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癖好

    到底是波斯专程进献的猎犬, 这般令其下水捉鱼未免不成体统。

    赵崇扶额,无奈之余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而荷花池旁的宫人不一时注意到身后皇帝的存在,单只瞥见一片明黄衣角已吓得魂飞魄散。

    转眼在一片请安声中跪得满地宫人,又无不是抖若筛糠, 栗栗危惧。

    云莺和周太后近乎同一刻相继转过身来。

    相比宫人, 两个人面上冷静许多,然而眼角眉梢来不及淡下去的笑意、双颊的红晕以及微乱的云鬓、摇摇欲坠的金钗, 处处昭示着她们之前的兴奋与激动。

    云莺倒也便罢了。

    在赵崇印象里的周太后从来端庄自持、沉稳得体, 他实在不曾见自己母后如今日这般模样。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收起明灿笑容的云莺垂首与皇帝福身见礼, 规规矩矩挑不出错。

    心念电转的赵崇看她一眼。

    见云莺面上全无慌乱, 心下也一片镇静, 乃至此刻有心情自我揶揄。

    【竟然这般走运被当场抓获。】

    【出门之前不看黄历果真行不通,只怕是要惹得龙颜震怒了。】

    赵崇对云莺如是想法可谓见怪不怪。

    何况让这只波斯犬下水捕鱼多半为她手笔, 她做得出又哪里会认为有错?

    却不待开口,赵崇先听见周太后语气淡淡问:“陛下今日这时辰怎么得空来御花园?”一句话不似平日含着关心之意,反而隐隐仿佛对他的出现几分埋怨。

    【陛下脸色这么难看,哀家可得护一护淑贵嫔才行。】

    【可别是把淑贵嫔给吓着了。】

    赵崇:“……”

    他便也确信自己的母后当真是在埋怨他。

    “原是今日得闲, 想着去永寿宫给母后请安,又听闻母后在御花园,因而过来了。”赵崇定一定心神,面容肃然,视线扫过周围跪得一地的宫人又去看荷花池,明知故问,“母后这是在做什么?”

    周太后恢复平素端庄, 不紧不慢抬手扶了下发鬓间一支歪了的金钗。

    “也没什么, 只是听闻淑贵嫔在御花园里胡闹, 正要将她带回永寿宫训话,此事陛下便不必多费心了。”她口吻漫不经心,权当不过一桩不值一提的小事。

    然而直说让皇帝不必费心、要把人带回永寿宫训话……

    且不提训话这惩处有多重,究竟怎么训届时也是周太后自己决定的。

    便不痛不痒略说上两句,又怎么不算训话呢?

    赵崇前一刻听见周太后的心声,知她打定主意要回护云莺,对周太后这么两句话自无惊讶。

    云莺却是怔了怔。

    即便料想太后约莫会为她说情。

    又如何能够想到是这样几近不加掩饰的偏袒?

    而被偏袒也总归是欢喜的。

    微怔之余,云莺无声弯一弯嘴角,又迅速收敛笑意,正色告罪道:“臣妾失礼,愿聆听太后娘娘教诲。”

    两个人便似一唱一和。

    叫皇帝想要插手也活似故意与周太后对着干。

    而赵崇并非当真一心想要责罚云莺。只是这样在御花园里胡闹,连同他的母后不但不阻拦还一起跟着胡闹,实在不像话,若传出去更不知要惹来多少非议。

    越发头疼的皇帝面容紧绷,板一板脸斜睨云莺:“怎得这般乱来?”

    云莺便知这是给她机会狡辩了。

    “启禀陛下,臣妾原是和往常那样带阿黄来御花园遛一遛,不想走到荷花池附近阿黄自己跳入池中。起初阿黄在池中戏水,嬉闹之间不知怎得从水里钻出来时,嘴里竟便叼着一尾鱼儿。臣妾一时倍感新奇,方才失了规矩,让阿黄多捉几尾鱼儿上来,望陛下恕罪。”

    赵崇道:“原是这波斯犬自己做下的?”

    “臣妾不敢妄言。”云莺顿一顿,又道,“方才看着阿黄,臣妾便忍不住想,是不是别的波斯犬也如阿黄这般,其实一样有从水里捉鱼的本事?”

    赵崇觑她,心下好笑。

    这是撺掇他命人将其他波斯犬也牵来御花园戏水不成?

    都这会儿却还打着胡闹的念头。

    云莺见皇帝面色不豫,不大愿意答应她的提议,多少感到遗憾。

    她这个提议多好。

    若旁的波斯犬也有这本事,便多半是进献之前被教会的,可见波斯即便知晓今日之事亦不会为此而介怀。若旁的波斯犬根本没有这本事,便是阿黄格外厉害,不仅能山林捕猎亦能下水捉鱼,合该夸赞。

    但这些话云莺也不打算说出口。

    皇帝陛下不高兴,她越解释越容易招厌烦,不如不说。

    赵崇倒是将她的一通分析一字不落听在耳中。

    他挑眉:“波斯犬乃猎犬,如何会都这般有些个下水捕鱼的本事?”

    云莺心里不服气。

    她不也会绣花会作画,猎犬为何便不能会捕猎会捉鱼了?

    赵崇:“……”

    哪有这么把人和狗放在一处比较的。

    但仔细想想,似乎……似乎也不是全无道理。

    倘若这些年波斯进献大燕的波斯犬皆如此,反倒应该说他们有心了。

    况且——

    说来,他也尚未见过会下水捕鱼的猎犬。

    周太后虽然听不见云莺心声,但单凭云莺口中的话已猜出一二。

    于是,周太后说:“哀家本以为是你将其训练成这般,原是你也无意中才发现它有这等本领。”

    “回太后娘娘的话,正是如此。”

    云莺低着头,做恭敬状,“若旁的波斯犬也这般,想来更有意趣。”

    周太后便望向赵崇。

    那眼神看似平静,却饱含期待,分明盼着他快快下令。

    尤其赵崇听得见周太后心下之言。

    【陛下这些年操劳国事,大抵诸事繁冗,千头万绪,愈少了几分情趣。】

    【哪里就那样严重了呢?倒不如和她们一起乐一乐。】

    赵崇简直哭笑不得。

    转念想到自己母后也难得有这样心情松快的时候,便到底纵容一回。

    “听淑贵嫔这般说,朕也有些好奇了。”

    赵崇无声清了下嗓子沉声说罢,见周太后双眼含笑,索性拿出彩衣娱亲的心态来,便即吩咐人去办这事。

    因而,御花园中荷花池旁围聚的人非但没有散去,反倒更加乌鸦鸦一片。

    犬吠之声更是此起彼伏,不停不休。

    波斯犬天生会戏水,又有宫人划着舟船照看,不必担心会出现什么意外。但一只只波斯犬下水,到头来却唯有赵崇赏赐给云莺的这一只有水中捕鱼的本事。

    而且这只波斯犬颇为灵性。

    仿若晓得他们想要看它从水里捉鱼一般,又连连将几尾鱼儿捉上来。

    在荷花旁围观的周太后喜笑颜开,连连赞好。

    赵崇也看得新奇有趣,听云莺心下得意这是她的猎犬,也得意一回自己的眼光,毕竟这波斯犬是他亲自挑的。

    “看来唯有朕赏赐给淑贵嫔的这只波斯犬有这等捉鱼的本事。”

    一场胡闹收场,赵崇不得不压下嘴角的笑,一本正经道,“爱妃往后可更要仔细将其照顾好。”

    “是,臣妾遵旨。”

    云莺福一福身,应下皇帝的话。

    周太后扶着徐嬷嬷的手略看一看天色:“稍不注意便是这般时辰了,陛下想来仍有要事,便不必耽误功夫送哀家回永寿宫了,让淑贵嫔送哀家回去便是。”

    赵崇也看看天色。

    晌午将至,他的母后非但没有留他用膳的意思,更催促他离开。

    赵崇:“……”

    他这是被自己母后嫌弃了不成?

    不过午膳后的确要召见大臣商议事情,赵崇即便对自己母后这般态度有所不满,也不得不作罢。

    又过得片刻,御花园的这一场热闹终于散了。

    云莺带上自己那只波斯犬、捎上波斯犬抓上来的鲜鱼,随周太后回永寿宫。

    周太后眉眼含笑,她也心情好。

    “先喝盏酸梅汤消消暑。”

    入得正殿,徐嬷嬷扶周太后在罗汉床坐下,又命人奉来酸梅汤,周太后便微笑对云莺说道。

    云莺谢过周太后,方才不客气享用。

    搁下碗盏,复听周太后道:“哀家小时候也曾好奇那大狗能不能从水里捉鱼上来,却未得机会印证。如今亲眼得见,总算晓得这般真相,实在有趣得紧。”

    可哪里当真是在说大狗能否从水里捉鱼?

    云莺知道周太后是怀念起曾经无忧无虑、肆意快活的日子,心下也涩然。

    便前世那么多年也不知周太后内里如此性情。

    却又更明白彼时周太后对她说的话。

    “太后娘娘若觉得有趣,下回待太后娘娘得闲,再让阿黄捉鱼玩。”

    云莺微微一笑道。

    周太后也笑,又让人端来今天新炖的乌鸡汤给云莺尝一尝,留她用过午膳才放她离开。阿黄也在永寿宫用的膳,除去新捉上来的鱼儿烹了条给它吃,另有牛肉、猪肉之类的,叫它吃了个满足。

    刚从永寿宫出来的云莺却即刻被皇帝派来的小太监请去勤政殿。

    皇帝正在与大臣议事,云莺被请到偏殿等候。

    她在偏殿百无聊赖等得半个多时辰,皇帝才终于见她。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请安打破勤政殿内的安静,云莺在玉阶下福身向龙案后的赵崇行礼。

    赵崇头也不抬:“过来。”

    云莺应声,这才起身沿着玉阶而上走到龙案旁,待在一旁站定便保持目不斜视的姿态。

    赵崇却立即使唤起她道:“替朕研墨。”

    “是。”云莺再应,随即挽袖,垂眉敛目做起那等添香的事情。

    皇帝在公干,如今一心闲散度日的她半分不愿沾染朝堂之事,自不会乱看。来时虽也疑心自己之前表现得对朝堂之事敬而远之,皇帝或有意试探,才召她至勤政殿,但想来更可能是与周太后有关,这会儿便一心擎等着皇帝发问。

    她立在龙案旁研墨,便只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的一方黄质黑章龙首澄泥砚上。

    澄泥砚名贵至极,其中又以澄泥色黄质黑章为最上者。

    先前作画换得一支剔红管花果纹毛笔,不见改善,想来是墨砚不行。

    她回头得想法子换了。

    赵崇听见云莺心里抱怨墨砚之言,想起之前有幸见识过她的画技,嘴角几不可见地抽了下。

    凭那般画技,便是将最名贵的笔墨纸砚给她用也只得浪费二字。

    “爱妃近日都忙些什么?”赵崇发问,打断云莺思绪。

    云莺道:“臣妾每日晨早与傍晚便遛波斯犬,其余时间多看书习字作画。”

    “朕倒还记得爱妃之前的画作。”

    赵崇问,“不知爱妃近来画技可有所进步?”

    云莺:“……”

    “臣妾见得陛下所用之砚,幡然醒悟,应当是墨砚有所碍,以致这些时日画技全无进步。”

    赵崇斜睨理直气壮将把画技没有进步推到纸墨笔砚上的云莺,只是失笑。

    但未打击她,转而问:“是你将母后请你御花园的?”

    “回陛下的话,臣妾今日不曾去永寿宫拜见太后娘娘,也不曾命人去请太后娘娘。”云莺如实相告,“却是在阿黄捉上鱼儿来后,太后娘娘方才来了御花园。”

    彼时骤然见周太后驾到,云莺看周太后眉眼没有什么愠色,便知自己大抵不会被太后娘娘降罪。

    因而也试探着请周太后留下一道看那波斯犬水中捉鱼。

    赵崇听言,眉心微蹙。

    如此,自己母后说听闻云莺在御花园胡闹,或非偶尔得知,而是有人特地在他母后面前提起的。

    “今日念在母后高兴,朕便不与你计较御花园之事。”

    赵崇沉声说,“但下不为例,这波斯犬不是叫你拿来这般胡闹的。”

    云莺心道,这不是因为没地方让它去捕猎吗?

    念头一转倒记起皇帝许诺过带她去秋狩。

    若能去秋狩便能在行宫待上一阵。

    她也可以带阿黄去狩猎,而身为妃嫔,这样的机会一年也仅只一次。

    “是,臣妾谨遵陛下教诲。”云莺乖乖应下赵崇的话,又偷偷抬眼看一看他,决定委婉提醒皇帝有这么一桩事,“阿黄既是波斯进献的猎犬,想必捕猎时定然十分英勇。臣妾从未见过,陛下可否允臣妾秋狩之时带上阿黄同往?”

    至于在永寿宫答应过太后娘娘下次还让阿黄表演下水捉鱼。

    这个问题倒不用担心,毕竟永寿宫也有莲花池,那里面一样养着鱼,届时在永寿宫,便不似御花园招摇。

    云莺心思百转,字字句句传入赵崇耳中。

    她的“委婉”叫赵崇握住毛笔的手指抖了下,险些弄脏正在批阅的文书。

    果真是委婉。

    委婉得但凡不是个聋子便不可能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赵崇搁下手中御笔,笑看云莺:“爱妃这般迫不及待想要去秋狩?”

    云莺脸不红心不跳回:“陛下之前说秋狩将至,要带臣妾去参加狩猎的,陛下一言九鼎,臣妾自不敢不信。”

    赵崇便记起自己确实说过这话。

    是那日在清竹阁的浴间……

    脑海不由得顺势记起那日在浴间发生过的事。

    青天白日想起这些究竟是不正经,赵崇以手握拳,掩唇轻咳一声:“君无戏言,届时自当携爱妃同往。”

    顿一顿,赵崇补上句:“便将你这波斯犬一并捎上。”

    云莺喜上眉梢,当即福身:“谢陛下恩典。”

    小娘子脸上又浮现那般明灿鲜活的笑容,直看得赵崇心中一动。

    却不好做什么,便干脆让云莺先回去了。

    云莺从勤政殿出来,收获颇丰,她嘴边的一抹笑久久没有消散。

    皇帝这次允诺带上波斯犬,秋狩随行于她可谓板上钉钉,总算是能出宫去玩上一趟了。

    云莺离开后,皇帝便叫来夏江。

    赵崇问:“今日何人去过永寿宫请安?”

    “回陛下,上午只顾美人拜见过太后娘娘。”夏江躬身答。

    赵崇眉心拢一拢,立时明白是这个顾美人在太后面前多嘴云莺的事。

    但母后玩得高兴。

    只怕那点心思也不可能瞒得过他的母后。

    赵崇沉吟,想起云莺方才侍墨心下念叨过墨砚,便吩咐夏江:“去取那方澄泥蕉叶砚并两条蕉林瑞墨墨锭送去清竹阁,便道令其认真习画,朕往后会考校她。”

    夏江领命而去。

    赵崇亦收敛起这些心思继续忙碌。

    自永寿宫出来去得一趟朝晖殿向贤妃邀过功,顾蓁蓁又回到听雨楼。

    她晓得太后娘娘去了御花园,后来得知皇帝陛下也去了,料定龙颜大怒,便等着看云莺的笑话。

    然而等来等去,既没有等到龙颜震怒的消息,也没有等来太后娘娘责罚云莺,反而听说太后娘娘留云莺在永寿宫用膳,听说大太监夏江又往清竹阁送去赏赐,顿时一口气堵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

    “怎么会如此?!”

    偏云莺这般好命,做什么都不会被责罚,顾蓁蓁又一次气得直跺脚。

    她的大宫女翠梅看着,只觉无奈。

    不多时贤妃身边的大宫女来了。

    她替贤妃带话,劝顾蓁蓁这些时日要少出门,尽量待在听雨楼。

    听罢贤妃让她小心云莺疑心她透露消息给周太后的话,顾蓁蓁心头一跳,纵使不愿,也唯有扁着嘴应下。她怕自己出门遇上云莺,云莺放狗咬她。

    回到清竹阁后不久,云莺便晓得顾蓁蓁今日去过永寿宫。

    当即也猜到是顾蓁蓁将御花园的事告知太后。

    但要说她在御花园那样,完全不曾想过会叫其他人尤其是皇帝与太后知道,也是不可能的。

    不仅想过,且提前准备好的一番说辞,亦果真多少派上用场。

    看着皇帝让人送来的澄泥砚和墨锭,省下一大笔银钱的云莺心情愉悦,虽不喜顾蓁蓁的碎嘴,但懒得费心特地去教训。左右待下次和顾蓁蓁见面,也不过一顺手的事。

    “将东西收好。”

    折腾过大半天的云莺浑身犯懒,她倚在美人榻上,吩咐碧柳道。

    谢宝林大病一场,如在鬼门关走过一遭。

    这阵子,她身体日渐好转,也慢慢醒悟过来,终究狠心抛开那些不停折磨她的念头,放过自己。

    她在宫中至今不过正六品宝林,不得圣宠便也从来入不得旁人的眼。

    被高分位妃嫔欺凌、被内侍监宫人怠慢有如家常便饭。

    为着家中事,她豁出去脸面求过不少人。

    淑贵嫔和沈婕妤是其中之二,但谢宝林心知肚明,她们二人实则已是对她极友善的了。

    那个时候慌不择路,无瑕多想。这一次生病则事事分明,旁人个个嫌她晦气,然而沈婕妤愿意前来探望她,淑贵嫔好心帮她请太医,于她无不是莫大恩情。

    尤其淑贵嫔。

    她理当去清竹阁叩谢恩典。

    谢宝林便从小库房里认真挑了仅有能拿得出手的一点首饰头面。

    之后她吩咐大宫女一一仔细整理妥当,准备前去谢恩。

    “娘子,已妥当了。”

    大宫女的声音让谢宝林搁下手里的针线与绣绷子,她抬起头来,温声道:“那我们走吧。”

    两个人便从沉香小榭出来。

    沉香小榭与清竹阁同样在云溪宫,离得不远。

    不一时,谢宝林看见清竹阁外那片竹林,他们绕竹林而行,往清竹阁去。尚未走近便发现清竹阁的宫人似正来回忙碌,很快她见云莺从清竹阁出来,在她身后跟着的是两名大宫女,却都驻足廊下。

    谢宝林停下脚步,皱眉问:“清竹阁今日可是有事?”

