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赵云昇信件的时候,赵云安人在玉璋湖旁的大宅子里。
夕阳斜晖,玉璋湖上波光粼粼,总显得分外的美丽。
百姓们没有文人骚客的情怀,但每次出入校场习武,也总会驻留一二,欣赏着漳州百姓花费了无数力气,才修缮一心的玉璋湖。
青州营来的“教官”,赵云安自然没有亏待,吃住都是参照军官的标准来。
这一日,赵云安又早早的在玉璋楼置办了酒席,宴请申金等人。
申金领着几个下属到了玉璋楼,一进屋就笑了:“赵大人这般客气,我倒是不习惯了。”
“申兄吃过我这么多顿饭,居然还会不习惯。”赵云安故意打趣道。
申金笑哈哈的坐下,也不客气,自己给自己添了一杯酒:“来,赵大人,我先敬你一杯。”
赵云安一口干了,又给他倒了一杯。
“申兄,我敬你一杯,今日可是你们的送行宴。”
“此去一别,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祝愿申兄与诸位兄弟们前程似锦。”
申金哈哈一笑,一连干了几杯才开始吃菜。
他无奈道:“赵大人,不瞒你说,其实我也不乐意走,漳州府多好啊,好酒好菜不说,这儿的人也好,教他们练武也有意思。”
“只是王指挥使有令,我们不得不从。”
北疆的战事,暂时还用不上青州营的人,但王指挥使却趁机将他们全部召回,显然是对赵云安借调的事情早有不满。
赵云安点头道:“即使申兄回去了,我们的交情还是在的。”
“申兄,实不相瞒,今日兄弟我还有一事相求。”
申金哈哈一笑,放下筷子道:“我就知道你肯定有事儿。”
“赵大人,咱们也算是自己人了,有事儿您尽管吩咐就是。”
赵云安叹了口气:“我大伯在战乱中失踪,可北疆军分身乏术,无法派人继续搜查。”
申金脸色一顿,看了下属下。
他手底下的人很是识趣,起身出去守住门户。
申金这才说道:“赵大人,这事儿不是我不帮忙,没有调令,青州营根本没法动。”
赵云安点头道:“我知道。”
“但青州营的消息,毕竟要比我灵通。若是有我大伯的消息,还请申兄递过来。”
这事儿倒是不难,申金一口答应了:“赵大人放心,但凡有永昌伯的消息,我定然第一时间传到漳州府。”
“周团练也派人去打听了,若是有消息,想必周团练也不会瞒着。”
赵云安又帮他倒了一杯酒:“申兄,我再敬你一杯。”
两人干完了这杯酒,他才道:“北疆那边的战况,我总觉得心中不安,周团练可有说话?”
申金压低声音,说了句:“周团练说,真要打起来,大魏怕是要元气大伤。”
赵云安眼神一闪:“不怕元气大伤,只怕内忧外患。”
申金看了他一眼,没有再说什么。
赵云安笑了笑,将手中的一个荷包递给他:“申大人,这个烦请转交给周团练,也算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
申金压根没问这到底是什么,直接收下了,他早知道周团练与赵云安之间,似乎有一种诡异的默契。
作为一个合格的下属,申金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这顿丰盛的送行宴吃完,申金便要带着手底下的人离开,北疆的战事若不停歇,他们也不再能随意调动。
赵云安送了几人出城,这才转头回府。
他还未下马,便见有人在门口候着。
“何事?”
下人禀告:“是衢州那边送来的信件。”
赵云安皱了皱眉,打开一看更是烦躁:“二哥又在凑什么热闹?”
马原忙问:“二少爷做了什么?”
