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赵云安出生以来,第一次不在永昌伯府过年。
早早的,金氏就带着赵妤忙里忙外,将漳州府衙的后院装饰一新。
早前往京城送年礼的时候,金氏特意派人去衢州走了一趟,老二夫妇果然将土产都送了过来,让他们一道儿往京城送。
金氏瞧了眼就叹气,当着赵妤的面没说什么,私底下却跟丫鬟说:“真是个眼皮子浅的,他们虽是庶出,可好歹也在永昌伯府多年,如今也是托了大郎的福。”
要说赵云昇夫妻家底子薄,金氏是相信的,毕竟他们没有亲娘补贴,伯府的月钱是死的。
可如今来到衢州,赵云昇是当地的知县父母官,不提俸禄,其他的孝敬也是不少。
谁知年礼却这般单薄,东西少心意也少,看得金氏连连叹气。
打底不是她自己的儿子,金氏私底下说了两句,也没再提。
金氏不知道的是,这却是小刘氏的主意。
按照赵云昇的意思,他如今外放在外,不说扬眉吐气,好歹也不能让人觉得落魄,送回家的东西绝对不能少。
赵云昇乐意,小刘氏却不那么乐意。
家里头银钱就那么多,还得养着一屋子的小妾,小刘氏一门心思藏私房银子,为儿子打算,对伯府便不那么舍得。
再者,她心底琢磨着二婶和七弟也要往回送东西,到时候送回去哪知道谁是谁。
就算她送少了,旁人也发现不了,就算发现了,嫡母是她亲生的姑姑,指不定还会帮她描补。
不得不提,小刘氏心思多,这方面倒是很会算计。
年礼热热闹闹的送走,临近年底,漳州的天气反倒是好了一些,不再下雨,多是艳阳天。
赵云安很是高兴,因为晒茶制茶需要阳光,天气好制作的过程便能顺利一些。
他忙着紫叶茶,内宅的事情索性就撩开手不管。
金氏倒是乐在其中,漳州的习俗与京城多有不同,她们还是习惯按着京城那边的习俗来。
春联、门神、年画、福字,一样样被贴了起来,金氏还带着赵妤亲自剪了窗花。
赵云安这一日回屋一看,一抬头,窗户上都贴满了。
“这瞧着像是妤儿的手艺。”如果是他亲娘的,肯定更加细致精美才对。
“大人猜对了,方才二姑娘亲手贴上去的,踩着凳子贴了好一会儿呢。”
赵云安一拍脑袋:“这几日忙晕头了,娘跟妤儿呢?”
“这时候应该在老夫人屋里。”
赵云安想了想,茶叶反正还没出来,他总不能连年三十都盯着。
“今日不忙了,有事儿也别来烦我,我要陪着娘和妤儿过年。”
赵云安来到后头,果然瞧见金氏正搂着赵妤翻花绳呢。
屋子里头虽然也有丫鬟婆子在说笑,但大年底的,两人总是有些冷清。
赵云安脚步一顿,心底却愧疚起来,金氏是怕他后宅无人搭理,才千里迢迢的赶来,如今他忙于公务,总没多少时间陪着她们。
“娘,妤儿。”
一瞧见亲儿子,金氏果然高兴不已:“你今日不用去忙了?”
“再忙也得过年,再说这几日也封印了。”赵云安笑着坐下来。
金氏嗔怪道:“你知道就好,既然过年就好好歇歇,哪有你这样整日忙来忙去的,年纪轻轻到时候可别累坏了身体。”
她平时很体谅儿子,嫌少因为后宅的事情吵他,可心疼也是真心疼。
赵云安连忙道:“是是是,娘教训的对,这几日我就好好歇着。”
赵妤也高兴极了:“七叔,那你陪我们翻花绳。”
赵云安顿时苦恼:“这个七叔可不太会,要不妤儿教教我。”
赵妤很是大方:“我来教七叔,七叔跟二奶奶翻着玩。”
结果有赵妤指点,赵云安一会儿功夫,也把花绳变成了一团乱麻。
金氏被逗得哈哈大笑:“你七叔这双手是写字批朱的,哪儿能干这个,还是妤儿陪我玩的。”
赵云安将赵妤抱在腿上:“妤儿跟二奶奶玩,七叔给你们剥板栗吃。”
板栗是放在火炉上烤好的,正发出焦香的味道,赵云安一颗一颗的剥开,金氏一颗,往赵妤嘴巴里头塞一颗,自己也尝一颗。
“这板栗好,又粉又甜,是哪儿买的?”吃的满意了,赵云安又问。
想着这样的好东西,明年也许可以往外卖。
金氏笑道:“哪儿用买,今年安儿做了不少好事儿,这是附近百姓送来的。”
“原本我是不肯收的,但他们趁着大早就堆在门口,一开门就瞧见了,想还回去都没法子。”
赵云安一愣,又笑:“等大年初一,我派人往他们家中送一些年礼就是。”
这是他早早就准备好的,那一百个老农民,可是帮了他不少忙。
金氏点头道:“这样也好,还是安儿想的周到。”
“不只是板栗好吃,这豆子茶也好喝,你尝尝看。”