    大宫女只笑:“娘子去了问一问便知。”

    谢宝林听言立时明白大宫女应当晓得内里情由,偏故意瞒着她。

    虽然猜不出是什么事,但她顿时打消前往清竹阁去的念头,直接转身往沉香小谢的方向去。

    大宫女捧着几个匣子愣住。

    见谢宝林如此决然,她连忙追上去:“娘子,娘子莫生气,奴婢也是在为娘子着想。”

    谢宝林深深皱眉:“为我着想,便是这般故意瞒我?”

    大宫女不由三缄其口,沉默几息时间又眼看谢宝林执意回沉香小榭,忙继续追上她,支支吾吾道:“娘子,是、是……其实陛下今日翻了淑贵嫔的牌子。”

    谢宝林一愣。

    大宫女嗫喏着说:“奴婢是想着您赶巧要去谢过淑贵嫔的恩典,许能趁机见上陛下一面。”

    “胡闹!”

    谢宝林低斥过大宫女一声,又不知该说什么。

    大宫女却道:“娘子,陛下前些时候不还与娘子赏赐的吗?可见陛下是不曾迁怒娘子的,既如此,娘子何不多为自己争取一回?若能摆脱现下处境,起码不那么苦,生病连个太医也请不来。”

    谢宝林讷讷不能言。

    身在后宫却不得圣宠的日子有多凄苦,她领教得太多。

    良久,谢宝林轻轻叹气,语声变得不似方才严厉:“即便如此我也断断不能做这样的事。”

    “否则岂非对淑贵嫔恩将仇报?”

    她的大宫女也晓得这是在利用云莺,无法辩驳,唯有缄默不语。

    谢宝林只道:“回去吧,改日再去谢恩也是一样的。”

    清竹阁廊下。

    云莺朝着谢宝林离开的方向望过去一眼,有翠竹掩映,离得远,不过依稀能瞧见两道身影。

    “娘娘……”碧梧注意到云莺动作,也同样朝那个方向看过去。

    随即她低声道,“奴婢晚些去打听下。”

    转过脸来的云莺不置可否,碧梧便将此事暂记在心里。

    不一时,帝王仪仗出现在云莺的视线中。

    少倾她将赵崇迎入清竹阁。

    又一道用过晚膳,撤下碗碟喝得两盏茶,皇帝命准备热水,旋即道:“今夜又要有劳爱妃了。”

    这是让云莺待会儿伺候他沐浴。

    云莺听明白了,却又正因为听明白,为皇帝斟茶的动作一顿,心生迷惑。

    又来?

    难道当真有什么癖好?

    险些被一口茶水呛住的赵崇:“???”

    ◉ 22、新鲜

    赵崇稳住情绪, 不轻不重搁下茶盏。

    云莺却认为自己需要冷静冷静,便起身应下皇帝的话,借着去准备巾帕、寝衣一应物什走开了。

    被留下的赵崇稳坐罗汉床。

    他面上看似八风不动,心下却实难保持镇定。

    虽然早领教过他的这位爱妃不解风情, 但今时今日又一次见识到, 心情更加无法言说。

    赵崇一时恼怒纳闷自己在云莺眼里究竟何种模样,一时念及她毕竟不谙男女之事, 难免有些误解, 自己实在不该为此斤斤计较。如是反复纠结,在又自顾自灌下两盏茶后, 他的心气才勉强顺过来。

    想着云莺对这些事情有所误会, 赵崇越认为不该操之过急。

    否则若叫她误以为他乃急色之人便更糟糕了。

    这般想定, 再记起之前询问刘太医云莺身体时刘太医说过的那些话,赵崇的心绪逐渐平复。

    当下看一眼浴间方向, 略一沉吟,他只继续淡定坐着。

    在浴间为皇帝沐浴准备着一应所需物什的云莺同样面上八风不动而心情复杂。旁的许多事情都好说,唯独在周公之礼这事上,她一次比一次感受到皇帝的诡异。

    若说皇帝身体有何问题, 却又不是。

    偏生不知为何这般动不动叫她控制不住要起鸡皮疙瘩。

    上辈子和皇帝之间的亲密举动自然远胜于此。

    但她从未曾生出过这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按理说这些事情于他们也不过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若当真是些癖好。

    那么皇帝这癖好……也藏得够深的。

    念头转过,云莺又认真思索,虽然皇帝行径诡异,但叫她至少当下无须挂心自己会否有孕,于她总归少些烦忧。至于皇帝的这些特别癖好,无论在不在妃嫔的本分之内皆由不得她拒绝, 且目下看于她无什么伤害, 便唯有这样了。

    不过大约也不是全无法子。

    上一次她尽心尽力伺候皇帝沐浴, 想是皇帝觉得舒服才惦记着。

    倒不如今日便扫一扫皇帝的兴。

    伺候得不好,令皇帝不快,一时应当不会来寻她,她也落得个清闲自在。

    总归以皇帝的性子,不至于荒唐到因为她搓背搓得不好便降罪。

    如此这般兀自想得一通过后,云莺的情绪也恢复平静。

    再从浴间出来,面对皇帝便如往日心平气和。

    赵崇亦很快感受到云莺的镇定。

    浴间里的宫人悉数被屏退。

    赵崇下颌紧绷,不动声色觑向眼前正为他宽衣的云莺。

    她比前一次更低眉顺眼,同样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面上却寻不见之前那样的羞涩之意。既没有暗中打量他,心下亦无任何腹诽。

    仿若单纯完成一件不得不完成的差事,动作麻利将他身上衣物剥去。

    直至他入得浴桶也未多看他一眼。

    赵崇缄默泡在热水中,内心纳闷比之前更盛。

    莫非当真将她吓着了?

    有心宽慰云莺顺便为自己正一正名,却碍于云莺没有表露这些心思,兼之自己没有多少宽慰人的经验,令赵崇少有的生出迟疑犹豫。何况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认真说起那些,只怕几分诡异。

    赵崇又兀自陷入沉思,而云莺已在高脚椅上落座,为他擦起身。

    于是,他被后背传来的一阵疼强行拉回思绪。

    不似上一次伺候他沐浴为他擦身时的温柔,今日云莺如若使出十成力气,恨不能将他的皮也搓下来几层。后背被她搓得生疼,怕是已被搓得发红,然而她丝毫没有收敛之意,听见他因神思游走而下意识的一声闷哼,犹如得到鼓励,手上愈发添了力气。

    赵崇:“……”

    这般举动太过刻意,叫人想为其开脱也不能。

    赵崇咬牙忍受,皮笑肉不笑,委婉提醒:“爱妃今日的手劲很足。”

    身后便传来云莺的声音:“陛下谬赞。”

    语毕,更摆出认定自己得到肯定的姿态,再接再厉折磨起他后背的皮肉。

    赵崇见她变本加厉,不得不出手摁住她的手腕制止住她的动作。

    未想甫一伸手,骤然捕捉她心下的小九九——

    【咦?就恼了?】

    【下回是不是不会再让我伺候沐浴了?】

    赵崇方知云莺所想,又认定之前果然叫她惊吓。是以,她今日才会情愿惹他生怒,盼着他降罪责罚于她,以被他冷落,从而避开与他之间的亲密。

    方才冒出来的那点不快立时间烟消云散。

    转瞬压下情绪,赵崇摁着云莺的手腕顺势自水中霍然站起身来。

    本以为马上要承受帝王怒火,却在水声哗啦里蓦地看见赵崇劲瘦挺拔的身体,云莺不由得一怔。而赵崇随即转过身,将自己的身体进一步暴露于她的眼前,叫云莺回神的同时迅速垂下眼,但仍瞥见了,她脸颊不受控制微微发烫。

    云莺坐在高脚凳上埋着头。

    正疑心皇帝要做什么,忽然全无征兆被抱起。

    她一惊,来不及有所反应,伴随着耳边又一阵哗啦水声,便在水花四溅里被赵崇强行抱进浴桶。

    轻薄的衣裳转瞬变得湿漉漉紧贴在身上。

    云莺被带着在浴桶里近乎坐下来,她后背紧贴着浴桶壁,面前是手臂滑落顺势在水中扣住她腰肢的赵崇。

    抬眸间与赵崇四目相对,云莺下意识眨了下眼睛,心下几分不确定。

    这……是个什么情况?

    “有一桩事情。”赵崇开口,湿淋淋的手指抚上云莺娇嫩的脸颊,在她面上留下水痕,“之前朕问过刘太医,他说你这些时日吃药调理身体,许多事情尚不宜,故而朕想着等你调理好身体再说。”

    话不十分直白但足够令云莺听懂。

    她微讶,更觉得新鲜,这是在向她解释?

    未等云莺多想什么,赵崇又攫住她的下巴迅速在她唇上亲了一口:“爱妃勿要胡思乱想。”

    云莺:“……”

    鸡皮疙瘩自觉冒出来,云莺干笑:“臣妾定然不会胡思乱想。”

    赵崇见云莺没有不信他的话,稍微安心。

    视线不经意往下,瞥见水中若隐若现、属于云莺的婀娜身姿,飞快移开眼。

    湿透的衣裳紧贴在她身上,也将她纤秾合度的身材勾勒得更加明显。

    只一眼便觉销魂。

    赵崇嗓子发紧,隐隐觉察下腹气血上涌,忙松开云莺。

    他轻咳一声道:“爱妃如此甚好。”

    云莺将赵崇细小动作与细微表情变化看在眼里,知他的确无意拉着她在浴间胡闹,倒也不去招惹他,只说:“臣妾继续为陛下搓背吧。”

    被提醒才又注意后背的疼。

    不想继续在她手里遭罪,赵崇当即道:“不必了,朕自己来。”

    然而另一个问题是云莺被他弄湿了衣裳。

    这么穿着湿透的衣裳定然不行,但赵崇又不想同她来一场鸳鸯浴自我折磨,便唯有委屈云莺,拿宽大的干巾帕将她裹住,叫她等一等,又连忙将自己洗濯停当,出去命人送热水进来。

    之后亲自帮云莺备好热水,赵崇才离开浴间。

    云莺目送他离开,期间心绪几经起伏,最后脱下湿漉漉的衣裳泡在浴桶里,方才由衷感慨:用皇帝亲力亲为备下的热水泡澡,果真舒服得紧。

    可是她的搓背之计也付诸东流。

    皇帝当时分明恼了,偏半个字不提,反而解释为何不与她行周公之礼……

    云莺暗自思索,觉得皇帝这般举动唯一的解释,便是皇帝认定她此番伺候得不好与上一次令她伺候沐浴有关。许是认为她受到惊吓,想借着这种法子躲开?

    云莺:“……”

    若往后不再命她伺候沐浴,皇帝愿意这么想,她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沐浴梳洗一番,从浴间出来后不久,云莺便与赵崇一道安置了。

    她和往日那般在赵崇怀中睡得安稳,却不知赵崇抱着她这一团软玉温香,眼前总时不时闪过她在浴间浑身湿漉漉的模样,被折腾得良久不得安眠。

    到最后不得不起了一回身。

    稍事纾解过,方真正回来同她一起休息。

    赵崇却也不认为这件事有多憋屈。

    虽他自己难免有些难受,但皆碍于这读心的本事,而这个本事同样使得他将朝堂诸事看得更加分明,能避免许多的弯路,于家国天下则再好也不过。这点儿一己欲望之事,徐徐图之便罢。

    赵崇尚未意识到自己将这份打破局面的希冀单单寄托在云莺一个人身上。

    他只舒舒服服抱着怀中香软的小娘子睡去了。

    翌日晨早,赵崇如常去上朝,临走提醒云莺:“爱妃收下朕的澄泥砚和墨锭,记得认真习画,待过些日子朕再考校你。”

    这些话夏江曾说过一遍,如今皇帝又强调一遍,云莺只能应是。

    之后恭送皇帝离开,云莺也准备带波斯犬出去遛一圈。

    “昨日傍晚在廊下时,娘娘瞧见的那两个人是谢宝林和她身边的大宫女。”碧梧趁尚未出门,将昨日傍晚的事情禀报云莺,“奴婢仔细打听过,说谢宝林身边的大宫女捧着好几个匣子随谢宝林往清竹阁来,没多久又折回去了。”

    云莺见碧梧欲言又止,笑问:“想说什么?”

    碧梧一咬唇道:“谢宝林若是想来叩谢娘娘恩典哪一日都能来,偏昨日陛下翻了娘娘的牌子,谢宝林便似记起这一茬,虽则又不知怎么放弃了。”

    “论迹不论心。”云莺从碧梧手中接过狗绳,慢慢对她道,“若谢宝林当真挑那么个时机来了便罢。既不曾来,不管是她自己认为不妥,故而放弃,抑或畏怕于我故而放弃,皆说不上坏事。”

    碧梧点点头。

    云莺带上她去遛阿黄,哪知刚至御花园,便见到了等着见的人。

    ◉ 23、教训

    之前顾蓁蓁虽然常在云莺面前跳来跳去, 但知道这人没什么脑子,也没什么手段,知道即使顾蓁蓁挖空心思亦掀不起风浪,倒也懒怠与她多浪费时间精力。

    但她企图在周太后面前挑唆, 借着周太后的手生事, 便容不得不以为意。

    尤其如今她已攀扯上贤妃。

    云莺在之前已打定主意要给顾蓁蓁一点教训。

    只本以为说不得要等去朝晖殿请安的日子才能见到这个人,却今日便早早在御花园中与其碰面。

    她近来雷打不动晨早、傍晚会出来遛狗已不是新鲜事。

    顾蓁蓁不会不知。

    既然知道, 偏这个时辰出现在御花园里, 偏发现她以后不闪也不避。

    看来,顾蓁蓁这是亲自送上门来了。

    云莺心念如电转, 顾蓁蓁已上前来行礼请安:“嫔妾见过淑贵嫔。”

    “顾美人。”云莺嘴角微弯, 淡淡开口。

    顾蓁蓁行礼时听见被云莺牵着的波斯犬吠得几声, 起身后,心下犯憷的顾蓁蓁便退开两步。而云莺见状, 将波斯犬招到近前,矮身伸出手安抚性揉搓过它几下。

    眼瞧这只波斯犬在云莺面前格外听话,顾蓁蓁甚为纳罕,但记起自己想做的事情, 又上前一步。

    “淑贵嫔,嫔妾……”

    顾蓁蓁甫一开口,尚未说出句完整的话来,云莺忽然一个健步至她面前,双手将她扶住了。

    她本是要对着云莺跪拜下去,被这么一扶硬生生只能站直身子。

    云莺不明缘由的举动令顾蓁蓁怔住。

    随即又听云莺意味深长对她道:“顾美人想说的话,我都明白的。”

    明白?明白什么?

    顾蓁蓁犯懵, 感觉云莺松开她手臂, 下意识茫然抬眼望向退开一步的云莺, 便见云莺弯唇冲自己笑一笑。

    云莺脸上的笑容甜美无比,然而顾蓁蓁莫名后背生凉。

    她直觉有哪里不对劲。

    却根本无暇深想,又一声犬吠令她回过神,顾蓁蓁懵然中见那波斯犬凑过来冲她龇牙咧嘴,狂吠不止,当下想也不想连忙退开几步。她欲揣测云莺话为何意,叫她更预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波斯犬竟然撒开腿直直朝她冲过来!

