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后,南方便接连下了几场暴雨,连带着玉璋湖的水位都在不停上升。
赵云安一度担心暴雨持续下去,漳州府便要面临洪涝的问题。
幸好冬至嘉奖大会之后,天公作美,竟是连日放晴,大大的缓解了水位到来的威胁。
冬日农忙少,愿意来漳州府内跟随“教头”,练一练看家护院把式的人也多,人来人往的,倒是让市集越发的繁荣起来。
赵云安盘完文书账本,也总算能松一口气。
而就在此时,一个人敲响了知府大门。
前厅。
常顺抱着一桶饭走进厅内,有些好奇的打量那不停埋头吃饭的小子。
赵云安坐在上首,正喝着茶看着对面的人吃饭。
坐在他对面的男孩顶多十二三岁,皮肤黝黑,人也瘦削,往嘴巴里头扒饭的架势却凶猛的很,几乎比得上当年的常顺。
“大人,饭来了。”常顺放下饭桶。
赵云安便问道:“吃饱了吗,没吃饱的话自己加。”
男孩也不客气,立刻起身,他也不用饭碗了,抱着那饭桶继续吃。
常顺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暗道这胃口,都能比得上他了。
男孩比常顺的肚量还有不如,很快,他就打了个饱嗝,依依不舍的放下剩下的半桶米饭。
“吃饱了就别撑着,这些可以留着晚上继续吃。”赵云安道。
男孩这才依依不舍的放下了饭桶。
他刚要说话,又打了个饱嗝,有些害臊的低下头去:“谢谢大人。”
赵云安听他带着几分塞外的口音,微微挑眉:“是王晨让你来找我的?”
男孩点头,又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他说,大人可以收留我。”
赵云安落到他的手掌上,男孩的手指粗糙,上面有厚厚的老茧,一看便知道生活不易。
注意到他的视线,男孩瑟缩了一下。
赵云安却已经将东西接了过去,是一块羊皮布,他打开一看,竟是一封绝笔信。
“这是父亲留下的东西。”男孩操着口音解释道。
赵云安看完脸色微变:“你可曾看过?”
男孩却摇头道:“我不识字。”
说完又抬头看向赵云安:“那位大人也看过。”
赵云安点了点头,脸色平静的将羊皮布收起来,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望归。”男孩重复了一遍,“我叫望归。”
“望归……”
赵云安忍不住叹了口气:“从今天开始,你已经回家了。”
“常顺,你带他下去安置,以后他就跟在你身边。”
“是。”
常顺带着小孩儿往外头,到了地方便说:“大人是个心善的,绝对不会亏待你。”
“但你也不能做背叛大人的事情,否则我也不会饶过你。”
望归不服气道:“我才不会背叛别人。”
“那就最好。”常顺道。
等他回到书房,便看见赵云安拧眉看着那羊皮卷。
“大人,那个人是不是有问题?”
赵云安合上羊皮卷,淡淡道:“他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朝廷。”
“顺儿,你说是不是再雄才伟略,深谋远虑的人,一旦死了,他所作的布局都会成空?”
常顺有些苦恼的挠了挠头发:“大人,大伙儿都说人死如灯灭,死了,那自然什么都没了。”
赵云安眼神一黯:“大魏曾有那么伟大的帝王,却落到今日的境地。”
太-祖-皇-帝在世的时候,将匈奴人打得落花流水,甚至怕他们百年之后卷土重来,留下了无数的暗手。
这支暗军原本该作为大魏帝王的最后一张底牌,替他守卫大魏的江山。
可人算不如天算,暗军并未能起到他想要的作用,中原的暗军几番周转,甚至在皇位争夺战中扮演着破坏者的角色。
而塞外的那一支暗军更为凄凉,无人主导,主帅冤死,或者早已叛变,或者四下散逃。
赵云安之前让王晨帮忙的事情,便是托付他拿着名单,去联络塞外还活着的暗军。
为此,赵云安甚至从私房里头抽出了大部分银子,交给王晨使用。
如今看来,太-祖-皇-帝留下的暗旗,十不存一,处境艰难。
赵云安忍不住大大叹气,犹如看见一副大好的棋局,却被人毫不怜惜的破坏殆尽。
常顺看着自家少爷,说了一句:“小的脑子笨,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但漳州府有少爷在,百姓们安居乐业,个个都过上了好日子。”
赵云安扑哧一笑:“顺儿,如今你也会说好话了。”
常顺忙道:“少爷,我说的是真心话。”
说完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如今小的在街头买吃的,百姓们认出我是大人的书童,都不肯收钱,我执意要给,他们每次都要多给一些。”
“小的知道,若不是大人勤政爱民,他们瞧见我躲都来不及,哪里会如此。”
“百姓们都盼着有个大人这样的父母官。”
赵云安叹了口气,说了一句:“本官却也盼着能有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话尽于此。
想到王晨信中提到,塞外的情况不太稳定,匈奴扰边不断
他捏了捏眉心,又说道:“京城那边可来信了?”