赵云安接过茶盏,豆子茶虽然叫茶,但里头并没有茶叶,反倒是放着一些橘皮之类的炒制而成,味道咸香。
“确实好喝,有点像是七宝茶。”
赵妤便道:“七叔,我觉得比七宝茶好喝,豆子也好吃。”
金氏也道:“我往京城也送了些,前几日送礼的人回来,说家里头也都觉得新鲜好喝。”
三个人吃着东西,话着家常,烤着火炉,倒是难得的闲适。
金氏又感慨道:“可惜你还没娶媳妇,要是家里头再多一位儿媳妇,那日子就更美了。”
赵云安摸了摸鼻子,只当没听见这话,结果低头一看,赵妤也捂着嘴偷笑呢。
赵云安顿时起了坏心眼:“好啊,居然敢笑话七叔,看招。”
赵妤被他逗得哈哈大笑。
屋子里都是笑闹的声音,忽然,外头急匆匆来了一人。
府衙的衙役都也都放了假,这会儿来报信的是门房,脸色有些不对劲。
“怎么了?”马贵不想打扰了里头的欢快,低声问道,“大人说了,今日过年,诸事不理。”
门房苦着脸道:“马哥,真不是小的故意打扰,而是门口来了一队当兵的,一个个都穿着铠甲,说要求见大人,我,我这也拦不住啊。”
“当兵的?”
马贵皱眉:“你在这儿等着,我进去禀报。”
赵云安也已经听见了动静,出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马贵连忙说了,赵云安眉头一皱:“走,去看看。”
“娘,妤儿,你们先玩着,我去去就来。”
“去吧,早些回来。”
金氏心底有些担心,但又不好拦着儿子,只能这么说。
等人一走,金氏叹了口气,顿时没了玩闹的心思,还是赵妤陪着她说话,才让她又高兴起来,开始整晚上要吃的。
赵云安带着马贵常顺,快步就到了门口。
他人影刚刚出现,便听见打雷似的声音:“小的们参见赵大人!”
赵云安看清楚来人,果然是一队穿着铠甲的卫士,一个个骑着马,后头还有一辆马车。
“原来是青州营的兄弟,年底天冷,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可是团练有所吩咐?”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过来,虽然数了数只有十二人,但赵云安依旧感受到来者不善。
“小的申金,参见赵大人。”
为首的是个黑脸的军士,他大着嗓门喊道:“周团练特意派我们过来送上年礼。”
他摆了摆手,就见后头的马车上前,原来里头没坐着人,而是装着满满一车的“年礼”。
黑脸拍了下脑袋,笑道:“青州营日子艰难,大过年的兄弟们连肚子都填不饱,但团练说了,不能在副使面前失了礼数。”
“这都是兄弟们亲手砍的竹子,亲手编制的家什,还请大人不要嫌弃。”
赵云安微微挑眉,暗道这黑脸看起来粗鲁,实则粗中带细,怪不得周昌会派他过来。
“周团练客气了,本官只是需挂的闲职,未能亲自拜访已经很是失礼,如今还要诸位特意跑一趟,实在是心中惭愧。”
“马贵,你先带军士们下去休息,中午本官设宴好好招待。”
“是,大人。”
“申大人,这边请。”
申金也不客气:“赵大人,那我等先下去修整,等中午咱们慢慢说。”
马贵带着他们,特意绕过院子走,院子里住着的是赵云平特意留下的一百人。
申金自然也察觉了里头的好手,脸色不变。
得亏赵云平将人留下后,赵云安又把漳州的府衙再次改造,缩小了后院的部分,毕竟他们才三个主人,即使加上丫鬟婆子也住不了那么大地方。
这样一来,前院的范围就更大了,申金等人突然来了也能住下。
马贵特意寻了个小院子,安顿好众人:“大人有事只管吩咐他们,小的先去忙了。”
等他离开,便有人憋不住说:“他娘的,我们吃糠喝稀,他们却住这么好的院子。”
申金瞪了他一眼:“胡咧咧什么,这是前头修的院子。”
周团练之所以临近年底才派他们过来,之前也是在摸赵云安的底细。
出身不凡,颇得盛宠,有永昌伯府作为靠山就不提,在漳州,赵云安的名声也是极好的。
对付豪族时的杀伐果断,软硬皆施,收尾时候的处事不惊,善用人才,更难得的是,赵云安对百姓很好。
在漳州百姓的口中,这位赵大人爱民如子,待人和气,礼贤下士,远比在豪族中口碑强。
黑脸申金骂了几句:“都给老子把嘴闭好,免得到时候得罪了这位赵大人,咱们还得饿着肚子回去。”
被劈头盖脸的骂了一顿,其余人顿时老实了。
“千户,方才瞧着那院子住着很多人,赵大人会不会压根不给周团练面子?”