    前后也不过几息时间而已。

    眨眼波斯犬到她面前,顾蓁蓁低头见波斯犬张开嘴、露出獠牙要来咬她的裙摆,顿时脑袋嗡鸣。

    她近乎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拔腿便跑。

    可越跑,波斯犬越追着她不放。

    且这波斯犬一面追一面不忘犬吠几声仿佛提醒她自己正在被追。

    顾蓁蓁更惊慌失措,脚下也一步都不敢停下。

    听着身后近在咫尺的犬吠声,感觉那波斯犬立马便要扑上来,顾蓁蓁惊吓中眼泪止不住往下落。她脑袋一片空白,慌乱中喊大宫女翠梅救命,才想起自己没有带翠梅,是一个人过来御花园的。

    顾蓁蓁便又记起自己为何会来这里。

    之前贤妃娘娘特地派大宫女来提醒她最近要避着云莺。

    她将这话听进去了,本也打算这么做,只是深夜辗转又琢磨半晌贤妃娘娘的话,觉得此番未必不是机会。

    云莺让陛下赏赐的波斯犬下水捕鱼之事是她说与太后娘娘听的不假。

    可细想,她那些话何曾说过云莺半句的不是?

    更何况云莺不但没有因此受罚,反而得到陛下的赏赐。

    云莺若找她的麻烦,岂能说是她的过错?

    因而她便改变想法不打算躲着云莺,今日晨早便来御花园“守株待兔”。虽说要在云莺手里吃点苦头,但若她吃的这点苦头可以让云莺受罪,让陛下对云莺失望,那便毫无疑问是值得的。

    顾蓁蓁在拼劲全身力气逃避波斯犬期间勉强找回神志。

    她本想在见到云莺之后主动放低姿态,为往日的一些事赔罪,而云莺必然不会原宥,多半还要刁难于她。

    只要云莺刁难,这事便也成了。

    谁知道根本不等她把想说的话说出口……

    顾蓁蓁想着思绪一顿。

    电光石火之间她恍然大悟,云莺方才扶她那一下便是故意放狗来追她的!

    原本那狗绳在云莺的手里牵着。

    正是因为扶她,云莺直接丢开狗绳也没有交给宫人,之后那波斯犬便全无征兆地追着她来。

    云莺那一下确实是故意的。

    有这么只聪明的波斯犬在她这里,兼之顾蓁蓁怕狗怕得狠,那么,要教训顾蓁蓁何必亲自动手?

    顾蓁蓁每逢天气炎热便喜欢用香味极重的合香,免得身上出现汗味。

    而她身上那种名贵的合香,所用香料里有沉香、檀香、郁金香、丁香以及梅花冰片等。

    方才顾蓁蓁上前行礼,云莺便嗅见这种不陌生的香味。

    是以,她趁着矮身安抚波斯犬的间隙,将提前准备熏染过同种香料的帕子露出一角,让波斯犬略嗅了嗅。

    波斯犬作为猎犬,不但十分聪明、行动敏捷,嗅觉也自然灵敏。

    因而之后它便听从指挥去追顾蓁蓁。

    云莺眼眸微眯,看着顾蓁蓁被阿黄吓得在御花园四处乱窜、涕泪横流、嚎哭不止,嘴边笑意深深。她不发话,她身边的宫人无疑不会去救人,而顾蓁蓁没有带宫人,这会儿便更不会有人去救她了。

    “哎……怎么跑出去了?”

    任由波斯犬追着顾蓁蓁狂吠许久,云莺面上终于慢吞吞流露点惊讶之色。

    “快去帮帮顾美人。”

    感觉差不多了,云莺才吩咐跟随她出来的那个平日在清竹阁主要负责照顾波斯犬的小宫人。

    小宫人当即领命,拔腿去追波斯犬和顾蓁蓁。

    而顾蓁蓁这时呼吸粗重,眼泪糊得一脸,仪态全无,快要上气不接下气。

    她强撑许久,终究体力不济,脚下跄踉着摔倒在地上。

    下一瞬那波斯犬果然扑上来了。

    顾蓁蓁吓得趴在地上认命双眼紧闭,心下惊惧,身体也不停颤抖着。

    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出现,反而感觉蓦地有什么湿漉漉的、温软的东西在她脸上舔了两下。

    顾蓁蓁震惊得睁开眼。

    当意识到是波斯犬在舔她的脸时,她眼泪流得更凶了。

    “救、救命……”

    顾蓁蓁哑着嗓子垂死挣扎般无力喊得一声,忽然又觉身上一轻。

    定睛一看,是波斯犬被宫人拽住狗绳牵走了。

    余光瞥见面前一道身影,顾蓁蓁在后怕中抬起头来,见云莺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看着她。

    “淑贵嫔为何害嫔妾?!”

    愣怔之下回过神来,顾蓁蓁忍不住诘问。

    云莺勾了下唇:“话可不能乱说,顾美人有何证据说我害你?”顾蓁蓁一噎,又听云莺道,“阿黄喜欢顾美人,才会追顾美人,顾美人怎可这样伤阿黄的心?”

    顾蓁蓁眼里含着一包泪,控诉:“可是嫔妾不喜欢!”

    “是吗?那我回头告诉阿黄顾美人不喜它。”云莺弯着眼睛笑,“下次兴许不会追着顾美人舔脸,而是……”

    而是什么?

    顾蓁蓁脑海立刻浮现另一种追着她咬的可能,又是身体抖了下。

    云莺见她目露惊恐,收敛笑容,语气冷下来,慢悠悠道:“还有一件事,多谢顾美人之前在太后娘娘面前替我美言。不过最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否则下一次我也不知阿黄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毕竟再通人性也是猎犬,万一失控咬人,不管咬在身上还是脸上都挺恐怖的。”

    顾蓁蓁瞪大眼睛:“你威胁我?”

    云莺伸手从小宫人手中接过狗绳,让碧梧上前去扶顾蓁蓁起身,淡淡指正:“好言相劝罢了。”教训过顾蓁蓁,做足面上该做的事,她便也不再对顾蓁蓁浪费口舌,牵着波斯犬先离开了。

    被碧梧从地上扶起来的顾蓁蓁愣怔看得云莺背影片刻。

    后知后觉,让大宫女扶她起来,无外乎假装自己不是有意欺负她,假作方才一切皆是意外。

    顾蓁蓁只觉得哑巴吃黄连。

    低头看一看身上沾染泥尘的衣裙,抬手摸一摸散乱的发髻,想到自己不知多狼狈,又忍不住落下一串泪。

    “娘娘既撞见了,为何不去帮一帮顾美人?”

    良妃蒋繁秋听见大宫女的话,侧眸看过去一眼,淡淡道:“记住,我们什么也没有看见。”

    大宫女一愣连忙应是。

    良妃又看向远处的顾蓁蓁,微抿了下唇,转身往回走。

    云莺遛完波斯犬回到清竹阁便感觉今日的精力已悉数被耗光了。

    谁想半个时辰后,谢宝林又来谢恩。

    勉强应付过谢宝林一场,让谢宝林将谢礼都捎回去,恢复清净的云莺彻底变得什么也不想做。直到午睡醒来,整个人才感觉恢复点精神,碧梧和碧柳便来问她是否要习画——之前收下皇帝赏赐的澄泥蕉叶砚和蕉林墨锭时,她曾说今日要习画,试一试这澄泥砚。

    “今日不画了。”

    云莺抱着话本子没有半分撒手的意思,“改日再说。”

    可是晨早皇帝陛下提起过会考校云莺的事情。

    碧梧和碧柳不得不委婉提醒,盼着她对习画一事上几分心,免得被皇帝陛下考校时无多少进步。

    到底……

    她们娘娘的画技,没有人比她们更清楚的了。

    碧梧和碧柳的话的确提醒云莺。

    但不是让她想着习画,而是让她慢一拍反应过来皇帝对她过分上心,连她习画不习画也要督促两句才肯罢休。

    她习画乃为消磨时间。

    想要让她为了讨皇帝高兴费尽心力去学,她可没有那等上进心。

    习画之事好敷衍。

    怕只怕皇帝往后又想出别的事情非要折腾她,那么她的清净日子便不知还剩下多少了。

    纵然依旧闹不明白皇帝为何对她这般有些别样的兴致,但她既然不曾做过什么,那多半是误打误撞所致。她是不介意送上门的恩赏,可现下未免太多了些。圣宠太过,像顾蓁蓁这样明面上犯蠢的妃嫔少,暗地里却少不了被一些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背后不知多少麻烦事。

    思忖半晌,云莺心觉还是得想个法子让皇帝对她少点兴趣。

    她便记起皇帝在浴间的“解释”。

    皇帝金口玉言,她如今身体尚在调理,根本不便侍寝。

    这却是个请求皇帝撤了她牌子的好理由。

    后宫的佳丽不知凡几。

    皇帝合该去翻一翻其他妃嫔的牌子,届时待他对旁的妃嫔上心,对她少不得冷落下去,不会这样盯着她。

    云莺想定,心道她这一世无心争宠竟也要做劝皇帝雨露均沾的大度事,实在又好笑又无奈。

    只相比上辈子,如今她当真可谓求之不得了。

    “丹青本为陶冶性情,欲速则不达,即便要学也切不可着急。”云莺拿出冠冕堂皇的话忽悠起碧梧和碧柳,“我自有分寸,你们也不必着急,何况即便没有进步,陛下至多略略有些遗憾,却又不是书院夫子,哪里能那么在意?”

    碧梧和碧柳对云莺的话深信不疑。

    她们便不再催促,由着云莺自己来掌握这其中的分寸。

    皇帝对这件事情的上心却远超云莺所想。

    过得两日甚至派人来请她去勤政殿,让她带上纸墨笔砚前去勤政殿习画。

    云莺乘软轿往勤政殿去的一路上都在腹诽皇帝搭错筋。

    到勤政殿外,她深呼吸几回才勉强扯出点笑,随宫人缓步入得殿内,上前与皇帝行礼请安。

    龙案后的赵崇抬起头。

    看见云莺,他微微一笑:“爱妃来了。”语毕便命人准备书案椅子等一应的物什,摆在玉阶下。

    赵崇坐在玉阶之上的龙案后,那个位置,一眼能看见云莺在做什么。

    这是容不得她无所作为、滥竽充数。

    云莺:“……”

    头疼。

    ◉ 24、偏爱

    听见云莺心里喊头疼, 赵崇唇边的笑意愈深。

    派人请她过来自然不是想着为难她,可见她也有如同他之前那样无奈的时候便忍不住想笑。

    宫人麻利将一应东西准备妥当。

    碧梧和碧柳也遵从吩咐,将书箱里的纸墨笔砚取出,齐整摆放在书案上。

    之后赵崇便将殿内宫人连同碧梧碧柳屏退, 留下他和云莺二人。

    “爱妃坐吧。”他又对云莺道。

    万念俱灰的云莺努力维持面上平静, 谢过恩典便入座。

    再觑一眼玉阶之上、稳坐在龙案后的赵崇,心觉往他手边再放一把戒尺便像极了书院里的夫子。

    诚然书院讲堂不是这般布局也不似殿内这般雕梁画栋。

    但论起来, 书院的夫子却更没有这等闲情, 非要揪着她一个小娘子在眼皮子底下习画。

    赵崇一双眼睛在看奏章,然而心思全都在云莺心里这些念头上。

    听着她的不满抱怨, 不由生出几分促狭之心。

    原本命人去请云莺过来勤政殿, 他存着寻个由头同她多待在一处的想法。

    这几日闲暇时想起她对自己的误解, 不免想到他们两个人见面大多是因他翻她牌子去清竹阁,在那般情况下如何也绕不开那些男女之事。如现下这样在白日见面会好上许多, 将那些事姑且避了去。

    此外便是为着他送与她的澄泥蕉叶砚和蕉林瑞墨墨锭。

    收下那样名贵的砚台和墨锭,若是再不认真习画,岂不是糟蹋?

    犹记得上一次云莺在勤政殿内侍墨时,信誓旦旦自己的画技没有进步是墨砚的缘故。如今倘若没有进步, 总不能再把原因推到墨砚上去。赵崇嘴角微弯又恢复平静,视线自奏章上移开看向玉阶下的云莺:“爱妃怎么坐着不动?”

    云莺抬眼对上赵崇的目光,当即重新垂下眼。

    她脸不红心不跳答:“臣妾正在酝酿。”

    赵崇一本正经说:“只是寻常练习而已,爱妃不必觉得有压力,快些开始才是正经。”

    云莺:“……”

    无可反驳,云莺认命挽袖开始研墨。

    她实在打不起精神,麻木地重复研墨的动作。

    少倾, 云莺蓦地心念微动。

    当即放下手中的墨锭, 而后拿手掌去捂住另一条手臂。

    云莺眉头紧蹙, 捂着胳膊离座深福,稍带点可怜语气眼巴巴对赵崇道:“启禀陛下,不知为何臣妾的胳膊酸软得厉害,今日恐怕是不能习画了。”

    赵崇闻言又去看云莺。

    他眼眸微眯,也蹙眉问:“爱妃怎会突然胳膊酸软?”

    “臣妾也不知。”云莺低声,“细想自前几日服侍陛下沐浴后便如此了,只不甚难受,臣妾也未上心,方才忽然发现似乎变得严重,酸软之感难以忽视。不能习画,有负陛下期待,望陛下恕罪。”

    是搓背搓的!

    总可以让她暂且歇一歇罢?

    赵崇倒也对那日云莺为他搓背记忆犹新。

    她伺候得确实“卖力”,叫他连着两日躺下歇息时后背都隐隐刺痛,他既是这般,她又焉能不多少胳膊酸软?

    于她本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现下又理直气壮拿来当懒怠不习画的借口,实在是……

    不过爱妃如此辛苦,他也合该体贴体贴。

    赵崇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便放下奏章,沿玉阶而下,行至云莺面前。

    云莺不清楚皇帝这是要做什么。

    纵然直觉不对劲,却不得不维持捂住手臂的姿势乖乖站着。

    随后便被皇帝带着重新在书案后坐下来。

    云莺微愣,仰面要去看皇帝,她捂住胳膊的那只手掌却在同一刻被挪开。

    “朕时常须得久坐,肩背便也偶有不舒服的时候,因而此前太医来为朕按摩舒缓时,朕也趁机学了套手法。”赵崇站在云莺身后,揉捏着她的手臂慢慢道。

    这是要给她按摩?

    云莺很想享受一番来自皇帝陛下的体贴,但实在于礼不合,她只能一面起身一面状似惊慌说:“陛下万金之躯,怎可劳烦?臣妾回去以后让大宫女帮忙按一按便是了,万万不敢叫陛下如此。”

    赵崇将云莺摁在玫瑰椅上。

    “无妨,左右殿内没有其他人,不必在意那些虚礼。”

    云莺假意推辞:“不可不可……”

    赵崇顺水推舟一笑道:“朕为爱妃按摩,爱妃百般不愿,是欲抗旨不成?”

    “臣妾不敢。”

    云莺似诚惶诚恐说得一句,之后便安然坐着享受起皇帝的服侍。

    皇帝也似当真请教过如何按摩更舒服。

    他手法得当,力度拿捏得极好,很快叫云莺感觉通体舒畅。

    至于所谓胳膊酸软,不过是拿来逃避被困在勤政殿习画的借口罢了。

    之前虽然有过些许不适,但过得几日已无恙。

    “爱妃可舒服些了?”

    又过片刻,云莺听见赵崇开口问。

    云莺很给面子回答:“多谢陛下,臣妾觉得好多了。”

    未想话出口后,便听身后的人道:“如此甚好,爱妃也可以继续习画。”

    云莺:“?!”

    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唇边的笑凝滞在嘴角,云莺实在没有想过自己会被皇帝摆一道。

    至于吗?不就是想要留她在这里习画而已吗?

    云莺无言,皇帝却弯着唇摸一摸她的脑袋:“好了,爱妃继续习画,朕也去批阅奏章了。”便离开云莺身边,回到玉阶上龙案后坐下来。

    明白在劫难逃的云莺心灰意懒,研墨提笔,乖乖习画。

    赵崇起初不时看她几眼,见她认真作画,便也专心批阅起奏折。

    命人去清竹阁请云莺来勤政殿之前,赵崇已想过她应当会如被翻牌子时那样,面对他时心下少有言语,不会聒噪。现下可谓印证他猜测,她习画时十分专注,心下全无杂念,更不会扰他分神。

    埋头做事的赵崇不知不觉批阅完一摞的奏折。

    心绪稍缓,记起在殿内习画的云莺,他目光温柔朝玉阶下望去。

    这一看便瞧见他的爱妃正一动不动趴靠在书案上,一支剔红管花果纹毛笔被虚虚握在手心。

    俨然睡着了。

    赵崇:“……”

    难怪安安静静,半天不曾听见半句心声腹诽。

    无奈扶额,赵崇看得云莺数息,又一次起身离座至玉阶下的书案旁。睡梦中的人浑然不觉,双眼紧闭着,长而黑的羽睫在眼下投下一片小小阴影,樱唇微抿,呼吸轻浅,似睡得格外香甜。

    本欲将云莺喊醒,望得几息时间她恬静的睡颜,赵崇轻叹失笑。

    也罢也罢,睡醒再习画也是一样的。

    只这么趴在书案上睡,待到醒来定要不舒服。

    赵崇无法,唯有将人横抱起来,抱去侧间让她躺在小榻上休息。

    云莺是未时三刻附近至勤政殿。

    因为皇帝召见她,她也没能来得及午憩,困意袭来,刚好无心习画,皇帝又忙着批阅奏折,她索性睡上一觉。

    云莺这一觉睡得全无负担。

    醒来时整个人懒洋洋的,下意识想开口喊碧柳服侍她起身,又恍然意识到自己不在清竹阁。

    反应过来应当仍在勤政殿的同一刻,云莺又发觉自己此时不是如同睡着之前那样趴在书案上而是躺在小榻上。她神思变得清明,一面坐起身一面朝四周望过去,看见博古架上摆放的一只琉璃小酒坛,她顿一顿,辨出的确是之前她送的那只装着蛇酒的。

    环视过一圈,云莺认出自己是在勤政殿侧间。

    是谁将她抱来侧间休息的显而易见。

    这样的体贴温柔对于一个九五至尊而言实属难能可贵。

    如若放在从前,她必异常欢喜,内心动容,如今却只觉得也不过如此了。

    她明白皇帝是什么样的人。

    于天下、于百姓,他可谓尽心尽力,但这些事耗费他太多精力,儿女情长自变得不值一提。

    这也谈不上有错。

    只是假如将小女儿心思放在这样一个人身上便注定徒劳,反伤自身。

    但坦白说,受用是受用的。

    皇帝陛下为她准备热水,为她捶肩捏背,小心不惊扰她抱她来侧间休息,换作谁能不受用?

