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青瓷的嫁妆是真的丰盛。
“三十六条腿”的家具就足够唬人了,还有两个大红杉木箱子,里头放有四季衣服各一身、枕巾被套两副、鞋袜两套、毛巾两条、一只搪瓷盆、一面镜子、一对热水瓶、两套牙膏牙刷日用品、雪花膏、香膏、子孙桶、脚盆等。
还有四床棉被放不下,搁在床上。就这,还只是明面上大家能看到的。
私下里,老太太拿着小铲子在地里挖了一层又一层,将自己偷摸藏得隐秘的花梨木制的小匣子重新翻出来。
宋青瓷都看呆了,这老太太可真能收。
匣子带着一个小的黄铜锁。
老太太从墙角洞洞里扒拉出她的铁皮盒子,从脖子里取出钥匙开了锁,从铁皮盒子里又取出一把钥匙,一层一层开锁。
宋青瓷:……
“叮叮当当”的一阵声儿,老太太终于从她的小匣子里挑出三件首饰,拿给孙女。
一件是光绪年间宝韵楼造的金掐丝攒金嵌宝凤,一件前清宝成裕造的银鎏金蝶恋花对钗,最后是一对金瓜?绵绵耳环,民国时期老凤祥造的。
“虽说如今黄金也能戴,不过你明面上的陪嫁就已经够显眼,这个就私底下悄悄收着,别让人看见了。”老太太叮嘱道。
宋青瓷由衷地给老太太比了个大拇指。自家妈从前可没少怀疑奶奶有私房,但估计也没想到老太太能有这么些首饰,光听声音,应该不少。
“您这都哪儿来的?”
哪来的?老太太一下下地摩挲着孙女的脊背,“我小时候被南边你老太卖到一户地主家,这些首饰,有的就是那边的大太太赏的,还有帮二姨太媳妇带孩子得的,也有我自己攒钱买的……”
嫁妆之于女人的意义,在自己小时,地主婆子一遍遍跟她说起那丰厚的嫁妆,说起她嫁过去后能够硬板的底气时,她就牢牢记在了心里。
“小时候,奶旁的都无所谓,独独羡慕眼热那家大太太那一屋子的嫁妆箱笼,想着自己结婚时候一定也要照着整治才好。后来-”
老太太顿了下,不知想到了什么,情绪忽然有些低落,只道:“奶这辈子就这样了,只想着叫你不用羡慕别人,腰杆子板得严严实实的出嫁。”
宋青瓷故意逗她,“怎么不高兴了,难道是舍不得,后悔了?”
说着将几件首饰一股脑放到小盒子里,塞到箱子最底下,娇蛮地说:“这下子,您就算后悔也晚了。”
老太太含笑瞪她一眼,“去去去,整天就知道气我。”
说着就将匣子重新锁好,放回原处。
不大会儿功夫,苗大丽一家子除了在床上躺着的杨红梅,全来了,连宋花花也带着男人儿子回来一趟。
时下,也没有办婚宴的习俗,家家都没有余粮嘛,条件好的左邻右舍散几块糖,条件不好的,女方拎着个包袱皮嫁过去,男方家中悄无声息地多出一口人,也是常事。
因为宋青瓷不肯从家里面出嫁,苗大丽一家只好来老太太这边,等亲眼瞧着女婿接了闺女走,就算是把闺女送出门子了。
进门时候,堂屋地上摆放了一地满满当当的嫁妆,落脚的地儿都不好找,宋花花东摸摸西看看的,就好羡慕二妹。
大件不说,连枕巾被套都是是老太太亲手绣的,又精致又漂亮。这份嫁妆,在整个公社都是排的上号的,在红星大队那真真算得上是独一份儿。
“奶奶这么有钱还大方,咋小时候就不抱自己过去养呢?”
一时没忍住,将真心话说秃噜嘴冒出来了,苗大丽的脸顿时就黑了。
今天老宋家除了才生了孩子的杨红梅外,其余人都过来了,乌泱泱的一堆人,大人小孩一人一句闹哄哄的,祖孙两个也说不了什么体己话了。
老太太就安排宋花花和宋小燕姐两陪孙女去西边屋子里梳妆打扮,让小五领着姐夫还有小孩在院子里耍。
堂屋里,宋来宝跟自家媳妇陪着老太太说话,就说到了“压箱底”的钱。
所谓“压箱底”,就是女方这边给的陪嫁钱。
憋了好几天,他抿了抿唇,到底是问了出来:“妈,二丫的压箱底钱,你打算给多少?”
老太太神色淡淡地说:“承礼那边给的四十聘金不动,我再分外包了四十,加起来一共八十。”
宋来宝皱着眉:“是不是太多了一些?您都给她准备这么多嫁妆了,哪里还需要再给她这么多钱?”
“怎么,不给青瓷,难道给你?”老太太很少这么严厉的口吻说他。
宋来宝一噎,嘟囔道:“姑娘家嫁出去就是别人家的人了,给那么多钱做什么?您放着正经的孙子重孙不疼,这么疼一个丫头片子做什么?”