常顺摇了摇头:“马哥每日都去驿站问,但都没消息。”
赵云安皱了皱眉头,暗道莫不是程家那边不答应,可也不该啊。
他回到后院,正好瞧见金氏正拉着赵妤看首饰,那都是金氏特意交了金银匠人过来,按照最时兴的打造的。
“娘。”
金氏瞧见他就喊:“安儿,你也过来看看,这几样还算精致,但是不是不够贵重?”
“娘,您瞧着都觉得好的,那肯定是好的。”赵云安笑道。
金氏无奈道:“娘年纪大了,也许跟姑娘家的喜好不一样。”
“那不是还有妤儿吗,娘喜欢,妤儿也喜欢,如果收到的人不喜欢,那肯定是她眼光不够好。”
金氏被逗笑了:“你现在这么说,等到时候娶了媳妇,可不要有了媳妇忘了娘。”
赵云安笑了一声,搂住亲娘说道:“孩儿怎么可能娶了媳妇忘了娘,倒是娘,您将来可别有了孙子忘了儿子。”
金氏笑起来:“调皮,谁都越不过你去,这样总成了吧。”
说完又拍他:“快起来,别让妤儿看笑话。”
赵妤在旁边捂着嘴巴偷笑。
赵云安也不在意:“这有什么,妤儿都习惯了。”
“你倒是还有理了。”
赵云安看了看桌上的手势,直接拿起一串珍珠链子,给自家侄女带上了:“好看。”
赵妤红了脸:“七叔,这是给未来七婶婶的。”
“那就再做一串就是了。”赵云安摸了摸她的脑袋。
说了一会儿话,赵云安奇怪道:“今日怎么不见棉花?”
平日里他来了,没过一会儿棉花总会跑出来,如今棉花年纪大了,也不再爱玩爱闹,但也喜欢靠在他腿边趴着。
赵妤便道:“棉花这几日总是没精神,估计在垫子上睡觉呢。”
赵云安过去一看,果然暖炉旁边有个白色的狗窝,里头垫得软绵绵的,棉花正趴在里头。
“棉花。”
棉花汪汪了两声,算是回应,但依旧懒洋洋的躺着没起来。
赵云安伸手摸了摸,棉花舔了一下他的手指,顺着他的手爬起来,跳了一下没能跳到膝盖上。
赵云安搭了把手,棉花才终于趴在他双腿上不动了。
见它精神还好,赵云安才略略安心,棉花的年纪大了,这两年跟着他到了漳州府,眼看着一日老过一日。
赵云安总怕它哪一日就忽然走了。
还有大金猫,那家伙野性,看着倒是比棉花健壮一些,但从猫的寿命算也已经步入老年。
有空的时候,赵云安总喜欢陪着家人,抱着棉花或者大金猫,即使有一下没一下的说话也是好的。
闲适的时光没能持续多久,很快,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马贵进门,朝赵云安使了个眼色。
金氏瞧见了,取笑道:“你们主仆俩打什么官司,难道我还听不得?”
马贵笑道:“都是公事,怕老夫人听着烦心。”
“罢了罢了,有事儿你就去忙吧,有妤儿陪着我呢。”金氏笑道。
赵云安起身,将棉花放回狗窝里,又摸了摸它的脑袋才走出去。
一直到离开内院,赵云安才沉声问道:“发生了何事?”
马贵沉声道:“大人,北疆兵乱,姜蓉镇被匈奴掠夺,伯爷——下落不明。”
“什么?”
赵云安脸色大变。
“什么时候的事情,北疆一直很安稳,怎么会忽然出了乱子?”
“伯府刚送了信过来,已经是十六天前的事情。”
赵云安心底一算,这样的急报八百里加急进京也得几日,漳州府信息闭塞,知道消息便已经晚了。
半个月前的事情,望归那时候已经离开塞外,从北疆进入大魏。
王晨却应该还留在塞外。
赵云安眉头紧锁:“大伯是文官,怎么会在姜蓉镇?”
“当时伯爷正在姜蓉镇视察,才遭此横祸。”
马贵很快递上信件。
赵云安一目十行的扫过,才知道永昌伯生死不明,顾斌当时只找到了身穿永昌伯衣服的尸首,但尸首血肉模糊,无法分辨,同时也没找到永昌伯的随扈。
“也许大伯没事。”
赵云安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以至于赵云安根本不知道北疆发生了什么。
他叹了口气:“你去校场一趟,让瑾儿谦儿回来,这件事不能瞒着他们。”
“是。”
赵云安这才继续看信,等看到末尾却微微皱眉。
“顾家?”