    云莺缄默着在小榻上略坐得半晌。

    她刚刚下地时,赵崇从外面进来,见她醒来了,瞥向窗外照进来的落日余晖,笑道:“爱妃睡得很好。”

    “是臣妾失礼。”

    云莺走上前去与皇帝福身告罪。

    赵崇扶她一把,好脾气笑着:“无妨,无妨。”

    “左不过总得休息好了才能一心一意习画,其中道理朕也明白的。”

    云莺:“……”

    她面露迟疑:“今日已是这般时辰,臣妾实在打扰陛下太久。”

    “哪里打扰了?”赵崇笑,“爱妃一直在睡着,也不曾有些个磨牙打呼噜的习惯,朕不觉得打扰。唯一惦记爱妃今日尚未习画,这点事情总归不好留到明日。”

    云莺对皇帝的执着实在哑口无言。

    她想一想,谨慎问:“往后臣妾也来勤政殿习画吗?”

    赵崇反问:“有何不妥?”

    云莺:“……”她干笑一声,“甚妥。”

    皇帝没有发话允许离开,云莺只能继续留在勤政殿内。

    赵崇命宫人送热水进来服侍她梳洗,又命传膳,待两人一道用过晚膳,便让云莺专心习画。

    勤政殿的正殿内灯火通明。

    皇帝仍在批阅奏章,云莺终于放弃找借口,将心思放在作画上。

    悄然又一个时辰过去。

    殿外的天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

    云莺勉强发出一幅荷花图,搁下毛笔,正端详自己的大作,又听皇帝出声问:“画好了?”她唯有将画作奉上,赵崇手指点一点龙案的一角:“放这罢。”云莺应是,将这一幅荷花图留在龙案上。

    “时辰不早了,爱妃先回去休息。”

    赵崇没有留云莺在勤政殿,只说,“明日得闲时,朕会派人去清竹阁。”

    “是,臣妾告退。”

    至少今日终于被放过,云莺先松下一口气,明日的事自然明日再说。

    赵崇见她如蒙大赦,虽好笑,但放她离开了。

    而云莺心情松快从勤政殿的正殿内出来,廊下忽然一阵夜风拂过,叫人觉得两分凉意。

    细想方反应过来七月将至。

    七月流火,夏去秋来,这天气再过些日子是要变冷了。

    却不知是白天在勤政殿午憩受了凉,抑或夜里回清竹阁的路上吹了凉风,总之,翌日清早,云莺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嗓子发疼、头昏脑胀,非常争气的生病了。

    放在平常,生病难免身上难受,心里也难受。

    但可以不必去勤政殿被皇帝监督习画,云莺觉得生病也不让人烦躁。

    不过身体是自己的。

    只哪怕晓得她大约不长寿,却也一样不会拿身体开玩笑,云莺当即命人去请刘太医来为她看诊。

    “娘娘,那只波斯犬要怎么安排?”

    碧柳去请太医,碧梧来询问云莺遛狗的事宜。

    云莺哑着嗓子道:“让陛下派来清竹阁照顾阿黄的那两个小宫人去负责便是,你和碧柳皆不要插手这一桩事,免得叫有心之人趁我生病钻空子。”

    碧梧应是,听云莺嗓子哑得厉害,心疼道:“娘娘先歇着,奴婢这便去把事情交待下去。”

    云莺整个人缩在锦被下点点头。

    之后迷迷糊糊又睡得一阵,刘太医也过来了。

    刘太医为她诊过脉,道乃风邪入体,吃得两服药将养数日应能痊愈,便去开药方,之后交待过碧梧和碧柳一些事宜才回太医院。

    病中胃口不佳,洗漱过后的云莺只略吃得小半碗素粥。

    迟些再灌下一碗汤药,苦得舌头发麻,忙叫碧柳往她嘴巴里塞颗莲子糖。

    “娘娘,可要派人前去告知陛下一声娘娘生病之事?”碧梧低声问。

    云莺沉吟中道:“不用麻烦,昨日陛下说今日仍会谴人来请我去勤政殿习画。晚些待那小宫人来了,若我病情仍不见好转,再让那小宫人带话回去便可。”

    她昨日在勤政殿的表现颇为糟糕。

    若一生病便忙不迭派人去给皇帝递消息,皇帝怕轻易觉察她的窃喜,不如迟一点,好歹能为自己多分辨几句。

    之后交待过一点该交待的事,云莺亦在汤药的作用下安心睡去。

    下午皇帝果然如前一日派人来清竹阁请云莺。

    只是非但没有把人请来,更得知云莺生病无法前来的消息。

    赵崇回想昨天云莺心里那些不情愿,确想怀疑她知难而退,横生事端,转念再想,又觉得该先确认情况。

    当下命人去太医院将为云莺看诊的太医请来。

    不一时,刘太医被请到勤政殿。

    赵崇问起云莺病情,得刘太医的回禀:“淑贵嫔乃风邪入体以致生病,据淑贵嫔所说,昨日午憩时忘记盖被,想是因此受了凉。好在只是寻常风寒,吃得两副药好生将养几日应当便无碍了。”

    赵崇:“……”

    原是他疏忽大意忘记帮她盖被所致。

    屏退刘太医,赵崇看一眼龙案上堆积的奏折,暂且按捺下去清竹阁探望的念头,先忙正事。

    傍晚,御辇到得清竹阁外。

    碧梧和碧柳领着小宫人在廊下恭迎,见皇帝来了齐齐松一口气。下午那被派来传话的小宫人离开之后再无下文,她们虽然不觉得自家娘娘会无端失宠,但娘娘生病,陛下若看也不来看一眼,她们总免不了悬着一颗心,担心有事。

    云莺这会儿是醒着的。

    赵崇大步入得里间,行至床榻旁边见云莺拿一双眼睛瞧着他,哑声道:“请陛下恕臣妾不能起身请安。”

    “无妨,你人在病中,本该躺着休息。”

    说话间赵崇在床沿坐下来。

    看着床榻上面容微微苍白的云莺,赵崇伸手去试她额头的温度,而云莺依旧拿一双眸子看着他,不无遗憾般说:“臣妾突然生病,既不能继续去勤政殿习画,又叫陛下这般挂心,实在不该。”

    明知她心下多半在为不必在他眼皮子底下习画高兴,赵崇收回手仍道:“不急在这两日,爱妃先好好养病。”

    云莺便道:“多谢陛下体谅。”

    赵崇又问她几句可曾用膳、喝药之类的话,云莺一一如实回答。

    得知云莺用过膳但未喝药,赵崇命人端来煎好的汤药,便扶她坐起身,让她就着自己的手喝药。

    云莺没有多推辞,想着喝完药大约皇帝便会离开,当下一气儿将药喝光。

    碧柳立时又捧上了莲子糖。

    赵崇给云莺喂得一颗,扶她重新躺下,可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赶着批阅完要紧些的奏折便过来清竹阁看云莺,这会儿自不曾用晚膳。

    也没有太多胃口,只吩咐准备三两个菜即可。

    云莺听赵崇让人准备晚膳,怔一怔。

    她面上克制着不流露出旁的情绪,心下怀疑皇帝今晚究竟会不会走。

    赵崇捕捉云莺心声,晓得她盼着自己离开,偏故意不提这一茬。

    慢悠悠用过晚膳,他歇息少倾,复命人准备热水沐浴。

    云莺彻底确定皇帝是不打算走了。

    她咳嗽两声,引得赵崇看过来以后方才说:“臣妾身体抱恙,不能服侍陛下,还请陛下移驾。”

    赵崇走回床榻旁,嘴角微弯,略略俯下身来看着云莺。

    “爱妃盼着朕走?”

    云莺:“……臣妾担心陛下会染了臣妾身上的病气。”

    “一点小病而已,太医也说不严重。”赵崇道,“爱妃安心养病,不必想这些有的没的。”

    云莺:“……”

    这人怎么天天搭错筋?

    赵崇听见云莺腹诽,眼眸微眯,转而一笑:“爱妃若觉得困便先睡罢。”

    云莺默一默,又掀开锦被跪坐在床榻上。

    “臣妾原便身体有恙,尚在调理之中,无法尽心服侍陛下。今日偏又不争气染上风寒,既不便服侍陛下,又唯恐过了病气,令陛下龙体染漾也受这等无妄之罪。若那般,臣妾万死难辞其咎。”

    “故而,臣妾有个不情之请,望陛下恩准。”

    云莺低头义正辞严说着,继而朝皇帝深深一拜,“臣妾请求陛下命内侍监暂撤了臣妾的牌子。”

    一番话可谓不识好歹。

    云莺暗自掂量,这些话怎么也会叫皇帝恼怒,哪怕不降罪却必定心生不快。

    如此一来,皇帝今后应会冷落她,不会再那样叫她伺候沐浴,去勤政殿习画之事亦可作罢。

    她也可以消停些。

    赵崇听见云莺请求他撤了她的牌子时,的确有些生恼。

    旁人求也求不来的,独她如此不屑一顾。

    但赵崇迅速便冷静下来了。

    因为听见云莺内心提及沐浴之事,记起是自己令她受惊,而那大约才是她会请求撤下她牌子的根本原因。

    冷静下来的赵崇虽然不喜欢云莺这番话,但无疑不会因此恼怒。

    他缓和情绪,先把生病的云莺塞回锦被下躺好,才手指轻抚她脸颊道:“这样的话爱妃往后不可再说。”

    赵崇语声格外的温柔。

    再配上他手指轻轻摩挲她脸颊的动作,仿佛无限爱怜,生生令云莺一阵恶寒,身子抖了抖。

    云莺内心变得有点儿抓狂。

    为什么呀?她说出这么不识好歹、不识抬举的话难得不值得生气吗?

    赵崇只当云莺正一门心思想避他,是害怕所致,未往别处想,顿一顿又道:“朕向来身体康健,这么点风寒病气伤不到朕,爱妃实在无须心中不安。习画之事,朕不会逼你,你尽力即可,昨日那副莲花图便很好。若有不懂不通之处,朕也可以为你指点一二。”

    回想起那副惨不忍睹的莲花图,云莺不懂所谓“很好”从何而来。

    她只晓得皇帝在睁眼说瞎话。

    再次万念俱灰的云莺:“……”

    赵崇见她耸眉搭眼,似乎灰心丧气,又摸了下她的脸方去沐浴。

    睡意全无的云莺绝望躺在床榻上,盯得头顶帐幔许久,终于接受皇帝对她无比宽容的现状。

    她怀疑自己现下不论做出多大逆不道的事情,皇帝都会选择原囿她。

    可这份偏爱究竟从何而来,便实在想不明白。

    晨早的头昏脑胀之感卷土重来,云莺摁揉过几下额角,决定按照赵崇之前所说先行休息,懒怠再理会他。

    迷迷糊糊中恍惚被抱进一个温暖的怀抱。

    她身上有些发烫,这般被抱着只觉得热,睡梦中的云莺皱眉,无意识伸手推了推,没推开,便也放弃了。

    赵崇把云莺搂在怀里,见她睡得不如往日安稳,轻轻叹一口气。

    可也没撒手,最终依然是这么抱着她休息的。

    翌日云莺醒来时,皇帝已经离开了。她感觉身上比起前一日舒服许多,便喊来碧柳服侍她梳洗。后来用早膳的时候,碧梧匆匆进来在她耳边道:“娘娘,那只波斯犬在竹林里刨出来个东西。”

    云莺抬了下眼:“什么东西?”

    ◉ 25、泛酸

    波斯犬阿黄在清竹阁大多数时候很自由, 除去夜间会被关起来免得乱跑。

    清竹阁外那片竹林更深受它喜爱,阿黄每日白天总要去溜达几圈,时不时还会蹿到竹林里刨坑藏肉骨头。

    谁想便叫它刨出东西来了。

    碧梧如此小心谨慎,云莺也猜得到不会是什么好玩意。

    当那东西被呈到她的面前, 看得两眼, 她挑了下眉,唇边漫开一丝笑意。

    巫蛊之术在后宫阴私之中从不少见。

    这个被阿黄新鲜刨出来的匣子里面便有个浑身扎满银针的巫蛊小人。

    上面的生辰八字不是她的。

    若她没有记错, 这巫蛊小人上的生辰八字约莫属于良妃蒋繁秋。

    但最有趣的其实要论做这巫蛊小人的料子——

    竟然是用的云锦。

    云锦珍贵, 又十分好辨认。

    做个巫蛊小人偏要用这种稀罕的料子,等于轻易将后宫里曾被赏赐过云锦的妃嫔尽数圈入其中。

    之前皇帝赏赐她的那两匹云锦依然在小库房里放着尚未拿出来裁制衣裙。

    而妃嫔中有云锦的自然不止她一个。

    贤妃那里是有的, 陈贵嫔尚为德妃的时候亦得过赏赐。

    前些日子蒋繁秋被晋封良妃, 所得晋封之赏里同样有一匹云锦。

    至于她们是否赏赐过其他的妃嫔又赏赐过谁, 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云莺便记不大清楚了。

    细细想, 却又基本可佚䅿以确认,只怕背后目的并不是单纯想要栽赃她。

    倘若对方此举目的是栽赃陷害她在后宫玩弄巫蛊之术,那么首先便不该用云锦这种料子,因她被赏赐的那两匹云锦尚未被动过不难打听。

    其次东西埋在清竹阁外的竹林里, 她明知波斯犬不时去竹林里刨坑藏骨头,为何会选择往竹林里藏,生怕不被发现么?其间的道理说不通,栽赃起来未免困难。

    何况她同良妃之间目下没有过节,不是良妃换作其他人也一样。

    以皇帝近来只翻她牌子的表现,这后宫没有人比她风头更盛,她也没理由要做背后扎小人的事。

    诚然也存在一种可能, 便是那人在等一个时机, 譬如想要等到她动过那两匹云锦才设计将此事“揭发”出来。但那样, 一切都难以在对方的掌握之中,而如若无法掌握局面,又注定难以达成目的。

    然而,假如背后之人本便希望事情被发现又大不相同。

    这般则是想借她的手去达成其他的目的。

    她一个“宠妃”,发现自己被陷害,焉能不生恼?焉能不呈明皇帝?

    皇帝宠爱她,又岂会置之不理?

    届时究竟会查出些什么,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可想要利用她不是这么容易的。

    若是栽赃陷害,手段如此拙劣也伤不到她,她全然不必着急上火。若是想借机利用她达成某些目的,她既晓得,便不可能配合,而因目标不是她,对她同样造不成什么伤害,她依旧不必着急上火。

    云莺慢慢思索过半晌,条条梳理清楚,心中有数,发现自己其实无须因这个匣子有所动作。只怕她无动于衷,有人反而要变得着急起来。

    说不得又是一场好戏。

    想清楚以后,云莺方又去看候在一旁的碧梧。

    “可有其他人晓得这个匣子?”

    碧梧轻声回答:“奴婢去竹林里找阿黄的时候没有其他人在。发现这匣子以后也确认过没有旁人,又心觉事关重大,不敢声张,想着先请示娘娘如何处理,故而不曾让任何人觉察竹林里的情况。”

    “很好。”云莺满意碧梧的处置,嘴角微弯,“你且避着人,依旧不要令旁人知晓,把这匣子重新埋回去。”

    随即强调,“要原模原样埋回去被阿黄刨出来那个地方。”

    碧梧不解其意:“娘娘……”顿一顿,她低声对云莺说出自己的疑惑,“奴婢愚见,以为有人想要栽害娘娘,为何娘娘却要将东西直接埋回去?”

    “你在想我为何不像之前几次的事情那样交由陛下处置?”云莺问。

    碧梧点点头:“奴婢愚钝,还请娘娘明示。”

    云莺只问:“这东西用的什么料子?”

    碧梧疑惑中多留心一眼,反应过来居然用的是云锦,恍然大悟。

    “娘娘,奴婢明白了。”碧梧思忖中道,“陛下赏赐给娘娘的云锦尚未动过,那这个匣子如何也是栽赃不到娘娘身上的。”

    云莺弯唇:“背后之人是何目的我们不清楚,但说不定正是希望我们发现这个匣子,再将事情闹大呢?”

