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半夜,含元殿中一片寂静,守夜的内侍规规矩矩地垂首立在后寝殿外边儿,耳朵支楞着,准备随时听候天子的吩咐。
陛下今夜怎得翻来覆去还不睡?
内侍悄悄打了个哈欠,若是他有福能躺在那铺着松软云锦的龙床上睡一回啊,头一歪立刻就能扯鼾。
燕观辗转反侧,他实在是睡不着。
索性起身撩开了床帐,坐在脚踏上打瞌睡的进宝被吵醒了,揉了揉眼睛,体贴道:“陛下可是要喝茶?”
大半夜喝什么茶。
不过燕观还是点点头:“倒一杯来罢。”
兴许能浇灭些他心中的躁动不安。
喝了一口冷茶,燕观又觉得好笑,便是上战场前的前夜也从未有这般心神不宁,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时刻。
偏偏是为着一个小娘子,再多蠢事他也做了。
看着燕观眉眼间隐隐流露出的情绪,进宝小声道:“陛下,还是早些歇下罢。”
睡着了可不就什么糟心事儿都忘了!
燕观斜斜睨他一眼,要是能睡着,他至于半夜起来喝冷茶吗。
陛下又自个儿回龙床上睡去了,进宝垂着头刚要睡着,又听见陛下在翻身。
进宝忍了。
可是陛下今晚不知怎得,半晚上翻来翻去跟烙煎饼似的,进宝只得求饶:“陛下,不如您去栖凤阁睡罢?”
陛下的种种异样都是从周幼吾那个负心女郎出宫之后才发生的,聪明的进宝公公早已看出了陛下今晚的睡眠质量奇差的原因——想来是思.春了。
进宝也很体谅陛下,二十几岁的郎君,若是不思小娘子,其中缘由才叫人深思呢。
想到前朝宫闱里的一些秘事,进宝颤抖着捂住了自己的屁股。
燕观想也不想便拒绝了,堂堂天子,怎能半夜溜去女眷留宿过的寝殿歇息。
若是叫那些碎嘴的文臣知道了,难免又要传出些不中听的话出去。
见燕观黑着脸,进宝叹了口气,体贴道:“那奴才去栖凤阁给陛下拿几个枕头来罢,那儿的枕头软和,陛下睡着定然舒服。”
燕观勉强同意了,还不忘叮嘱他:“小心些,别叫人发现了。”
鬼鬼祟祟去了栖凤阁的进宝果不其然被宫人们逮着了,一生要强的进宝公公只挺直了腰:“尚服局过来人要今儿需要洗的东西,我想着周家女郎都出宫了,这儿的床褥枕头是该洗一道才好,便过来顺手给带过去,无需你们再跑一趟了。”
宫人们忙点头道谢,等进宝雄赳赳气昂昂地抱着那堆床褥枕头走了,又打开轩窗望了望深沉的夜色,疑惑道:“尚服局的这么早便起床干活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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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睡了个觉的进宝公公眼含热泪地送了燕观去上朝。
至于那堆从栖凤阁拿回来的床褥枕头,得了陛下嘱咐的进宝只得叫人抬了个箱笼过来,也不叫旁人帮忙,自个儿哼哧哼哧地将东西给塞进去了,之后又用一把精巧的黄铜锁给锁上,交待其他内侍抬进陛下的库房里去。
“这里边儿的东西是陛下心爱之物,可别叫那些个不长眼的给磕碰坏了,放里边儿去罢。”
两个内侍听了这话,俱都有些不解,既然是心爱之物,怎么放到了这么远的地字库去呢?
朝臣们发觉今日的天子格外地好说话。
许是明日便要行登基典礼,天子心中也高兴罢。
于是早朝便在君臣和乐的气氛中结束了。
换下天子冠冕朝服,燕观冷不丁问了一句:“叫周言之去含元殿等着朕。”
等着给他更衣的进宝迷糊了:“陛下,您不是要出宫吗?”