他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几次偶遇,远远的曾见过顾家的女儿。
不过那位顾夫人不知所谓,曾经上门提亲,却摆出高姿态来,将刘氏金氏气得够呛,直接断了跟他们家结亲的意思。
哪知道峰回路转,有朝一日,赵家与顾家又成了联姻。
而且这一次还是永昌伯做出的决定,顾大将军请求,陛下赐婚。
赵云安深吸一口气,他从未想过娶顾家的女儿,但相比起永昌伯生死未卜,永昌伯府危机四伏,婚事反倒是成了小事。
很快,马贵便带着赵瑾和赵谦回来了。
两人一进门,行了礼便问:“七叔,是不是伯府来信了?”
赵云安招手让他们近前来。
赵瑾脸色一沉,他依稀记得不久之前,妹妹出事的时候,父亲的脸上也是这般凝重。
赵谦也被气氛感染,拧起了小眉头。
“瑾儿,谦儿,你们是永昌伯府的孩子,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学会冷静,记住了吗?”
两个孩子拼命点头。
赵瑾开口道:“七叔,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我们不是孩子,你直接说吧。”
“是你们爷爷失踪了。”
赵云安也不愿意承认那具尸首就是永昌伯,只说:“匈奴来犯,北疆战乱,大伯在战中失踪,暂时还没找到人。”
俩孩子脸色都是大变。
“七叔,我想回京城。”许久,赵瑾抬头道。
赵云安摸了摸他的脑袋,只说:“瑾儿,知道大哥为何将你送到漳州府吗?”
赵瑾低下头,抿紧了嘴角。
赵云安又说道:“我相信大哥三哥能够解决麻烦,我们都好好的留在漳州,不要让他们有后顾之忧,记住了吗?”
两个孩子纷纷点头。
安抚好两个孩子,赵云安的心底却远没有那么平静。
他连续几封信送往青州,很快,青州营那边回信了。
“陛下令驻守青州,非圣旨不可擅动。”
赵云安一看就皱眉,距离北疆最近的,除了青州营和京卫所,那就只剩下凉州。
可是凉州……是丁家的地盘。
要打仗了!
这个消息不断的蔓延,即使是远离北疆的漳州府也传得沸沸扬扬。
百姓们还没过几日安稳的快活日子,被这消息打了个措手不及,纷纷想着囤积粮食以防万一。
秋收之后一直控制的很好的粮价,迅速的开始上涨。
还是赵云安出面,狠狠打击了两次发国难财的混账,这才将这不正之风刹住。
原本不缺粮食的漳州府尚且如此,可见其他地方又是如何。
民间的事情好解决,如今赵云安在漳州府可谓一言九鼎,能够迅速弹压。
朝廷那边的催促却麻烦的很。
丛白一心为民,此刻也忍不住发作起来:“朝廷以为漳州府是粮仓还是聚宝盆,缺了银子少了粮食就问我们要,漳州府的粮食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其余官吏也纷纷不满:“今年的税收早已经给了,如今却又问漳州要钱。”
“大人,朝廷如此是非不分,岂不是逼漳州百姓去死。”
也有人皱眉道:“北疆战事频发,继续粮草,我们要是不给的话,万一匈奴人打进来怎么办?”
赵云安也是频频皱眉。
“丛大人,漳州府还能盈余出粮食和银子吗?”
丛白叹气道:“若是都拿出去,漳州府好不容易攒下的家底,便又掏空了。”
朝廷这样的情况,这次给了,想要回来就难了,明年漳州府但凡有一二不顺,百姓们就会怨声载道。
赵云安揉了揉太阳穴:“还是战事要紧。”
“若是大魏乱了,漳州府又能好到哪儿去,岂不成了匈奴人眼中的肥羊。”
如此一说,在场的官吏虽然不舍,但也都不再反对。
赵云安又道:“先将粮草整理好,按调令发往北疆。”
如今他算知道,为何皇帝要为他与顾家赐婚,两家成了联姻,关系更加紧密,他总不能看着老丈人手底下的兵饿死吧。
赵云安已经做了决定,丛白便不再反对。
只是他犹豫了一下,提醒道:“大人,百姓中有传言,说大人开的演练场,就是为征兵做准备,如今一个个人心惶惶。”
赵云安只说:“愿意来的可以继续来,不愿意的就罢了。”
丛白点了点头,叹气道:“他们也不想想,若是朝廷要征兵,大人又能如何。”“”
“再者,学一些本事,到时候真的上了战场,指不定还能有保命的本事。”
其余官吏也都这么想,按理来说,有北疆军在,匈奴人是攻占不进来的,可万事无确保,学一学也是好的。
在短暂的少人之后,校场那边又迎来了高峰期,一时间倒是真有几分全民皆兵的意思在。
赵云安一边为朝廷筹集粮草,一边还得安排明年的春耕,这是重中之重,若有万一,那影响的便是整个漳州。
更让他心焦的是,北疆那边的消息并不好,急报连连,有输有赢,输的多,赢的少。
永昌伯依旧没有消息,朝廷并未派人搜救,显然已经默认他死在了战乱之中。
这一日晚上,赵云安翻看着文书到了深夜。
常顺心疼不已,提醒道:“少爷,这都快子时三刻了,您也该歇一歇。”
赵云安叹了口气:“我总是睡不安稳。”
“瑾儿和谦儿这几日如何?”