    碧梧当下懂了云莺为何要吩咐把匣子直接埋回去。虽然对巫蛊之术有些犯憷,但相信自家娘娘有分寸,碧梧再无不安。少倾,她寻个合适的时机避着人把那个匣子又悄悄埋回竹林里去了。

    “娘娘,后面可要暗中盯着些?”

    再次从竹林折回来,碧梧禀报过云莺事情已办妥,又轻声问她。

    云莺沉吟中道:“只要匣子里的东西未被暗中替换,旁的无须太在意。”

    “倒不如静观其变。”

    想一想,云莺嘴角微弯又示意碧梧附耳过来,细细交待:“若后面在竹林里发现有人鬼鬼祟祟,直管当未曾觉察不对劲,把人随便放过去便是。”

    “是,奴婢明白了。”

    碧梧认真丽嘉听罢云莺的话,一福身应。

    “嗯,你当一切如常,切不可先自乱阵脚。”

    云莺叮嘱过,又让将汤药端来。

    病未痊愈,喝过汤药不久后云莺回到里间便昏昏睡去。

    晌午,知她正在生病、对她关怀备至的赵崇特地来清竹阁陪她用膳。

    生病的云莺须得饮食清淡,赵崇也只吩咐御膳房准备清淡菜式。他们两个人一道用过午膳,后来直至看着云莺喝下汤药,皇帝方才离开。

    夜里皇帝倒是没有再过来清竹阁。

    云莺便独霸床榻和被窝,比之前一夜睡得一个清净觉。

    之后连续几日,皇帝晌午会抽空来清竹阁,待云莺喝过汤药才回勤政殿。

    很有几分知疼着热的意味。

    起初云莺不大在意,且暗地里腹诽皇帝未必太有闲情天天来盯着她吃饭喝药。然而接连数日享受着这样的待遇,哪怕没有刻意琢磨,她也逐渐反应过来——皇帝不会是专门盯着她喝药,待她病愈了好再抓她去眼皮子底下习画罢?

    当天晌午,云莺的推断便隐约得到证实。

    赵崇如之前几日出现在清竹阁,两个人吃过一顿清淡的午膳,碧柳端来一碗汤药送至云莺面前。

    “这么多天,爱妃的风寒也该好了,怎得还在喝药?”

    看见那碗汤药后,赵崇蹙眉问。

    云莺假意咳嗽两声:“多谢陛下关心,臣妾咳疾未愈,故而仍需喝药。”

    赵崇当即要命人去请太医。

    云莺这次生病不过染的一点风寒,刘太医开的药方很有用,吃得这么些天,已然好了个七八成。若现下把刘太医请来,皇帝必定会知晓她已经差不多病愈。

    “不敢劳陛下如此操心。”

    云莺连忙推辞,“臣妾今日且再喝着药看一看,许明日便痊愈了。”

    赵崇看一看她比前两日红润许多的气色,颔首道:“既爱妃这么说,那今日先喝着药。明日若依旧不见好,便该去请太医来瞧瞧。若明日没有不适,爱妃也可继续来勤政殿习画,把落下的补上。”

    云莺:“……”

    果然如此。

    天天盯着她喝药只是为了方便抓她去眼皮子底下习画。

    云莺一面无言以对,不明白皇帝为何执着于此,一面觉得自己这病怎么都得多养一阵子才能好。她既不高兴不得不待在皇帝眼皮子底下被监视,同样叛逆心起,只想借生病多磨蹭一天是一天。

    却不知皇帝日日来清竹阁陪她吃饭、看她喝药,原本单纯是出于对她的关心,以及想着她生病不能去勤政殿,他便多抽空来看看她,借此同她拉近些距离。

    但是在听见云莺心里的小九九以后,这份心思也不那么单纯了。

    见她心灰意懒端起药碗,赵崇眼底浮现淡淡笑意,同样不甚理解她为何如此抗拒习画之事。

    只越见她抗拒,便越忍不住想逗弄两下。

    不过今日仍有许多事情亟待处理,无法在清竹阁多留。

    是以看着云莺灌下汤药,赵崇暂且放她一马:“爱妃今日且好生休息,明日朕再来看你。”

    然而以为确认皇帝一片闲心的云莺第二天无疑未病愈。

    乃至晌午病歪歪躺在床榻上,不曾起身,时不时还要咳嗽两声。

    赵崇见云莺一本正经在他面前装病,昨日窥听她心声而生出的那点促狭之心再次被勾起来。他立在床榻旁看着拿帕子掩唇假作咳嗽的云莺,眉头轻拧,关心道:“爱妃的病怎似比起昨日又变得严重㳖㳸了?可曾命人请太医来看看?”

    “些许小病,想来再将养几日便无碍。”云莺脸不红心不跳说,“陛下最近总来探望臣妾,臣妾心中感动,却也忧虑,让陛下费心了。”

    赵崇道:“总要看着爱妃病愈才安心。”

    委婉劝皇帝不必再来却不被领情,云莺笑容干巴巴回:“多谢陛下关怀,臣妾不胜荣幸。”

    “爱妃客气了。”赵崇嘴角微弯又话锋一转,“只是爱妃一场病迟迟不见好,习画之事一再耽误,朕也有些忧心。这样耽误下去,会不会赶不上在秋狩之前学有所成,也不知爱妃能否与朕秋狩同行。”

    云莺:“?”

    习画和秋狩有何关系?

    这两者之间原本自是不存在关系的,但皇帝将它们扯在一处,云莺很快明白,皇帝应当是怀疑她装病逃避去勤政殿习画,故意拿秋狩出行来压她。

    言下之意,她若不肯乖乖习画便要收回准许她秋狩随行的允诺。

    这亦是赤条条的威逼利诱。

    虽然盼着秋狩可以出宫游玩一番,但皇帝如此,叛逆心更甚的云莺不愿意屈从他“淫威”。

    心下腹诽两句赵崇的言而无信,她不挣扎,不分辨,直接选择放弃秋狩随行,佯作没听明白,无辜道:“臣妾也盼着早日痊愈,眼下这般情况却急不来,大抵只能慢慢将养着才行。”

    赵崇见云莺对他提及秋狩之行无动于衷,也不以为怪。

    他当下却又无端轻叹一气。

    “约莫只能如此了。只是朕本想着再过得一个月,云将军要回京述职,又恰逢中秋佳节,若这些时日爱妃学有所成,正好给爱妃一点奖励,譬如趁着团圆佳节,让爱妃与云将军、云夫人见上一见。奈何爱妃生病,无法习画,看来此事不得不作罢了。”

    云莺听言怔一怔。

    她去看赵崇,见赵崇眸藏笑意,怀疑他的话不可信:“陛下是在说笑吗?”

    赵崇挑眉:“君无戏言。”

    云莺心口猛然跳了下,犹不怎么敢相信。

    这是允她和爹娘在中秋佳节见面?

    愣怔过后,云莺回神,当即从床榻上下来与赵崇深福谢恩,将此事坐实:“臣妾谢陛下恩典。”

    悄然抬眼去看皇帝,她心下仍有两分不确定。

    应该不会反悔吧?可以马上赐她一道旨意将这事真正定下来吗?

    赵崇听着云莺得寸进尺的小心思,弯唇无声一笑,却不再提这茬,而是睨着她,故作惊讶说:“爱妃不是生病无法习画吗?朕也不好强求,此事倒不如作罢。”

    云莺:“……”

    “请陛下放心,臣妾明日定然能痊愈,绝不会耽误习画之事。”

    “哦?”赵崇一笑,颔首道,“如此甚好。”终于“治愈”云莺的风寒,他心满意足伸手扶她起身,体贴把人塞回被窝里,又摸了下她的脸,兴致满满同云莺约定,“明日下午,朕派人来接你。”

    云莺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是,臣妾听候陛下吩咐。”

    赵崇离开后,她躺在床榻上好半天没弄明白这人究竟想做什么。

    似乎只为威逼她去勤政殿习画,不惜拿同亲人见面作为诱饵,实在是……

    诡计多端,老奸巨猾。

    这诱惑实在太大,云莺承认自己扛不住。

    但心下相信皇帝会信守承诺,两相得失一比较,便觉得忍受一段时日的折磨也不是不可以。

    她已经太久没和爹娘见面。

    不提起来便罢,一提起来心里总归是惦记的。

    而想到中秋马上能够和爹娘相见,云莺慢慢生出两分激动,又心情愉悦吩咐:“碧柳,去将小库房的里那两匹云锦取出来,让尚衣局在中秋之前赶制出新衣。”

    要见爹娘,自当将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让他们能稍微放心些。

    拿这两匹云锦来裁新衣正合适。

    她倒没有忘记竹林里埋着的那个匣子,只不过这两匹云锦动不动不是最关键之处。何况她已知情,便掌握着局面,不至于为此畏手畏脚。更不提这两匹云锦送去尚衣局,多了的料子一时半会也不会送回来。

    之后云莺再认真回忆,这一年自己的小侄女应该会喊姑姑了,作为姑姑的她合该给小娘子备一点礼物。又想纵然相见,但往后大抵不会有机会在爹娘面前侍奉尽孝,也该为爹娘准备一点心意。旁的事情可以犯懒,可这些事,她却是不愿意心思懒怠的。

    这般想定,云莺索性亲自去小库房里挑料子。

    她打算趁着这一个多月的时间为爹娘各做上两身寝衣,再做些冬天用的护膝、绣些香囊之类的。

    太久没有碰过女红,起初难免磕磕绊绊,不知被绣花针自伤多少次。

    碧梧和碧柳想要替她做,被云莺拒绝了。

    对于去勤政殿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习画这件事,云莺也不再抗拒。

    她摆正心态,认真对待起来,不似最初那样不情不愿。

    起初见云莺乖巧至此,赵崇倍感欣慰,然而过得数日便发现她每次来勤政殿,眼下总有两片青黑,显然夜里休息不好。这些时日不曾翻牌子的赵崇索性直接问云莺:“爱妃近来睡得不好么?”

    “多谢陛下关心。”

    晓得自己脸色有些疲惫云莺应声道,“臣妾睡得很安稳,只是近来手头的事情多,才憔悴些。”

    赵崇好奇:“爱妃在忙什么?”

    云莺微微一笑回:“不过些许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不敢劳陛下记挂。”

    她不直言,赵崇也不追问。

    但入夜便亲自去清竹阁一探究竟。

    赵崇没有让宫人通禀,行至廊下先听房间里传出阵阵的笑声。他在廊下听得片刻,兀自抬脚入内,见云莺身边的大宫女一个摁住波斯犬,一个和云莺一起扯着块福禄寿喜纹布料往波斯犬身上比划,三人脸上无不是挂着灿烂笑容。

    “爱妃这是在做什么?”

    赵崇眉头微扬,一面走向云莺一面问道。

    云莺看见皇帝进来,收起布料带碧梧和碧柳向皇帝行礼请安,方才回答说:“臣妾从小库房翻出一匹料子,想着给阿黄也做身衣裳,正在瞧合适不合适。”

    做衣裳?

    赵崇觑一眼那只摇着尾巴的波斯犬,记起什么,心里酸溜溜的,他的爱妃倒是从不曾给他做过半件衣裳。

    哦……

    不说衣裳了,什么香囊玉坠之类的小物件也是从来没有的。

    人是不能和狗比。

    指不定还要比不上一只狗。

    想到自己连如同波斯犬这般的待遇竟都没有,赵崇内心更一阵泛酸。

    “爱妃近来在忙的事,原来便是给这波斯犬做衣裳?”

    云莺直觉皇帝像话里有话,但她给爹娘做寝衣、做护膝、绣香囊,给小侄女做鞋子、做衣裙尚且忙不过来,也不愿意再多找事,便莞尔一笑说:“只是瞎折腾而已,陛下不要笑话臣妾才好。”

    赵崇听云莺心下念叨爹爹娘娘小侄女,这么多人却全然没有他的份,不由轻咳一声,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言明:“说来爱妃至今却不曾为朕缝制过什么。”

    未料想自己的爱妃心肠冷硬至此,竟然对他说:“臣妾女红粗陋,不敢在陛下面前献丑。”

    心下更腹诽:【皇帝陛下难道会缺衣裳穿?】

    赵崇:“……”

    他自然不可能缺衣少食,亦没有道理以身份强逼云莺为他费心做这些事。

    赵崇又觑一眼忙着摇尾巴的波斯犬。

    “若爱妃觉得自己女红粗陋,以朕所见,也不必替这波斯犬做了。”

    云莺看向赵崇,不解。

    赵崇哂笑:“到底是波斯进贡的猎犬。”

    云莺:“……”

    皇帝这样说,云莺也只能作罢。

    但她心下两分狐疑,难道今日心气不顺,因此连只狗也不放过?

    赵崇:“???”

    确实,现下心气更不顺了。

    赵崇本不曾在意过云莺的女红如何,也没有惦记过要她为自己做什么东西。可见她原也愿意为旁人费这份心,甚至愿意为一只猎犬费这种心思,方才计较起来。

    无奈他的爱妃一贯不解风情,不知投桃报李。

    本也只是来看一看云莺在忙些什么,确认过后,赵崇没有多留。

    似乎心气不顺的皇帝陛下没有留宿清竹阁,云莺无什么所谓。她领着宫人恭送赵崇离开后,让碧柳将本来想给阿黄做衣裳的料子收起来便去沐浴。

    一夜好眠。

    翌日是七月初一,又到去朝晖殿请安的日子,病愈的云莺自然不宜缺席。

    云莺踏入朝晖殿的同一刻,殿内坐着的妃嫔们相继朝她看过来。

    那些目光里夹杂着嫉恨、艳羡以及来自沈婕妤的关心。

    近来六宫除去云莺圣眷正浓外再无旁的事情。

    是以今日的云莺备受瞩目。

    对云莺而言,这些目光皆不陌生。

    她面上便也泰然自若。

    “见过淑贵嫔。”沈文茵起身对云莺行了个礼,继而温声道,“听闻淑贵嫔前阵子生病,本该前去探望却被琐事绊住脚,不知淑贵嫔可大好了?”

    云莺略一颔首,客客气气道:“多谢沈婕妤关心,我身体已好转许多。”

    话音落下,便听得娄昭仪掩唇笑得两声:“有陛下日日相陪,还以为淑贵嫔这一场病轻易不能痊愈呢。”

    这是说云莺借由生病勾着皇帝天天去清竹阁。

    在沈文茵听来这话颇有些难听,等同于骂云莺是狐媚子,面上不觉闪过一丝窘迫,替云莺为难。

    云莺平静朝娄昭仪看过去,当下上前与娄昭仪行过礼,才勾了下嘴角:“娄昭仪却是说笑了,虽然臣妾的风寒是自那日从勤政殿回来之后便染上的,但也没有轻易不能痊愈的道理。何况有陛下日日喂药,臣妾自当好得快一些才算不辜负陛下的关心。”

    云莺的几句话字里行间处处炫耀圣宠,后宫妃嫔谁不盼得圣宠?

    可是满后宫唯有云莺有此待遇。

    皇帝召她去勤政殿,时常留她在勤政殿大半日的时间,她生病皇帝陛下更每日都去清竹阁探病。后宫妃嫔谁又不盼着能被皇帝这样关心?

    本想讥讽云莺狐媚子手段,反而被她嘲笑不得宠,娄昭仪脸一沉,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

    ◉ 26、多情

    自从蒋繁秋被晋封为良妃, 娄嫣便觉得自己心气没有一日顺过。

    眼瞧着皇帝近来只对云莺一个人上心,她愈发焦躁,看云莺这幅神采飞扬的模样也十分不顺眼。

    却不曾料想会被云莺这样回嘴。

    身在后宫,若清醒些, 由来会担心自己得宠被别的妃嫔嫉恨上。

    像云莺这样上赶着炫耀的行径实在像没脑子。

    娄嫣本以为提及皇帝最近对云莺的恩宠, 云莺会担心自己太过打眼遭人嫉恨而自贬,未想其直接以此嘲讽她。尽管认为云莺此举太蠢, 但被一个贵嫔反唇相讥也实在憋气, 偏又没有办法回嘴。

    娄嫣心下恨恨,磨了磨后槽牙, 皮笑肉不笑。

    “后宫这么多姐妹却到底是淑贵嫔了得, 能令陛下这般怜惜, 淑贵嫔如今真真可谓宠冠六宫。”

    既然云莺喜欢被人妒忌,她也不介意帮忙多添两把火。

    她倒要看一看云莺究竟能得意几日。

    “后宫的诸位姐妹是一起服侍陛下的, 所图无不是陛下高兴。”

    “只要陛下高兴,旁的皆不重要。”

    坐在上首处的贤妃这个时候温声对云莺和娄昭仪说道。

    一开口便是格外贤惠。

    这样两句话乍听也确实听不出什么问题。

    细细咂摸,却更像说云莺如今所享受的无非是因为陛下高兴,若是哪一日陛下不高兴了呢?

