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躺上床,薛宜宁都不敢相信骆晋云答应了帮忙。
这案子并不难,难的是王家与京兆尹是权贵。
而骆晋云,却是比他们更大的权贵。
他既愿意去帮,事已有七成把握。
或许,他也并非是那般明哲保身的人,他向来看不起薛家,看不起她,觉得他们是食民脂民膏的恶人,大概对身份卑微的人却又有几分怜悯。
三日后,骆晋云收集了部分证据,又和她说了后面安排。
既然要将案子办成大案,便要大张旗鼓地办,沈惠心被冤枉谋财害命是因为无人替她喊冤,而骆晋云则决定找个人替她喊冤。
他要找同为青楼红牌的水云楼苏茉茉去大理寺敲登闻鼓,上诉状替沈惠心告状。
沈惠心与苏茉茉,同是卑贱身份,却又同是京中名妓,达官贵人或是贩夫走卒都听过。
如今,一个名妓要为另一个名妓击鼓鸣冤,还要去大理寺状告京兆尹,当然能成为奇闻。
薛宜宁问他:“那个苏茉茉,是沈姐姐的好姐妹?”
骆晋云摇头:“自然不是,似乎略有嫌隙。”
“那她怎么愿意去冒险?”薛宜宁问。
骆晋云回道:“自然不会愿意,所以我们要见她一面,与她相商。待她同意去喊冤,你就将沈姑娘的相关细节告诉她,给她编造沈姑娘好姐妹的身份。”
薛宜宁点点头。
心里却觉得,就算真是好姐妹,也不一定会冒险出头,更何况还是有嫌隙的人。
哪怕重金相请也难吧……
骆晋云早让人去水云楼去请了苏茉茉出来,寻了个隐秘的园子,带薛宜宁一同去见苏茉茉。
薛宜宁扮了男装,虽然明眼人仍能一眼看出是女相,但至少没人能猜到她是骆晋云的夫人,顶多是个随侍的丫鬟。
下午,两人到园子,没一会儿,阿贵领着乘小轿而来的苏茉茉入园来相见。
骆晋云与薛宜宁对坐于室内圆桌两侧,苏茉茉进门来。
见到骆晋云,苏茉茉笑着上前道:“大将军多日不来,我以为大将军早忘了我,没想到竟收到大将军邀约。大将军倒是个懂风雅的,竟特地寻了这样的去处。”
说着就靠近来,染了蔻丹的一只纤纤素手已然要扶上来,骆晋云立刻侧身躲过,迅速往薛宜宁那边瞥过一眼,冷声道:“放肆,退后!”
苏茉茉捕捉到他那一瞥,一边后退,一边看向他身旁坐的薛宜宁。
风月中人,看人从无羞涩,一个眼神里都是媚态。
薛宜宁与她对视,虽然镇定从容,却仍有些不自在。
苏茉茉自然能看出这个肌肤如玉的俊俏公子是个女人,但她猜不出对方的身份。
第一感觉,她是这骆大将军身边随侍的侍妾、丫鬟,但细一看,却又不像,没有侍妾丫鬟会有这般雍容气度。
可身份贵气些的女人,也不会来见她这等娼门中人。
她退后在两人面前站定,柔声道:“茉茉见过大将军,不知大将军吩咐小女子前来有何吩咐?”
果真是阅人无数的欢场中人,马上就意识到骆晋云态度不对,一下子正经起来。
骆晋云又瞟一眼薛宜宁,复又转头看向苏茉茉,说道:“我要你替我去做一件事,事成之后,我有重赏,你还能名扬天下。”
苏茉茉知道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便小心地问:“不知大将军想要我做什么事?”
骆晋云问:“你可知教坊司沈翩翩杀王子业一案?我要你以沈翩翩好友身份,带着诉状,去大理寺击鼓鸣冤,告王家人与京兆尹官官相护,草菅人命,为私利枉判沈翩翩死罪。”
苏茉茉一听这话,立刻就跪了下来,泪水说掉就掉,娇声哭道:“大将军饶命,我不过一个青楼卖笑人,哪有这般能耐去惹这样的事?大将军倒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杀了你倒不难。”骆晋云拿出一只匕首来,扔在她面前。
苏茉茉一怔。
骆晋云说道:“在扬州时,你曾与京城杨家一位公子爷杨宪有旧情,杨宪曾说要以八抬花轿迎你进门,后来杨宪死于幽州流兵之手,你因此记恨。今日寻到机会,特地携匕首来见我,意图行刺,被我及时发现,将你拿住。我稍后就可将你送去大理寺,判你谋杀朝廷命官,秋后处决。”
苏茉茉一听这话,顿时面如土色,连忙道:“我那就是逢场作戏,怎么可能因为他来行刺?大将军你这……这就是血口喷人……”
骆晋云回道:“那又如何?你觉得沈翩翩真看中了王子业的夜明珠么?你们这等下贱娼妓说了什么,又是不是受了冤屈,没人会在意。”
一向进退有度,能屈能伸的苏茉茉不禁湿了眼眶,恨恨看向端正坐着的骆晋云。
薛宜宁也看向骆晋云。
她没想到,他所谓的与苏茉茉相商,就是如此以她性命威胁。
甚至,还要如此污辱人……
“所以,你要选另一条路么?替沈翩翩喊冤,做一个有情有义的风尘女侠,名利双收。”说着,他打开桌前放着的一只小匣子,露出里面眩目的金元宝。
看着失措的苏茉茉,他又缓声道:“你放心,我是幕后推手,你是我手中的棋子,有我在,你的官司必然会赢。”
苏茉茉明白过来,她根本就没有拒绝的权力。
“是,但听大将军安排。”她低头道。
