的那些修士可以被放走,是因为他们也不是每个人都会拿无辜者炼药。
但合欢宗的这些修士,没有一个无辜者。
为了今天这一场,纪秋檀私底下偷偷练习过了无数次,时刻谨记那位大佬的教诲
没有一击必杀的把握就不要出手,出手就一定要击中要害,不能让对方还有余力反击。
但越级杀怪到底还是有难度的。
他再跑得快,对上的也是十个人,如果真是选择了正面对战,讲什么江湖道义,那他一个都打不过。
“干的不错啊小熊……”
回到战局中心,纪秋檀还是喘得厉害,过分消耗的灵力让他眼前直冒金星,
身上也挂了彩,血腥味已经盖过了原本的酒香,诡异的气味弄得他一阵反胃。
但他还是要努力挤出一抹笑,直勾勾地盯住对面脸色难看的储肃,嘴里嘲讽道:“又是二对一,可是,你今天不能像上次一样逃跑了。”
“……”
不用纪秋檀提醒,储肃也已经感觉到了。
他居然不知不觉被这头狂躁的熊妖给逼进了一处阵法内,而他刚才竟然半点没有察觉!
危机感顿生,上次的教训还在脑海中留有记忆,他迅速放出神识,探视着周围。
如果只是眼前这两个人的话,那还好说。
但如果要是和上次一样,那个杨戬又跑出来搅浑水,他就真的危险了……
“放心,他今天没来。”对面,纪秋檀仿若能看出他目光闪动时心里都在想什么,突然又开口。
而后,拍了拍仍旧一脸怒意的寰斐后背:“小熊,阵法启动了,那他就交给你了。”
“……”
在附近设下阵法,怕的就是储肃打不过就开溜,真要这样下去的话,那可就是没完没了了,倒不如今天直接把所有的事情都给解决掉!
纪秋檀咬紧牙关,催动着灵气,帮寰斐化解储肃发出的一切攻击。
但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太久。
丹田的位置已经开始发痛,而且,这个把人给锁在这里的阵法也维持不了太久
这种情况下,想要速战速决,他需要一个强力的帮手。
然而召唤技能现在却没办法用。
他原本想的是,现如今搜索栏中已经有了四个人物的名字,不管是把大圣召唤出来、还是召唤哪吒,都能快速解决眼前的困局。
可惜,他把一切都给算好了,却没想到召唤技能会在这种时候拖后腿!
“哒哒哒”
键盘都快戳出火星子了也没反应。
纪秋檀一脸恼火地飞快吞噬掉储肃的一个杀招:“系统你可真行,明明知道我不能打,早不提示晚不提示,偏偏这个时候才提示。”
“……”
不知道是不是系统故意的。
系统面板上显示,他必须要进行下一次突破,才能再次使用召唤技能。
也就是说,他必须突破金丹后期,化婴成功……
“算了,幸好我还有B计划,不然真被你给坑死了。”懊恼地收回键盘,接着,飞快将怀里藏起来的一瓣莲花抛出。
纪秋檀看着悬浮在半空中那片粉嫩的花瓣,咬着牙释放出一束灵火。
轰!!
灵火一碰到花瓣,半空中便迅速漾开一道气波,正交手的两个人也被这道气波所震,下意识地飞快后退,一人占据了阵法一角。
“咳咳……”
储肃唇角再次溢出一道血痕。
他看着半空中那个在灵火中瞬间发出刺眼光芒的莲花花瓣,心中一沉。
不妙的预感隐隐在心头飘荡。
他握紧了拳头,指骨摩擦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下一秒,那束光冲着他便刺了过来。
强悍的威压逼得他节节败退,越来越狼狈,身上的伤都已经让他感觉麻木了。
他咳出一口黑血,怒气烧的他头脑发昏,腹内的小人不断在嘶吼着。
“不过一缕分魂,竟然就如此强大……”
“是他让你来杀我的吧?”
“这么多年了,他果然还是老样子,不论是从前又或者现在,他永远都没把我放在心上过。”
“如今,就算是要杀我,他居然也不亲自动手!”
“他以为这样我就会束手就擒吗?!”
储肃怒极反笑,索性抛下了所
有顾忌,以自身为武器,疯了一样冲着离他最远的纪秋檀攻去。
双剑合二为一,在他手中,幻化出一道几乎能撕裂天际的巨刃!
“杀!”