    因而贤妃的话又像在安抚娄昭仪。

    娄昭仪约莫想到这一层, 脸色很快有所缓和,只没有去接贤妃的话。

    贤妃目光似不经意从娄昭仪的脸上掠过。

    之后则淡然看向云莺。

    云莺心思清明,自也没有听不明白那层意思。

    又见娄昭仪不接话,知娄嫣仍因良妃晋封之事对贤妃有情绪,面上但笑。

    如同前一刻对娄昭仪那样,云莺半开玩笑一般不紧不慢对贤妃道:“听贤妃娘娘这样说,臣妾自惭形秽才是真的。偏臣妾身子不争气, 一场风寒费得许久才痊愈, 不说服侍陛下高兴, 反叫陛下挂心臣妾的身体,实在有失本分。”

    她生病,皇帝自非因为高兴才日日去清竹阁。

    即便口中说自惭形秽,又哪里有半分自惭形秽的样子?反倒以玩笑之言把贤妃的话给堵了回去。

    字字句句却又炫耀一回自己的恩宠。

    仿佛对娄昭仪之前的那句“宠冠六宫”也受用得紧,无意反驳。

    娄嫣当即看了眼云莺。

    她心下瞠目,更觉得好笑得紧,这人丝毫不知道收敛,果真不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失宠吗?

    由来宠冠六宫的女人能有几个下场好的?

    得宠时有多张狂,失宠时便会多凄惨,云莺难道以为自己将来会不一样?

    想着这些,娄嫣觉得自己若同云莺计较无异跟着犯蠢。

    她稳住心神端起茶盏慢慢喝一口茶。

    贤妃眉眼一动不动,犹似从云莺的话里什么也没有听出来,依旧语声温和:“幸得你如今大好了,陛下只有高兴的。近来天有些转凉,淑贵嫔和诸位姐妹都要记得添衣,多顾念自己的身体。”

    良妃这会儿也笑着说:“贤妃娘娘说得是。”

    “生病总归难受,不拘淑贵嫔抑或是别的姐妹们都健健康康才好。”

    不知廉耻!

    坐在角落里的顾蓁蓁听着云莺不停炫耀皇帝陛下的偏爱与关心,忍不住心下暗暗唾弃一句。

    却只敢这样偷偷摸摸嘀咕。

    经由上一次在御花园被云莺放狗追的事情,她对云莺实在犯憷。

    如今云莺风头正盛,谁也撼动不了。

    顾蓁蓁想着便觉得心酸得紧,前后不过这么数月,她和云莺之间在这后宫待遇已天差地别。

    便是云莺放狗追她也无人在意。

    没有人为她做主,云莺更没有受到任何责罚甚至训斥。

    今时今日,连贤妃娘娘也奈何不了云莺。

    她除去学会退避三舍,有点自知之明躲得云莺远远的,还能怎么办?

    顾蓁蓁揪一揪手里的帕子。

    视线飞快从云莺身上掠过去一眼,她无声叹一口气,总觉得自己往后在宫里怕是惨无天日。

    而云莺坐在朝晖殿正殿内悠闲喝茶。

    对于自己方才说出口那些话会否引得更多人嫉妒,她不甚在意。

    单凭皇帝这些时日的种种举动,她这个被皇帝过分偏宠的人在不少人眼里早已做什么、说什么全都是错。难道她摆出谨小慎微的模样,便不会招人眼红么?说不得那个样子要被人后讥笑装模作样。

    左右她这些时日也没有假装过温婉贤淑,不如嚣张点。

    起码当下痛快过一回。

    何况,之前在御花园放任波斯犬欺负顾蓁蓁的事定已传到其他人耳中。

    再来装温顺谦恭也没多少意义。

    以及若叫他们知道,她不识好歹向皇帝自请撤牌子,皇帝不但不恼,且温柔安抚于她,或者叫他们知道皇帝为了哄她去勤政殿学画,不惜承诺让她团圆佳节和家人见面……只怕是能叫有的人气出病来。

    皇帝早早允诺她秋狩随行,相比之下都变得不值一提。

    他们如今看到的这些算得了什么?往后嫉恨她的事情还多着呢。

    云莺兀自细数一番这些事也不由得暗自咋舌。

    又对殿内坐着的妃嫔们生出淡淡的同情——她一个如今无心争宠的人反而备受偏爱,人比人,果然气死人呐。

    今日连贤妃和娄昭仪都没有能在云莺面前讨着什么好,兼之顾蓁蓁在御花园被她的波斯犬追着狂吠的事情离得不算远,旁的妃嫔更无人寻她晦气。之后一干人面上便也相安无事,略坐得一盏茶功夫,贤妃开口让众人都各自散了。

    云莺如同往常那样牵着波斯犬溜达回清竹阁。

    走到清竹阁外时,竹林里却忽然跑出来个小宫女,那小宫女神色慌慌张张,撞见她更吓得立时跪伏在地。

    碧梧和碧柳见状互相对视一眼。

    下一瞬,碧梧记起前些时日被她埋回竹林的那个匣子。

    她视线重新落回这个小宫女的身上。

    见小宫女裙摆上沾着泥尘,碧梧按捺着情绪,又扭头去看云莺。

    “慌慌张张做什么?”

    云莺正看着眼前这个跪在地上的小宫女,她声音有些冷,懒懒开口。

    等得许久,竹林终于有了动静。

    当这个小宫女突然冒出来,云莺便记起那个被阿黄刨出来又被她吩咐碧梧再埋回去的匣子。

    若她不知竹林里有什么或许会以为是刚巧被她撞见了。

    此刻却只是确认她之前的推断,那背后之人,确实是想要借她的手生事。

    小宫女似惊惧不已,身体抖了下,如若小心翼翼瞥一眼竹林深处,却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

    “奴、奴婢……奴婢……”

    云莺仿佛没有注意到这些,换上不耐烦的语气:“罢了,你下去吧。今日心情好,我不与你计较,下次若再这样行事莽撞定不轻饶,记住了吗?”

    被轻轻放过的小宫女顿时瞠目结舌。

    不等她真正反应过来,云莺已经牵着波斯犬越过她朝廊下走去。

    碧柳是被碧梧暗中拽走的。

    之前竹林那些事,碧柳尚且不知情,此时看这小宫女便觉得无比的奇怪。

    可是云莺却没有多问。

    碧柳有心提醒,被碧梧扯了扯衣袖暂未开口,然而满心疑惑藏到她们入得清竹阁再藏不住。

    “那小宫女……”

    “娘娘,奴婢觉得那小宫女奇怪得很,也不知她跑竹林里做什么去了。”

    碧梧想起小宫女目瞪口呆的模样却忍不住笑。

    若不是与那匣子有关,寻常情况下没有被主子追究责罚,定是喜不自胜、松下一口气,哪有这般反应的?

    恐怕这个小宫女乃故意在这个时候从竹林里跑出来。

    其目的正是引得她家娘娘觉察竹林有异样,逼着她从实招来,进而发现那个匣子里的巫蛊小人。

    “确实奇怪。”碧梧低声附和,却无太多忧虑,“娘娘不计较她莽撞没有苛责,她反而愣在那里,也不见高兴,像是巴不得娘娘处罚她一样,奇怪得紧。”

    碧柳怔一怔。

    她几分茫然看碧梧,心觉她们说的似乎是同一回事又似乎不是同一回事。

    云莺被碧柳这幅模样逗笑。

    “不必管那小宫女。”她嘴角微弯吩咐碧柳,“去帮我取绣绷子来,我得抓紧些早日将要绣的东西都绣好。”

    碧柳虽然不如碧梧机敏,但对云莺可谓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信任。因而见云莺淡定,她也不坚持自己的判断,便撇开心下那些许猜测应声去取云莺要的东西。

    “晚些带上阿黄遮掩着去竹林看看那匣子。”

    碧柳走开,云莺便即示意碧梧附耳过来,轻声吩咐道。

    碧梧也应下云莺的话。

    迟些她寻了个时机进竹林确认过,回来禀报云莺:“娘娘,东西没动过。”

    埋头绣花的云莺眉头轻挑,唇边漫上点笑意。

    碧梧问:“娘娘,可要奴婢做些什么?”

    “不着急。”

    云莺停下针线,看一看自己绣的翠竹说,“该着急的也不是我们。”

    碧梧深以为然点点头。

    那背后之人想要借她家娘娘的手生事,偏偏处处不顺,岂会不着急上火?

    “方才那名小宫女平日在清竹阁多做些洒扫之类的粗使活计。”碧梧压低点声音,“娘娘没有追究她鬼鬼祟祟的行径,她便未完成被交待的事,娘娘,可要奴婢暗中盯着看她会不会去见什么人?”

    “不必。”云莺平静否了碧梧的这想法。

    碧梧说:“这却是个机会探一探那背后之人是谁……”

    云莺淡淡一笑,忽然问:“你觉得此事会不会闹到陛下面前?”

    “会。”碧梧想也不想回答,又补上一句,“若非是为了闹到陛下面前,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这便对了。”云莺道,“既然陛下势必会插手,有些事,不知道会比知道好一些。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反倒不美,若一不小心说漏嘴,没得把自己搭进去。”

    “奴婢明白了。”

    碧梧眉眼舒展,脸上也浮现笑意。

    云莺上午待在房间里做女红,下午去勤政殿在皇帝眼皮子底下习画。

    她自觉通过这些天的努力自己画技进步许多。

    赵崇提出的要求也谈不上苛刻。

    只是要她每两日交一幅不同的画出来,至于画什么由她自己决定,山水风景、花鸟草鱼,只要她喜欢都可以。

    云莺在殿内习画时,赵崇通常是在批阅奏折,偶尔也会看看书。

    但他看的自然不是什么闲书,大多数情况下是关于治世之道一类的书籍。

    两个人通常各忙各的事情。

    因为赵崇不会刁难或故意找茬,少了抗拒情绪的云莺逐渐习惯这种同皇帝在勤政殿的安静相处。

    这日过来勤政殿后,云莺如常自觉开始习画。

    她专心致志,将前一日未画完的那幅画认认真真完成。

    待最后一笔结束,云莺搁下手中毛笔准备审视自己的大作,身后先响起赵崇的声音:“爱妃这画的是什么?”她动作一顿,回头看一眼皇帝,随即体贴往旁边挪一挪,方便赵崇看得更清楚些。

    赵崇目光便朝宣纸上看去。

    只见云莺画的一只什么活物,圆滚滚的肚子,长长的四肢,尖尖的耳朵,似猪非猪,似狗非狗。

    赵崇:“……”

    他不动声色睨向云莺,见她一脸坦然,斟酌中问:“这该不会是朕赏赐给你那只波斯犬?”

    便见云莺喜笑颜开:“陛下认出来了?”

    “看来臣妾的画技果真进步许多,已能将阿黄画得惟妙惟肖。”

    赵崇缄默,实在夸不出口,又实在不忍心打击云莺,叫她一场欢喜落空。

    云莺却偏主动问:“陛下是不是也觉得臣妾有进步?”

    赵崇抬一抬眼,对上云莺满含期待的一双眸子,终面不改色道:“爱妃如今的画技可圈可点。”

    云莺便笑得眉眼弯弯。

    看着她嫣然的笑脸,赵崇也嘴角微翘,因着现下时辰尚早,索性留她在勤政殿用晚膳,却遭遇云莺拒绝。云莺深福说:“陛下赐饭,臣妾本不该推辞,只臣妾惦记着清竹阁许多事要忙,不敢耽搁,唯望陛下恩准臣妾先行回去。”

    云莺要忙的事情无疑是给自己爹娘以及小侄女做寝衣、绣香囊之类的了。

    赵崇虽然觉得即便要忙这些,也不至于连一顿饭的功夫都腾不出来,但念及她的确万分期待中秋与父母相见,终究没有强留她在勤政殿,允她先回清竹阁。

    云莺退下后不久,内侍太监捧着妃嫔的牌子进来请示。

    赵崇原本要将人打发下去,随意一瞥,望见属于云莺的牌子,默一默,仍是伸手拿了起来。

    皇帝今晚翻了云莺牌子的消息随即传开。

    小太监来清竹阁递消息,云莺示意碧柳赏对方一个荷包便继续低头绣花。

    她近来和赵崇几乎日日见面不假,然习画是习画,翻牌子是翻牌子。

    在勤政殿,皇帝对她从无亲昵暧昧的举动,而翻牌子意味着侍寝,不侍寝也势必睡同一个被窝。

    不过云莺直觉皇帝今天多半不会有心情和她耳鬓厮磨。

    毕竟竹林那一桩事没结束,皇帝翻她牌子的消息又很快会传至各宫各殿。那背后之人心思活泛,既知皇帝数月来极少翻妃嫔牌子入后宫,便大抵不愿错过今晚这个可以把事情捅到皇帝面前的机会。

    那小宫女能在她面前表演一回冒冒失失,怎么不能在皇帝面前也来一次?

    惊扰圣驾可不是小事,也必不会如她那样随便放过去。

    天黑下来后,云莺便去了沐浴。

    她从浴间出来正坐在梳妆台前绾发梳妆时,碧梧俯身在她耳边低声道:“娘娘,有动静。”

    云莺听言弯唇一笑,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今夜以前,碧梧始终镇定,但临到那背后之人要把事情捅出去,她又生出点不安,怕这桩事情出现变故。

    “娘娘……”趁着碧柳被云莺谴去小厨房看一看灶上炖着的雪梨银耳百合汤,碧梧迟疑中向云莺吐露心声,“奴婢有些怕,怕会生变,届时……”

    “怕什么?”

    云莺平静望向铜镜里自己的脸,“天塌下来也还有我顶着呢。”

    若是连这么点事都看不准,抑或是被算计得不知如何脱身,前世也不可能七年间圣宠不衰。

    她且等着看戏呢。

    “走吧。”

    云莺站起身离开梳妆台,“也该去候着恭迎陛下了。”

    戌时附近,赵崇乘御辇至清竹阁。

    当御辇路过清竹阁外的竹林时,竹林里却闪过一道慌慌张张的身影。

    赵崇朝那方向瞥过去。

    大太监夏江察言观色,立时呵斥道:“谁在那里?!”随即示意两名小太监前去查看情况。

    未几时,一名小宫女被从竹林里押出来。

    在廊下听见动静的云莺也过来了,同刚刚从御辇上下来的赵崇行礼请安。

    “爱妃免礼。”

    赵崇沉声说罢,伸出手去握住云莺的手,让她站在自己身侧,随即去看那个被两名小太监押着的小宫女。

    小宫女被押着跪在地上,抖若筛糠,连行礼也忘记了。

    不必赵崇开口,只需一个眼神,夏江便会意,审问起这小宫女:“你是何人?在竹林做什么?”

    小宫女结结巴巴:“奴、奴婢……”

    说得几个字,身体比之前抖得更加厉害。

    因一行人此时在竹林附近,哪怕有宫人提着宫灯,但周遭的光线不免暗一些,加上这小宫女低着头,云莺也没办法看清她的脸。可这个结巴的声音不难认。

    “陛下,她似乎是臣妾清竹阁的宫人。”

    云莺慢慢开口,复拧了下眉,“这个时辰,她怎么又跑竹林来了?”

    赵崇偏头看一眼云莺问:“爱妃此话何意?”

    云莺说:“前些日子臣妾去朝晖殿请安回到清竹阁的时候,也撞见过她从竹林里跑出来。”

    作为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大太监,夏江不仅心细如发、洞若观火,更神思敏锐。他暗中打量过这个小宫女,于是这时禀报赵崇和云莺:“陛下,娘娘,奴才发现这小宫女裙摆上沾着泥,手上、指甲里也有泥,不知在折腾些什么。”

    云莺闻言示意旁边的宫人递来一盏宫灯。

    她举着宫灯凑近那小宫女,照一照她的裙摆与手掌:“当真如此。”

    “你去竹林做什么?”

    “为何会将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云莺发问,小宫女依旧是半句话也答不上来。赵崇闻听眼前这个小宫女心声,不似面上这般惶惶然,觉出其中蹊跷,吩咐夏江带几个人押上这小宫女去竹林里仔细查探,便牵着云莺先进去清竹阁。

    “爱妃之前也撞见过方才那小宫女从竹林里跑出来?”

    在罗汉床坐下后,赵崇语气随意问。

    “是。”云莺点点头,把自己知道的那点都告诉赵崇,“臣妾本不认得她,不过碧梧那时对臣妾说过这小宫女是清竹阁的宫人,平日做些洒扫之类的粗使活。”

    “那一回臣妾撞见她,她也这样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臣妾当时训斥两句下次不可如此莽撞,便没有多同她计较。”

    赵崇看着她:“爱妃平日都这样管教底下的人?”

    云莺回望赵崇,眨了下眼睛说:“也不是,只是那日臣妾心情不错,才没有同个小宫女计较。”

    赵崇又问:“如何心情不错?”

    云莺:“……”

    在朝晖殿把你的爱妃们气了一通算不算?

    “陛下不必取笑臣妾,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在朝晖殿和后宫的姐妹们相谈甚欢,故而回来的时候心情愉悦。”云莺脸不红心不跳对赵崇说道。

    赵崇却听得清清楚楚云莺的那一句把他的爱妃们气了一通的话。

    何谓他的爱妃们……难道是呷醋了?