很快苏茉茉就拿到了状纸,又从薛宜宁口中知道了沈惠心种种信息,俨然两人是惺惺相惜的好姐妹。
从小园出来,薛宜宁换了女装,与骆晋云同乘马车。
车中平静,只有车轮徐徐前行的声音。
骆晋云在想,该怎么和她解释,自己只是在水云楼喝过酒,从没有翻过苏茉茉花牌,也没翻过别人花牌。
正好,一小段路,她就看了他三次,似乎有话要说。
如果她问起,他马上可以开口。
直到马车行至中途,她才问道:“我们这般逼迫她,是不是有些以势欺人?想起来,似乎与王家人无异。”
骆晋云没想到她是说这个,回道:“既然要做,便不要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如此才能迅速制胜。你放心,我既用她,自会保住她性命。”
薛宜宁点点头。
她如今才算明白,骆晋云是何等手段。
哪怕面对曾有露水情缘的美人,也能出手果决,冷面无情。
他那日能放过自己,当真是舍了最大的仁慈了。
骆晋云一直等着薛宜宁问起有关苏茉茉的事,她却再没有话。
不由有些气闷,明明是想讨她欢欣,却要被她误会自己是苏茉茉的恩客。
要否认,却显得那么刻意,他也不知该怎么提及。
直到马车回骆府,两人也没再说一句话。
骆晋云动作之快,让人惊叹。
就在薛宜宁见到苏茉茉的第二天,苏茉茉便一身素衣,敲响了大理寺门前的登闻鼓。
苏茉茉本就在京城闻名,又一身素衣独自出门,引得众人围观,随后在大理寺门前击鼓,更是让人惊奇,纷纷守在衙门前等候升堂。
随后苏茉茉状告王家与京兆尹的消息传遍半条街。
而大理寺卿竟没有将苏茉茉逐出大堂,而是接下状纸,受理了苏茉茉冤情,要重审此案,一时间风雨满城。
民间百姓
,天生便同情弱者,所以没等大理寺查出案情缘由,街头小巷就将苏茉茉传为义勇女子,为姐妹之情,舍去自身性命,竟敢状告权贵和官府,其情义与胆量,令人叹服。
事情很快传去尚书台,上达天听,皇上令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会审,又因证据确凿,很快就查清情由,将主谋王家当家人下狱,京兆尹革职,沈惠心释罪。
苏茉茉果真扬名,如骆晋云所说,成了风尘侠女。
沈惠心受此冤屈,也得了特赦,准许脱籍。
而她本就想离开教坊,得特赦后,决心离开京城,改名换姓,用手上积蓄去外地开绣庄。
薛宜宁一早在城门外送她。
沈惠心终于洗了之前的艳丽妆容,褪了轻薄透肌的罗裙,素面朝天,荆钗布裙。
没有之前在教坊时的一半风采,却多了几分朴素纯净,像个寻常妇人,再没有人会说,竟要十两银子一晚。
沈惠心看着她道:“其实在狱中时,我想过你是不是会救我,毕竟我唯一能期待的人只有你,可我没想到你真会出手……为我这一个,一辈子都不可能对你有益处的人……”
薛宜宁说道:“沈姐姐已经帮过我了,现在是我报恩而已。”
沈惠心垂泪。
薛宜宁将手上包裹拿出来,递给她。
“这里有我收好的一些旧衣服,还有一百两银子,你收好,算作我给你迁新居的随礼。你如今困难,我在银钱上比你宽裕一些,你就不要推辞,到了地方,可以给我写封信来报平安。”
沈惠心一边落泪,一边点点头。
薛宜宁又交待道:“以后若是遇到真正靠得住的男人,可以托付,若没有,再想别的办法度晚景。只是你手上有钱,又有容貌,一定不要被人蒙骗。”
沈惠心笑了起来:“连你都知道的道理,我怎么会不知道,你放心,怎么说我也是在那种地方待过的人,不会那么傻气的。”
薛宜宁点点头,放下心来。
沈惠心与她告别,转身走向后方等着的马车。
秋风萧瑟,草色微黄,马车慢慢远去。
薛宜宁突然想起,这便是望川道,裴隽也是从这条路上离开的。
望川,忘川,过了忘川,便望却前尘往事,再也不会回头了。
他们一个个都离开此地,然后再也不会回来。
她不乞求他们回来,只盼望他们好好的。
原本送别沈惠心,她是开心的,可往马车上走时,她红了眼,失魂落魄,满面哀戚。
骆晋云在马车下等她,见她这样,问道:“怎么了?”
薛宜宁摇摇头,朝他道:“多谢将军陪我来。”
骆晋云静静看着她,知道她心底有千层涟漪万点波浪,却只将平静的脸庞露给他。
马车回城,入城门,行到城中,骆晋云要去军机阁,便从马车上下来,到前方去骑马。
薛宜宁自车上探出身,将车上落下的披风递给他。
“外面冷,将军不要贪凉,受了冻。”
骆晋云回过头来,接过她手上的披风,指尖与她纤细微凉的指尖相触。
这一刻,突然又觉得,可能,她对自己有了那么一点不同。
他披上披风,翻身上马。
马蹄翻飞,衣袖鼓风,京城座座高楼自身旁飞掠。
没关系,来日方长,他拿下那么多城池,更何况是她。
她是他的人,得到她的心,不过早晚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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