常顺忙道:“两位小少爷懂事的很,只是发奋练武。”
赵云安揉了揉眉心:“你帮我看着一些,别让他们出事。”
“是。”
正好这时候,外面传来一声猫叫。
常顺迅速抽出佩剑,就听见熟悉的声音。
“别动手,是我。”
赵云安看见来人,没好气骂道:“你翻墙有瘾吗?好好的门不走,偏要招惹我家的猫。”
来人正是王晨。
他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笑呵呵道:“赵大人,我这可是冒着危险,不远千里给你报信,你倒好,刚见面就一阵劈头盖脸的臭骂。”
赵云安脸色一顿:“你有我大伯的消息?”
王晨摇了摇头。
赵云安顿时失望。
王晨却道:“我没有永昌伯的消息,却知道有人与匈奴勾连,里应外合,才导致北疆军屡战屡败。”
赵云安脸色一冷:“你可有证据。”
王晨摊了摊手:“若有证据,我就直接送到皇帝老儿手中了,哪儿会灰溜溜逃到漳州。”
赵云安眉头一皱:“既然没证据,你找我又有何用。”
“我没有,但顾大将军也许会有,亦或者永昌伯便是查到了什么,才会被杀人灭口。”
“我大伯还没死。”
“好好好,我不跟你争这个。”
赵云安脸色依旧不好。
王晨心底叹了口气,又问:“那个放羊的小子可到你这儿了?”
“到了,他的身份?”
“也是个可怜人,他老子临死的时候,还惦记着要回来,哪知道早已无人记得他们。”
王晨笑道:“大人喜欢,就把人留着吧,也许将来会有意外之喜。”
“至于我,我也该回去了。”
王晨低声道:“赵大人,京城要乱了,你若有办法,还是早些接了家中亲人出来。”
赵云安神色微微一变。
王晨又道:“话尽于此,我还得赶回家,不然家中婆娘真要生气了。”
“赵大人,此去一别,还请保重。”
“王晨!”赵云安喊道。
王晨摆了摆手:“能做出勾结匈奴这般罪行的人,所图甚大,我一个无名无姓的小人物,就不掺和了。”
目送王晨离开,赵云安只觉得脑子一阵一阵的抽痛。
永昌伯难道真的是查到了什么,知道有人秘密勾结匈奴,图谋不轨,才会被人盯上吗?
他迅速翻出今日几场战争的文书,这次有了惊人的发现。
匈奴人来势汹汹,在劫掠姜蓉镇的时候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若说凶残是他们的本性,劫掠是他们的习惯,那为何之后的几场战争中,却表现的极为克制,就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赵云安脸色变幻不定。
很快,他抬头道:“送信回京,就说请祖母、大伯母、大哥等人前来漳州府观礼,以表示本官对赐婚的重视。”
“大人?”马贵惊讶道。
赵云安只说:“照我说的做,派最快的马去送信。”
马贵点头。
赵云安又说:“不,让常顺回来,让他亲自走一趟。”
这边常顺刚刚离开,衢州才终于得到了消息。
一听父亲生死未卜,赵云昇差点没直接晕了过去。
等他好不容易冷静下来,连声喊道:“不可能,我爹是文官,他又不用上战场,怎么可能殉职。”
下属提醒道:“大人,这是京城传来的消息,不会有假。”
“大人,您还得早做准备啊。”
赵云昇拧紧眉头:“做准备,我做什么准备?”
“若是永昌伯真的没了,大人,您可是要奔丧守孝的啊!”
赵云昇一听这话,怒从中来,上去一脚就踹翻了此人:“放屁,我爹绝不会有事。”
可他心底却也不安的很,猛地说道:“不行,我得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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