    赵崇挑眉,也知那日去请安她定是与其他妃嫔起过口舌之争,且没有输。

    否则如何也不能心情愉悦。

    当下又觉得好笑。

    凭她心下几句嘀咕便时不时能将他气笑的本事,要气别人恐怕更容易,看来这宫里受害的并不止他一个。

    “朕看你身边得用的人也不多。”

    暗忖过数息,赵崇道,“回头朕拨几个机灵的过来供你差谴。”

    咦?竟然有这种好事?

    云莺秉承一贯有便宜不占王八蛋的原则,当即离座与赵崇深福,微笑说:“臣妾谢陛下恩典。”

    “起来吧。”

    赵崇伸出手扶一把云莺,让她在罗汉床上重新坐下来。

    过得不到两刻钟,夏江从竹林回来复命。

    那小宫女被太监押着在廊下,夏江则按赵崇的意思拿托盘捧着在竹林里发现的东西送进清竹阁。

    托盘里是一个沾染泥土的匣子。

    夏江打开过匣子查看,送进来时没有完全合上,能隐约窥见里面的东西。

    赵崇看过去便是眸光一沉。

    他面沉似水,耳边却传来云莺心下一声轻啧,侧眸望去,只见他的爱妃面上没有半分慌乱,乃至兴致勃勃研究那匣子,全然是看热闹的架势。

    赵崇:“……”

    倒也是,见怪不怪了。

    ◉ 27、闲心

    觉察到赵崇的目光, 云莺毫不心虚和他对视。

    在清竹阁外竹林里发现的东西,她稍微多看两眼有什么问题吗?

    巫蛊之术是宫中大忌。

    但生事的也无非是六宫里的人罢了。

    在赵崇看来,这一桩事情并不棘手,只是必须得彻查。

    因而听云莺心下理直气壮, 一贯心大不知害怕, 他不至于不喜。一时又觉得比起遇上一点事情便诚惶诚恐、心事沉沉,如云莺这样的反应也是令人感到舒服的。

    不过她当真不慌?

    赵崇想着, 兀自暗哂, 却紧绷着一张脸,伸手打开那匣子, 使得里面的巫蛊小人在他们的面前露出全貌, 随即沉声问:“爱妃可有话想说?”

    云莺看过去一眼, 面上露出思索的表情。

    半晌,她犹疑中问:“是不是……有人想以巫蛊之术害臣妾?”

    赵崇听言眼眸微眯, 几分喜怒不定。

    云莺眼神也越发无辜。

    不然呢?

    反正她不知情,什么也不知道。

    啧。

    别管她有没有话说了,快把那小宫女提进来审一审嘛!

    赵崇看着云莺无辜的一双眼,听她内心已然催促起审问那名行为鬼祟的小宫女, 看热闹的架势极足,又哪里像真的在意是不是有人想害她,不觉又是暗哂。

    “爱妃认为有人想害你?”

    然而这一回偏想听云莺为自己分辨,赵崇语声淡淡,故意发问。

    但云莺显然魔高一丈。

    听见这话,她不但不自辩,甚至一味顺杆往上爬:“臣妾不知, 陛下不若将那小宫女提进来审问审问?”

    云莺一句话说罢, 又心生狐疑。

    这栽赃的手段如此拙劣, 怎得非要问她的想法?左右不是她做的,自然只能是被陷害了啊。

    略问上两句便惨遭埋怨的皇帝:“……”

    却也发觉云莺的心思全在审问小宫女上。

    赵崇便没有再多说,终究遂她的愿,命夏江把那小宫女押上来问话。

    目下所知与巫蛊之术有所牵扯的只有这个小宫女。

    无论能不能从其口中审出什么,都必然要先从此人审问起。

    小宫女被从外面押进来后仍跪伏在地,如之前一样抖若筛糠,不敢抬头。

    瞧着面色惨白,比之前更加害怕和不安。

    把人押到赵崇和云莺面前后,夏江从旁躬身禀报:“启禀陛下、淑贵嫔,这个小宫女名叫小梅。她是在淑贵嫔被陛下赐居清竹阁之际被拨过来当差的,被拨过来后向来做的洒扫之类的粗使活计。”

    赵崇一颔首。

    夏江心领神会便盘问起宫女小梅关于巫蛊小人的事情。

    巫蛊小人上的生辰八字确认过属于良妃。

    是以,夏江盘问这个小宫女时也问起过她与良妃之间有何恩怨。

    只盘问得半天始终没能得到几句囫囵话。

    跪在地上的宫女小梅只顾打抖和求饶,除此之外嘴巴严得什么也不吐露。

    赵崇的脸色也逐渐变得阴沉沉。

    倘若放在往日,这种事情他会直接交由夏江去办,但他如今能听见旁人心声,才把人提到面前来审。于是,他发现如同之前在竹林附近时那样,眼前这个小宫女的内心并没有多少害怕慌张的情绪,哪怕她看起来十分的惊恐不安。

    赵崇便意识到一件事情——

    这个小宫女惊扰御驾之举多半乃提前筹谋,有意为之。

    冲撞御驾会遭遇什么样的处罚,六宫上下的人没有一个不清楚。

    寻常情况下一个小宫人犯这种错不可能内心全无慌乱。

    唯有一早便知自己会面对什么才能不慌不怕。

    而不管表面上看起来怎样的惊恐不安,都无外乎是有心做戏给他看。

    夏江问她的每一个问题,她不但嘴巴上半个字不透露,内心同样没有任何想法,连谎话也不考虑编半句。便似从一开始已然打定主意不管被问什么都三缄其口。

    一个在竹林鬼鬼祟祟的宫人,一个藏匿巫蛊小人的匣子,前者的目的便是要让他发现后者。

    而他这个皇帝分明也在他们的算计之中。

    此时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是为了让之后被审问出来的话更可信。

    但那些话大概也全是提前筹划好的。

    呵。

    好一出深沉心思。

    云莺不知皇帝此刻心中所想,只见他脸色越来越难看,而这个名叫小梅的宫女又什么也不肯说,便想着差不多该从别处入手,免得继续浪费时间。

    恰在这时,云莺听见赵崇冷声道:“这料子是云锦。”她转过脸望向赵崇,又听他继续冷冷吩咐大太监夏江,“即刻命人去把所有被赏赐过云锦的妃嫔请来。”

    云莺却未曾料想皇帝如此直接。

    目下约莫是戌时三刻。

    夜慢慢深了,有的妃嫔兴许已经睡下,没睡的也应在准备安寝。

    这样突然把人请来清竹阁不可不谓兴师动众。

    只怕没有被请来清竹阁的妃嫔亦几乎无人能安心休息。

    可当真是……

    做得好!

    赵崇听着云莺莫名对他的夸赞,看她一心惦记琢磨这些,反而不去想她自己也得过两匹云锦,索性道:“朕记得爱妃的手里应当也有两匹云锦。”

    “是,蒙陛下恩赏,臣妾亦有过此等殊荣。”云莺平静应话,十分坦荡对皇帝坦白,“只前些日子,臣妾命人将陛下赏赐的两匹云锦送去御衣局裁制新衣,目下新衣和多出的料子却尚未送回来。”

    赵崇便越发明白她为何这般有看热闹的闲心。

    不仅是晓得自己无辜,也是不担心会被卷入其中遭受无妄之灾。

    但如此说来,那个背后生事之人其实不准备算计云莺?否则,若此人算计的人里有云莺,合该选一个更为合适的时机挑起事端,而不是叫她能够轻易撇清关系。

    那匣子埋在竹林里,等闲发现不了。

    宫女小梅本是清竹阁的宫人,想要知道御衣局是否送新衣来并不难。

    假如这背后之人有心选在那个时候生事,只怕云莺想证明自己无辜也得费上一番功夫才行。选在清竹阁生事,却不让云莺卷入其中,这个人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暗忖间,赵崇眸光沉一沉。

    看来他的后宫果真是要上演一出好戏了。

    贤妃和良妃两个人是在乘轿辇去清竹阁的路上碰面的。

    宫人来传话的时候,她们各自正准备歇息,听闻皇帝陛下召见皆立刻梳妆更衣,匆匆赶了出来。

    不知道皇帝召见所为何事,良妃没有让大宫女替她仔细打扮,因而此时身上没有几样首饰,素净得很。和贤妃碰面后看一看,发现贤妃也是如此。

    “贤妃娘娘也被陛下召去清竹阁?”良妃拧着眉,“臣妾记得陛下今日翻了淑贵嫔的牌子,却不知这个时辰将贤妃娘娘和臣妾召去所为何事,会不会……”

    她想说会不会是云莺有什么事。

    毕竟贤妃负责掌管六宫,她负责协理六宫,云莺出事召她们去不是不可能。

    “我亦不知陛下为何会夜深突然召见你我。”

    贤妃却摇摇头,“良妃妹妹不必着急,待会见到陛下便也清楚了。”

    良妃只轻轻颔首。

    “贤妃娘娘说得对,都怪臣妾太过莽撞了。”

    尽管如此,当又遇到陈贵嫔时,良妃心底疑惑再次冒出来。

    清竹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和贤妃、良妃不同,陈贵嫔原本已经睡下,惊闻皇帝召她去清竹阁,她当即起身命大宫女为她用心梳妆打扮,连身上所穿衣裙也是一件九成新的粉色裙衫。

    是以,虽然陈贵嫔所在的秋阑宫距离清竹阁所在的云溪宫最近,但她依旧和贤妃、良妃在半道上碰了面。

    只不过当看见贤妃和良妃,得知她们一样被皇帝召去时,陈贵嫔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她方才迟钝意识到夜深此去清竹阁根本不可能会是什么好事,惊喜于能与皇帝见面的她便如同一个笑话。

    陈贵嫔一张脸沉下去。

    见礼之后,她的轿辇走在贤妃和良妃后面。看着她们的背影,觉察到她们打扮得素净,再看一看自己,陈贵嫔手指死死攥住掌心的帕子。

    因此她们三个人一道出现在清竹阁。

    被小宫人请入屋内,见端坐在罗汉床上的皇帝眉目森然,又都觉出不妙。

    “臣妾见过陛下。”

    贤妃、良妃和陈贵嫔上前去与赵崇行礼请安。

    本坐在罗汉床另一侧的云莺也起身,规规矩矩同贤妃和良妃请安,继而与陈贵嫔互相见礼。

    “你们都仔细看一看这东西。”赵崇没有命人看座,抬手将那个匣子连同巫蛊小人拂在地上,“看一看你们可觉得眼熟,可记得起来什么。”

    夏江禀明过巫蛊小人上的生辰八字是良妃的。

    然而此刻,赵崇不提那一茬,也没有把良妃从她们三个人里面撇出去。当良妃在巫蛊小人上面看见自己的生辰八字时,一张脸几乎“唰”一下便失去血色。

    不仅为有人如此诅咒她,更为皇帝态度。

    良妃明白,皇帝对她也心存怀疑,哪怕她才是那个被诅咒的人。

    那么,云莺呢?

    在她们被小宫人引进来之前,云莺和皇帝一并坐在罗汉床上,显见皇帝已经认定她的无辜。

    人和人当真很不一样。

    良妃深深埋着头,心底却泛起一片苦涩,苦涩煎熬,结出一层幽怨。只又不得不强打精神去看那巫蛊小人,后知后觉用的料子竟是云锦,心弦稍松,她当即对皇帝深深一福:“陛下,臣妾有话要说。”

    见皇帝点头,良妃方道:“臣妾发现这巫蛊小人用的料子乃是云锦。前些日子臣妾得陛下的恩赏,有幸得一匹云锦。却因见其绚烂精美,叹为观止,舍不得拿来裁制新衣,便一直收在小库房中。时至今日,臣妾亦不曾拿出来。”

    “且、且……”

    她支吾中垂下眼,眼角隐隐的泪光,“这上面的生辰八字,乃是臣妾的。”

    一句话的语气拿捏得极好。

    似哀似怨,似怜似叹,更似强忍着委屈。

    赵崇倒也谈不上有多么怀疑良妃,只是没有确认过便存着疑虑。此时听她心声与辩解,知她应是和云莺一样被无辜牵扯其中,自然不会故意苛责。

    “后宫出现巫蛊之术本是大事,朕命人请你们来是为查明此事。”赵崇视线扫过贤妃和陈贵嫔,“宫中被赏赐过云锦的妃嫔不多,登记在册的只你们几个。你们仔细想一想这云锦可曾赠与旁人?”

    语毕,他耳边响起一道很轻很轻的声音。

    【良妃,平安。】

    平安?

    是说良妃洗清嫌疑?

    赵崇:“……”

    他眼角余光觑向面上一副乖顺模样的云莺,这个人,还当真忙着看热闹。

    ◉ 28、交锋

    在云莺眼里, 良妃其实是很谨慎的性子。

    如同陈贵嫔之前那样,手中刚刚有点权利,又碍着她得宠看她不顺眼便非要为难她的事情,良妃是不会做的。

    按照良妃的性情, 无论后宫里的哪位妃嫔圣眷正浓时都会避其锋芒。

    因此, 纵然之前在御花园撞见她刁难顾蓁蓁,良妃在那个时候的选择也是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最初因为阿黄发现在竹林里的这个匣子, 隐约记得巫蛊小人上的生辰八字属于良妃, 又意识到有人想借她的手生事时,云莺便不大觉得会是良妃的手笔。听罢良妃的自辩, 她更不觉得会是良妃了。

    良妃既说自己被赏赐的云锦尚不曾动过, 那么自然是当真没有。

    云锦太过特别, 良妃凭这个理由足以洗刷自己的嫌疑。

    那背后生事之人知道良妃的云锦没有动过吗?

    倘若知道,偏要把良妃一并牵扯进来, 又到底是抱着何种心思?

    云莺愈发好奇了。

    好奇那个背后之人究竟是谁,好奇这个人真正的目的。

    不过,贤妃和陈贵嫔被赏赐的云锦应曾动过。

    视线慢慢落在贤妃和陈贵嫔身上,云莺抬一抬眼, 她们又打算如何辩解?

    贤妃、良妃和陈贵嫔来了后,事关者大,须得严肃对待,皇帝没有让坐,云莺也只能站着。虽能理解,但终究觉得不美——若能坐下来一面喝着茶吃着瓜子干果一面看热闹,那才叫有滋有味。

    坐下喝茶吃干果?

    赵崇听着云莺心里的“遗憾”, 见她散漫至此, 不由绷紧了脸。

    良妃将话说罢, 未听见皇帝只言片语。

    悄然抬眸望过去一眼,发现赵崇的脸色越发不好看起来,良妃心底免不了打了个突突,她的解释陛下不相信?

    可此事确实与她无关。

    难道还有旁的什么牵扯到她的?

    良妃正惊疑不定,骤闻皇帝冷声道:“夏江,去无双殿查验。”

    她一颗心便又逐渐落回去。

    “陛下容禀。”良妃与陈贵嫔陷入沉默的时候,贤妃恭顺与皇帝福了个身,不见慌乱,垂首轻声细语说,“陛下垂问,臣妾不敢有所欺瞒。臣妾从前所得云锦,也曾送与过娄昭仪、吕宝林做生辰礼。”

    赵崇听言,不置可否。

    他望向安静立在贤妃身后侧的陈雪珍:“陈贵嫔呢?”

    陈贵嫔陈雪珍自半路遇见贤妃和良妃后便一直情绪低落,神思恍惚。

    对于清竹阁发生的事情,她也不甚关心。

    只知自己如今被皇帝陛下召见无外乎因着这样的事情。

    是因为皇帝陛下在关心着旁人。

    而她又为何落得这般地步?

    彼时得协理六宫之权,她一时得意忘形,人人看似避着她让着她,不敢得罪她,却无不是在等着看她的笑话。贤妃那会儿称病不出,定一样是为了看她的笑话。

    还有那个冯湄,撺掇着她给云莺教训,才令陛下撞见她跋扈的一幕。

    真真是死有余辜!

    想起冯湄之前已经在冷宫暴毙了,陈雪珍眸光又变得黯淡下来。

    她苦笑了下,听见皇帝发问也慢一拍才回神。

    “回陛下的话,臣妾……”

    “臣妾得陛下赏赐的云锦,曾经送过一匹给姜贵嫔。”

    陈雪珍低眉顺眼回答,又是微怔。

    当初她待姜贵嫔也可谓不薄,然而她一朝出事,姜贵嫔转头便只顾着巴结其他人去了,哪里有半分感念她庇护的样子?她倒要好好看一看,今日在清竹阁发生的事情和姜贵嫔有没有关系。

    “去把娄昭仪、姜贵嫔和吕宝林喊来。”

    赵崇的声音拉回陈雪珍游走的神思,她注意力终于放在巫蛊之术上。

    在后宫玩弄这些,那背后之人是发的什么疯?

    该不会是……

    陈雪珍一愣。

    该不会其实有人想害她吧?

    转眼事情又牵扯到娄昭仪、姜贵嫔以及被禁足的吕宝林,云莺心下感慨好一出精彩的戏,同时有点发愁。

    她不动声色环视一圈周围。

    这么大点地方,容得下那么多人吗?