他双目赤红,令人窒息的杀意向着纪秋檀盖去。
四周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房屋在这强大的杀意之下,居然一寸寸地化为齑粉。
“呼!”
狂风袭来,卷起漫天风雪。
清冷的明月也完全被遮盖,看不见了。
恐怖的剑气竖直劈下,被焚烧的莲花花瓣爆发出更加炽烈强盛的白光。
两道气波狠狠撞在一起!
“轰!!!”
“……”
整个云台,以及周边村落都被这一声巨响所震动,寰斐没想到他居然会选择这种自杀式攻击,攻击对象还不是自己,当时也反应不及,直接被那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气波打得整个人都横飞出去!重重撞在墙壁上,哇的一下吐出一口黑血,当场就要晕过去。
轰隆隆。
“……”
几乎能摧毁一切的剑气挥下,储肃一双桃花眼张大再张大,飞溅的鲜血顺着他额角往下落,染红了他的眼角,那张原本还算是英俊的脸如今沾满了疯狂,近距离地瞧着,直教人浑身发凉。
一秒,两秒。
他嘴角微微抽搐,满脸不可置信。
“不可能……不可能!!!”
对面怎么会毫发无伤!
“……”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挡在他面前的灵火和花瓣就在他挥剑劈下的一瞬间,骤然变成了一个女修的身影。
她的身影很淡,因为如今在场的不过是一缕分魂,但她却仍旧挡得住他这几乎是用尽全力的一击。
她侧着身子,挡住他那一剑的那只手,手里,握着一盏莲花灯……
“这不可能!”
储肃疯了一般举剑再劈,周身灵力也再次疯狂涌动,然而这一次,他却连聚拢灵气的机会都没有,便突然感觉胸口一凉。
随后,腹内那个小人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捏住,毁天灭地的剧痛袭来,他不由得大叫一声,整个人仿佛被五马分尸了一般,鲜血开始从口鼻中溢出。
“你竟是要我……魂飞魄散!!”
储肃猛然一个踉跄。
满面凄然。
“师父,他们都是你的帮手对吗?”
“你竟恨我至此……”
腹内的小人被挤压的更厉害了,储肃七窍流血,整个人却陷入了癫狂的状态。
不甘心!他不甘心!!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大口大口的黑血涌出,他瘫倒在地,哈哈大笑。
“恨我也好,至少不会被你忘掉。”
“师父……师父!你最好恨我一辈子!”
“……”
他痛得厉害。
元婴被毁的痛楚不是常人能体会到的。
就好像整个人被丢入正在鏖战的战场中、被万马踏过一般,连凌迟在这种痛苦之下,都仿佛变得轻松了许多。
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一个孤高如冷月一般的背影,就站在他不远处。
那样高不可攀,那样不可摧折。
让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对方的衣袖。
但对方却离他更远,垂眸看着地上的他,眼神一如既往地冷漠,让他一颗心变得冰凉。
“肃儿,你走吧。”
“从今往后,你便不再是我的徒弟,也不要对别人提起我们从前的关系。”
绝情的话语再度出现。
储肃在痛苦中,仿佛又重新回到了那个绝望的雪夜,他死死抓住那个男人的衣袖,跪下来哭着求对方让自己留下。
但对方给他的回应,是更加令他绝望的一剑。
“嗤!”
锋利的剑刃贴在他颈侧,他的皮肉被剑气所伤,出现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男人垂眸望着他,眼中没有半点余温。
“我这里,容不下你这般龌龊之人!”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话是被你给丢到狗肚子里去了?还是你只想着那些违背人伦的下流之事,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如今,本座给你留着面子,你走便是。”
“若是让其他人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莫说你,便是本座也面上无光。”
“滚出去。”
“……”
那把剑,收了回去。
却在收回的时候,割断了他一缕发丝。
锥心刺骨的疼痛让他跪着往前爬去,恐惧和惊慌占据了整个身体。
师父知道了……师父知道了他的心思……
“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师父,求你别赶我走好不好,求你别让我离开你。”
他卑微地抓着对方衣袖祈求上天保佑。
但对方却只是厌烦地将衣袖从他手中抽走,就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一样。
“……”
记忆中那个男人的背影越来越远,储肃仰面倒地,怔怔地看着半空中那轮皎洁的月亮。
现实和回忆不断在脑内交错。
唇角溢出的鲜血越往后颜色就越发骇人。
储肃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他清晰地听到了元婴爆裂的声音,但他的意识也迷失在混沌之中,让他带着不甘心,伸手想去碰一碰眼前那道清冷的月光。
我喜爱那月亮,想要将它占为己有。
可月亮永远都那般高高在上。
它看不到我追逐它的脚步。
直到我将它丢入深不见底的枯井摔得粉身碎骨,它才终于肯被我拥入怀中。
可最终……
它又一次离我远去。
上天为何总是这般残忍?