“他独自进京奔丧了。”
赵云安十分头疼,赵云昇大约是怕他阻止,出发之后才写信给他。
马原知道自家大人派人进京,还让常顺一起去,是担心京中出事,想把京城的家人接出来,哪知道二少爷这时候自投罗网。
“大人,您也不必太过担心,也许二少爷半路上会遇到常顺几个。”
赵云安叹气道:“罢了,他是哥哥,我向来是管不住他的。”
他心知肚明,以赵云昇执拗的性格,别说常顺,就算自己追上去也是劝不住的。
幸好赵云昇走得急,妻儿都还留在衢州,他是以奔丧的名义进京,估计也担心到时候被责罚。
赵云安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先派人将二嫂和小侄儿接过来。
但转念一想,衢州反倒是比漳州更安全,便暂时放下了这个念头。
赵云安不知道的是,此时小刘氏抱着儿子,心底也懊恼的很。
“你爹爹真是个傻子,这种时候怎么能不带上我们母子。”
赵诚只顾着自己吃糕点,听了亲娘的话就附和道:“爹爹坏,娘亲最好。”
小刘氏抱住他亲了一口,又说:“万一伯爷真的去了,这时候肯定已经开始治丧,爵位是大哥的我不争,也争不来,可家产总有咱们一份。”
她心底越想越是不甘心,暗道自己跟儿子若是一起去了,到时候姑妈看在他们母子的份上,也能多分一些。
就在这时候,外头传来一阵笑闹声。
小刘氏心底更是不耐烦,厉声喝道:“家中有丧,谁敢在院中嬉戏,直接拖出去发卖了。”
丫鬟小心翼翼的提醒:“那是柳小姨娘。”
“我管她是谁,伯爷热孝,她竟敢肆无忌惮的笑闹,就算官人在此也是要罚的。”
漳州府里,金氏也已经得到了消息。
赵云安原本想瞒着他,但永昌伯殉难这样的大事儿,自然是瞒不住的。
金氏哭得不能自己,这么多年来,她青年守寡,却从未受过委屈,对家中兄嫂自然是感激不尽的。
等赵云安回来,她便紧紧拉住儿子的手:“安儿,你跟我说实话,你大伯是不是,是不是已经不在了。”
赵云安安抚道:“娘,永昌伯府并未发丧,大伯只是失踪。”
金氏流着泪:“真的吗?”
“自然是真的,大伯向来算无遗策,如今一定躲在哪里避难。”
金氏不知道信了没有,只是从这一日开始,每日都要带着赵妤求神拜佛,期盼着永昌伯能够平安归来。
常顺带着人快马加鞭,果然赶在了赵云昇之前抵达了京城。
永昌伯府门庭冷落,但并未挂上白灯笼,不管外头如何传言,在没见到永昌伯的尸首之前,伯府是不肯承认他已经过世的。
常顺一路被带着进入了伯府,很快就见到了赵云衢。
“大少爷。”
赵云衢面色憔悴,眼看着老了许多,他只比赵云安大了十岁,这会儿两鬓却已经花白。
“咳咳,七弟那边可一切安好?”
常顺忙道:“七少爷一切都好,两位小少爷也都好,看着还壮实了一些,只是牵挂着京城的亲人。”
赵云衢叹了口气:“倒是让他们担心了。”
“大少爷,七少爷派我入京,是想请老夫人,伯夫人,与伯府众人前往漳州府,参加他的婚宴。”
“七少爷已经上奏陛下,言明此事,说伯爷已经不在,若是伯府亲人也不参加婚宴,便是对顾家的懈怠。”
赵云衢一听,便知道弟弟的打算。
他只是说:“七弟有心了,只可惜七弟妹已经入门,如今已经在前往漳州府的船上。”
常顺有些着急:“大少爷……”
赵云衢打断他的话:“祖母牵挂七弟的很,你去拜见老夫人,同她说一说漳州府的风土人情吧。”
常顺只得离开了。
他一走,赵云衢剧烈的咳嗽起来。
很快,他手中的帕子染上了一抹红色,赵云衢却已视作平常,收起帕子苦笑道:“如今就算是想走,只怕也是走不脱了。”
常顺很快进了如意园。
他们离开京城的时候,赵老夫人精神头还行,可如今一看,却已经满头白发,垂垂老矣。
永昌伯府不肯承认永昌伯已经殉难,可青年丧夫,中年接二连三的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依旧给赵老夫人的身体带来了巨大的打击。
如今她只靠着一股心气撑着。
靠在软塌上,赵老夫人问着漳州府的事情,连连点头:“安儿自小是个有主意的,在漳州府也做得好,瑾儿谦儿在那边,我也放心。”
刘氏也撑着病体过来了,跟卢氏婆媳两个最关心的,自然是他们的嫡长子嫡长孙赵瑾。
常顺口拙,但他们问什么就答什么,让她们三人听完倒是放心。
等夫人们问完,常顺才又提起赵云安的建议。
“七少爷说,若是老夫人与伯夫人都不在,那婚宴也是太过单薄。”
刘氏脸色微动,下意识的看向赵老夫人。
赵老夫人却微微合上眼,幽幽说道:“安儿有心了,但事缓从恒,事急从权,赵顾两家联姻,乃是过了陛下圣案的,无人说得出不是来。”
“但是少爷他……”
赵老夫人止住他剩下的话:“安儿的心意,老身都知道,只是老身的身体,也吃不消去漳州府啦。”
“母亲?”刘氏忍不住喊了一声。
赵老夫人没有回答,反倒是问了一句:“依圣人的意思,骏儿也算舍身为国,衢儿可不降等袭爵,你们可开始准备了?”