申金拍了下脑袋:“你们懂什么,等晚上瞧着就是。”
“来之前周大人说了,不管是用恐吓威胁,还是用哭的求的,咱们都得让赵大人松口。”
“大人,要不我去隔壁摸摸底?”
申金也有这心思,但一想隔壁一百人呢,就算一对一干不过他们,围上来踩也踩死了。
“行了,别多事,难不成你想先打一架不成。”
这边安顿好人,马贵就连忙回去了:“大人,那位申大人看着倒还算和气。”
赵云安点了点头:“怎么偏偏大年三十来了。”
又问:“他们送了些什么东西?”
常顺已经检查完马车,脸色有些奇怪:“是竹子做的家具,桌子凳子椅子都有,还有一个小孩儿玩的木马。”
任是赵云安也是一愣。
实在是没想到青州营远道而来,送的居然是这些玩意儿。
他过去一看,上手摸了摸,做工倒是很精细,上面并没有毛刺,便道:“其他的留在前院用,把木马带上,待会儿让妤儿玩吧。”
这里头还带着木马,可见周团练必定知道他带着侄女。
金氏见他急匆匆的离开,过了一会儿又回来,连忙问:“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没什么,是青州营那边送了年礼过来。”
赵云安解释道:“大约是见我担着个虚职,想着过年走动走动。”
金氏松了口气,又笑:“这大过年的还要出门,都不容易,可得好好招待人家。”
赵云安点了点头,招手让赵妤过去:“看,还给你送了一个木马。”
“坐上来试试看。”
赵妤欢呼一声,坐上去试了试也觉得好玩:“真好玩,七叔,你帮我谢谢他们。”
赵云安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
金氏凑近了一看,也说:“这竹马做工精细,虽然是竹子做的,但通体翠绿,瞧着也好看的紧。”
“娘,待会儿我得给他们接风,等晚上再回来陪你们用饭。”
金氏便笑:“你有事儿就去忙,左右我跟妤儿就在家,啥时候回来都行的。”
这边和乐融融,那头申金等人却不好过。
眼看到了中午时分,隔壁院子便时不时传来一阵阵的肉香味。
有憋不住的忍不住问:“隔壁在干嘛呢,大中午的还吃肉啊?”
伺候的下人笑道:“诸位老爷有所不知,我家大人说隔壁院子的护卫受累了,原本早该回京城与家人团聚,却因为他不得不留在漳州。”
“如今过年了,大人还离不得他们,不能放人,只能从百姓手中买了羊和猪,每日杀一头,也能缓解他们的思乡之苦。”
“一天一头猪?”
刚来的青州营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吸溜了一下口水:“他奶奶的,这福气也太好了。”
“是啊,一天一头猪,那还不得吃得满嘴流油。”
下人笑道:“那边住着百来号人,一头猪还不够分的。”
“今天除夕,大人说了多烤几头,他出钱,不能让大伙儿受委屈。”
申金眼看着一群兄弟口水滴答滴,一副很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顿时恼怒骂道:“得了,赶紧把口水收一收,丢不丢人。”
谁知其中一人摸了摸鼻子,嘀咕道:“哎,我都想去隔壁院住了。”
申金眼睛一瞪就要揍人。
那人连忙跑了,又说:“大人,我就是想蹭一块肉吃吃,没想其他的。”
申金笑也不是,骂也不是,最后抹了把脸叹了口气,都是他们没用,才让兄弟几个饿着肚子,一年到头连个肉末都没见,可不得馋。
这边院子发生的事情,很快便传到了赵云安的耳中。
马贵奇怪道:“大人,青州营好歹有粮饷在,哪至于这样?”