“咳咳……咳咳咳……”
雪地上的咳嗽声越发微弱。
直到突然一阵风吹过。
储肃的身体瞬间在风中化为一团虚无。
同时,他放在合欢宗的本命玉牌也骤然碎裂,惊起了一众人的惶恐和惊慌。
“师兄!出事了!出大事了!”
“师叔你快看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谁干的!”
“老祖他竟然……陨落了?!!!”
“……”-
巨大的震荡过后,重新安静下去的云台,反而显出了一片死寂。
“下手……真够……狠的……”
纪秋檀捂着刺痛的胸口,看着杨婵的分魂逐渐在风中消散。
临走前,她还无奈地冲着他摇了摇头。
“你怎么总是招惹到这种疯子?”
“……吸渣体质吧。”
纪秋檀默默讲了个她听不懂的冷笑话,而后,咬着牙从雪地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把栽倒的寰斐给扶了起来:“小熊,你还好吗?有没有事?”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寰斐也是一身伤,但幸好没有伤到要害。
这会儿,他从地上爬起来,第一反应就是先问储肃人哪去了,死透了没。
“应该是死透了吧。”
纪秋檀回忆起刚才那一幕,仍旧感觉
有些心有余悸。
想着,他忍不住又揉了揉胸口:“走吧,先去找个休息的地方,这次出来,我带了不少药,但我这会儿头晕的厉害,待会儿你就自己涂一下。”
“……行。”寰斐自然没什么意见。
但刚往前走了两步,纪秋檀就感觉双腿一阵发软,两条腿就跟变成了面条一样,软塌塌的,走一步都想哆嗦:“奇怪,胸口怎么感觉这么闷。”
“让我看看,你别是受了什么内伤。”寰斐一听这话也急了,赶忙抓着他肩膀前后左右给看了一个遍,可是,除了一些皮肉伤之外,怎么看都没有异常。
想了想,寰斐伸手就冲着纪秋檀领口而去,直接把他给吓了一跳,下意识捂住衣襟:“你干嘛?”活像个被登徒子调-戏的良家少男一样。
“你不是说胸口闷?我看一眼……”
“别别别,我自己来啊不用你动手!”
纪秋檀尴尬一笑,躲开了寰斐的手之后,自己转过身去看了一眼。
他的胸口依然平滑紧致,倒是锁骨处有被打出来的淤青。
“……奇怪了。”
他自己再按按胸口,什么也感觉不到,索性也就不再管了,赶紧先离开这里最好-
因为生怕再出什么岔子,所以二人趁着其他人暂时还不敢冒头的时候连夜出了城。
可是前后不过半个多时辰,纪秋檀就感觉自己身上越来越没力气,胸口闷的也是更加厉害,弄得他走一步喘两步。
明明是个修士的身体,却比一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那些凡人娇小姐还要孱弱,灵力也明显不足,体内一片空虚。
“大概是消耗太大,我就找个地方稍微歇一歇吧,小熊你先回去,跟小杜他们都说清楚,合欢宗那边得了消息之后,肯定要出来找麻烦的,不管怎么样,让他们做好准备……”
“那你呢?”寰斐皱眉,“不行,我把你扛回去。”
“你扛得动么?”纪秋檀挤出一抹笑来,拿手在他侧腰那儿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你也是一身伤,就不用硬撑着了,赶紧回去,我有我自己的办法,休息够了就也回去了。”
“那……那我就……”
“去去去,赶紧去吧。”
纪秋檀摆摆手,表情没露出什么破绽,心里却是急得不得了,恨不得他能赶紧走,走得越快越好,让自己能躲到空间里歇一会儿去。
好不容易等到一步三回头的寰斐走了,他谨慎地看了看四周,接着,一下子就溜回了空间里。
“噗通”
刚一进去,他就踉跄着摔了一跤。
“好难受。”胸口闷的慌,心脏一跳一跳的,就好像要爆炸了一样,“这怎么回事……”
刚说完,他咕咚一下就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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