燕观不说话,只叫人将老太傅给请进了宫。
周言之被老太傅缠着说了大半日击破匈奴的那些事儿,自然没有时间阻拦天子去见心上人了。
耳边呼啸而过的风明明带着灼人的热气,可燕观此时满心都是他的媞媞,也不觉烈日难熬,只想快些见到她。
当初那件事……许是她那时年纪尚小,一时之间接连没了阿兄与他,慌了神,一时走错路。
他将她拉回来便是了。
燕观临到了长兴侯府,犹豫会儿,还是去了侧门。
媞媞大抵不想惊动太多人。
只是……
燕观有些犹豫,该怎么叫她出来。
他来得急,惯用的信鸽与闪电都没带在身边。
若是贸贸然便从正门进去,那便成了天子亲临臣下府中,要惊动府上其他人不说,燕观也不乐意叫周幼吾跪下迎他。
正当他垂眉思索时,便听见风中传来孩童的笑声,他一抬眼,便见着周幼吾笑吟吟地抱着一个胖乎乎的小郎君出来了。
那……应当是她与成国公世子所生的孩子。
一想到这,燕观心中便如被一块浸了水的棉絮重重压住,那种自心底疯狂蔓延出的嫉妒犹如枯藤,牢牢禁锢着他的心脉,叫他几乎快要呼吸不过来,只得微微偏过头去,不想叫此刻自己的狰狞模样吓到周幼吾。
他心中清楚,那个孩子便是媞媞曾经另许他人,与别的男人恩爱缱绻过的证据。
每次一见到他,燕观心中定然不好过。
他想要同周幼吾重续前缘,这个孩子定然也不能丢给成国公养。若是之后的皇子公主有了一个有异心的同母兄弟,所能掀起的风浪亦是不容小觑的。
……今后便划给他一个富庶繁荣的封地,寻几个可靠之人教养着。
他与媞媞之后还会有孩子,为了那孩子的前程考虑,媞媞想来也会同意的。
他兀自思量着,无意识间投来的眼神却很是冰冷。
周幼吾慌得下意识捂住了衡哥儿的脸,却只感觉到了一层薄薄的纱。
她低头望了一眼,松了口气,还好今天衡哥儿听话,出门前便将幕篱给戴上了。
她将怀里的小郎君递给奶娘,低声吩咐道:“快带他回去!”
她声音放得轻,语气却极严厉,奶娘经历了上次的事儿之后最怕她这般说话,忙不迭点了头,抱着有些不高兴的小郎君转身便往回走。
突然落到奶娘怀里的衡哥儿愣了愣,随即意识到——阿娘不带他出去玩儿了!
被骗得很伤心的衡哥儿大声高呼:“阿娘!阿娘!衡哥儿也要出去玩儿!”后边儿便没传来声音了,想来是奶娘捂住了他的嘴。
被捂得只能吱吱叫的衡哥儿很生气,两只手还在努力地扑腾,奶娘一时不察,衡哥儿的幕篱便掉了下来。
但此时她也不敢去捡,只得抱着生气的衡哥儿匆匆回去了。
燕观余光只能瞥见那小郎君的头发在烈烈天光下闪着粟色的光辉。
这孩子瞧着似乎很调皮,一早起来便能将头发给玩得乱了。
燕观抿了抿唇,定然是随了他阿耶成国公世子那个荒诞爱玩的性子。
今后他与媞媞的孩儿,定会如他的勇猛,如她的柔慧。
他们会有更多孩子。
燕观下了马,尽量将自己的语气放得柔和一些:“是要出门吗?怎得不让……那孩子与你一道出去?”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燕观方才克制着心中不断翻腾的嫉妒与酸疼之意,缓了声音问她。
周幼吾听了只觉不好,垂眼道:“孩子不懂事,怕冲撞了陛下。”
燕观想要向她展示自己是有容人之雅量的,便继续道:“无妨,稚子年幼,我不会怪罪。”
周幼吾却仍然摇头拒绝,燕观敏锐地发现她抖个不停的睫毛与紧紧抿着的唇,这是她在紧张时的表现。
她在紧张什么?
察觉出她的惊慌与抗拒,电光火石之间,燕观猛地想到一个可能。
半晌,他才听见自己哑着声音问:“你是怕我看他不惯,对他下手?”
那声音里藏了几分不可置信,又仿佛含着几分期冀,盼望着她能摇摇头,说出一个叫他不至于如此难受的答案。
周幼吾眨了眨眼,不是,她是怕突然又出现一个卷毛小郎君,会吓着燕观。
她不想将衡哥儿交给他。
有了后娘便会有后爹,她阿耶与阿娘恩爱数年,之后不也照样续娶生子。
燕观贵为天子,今后后宫定然红颜无数,衡哥儿空占了皇长子的名头,光是这一点,燕观今后的皇后、嫔御乃至皇子公主,只会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她的沉默在燕观眼中便是默认。
他昨夜辗转反侧之间,不断说服自己时的自嘲与失落,策马来时的赤诚与欢喜,方才的嫉妒与痛苦仿佛都成了一个笑话。
“我燕观,便是再狠心,再冷情,亦不会朝一个三岁的小郎君下手。”
“我该多谢你。叫我知道,我燕观竟是个笑话。”
他一字一顿地说完,掌心已被掐得流出血来。
他深深望了一眼那张在北境时午夜梦回无数次的清艳面孔,随即再不犹豫,策马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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