赵云安敲了敲桌面,忽然想起出发之前大哥提过的事情,国库空虚,连北疆那边的粮饷都在拖欠。
永昌伯在北疆多年,之所以能被顾大将军接纳,便是因为他总有办法,为北疆谋到钱粮。
北疆尚且如此,想来青州营也差不离。
赵云安笑了一声:“中午让人多做一些肉菜,不求多精致,但要量大份多。”
马贵立刻明白,应下去安排了。
赵云安看了看常顺,又说:“待会儿你坐下一道儿吃,吃完了,指不定还得你出马。”
常顺便道:“大人尽管吩咐就是。”
又说:“那我要不要先吃点垫一垫。”
要知道他年纪越大,饭量也大,怕上了桌旁人就吃不了了。
赵云安笑道:“也好,你去吃些馒头垫一垫,免得待会儿他们抢不过。”
午膳姗姗来迟,申金他们喝着热茶,闻着隔壁院子越来越浓郁的肉味,别说兄弟们了,就连申金自己都忍不住咽口水了。
终于,马贵过来请人了:“诸位请跟我来,大人已经安排好接风宴正等着。”
一句话,成功的让一屋子的人眼睛都亮了。
马贵都吓了一跳,暗道他们不会是要动手吧。
“这位小哥,那还不快走?”
马贵连忙带路。
还没进屋,十二人的目光就先落到了饭桌上。
考虑到人数,赵云安在屋内安排了四桌,足够这么多人坐,每一桌上都放得满满当当,多是大盆大盆的烧肉,偶尔有蔬菜点缀。
与双眼冒光的兄弟们不同,申金看见满桌的饭菜,心底却咯噔一下。
“赵大人,我等只是来送礼的,如今反倒是要赵大人花时间招待,实在是惭愧。”
赵云安笑道:“诸位既然是从青州营来,那也算是本官的下属,理应如此。”
“诸位请坐,不如咱们先吃先说?”
申金还有心想多说几句,却见兄弟们都齐刷刷的看着他。
他无奈的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落座。
主桌上,便只有赵云安跟申金两人对着坐。
赵云安亲手帮他倒了一杯酒,笑着说道:“因时间匆忙,也没能置办好的席面,还请诸位兄弟不要介意。”
“来,本官敬你一杯。”
申金接过酒杯,一口干了:“不瞒赵大人,此次兄弟几个都是争着抢着来当差的。”
“哦,此话从何提起?”赵云安笑盈盈的问。
申金便道:“这都快过年了,青州营的兄弟们却艰难的很。”
“去年的粮饷还没给完,明年的粮饷也还没下来,这大过年的,周团练想要养活那么多人也不容易,兄弟们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说着,申金吃了一块肉:“老子都忘了肉味了。”
赵云安注意到,虽然青州营的军士很是馋肉,但一个个很守规矩,听号令,凡是都是看申金的脸色行事。
他对那位周团练的评价倒是更高了一些。
不过赵云安没直接接话,只是给申金又夹了一大块红烧肉:“那大人多吃一些,今日吃个够。”
申金咽下这块肉,嘴角都沾上了油星。
“赵大人……”
没等他说话,赵云安却又给他夹了一筷子,这一次是牛肉,烧得红彤彤油汪汪的。
“申大人再来一块,这牛肉极为难得,是有钱也不能买到的。”
屠杀耕牛规矩重重,赵云安来到漳州之后,势必是要大肆开垦良田,所以对耕牛的管理越发严格。
如今漳州的耕牛,即使是老死,意外死亡,也得衙门派人检查无误,才允许屠宰贩卖。
所以牛肉好吃,但难得,赵云平留下来的人也多是吃猪肉羊肉。
被他这么一说,申金忍不住又吃了一口。
赵云安自己吃的不多,倒是一而再再而三的给他夹菜。
他脸上总是笑盈盈的,每每打断申金的话,倒是让他吃得肚子溜圆。
申金打了个饱嗝,这才回过味儿来,他要说的话一个字都还没说呢。
正要开口,偏偏隔壁桌的下属问:“大人,你们吃饱了吗?”
“饱了。”申金没好气的说。
“那剩菜我端走了。”这人一听,顿时高兴,赵云安他们才两人,其余的桌子却都坐得满满当当,他们桌更惨。
赵云安身边这小厮长得粗壮,吃的也多,他们都还没吃尽兴。
申金差点没喷他一脸,没见过这么丢人现眼的。
结果等桌子被清空,申金愣是没骂出声,反倒是苦着脸看向赵云安。
“赵大人你也瞧见了,兄弟们跟着我出来,才能在大人这边混一个饱,你也别怪他们上不得台面,实在是饿的。”
赵云安点头道:“诸位都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本官身在漳州,也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既然诸位来了,那就多住几日。”
“这几日,本官总还是招待得起的。”
申金一顿,他要的可不只是几天招待。
只是瞧这赵大人,年纪不大,却很是四平八稳,每每都把他的话茬堵回去。
他诉苦,赵大人就微笑着听着,他抱怨,赵大人就给他夹肉,悲天悯人,奈何不接招。
申金忍了忍,终于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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