老太太冷哼一声,“你要是跟我认真掰扯,那就一个都不该疼,哪个是正经的?”
宋来宝:……
后知后觉想起来,哦,说错话了,这个是后妈。
这老太太今儿是咋啦?吃炮仗了,火气这么大?
搁平时,宋来宝话说到这儿就不会再往下讲了,从来不敢顶撞老太太的。可今儿这一地的东西看得他眼热,素日的恭顺就丢到了一边,嘟囔着道:
“又是缝纫机、又是三十六条腿的,姑娘家家的哪里需要这么多?再说,我生她一场,什么好处都没得,平白将闺女送给人家当媳妇,凭什么?”
老太太脸色就不好看了,“什么叫什么好处都没得?是中秋过年时候承礼送来的烟酒你没拿?还是鸡蛋红糖你少吃了?咋地,你还想得到什么好处?”
一连串的质问老太太明显是生气了,苗大丽拽了拽宋来宝的衣裳,示意他别再说了。
宋来宝原本也有些退缩了,可这一拽,他反而来劲儿了,一拂袖,张口就道:
“那什么,二丫的聘金我得留下,我好不容易生养了这么一个有出息的闺女,月月拿工资呢,他家便宜赚大了,礼金不能再给他。”
“呵。”老太太都气笑了,“我都没说要留青瓷的聘金,你咋好意思张这个口的?”
宋来宝有些不高兴道:“我是她爸,咋不能?”
“你是她爸这话不假,可她落地之后,你养她了吗?她长这么大,花你一毛钱了吗?她出息跟你有一分钱的关系吗?拍拍你的老脸,几十岁的人了,说这话,脸要不要了?”
老太太指着他鼻子骂,声音一点儿没压着,屋里屋外的人都能听见,明摆着是没打算给他留脸面。
西屋里头,原本嘻嘻哈哈的姐妹三个不闹腾了,屋外儿子女婿孙子外孙也都没个动静,宋来宝顿时脸红到了脖子根。
“您别生气,我这不是在跟您商量嘛,人家嫁闺女都能收礼金,凭啥咱们不收?”看老太太火大了,他就横不起来了,气焰下去很多。
宋来宝也委屈呢,又不是就他这样。再说了,老大家才添了一个孙子,小五还在上高中,明年不管是考大学还是工作,哪样不要花钱?
闺女的“压箱底”可是足足有八十块呢,就这么白送给别人家,他心肝儿疼得厉害!
老太太冷飕飕道:“不为别的,就凭青瓷是我养大的,凭咱家不卖孙女。你老说人家人家,人家养闺女了,你养了吗?人家养了儿子还能得儿子孝敬呢,你孝敬我了吗?我这一把年纪了,你要不要也跟人家学学,按时给我交点粮食养老?”
宋来宝:……
他们这不是在说闺女的“压箱底”钱吗?这咋还扯到养老上面了?
苗大丽赶紧转移话题,“咳咳,那个二丫是不是好了,赶紧叫过来看看吧?”
大好的日子,老太太也不想闹腾,就顺着她的话茬揭了过去。
宋青瓷打扮好出来,年轻漂亮的小姑娘,稍微一拾掇就漂亮得不行。一张白里透粉的脸蛋,嵌着两个甜甜的酒窝,微微朝你一笑,露出两排像石榴籽样齐整洁白的牙齿。
穿上老太太给做的蓝花里的小袄,小巧的衣领,紧衬的袖口,衬得她身材匀称,亭亭玉立。
老太太站在她的面前,伸手把她前后衣角抻了又抻,捋了又捋,笑着道:“好看呢。”
宋青瓷笑盈盈的,“奶的手巧,给我做的衣裳细致又好看。”
周承礼乐呵呵地骑着自行车上门接人,还借了队里的牛车。
结果到这一看,傻眼了,愣是死活装不下,只好又从红星大队借了两个架子车,请人帮忙送了一趟。
宋青瓷则是坐上周承礼的自行车,在一家人的注视下,远远离去。
远得影子看不见了,大家伙儿才动弹。
宋来宝约莫是觉得丢脸,原本说好一家子一块儿在老太太这边吃饭的,结果都走了。
老太太这会儿心里空落落的,也不知道该干啥,拿着个板凳坐在门口,脚边放了个针线簸箕,打算给孙女做几双鞋。
桂花婶子晓得老太太为了孙女“压箱底”的事情很是给了宋来宝没脸,就劝她:
“孙女再得力,身后事还得靠儿孙,婶子何苦得罪了他去?”
后妈难当,亲生的孩子,打骂两句无所谓,亲父母哪里有隔夜仇?
可老太太到底是后妈,这么不给他脸面,指不定心里就生出隔阂来了。
老太太自顾自的忙活手里的针线,眼皮都没抬一下:
“身前不管身后事,了不起一把火烧了,找个小路一把扬了,又如何?什么死后哀荣那一套,谁还管呢?”
“唉!”桂花婶子就很无奈。
这养儿孙,真真就是个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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