“礼部那边盯着,媳妇也都准备齐全了。”
刘氏与永昌伯感情尚好,如今儿子要袭爵,她心底难过也盖过了高兴。
常顺从如意园离开,忍不住苦了脸,少爷交给他的任务他一样都没完成。
路上倒是遇上了赵云平。
伯府接连遭祸,赵云平近些日子也忙得脚不沾地。
“三少爷!”
赵云平点了点头,只说:“七弟的意思,我已经听大哥说了,但我们当哥哥的,万万没有出了事情,只躲在弟弟背后的道理。”
“可是……”
赵云平止住他的话:“七弟妹已经在去漳州的船上,常顺,你修整一日,明日就回去吧。”
“有你在七弟身边保护他,我们才能安心。”
常顺的脸更苦了。
赵云平笑了一声,拍着他的肩头道:“你让他别想那么多,小小年纪思虑过重,以后肯定长不高了。”
“少爷已经够高了。”
虽然比不上三少爷,但比大少爷二少爷已经高了些许。
赵云平哈哈一笑:“你还是这样,见不得别人说七弟一个字不好。”
“你回去跟他说,圣上已经应允我随军出征,我会亲自找到父亲,带他回家。”
常顺拿他们毫无办法,再一次骂自己嘴笨口拙,根本说服不了任何人。
赵云平拍了拍他的肩头,风尘仆仆的回到了院子。
沈盼晴正在收拾东西,听见他的动静倒是惊讶:“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赵云平马上就要出征,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不到夜里都不回来。
“七弟派常顺过来,想让我们都过去参加他的婚宴。”
沈盼晴一听,也停下手中动作:“七弟有心了。”
“他啊,打小就人小鬼大,脑子比大哥还灵活,八成是猜到京城不安稳。”
赵云平提起弟弟,也是满腔笑意。
“只是他有心,我们却不能去,不然永昌伯府全去了漳州府,躲在七弟背后算怎么回事儿。”
“躲得了一时,也躲不开一世,终究是要面对的。”
沈盼晴皱了皱眉头:“七弟怕是猜到了什么。”
赵云平脸色也冷了下来:“天下若是乱了,漳州也不是世外桃源。”
沈盼晴叹了口气:“我们原本就是走不了的,倒是祖母。”
“祖母不会答应的。”
赵云平道,赵老夫人的身体是一回事儿,性情又是另一回事儿。
永昌伯府越是风雨飘摇,赵老夫人越是不肯离开,而且如今瑾儿谦儿人在漳州,万一京城动乱,永昌伯府的根也还在。
就像赵云平说的那样,常顺快马加鞭而来,只能无功而返。
常顺进京的第二日,皇帝便召见了赵家兄弟。
“朕收到了漳州府的奏折,安儿希望你们能过去见证婚礼。”
皇帝笑着说道。
赵云衢咳嗽一声,躬身道:“七弟如今是漳州父母官了,却还是如此的孩子气。”
“他自小在永昌伯府长大,与你们兄弟情深,人生大事如此期盼也是正常。”皇帝道。
赵云平叹气道:“陛下,我倒是想去参加七弟的婚宴,只可惜马上就要启程,实在是分不开身。”
赵云衢也是叹气:“可惜我的身体不争气,无法远行,祖母也是如此。”
“若是身体吃得消,微臣如论如何也得去看着七弟成亲才是。”
皇帝便提议道:“那不如让永昌伯夫人前往漳州,略表心意?”
赵云衢眼神微动,摇头道:“陛下仁慈,可惜母亲忧心忡忡,如今身体也不好,去了反倒是给二婶和七弟添麻烦。”
皇帝皱了下眉头,忽然问起:“朕记得你们两家的儿子都在漳州?”
“正是。”赵云平朗声道,“这俩混小子总念叨着七弟,之前微臣去送信,就带着一块儿去了,结果去了就跟撒欢的野马似的,硬是不肯回来。”
“微臣原本想着,等七弟的婚事定了,二婶总是要回京操办的,到时候再把他们俩带回来,哪知道……”
皇帝似乎才知道此事,也点头道:“世事难料。”
赵云衢也开口道:“如今三弟要出征,我这身体又不争气,倒不如将孩子留在漳州,让七弟帮着管教,免得他们到处添乱。”
皇帝点头道:“事发突然,也是委屈了安儿。”
“陛下给了诸多赏赐,想必安儿见了,心中也会感怀圣恩。”赵云衢又道。
如此,皇帝才笑起来:“只是到底让他失望了,既然他派了人过来,马原,你从内库挑几样好的,到时候让人捎回去。”
“就当朕这个长辈给的新婚贺礼。”
赵云衢替七弟应下了。
兄弟俩走出宫殿,赵云平的脸色便沉了下来。
赵云衢面色平静,提醒了一句:“别被人看出来。”
赵云平恢复了平静的神色,却咬着牙骂了句:“圣人愈发多疑了。”
“他本性如此。”若不是多疑,当年哪里会有大皇子逼宫一事发生,又怎么会从头至尾,都对太后和禄亲王防备至深。
皇帝对血脉亲人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他们这群外臣。
以前的汪家如此,如今的王家也是如此,永昌伯府又怎么能例外。
兄弟俩一路往外走,却忽然看到两道人影。
“二位赵大人。”来人是丁郡主。
“参见太子殿下,常乐郡主。”
丁郡主手拉着一个孩子,正是太子。
她容貌不算绝美,但性格柔和,是个看起来极为温柔婉约的女子:“听说赵大人马上就要出征了,傲儿在这儿预祝赵大人旗开得胜。”
“不敢当。”
赵云平只道:“下官只是个敲边鼓的,一切还得看凉州军与北疆军。”
“赵大人不必自谦,父亲也曾夸你是个将才。”
小太子也抬头道:“也希望赵大人能把匈奴人打得落花流水,跪地求饶。”
双方只略说了几句话,便各自离开。
走出宫廷,赵云平却拧眉道:“丁郡主什么时候跟小太子走得这么近。”
赵云衢淡淡道:“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不会吧,她可比小太子大了十多岁。”
而且丁郡主是珠玉郡主的女儿,禄亲王的亲外孙,当年禄亲王与皇后,王家,几乎是死仇,皇后又怎么会同意她与太子。
赵云衢却说了一句:“丁家手中,总共有二十万人马。”
“凉州军号称二十万,但能有个十万就不得了了。”赵云平在兵部待过,自然知道其中蹊跷。
“那也够了。”赵云衢道。
赵云平眯了眯眼睛:“大魏的这位皇后,可真是女中诸葛。”
能隐忍那么多年,一朝扳倒太后,直接越过两个成年的皇子,让自己生育的年幼嫡子上位成太子,可见厉害。
而现在,皇帝年老,对康亲王荣亲王越发宽容,当初赵娟惨死,也不过是罚了他们几日草草了事。
两位亲王入朝多年,一旦皇帝驾崩,太子即使名正言顺,能不能顺利登基还是未知数。
可若是得到凉州军的支持,那太子的胜算可就大了。
至于太子妃大上十几岁,那又算得上什么呢?
赵云平忍不住低咒了一声:“老子最烦这些勾心斗角。”
赵云衢叹了口气:“你去了北疆不要轻举妄动,先找到父亲要紧。”
“我知道。”
赵云平点头道:“大哥放心,我过去之后会谨慎行事,就让他们神仙打架,我只顾找到父亲。”
赵云衢这才安心一些,放松下来,他又开始剧烈的咳嗽。
赵云平皱眉道:“大哥,不如你还是请辞吧,在家闭门休息也好。”
赵云衢却摇头:“我不在朝,得到消息就少,到时候我们不免被动。”
尤其是赵云平几个都在外头,他若是再不入朝,永昌伯府就等于关闭了耳目。
即使有亲戚联姻在,能探听到消息,但也总会迟人一步。
赵云平无法,只能同意了。
等到第二日,后宫果然送来新婚贺礼,皇帝一动,皇后也给了赏赐,甚至还有两位亲王与太子的,加起来居然不少。
赵云衢又往里头添了一些,在最下头塞了一个盒子,让常顺一起带回去。
送走了常顺,赵云衢这才松了口气。
哪知道常顺这边前脚刚走,后脚赵云昇便灰头土脸的进京了。
赵云衢看见他也是一惊:“二弟,你为何进京了?”
赵云昇幽幽抱怨:“大哥,家里头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也不跟我说?”
赵云衢捏了捏眉心:“我信中已经写得分明,你不好好留在衢州,进京来做什么?”
“我也是永昌伯府的儿子,如今父亲生死未卜,我自然是要回来帮忙的。”
瞧着弟弟一脸坚持,赵云衢简直哭笑不得。
他叹了口气,意味深长的看向弟弟:“二弟,既然你回来了,那就留下吧。”
想走,恐怕也是走不了了。
赵云昇此时还不懂大哥眼底的复杂,点头答应:“虽然我官职不高,但是大哥,我一定能帮上忙的。”
赵云衢只是叹了口气。
果然,第二天,皇帝便召见了赵云昇,对他此举大家赞赏,说是孝子,直接把人塞进了礼部待用。
赵云昇不明所以,心底甚至有些得意洋洋,浑然看不见亲大哥的无奈。
而另一头,带着嫁妆,被匆匆送上官船的顾季夏,也将要抵达漳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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