    自从贤妃、良妃和陈雪珍过来清竹阁,赵崇耳边再没有一刻消停的时候。

    越听着她们心下想法,越沉下脸,可当听见云莺兀自发愁起清竹阁能否容下那么多人时,他烦闷的情绪顷刻被哭笑不得替代了。

    能在这种气氛下担心地方不够大的恐怕也只有她一个。

    着实是难有一刻正经。

    清竹阁虽然比不上一宫正殿来得轩敞疏朗,但如何会多几个人便容不下?

    赵崇眉心微拢,转念又思忖,难道是觉得清竹阁住得不够舒服?

    贤妃、良妃和陈贵嫔突然被召去清竹阁,不少妃嫔都得知消息。却不知清竹阁发生什么事,心中不安,便也没了睡意,熬着等一等,看能不能打听到别的消息。

    娄昭仪和姜贵嫔俱是如此。

    当皇帝派人来请她们去清竹阁,两个人也都有些慌神。

    娄昭仪冲自己的大宫女使了个眼色。

    大宫女便从袖中掏出一块银饼子塞给前来昭熙殿传话的小太监。

    “公公,不知陛下深夜召见我家娘娘所为何事?公公若能好心提点一二,我家娘娘不胜感激。”

    小太监并不敢收娄昭仪身边大宫女塞过来的银饼子,连忙推拒,而后又恭恭敬敬道:“请昭仪娘娘即刻随奴才前去清竹阁,莫让陛下久等才是。”

    娄昭仪见状,心里越发没有底。

    小公公不透露半分口风,想来是因不能透露。

    她忍下心中惴惴,一面让小太监稍等,一面命大宫女帮她梳妆。之后,直至轿辇到得清竹阁外,她依旧在暗暗琢磨着究竟是什么事情:即便自己近来没有做过什么,也担心会遭人算计,代人受过。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自踏入清竹阁,娄嫣便发现气氛格外凝重,连带着她开口都染上些小心。

    与贤妃、良妃等人见礼时,她注意到姜贵嫔此刻竟然也在这里。

    娄嫣一顿,拧了下眉,又听有宫人禀报说吕宝林到了。

    乍听见“吕宝林”这个称呼,娄嫣愣怔一瞬。

    吕淑清被降为宝林又被禁足望春楼,除去最开始有妃嫔会谈论起她,到得如今,她几近被遗忘。娄嫣许久没有听旁人提起过吕宝林,也许久没有想起过她。

    什么事会连被禁足的吕宝林都牵扯进来?

    娄嫣念头转过,久不曾在人前露面的吕淑清已然缓步入内。

    下意识朝吕宝林看过去,一眼之下,娄昭仪又愣一愣。

    比起印象里的那个仗着自己姐姐是贤妃有些张扬的吕淑清,被禁足至今的她无往日神采,也变得更加单薄瘦弱,未施粉黛的面庞有种病态的苍白。

    “嫔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嫔妾见过贤妃娘娘,见过良妃娘娘,见过娄昭仪,见过淑贵嫔,姜贵嫔,陈贵嫔。”

    吕宝林对皇帝行过大礼,又垂着眼一一与其他人见礼。

    这么多妃嫔在,但数她的分位最低。

    姜贵嫔比娄昭仪和吕宝林早片刻先到清竹阁。

    她来时忐忑不已,与皇帝见礼后,却没有被发问,反而被赐座。

    此时悄悄看一看应当与她一道被召见的娄昭仪和吕宝林,姜贵嫔抿着唇。

    她又去看贤妃和良妃,却不经意间对上陈贵嫔的目光。

    看清楚陈雪珍眼底闪过的讥讽,姜贵嫔皱一皱眉,只是别开眼。

    但陈雪珍的模样让她愈发不安。

    “启禀陛下,良妃娘娘所言属实。之前良妃娘娘被赏赐的那匹云锦,被收在小库房不曾动过。”娄昭仪和吕宝林入座以后,大太监夏江从无双殿回来了,他向赵崇禀报道,“最近和宫女小梅有过接触的四名宫人也已经带来了。”

    “押上来。”

    赵崇重重搁下手中的茶盏。

    不一时,又四名宫人连同宫女小梅一并被押进清竹阁。

    五人分成两排跪着,悉数抖个不停。

    在派人去请娄昭仪、姜贵嫔和吕宝林期间,赵崇让宫人给云莺几人看座。云莺本该随陈贵嫔坐在下首,但皇帝让她随他坐在罗汉床,她便也重新坐回罗汉床上。

    此时屋内另有六个妃嫔并五个宫人,加上夏江、碧柳、碧梧等人……

    饶是赵崇也不得不承认,地方是有点儿小了。

    下一刻耳边听见云莺内心的嘀咕——

    【地方果然小了些。】

    【不过离得这么近,倒个个互相看得清清楚楚。】

    赵崇不动声色觑一眼云莺,又听夏江躬身说:“陛下,宫女小梅以及四名近来与她有过接触的宫人已经带到。这四人中,两人在朝晖殿当差,一人在昭熙殿当差,还有一人是在绿绮轩当差。”

    朝晖殿是贤妃居所,昭熙殿是娄昭仪居所,而绿绮轩是姜贵嫔居所。

    夏江话出口,娄昭仪和姜贵嫔齐齐脸色变了变,连带贤妃眉眼间一贯的淡然之色也散去了几分。

    “这个小梅不是……”陈贵嫔突然开口,引得众人朝她望过去,她似反应过来自己失礼,离座福身告罪道,“臣妾失礼,请陛下恕罪。”

    赵崇语声淡淡:“陈贵嫔发现了什么?”

    “启禀陛下,臣妾记得,这个名叫小梅的宫女从前乃是在绿绮轩当差的。”陈贵嫔维持福身的姿势对赵崇说。

    姜贵嫔脸色发白,连忙也离座道:“陛下,小梅确实曾在绿绮轩当差。只是她笨手笨脚,竟然失手打碎陛下赏赐给臣妾的花瓶,臣妾才将她从绿绮轩打发出去的。后来她去何处当差,臣妾实在不知。”

    虽然尚未弄懂其中究竟牵扯到什么事,但陈雪珍此时提起这一茬,兼之夏公公说宫女小梅与绿绮轩的宫人有接触,姜贵嫔立时明白陈雪珍是在故意恶心她。

    又不仅是恶心。

    倘若她撇清不了关系,这罪责岂不是要落到她的头上?

    反应过来陈雪珍是当真恨上她,恨不得她下场凄凉,姜贵嫔偏过头朝旁边的陈雪珍看过去一眼。

    她眸光闪了闪,咬咬牙说:“却不知陈贵嫔这话是什么意思?”

    “姜贵嫔说笑了。”

    陈雪珍迎上她的视线,“不过是记起来这件事,如实禀报与陛下罢了。”

    “可是将这个小宫女遣来清竹阁做事的不是贤妃娘娘么?”始终沉默坐在末尾的吕宝林在此时却比其他人先开口,而她话一出,陈贵嫔和姜贵嫔皆变得缄默,四下脸色最难看的人也变成贤妃。

    吕宝林似浑无所觉,她与赵崇福一福:“嫔妾心直口快,想到什么便说了,请陛下恕罪。”

    “从前六宫事务由贤妃娘娘一人掌管,故而嫔妾想着这个小宫女会来清竹阁做事应当是贤妃娘娘遣来的。至于其中有没有别的事情,嫔妾便也不清楚了。”

    话里话外分明说贤妃的嫌疑也很大。

    把贤妃推上风口浪尖。

    “妹妹到底年纪小不懂事。”贤妃望向吕宝林,压一压眉眼,“即便从前六宫事务只由我一人掌管,又焉有被我遣来清竹阁便受我指使的道理?”说罢她这才起身冲皇帝福身道,“陛下明鉴,今日清竹阁之事,臣妾实不知情。”

    云莺端坐罗汉床,欣赏着陈贵嫔与姜贵嫔、吕宝林与贤妃之间的交锋,心下暗自咋舌,更遗憾此刻手边没有瓜子干果蜜饯之类的零嘴儿可以享用。

    去看皇帝,见他一张脸黑如柴炭,险些“扑哧”一笑。

    但心思终究放在眼前这些人上。

    这些人里有没有那个背后生事的人?

    按照她的判断是有的,而除去良妃可以排除嫌疑,陈贵嫔的嫌疑也不大。

    至于原因……

    陈贵嫔若有那等本事也不会因为在六宫肆意妄为、作威作福而从四妃被降为贵嫔,更不会精心筹谋一番便迫不及待针对起姜贵嫔。当然最重要的是,宫女小梅在听见陈贵嫔说起她曾在绿绮轩当差一事,脸上依旧不见半分的慌乱。

    若是陈贵嫔,且其目的是针对姜贵嫔,这个小梅便该有所配合。

    而非不甚担心被发现她在绿绮轩当过差。

    众人心声一直在赵崇耳边聒噪不休。

    只他不得不听着,又在这片嘈杂中捕捉到云莺的心声,见她分析起情势,禁不住认真听得片刻。

    虽然将这桩事当热闹看,但分析起来头头是道,却无戏谑玩闹之心。

    终究也是正经对待的。

    她对陈贵嫔的言行举止做出的判断,亦可谓切中要害。这个宫女小梅对陈贵嫔那些话确实没有什么特别反应,面上如此,心下同样如此。

    反倒在吕宝林说起是贤妃遣她到清竹阁做事之际,她心中生出波澜。

    赵崇听见她内心喊得一声“娘子”。

    “你们和这个叫小梅的宫女什么关系?”在贤妃话音落下后,所有人便都在等着皇帝发话。不曾想,半晌等来的是他手指点一点朝晖殿的两个宫人让他们回话。

    云莺挑眉,看向贤妃。

    这一桩事情会是贤妃做下的吗?

    ◉ 29、赢家

    皇帝首先让朝晖殿的宫人回话, 不免令在座的妃嫔们生出一点心思。只拿不准皇帝用意,又想不出贤妃做这种事的理由,故而个个凝神听着那两个宫人的说辞。

    “启禀陛下,奴婢与小梅乃是老乡, 平日里才偶尔有些来往。”在朝晖殿当差的小宫女首先冲着皇帝连连磕头, 一迭声说,“但近来奴婢与她实在没有什么接触, 只是前几日遇到她, 听说她被淑贵嫔训斥,顺嘴安慰过她几句。”

    “但是小梅在清竹阁做过些什么, 奴婢实在不知情。”

    “奴婢更不想她如今竟然有胆子谋害主子, 奴婢也绝不曾帮她做过任何事, 求陛下明鉴。”

    她一面为自己辩解一面不停磕头。

    大抵觉得冤枉,下了十分力气, 转眼额头有血迹渗出来,一片鲜红。

    这宫女的几句话却听得娄昭仪心下冷笑连连。

    主子训斥下人算什么,也值当拿出来说?难道以为这能给淑贵嫔上眼药?

    “前几日是哪一日?”

    云莺看起来没有太在意这宫女的小心思,似笑非笑问。

    “回淑贵嫔的话, 奴婢记得是初一那一日。”

    “因那日,诸位娘娘和娘子们过来了朝晖殿与贤妃娘娘请安。”

    云莺便平静望向赵崇,不紧不慢道:“是臣妾方才禀明陛下,臣妾撞见过这个叫小梅的宫女冒冒失失从竹林里面跑出来的那桩事。”

    她说着眼底沁出笑:“看来是臣妾的不是。”

    “或许那日臣妾不曾训斥小梅,今日也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

    那名朝晖殿的宫女听见云莺的话怔一怔,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的话不妥当,慌忙又磕着头道:“是奴婢失言, 奴婢滥言多口, 请淑贵嫔恕罪。”

    云莺只笑不说话。

    赵崇手指慢慢点了下榻桌, 淡淡出声:“既然滥言多口,便掌嘴二十。”

    那宫女一惊,欲求饶,夏江已经立刻示意两名候在一旁的大力太监上前捂住她的嘴把人拖出去。不多时,廊下传来宫女被掌掴的动静,屋内一众妃嫔们听得心惊,但更心惊的是皇帝对云莺的回护。

    只这个宫女确实话有不妥。

    皇帝此举也是杀鸡儆猴,告诫其他几名宫人小心回话。

    原本和那宫女跪在一处的朝晖殿另一名小太监这时身体抖得更加厉害了。

    云莺朝他看去,当下又听夏江冷冷开口对这小太监说:“小路子,即刻将你和这个宫女小梅之间的事情一五一十禀报陛下,若有欺瞒,小心自己的小命。”

    小太监当即磕头喊冤。

    “奴、奴才和这个小梅什么关系也没有,陛下明鉴!”

    “大胆奴才,在陛下面前竟敢信口雌黄!”夏江听言便厉声呵斥,“你今日分明才与小梅私下见过面,初一那日你们也见过面,甚至前两日,有小宫人看见你们两个人走在一处,你和小梅究竟什么关系,还不速速从实招来?!”

    短短数日,这小太监便与宫女小梅见面三次。

    时间上亦无比凑巧。初一那天,小梅被撞见从竹林里跑出来,他们见过面。今日小梅突然从竹林里跑出来以致于冲撞御驾,他们也曾见过面。

    这样屡屡见面,却说什么关系也没有,能让人相信吗?

    云莺看一看那小太监又看一看宫女小梅。

    夏江的话令这个叫小路子的小太监额头冒出冷汗,双唇失去血色,连同宫女小梅也是面容惨淡。

    她不由暗暗轻啧一声,感慨还得是夏江公公。

    这么短的时间,不但揪出来这几个和宫女小梅有过接触的宫人,连他们和小梅究竟见过几次面、分别是哪一日见面的也弄了个一清二楚。

    当真不愧是在御前服侍的。

    若换一个人,哪里能有这样的效用?

    耳边传来云莺心下对大太监夏江的连连夸赞,倒不见对他有何认可之言,想她对自己如此负德辜恩,赵崇额角青筋隐隐跳了跳,一张脸落下来,脸色异常难看。

    落在其他人眼里是皇帝因这小太监的欺瞒而心生不快。

    夏江便命人将这小太监拖下去,而一旦拖下去,多半再也回不来了。

    小太监预知自己命运,面如菜色,身体瘫软。两名大力太监上前毫不留情将他架起来,一直守口如瓶的宫女小梅嘴巴终于被撬开一条缝:“陛下饶命,小路子他什么都不知道,求陛下饶命!”

    赵崇抬了下眼睛。

    夏江示意大力太监放开小路子,小路子便立刻跪在地上磕头:“都是奴才逼着小梅做的,与小梅无关,都是奴才的错,请陛下治奴才的罪,放小梅一条生路。”

    两个人开始往自己身上揽责任。

    转眼间额头无不被渗出的鲜血染红,瞧着颇有些渗人。

    赵崇冷眼看着这个小路子。

    “你说是你逼着她做的,你为何要逼她做这些事情?”

    小路子只一磕头,不知是否觉得隐瞒不下去,反而比之前冷静几分:“陛下,诸位娘娘,全是奴才一人之过。是奴才对良妃娘娘心怀怨愤才做下这等事情,奴才一人承担,与旁人全无干系。”

    两句话说罢,他看一眼身旁的小梅,便从袖中迅速掏出什么东西往嘴里塞。

    可惜夏江眼疾手快,两步上前捏住他的嘴巴。

    之后夏江迫他将嘴巴里的东西全吐出来,是一粒黑漆漆的药丸。

    即便没有经由太医查验也猜得到是能要人性命的东西。

    而这样着急寻死更意味着他想要替那个背后指使他们做这些事的人遮掩。

    在座的妃嫔们几乎都因这一幕脸色一白。

    于是,在一众忐忑不安的心声里,云莺再次暗暗由衷夸赞起夏江的心声便愈发与众不同——

    【夏江公公做得好!】

    【这等身手,这等机敏,了不起。】

    赵崇:“……”

    但夏江的确敏锐,才能立刻觉察不对,阻拦这小太监服毒自尽。

    小太监这一刻被摁在地上。

    宫女小梅似被那样突来的一幕吓得瞠目结舌。

    另外那两名尚未被问话的宫人深深埋着头,身子直打抖,大气也不敢喘一下,不敢朝其他人看过去哪怕一眼。

    除去被摁在地上的小路子克制不住的剧烈咳嗽声,屋子里再无旁的声响。

    众人屏息凝神,静静等待皇帝发话。

    “夏江,去查他的住处。”

    缄默良久的赵崇面无表情吩咐。

    这句话却令被摁在地上的小太监小路子如受到刺激般挣扎起来。

    可惜两个大力太监将他死死摁在地上,他无法挣脱,终流下两行泪,又偏头盯着贤妃的方向,呜呜咽咽哭泣。

    “娘子,是奴才没用……”

    “都怪奴才……”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贤妃?!竟然是贤妃做下的事情?

    【嚯!精彩!】

    【这击鼓传花都传到贤妃头上了。】

    云莺在心里默默鼓掌,为这一波三折、精彩纷呈的走向,却认真想一想,觉得这桩事情到这里没有真正结束。因为那背后之人的目的尚未弄明白,而这很关键。

    贤妃……

    假如是贤妃,她弄出这一桩事的目的是什么?

    其他妃嫔不知宫女小梅并非被偶然发现行事蹊跷,此时见矛头赫然指向贤妃,多惊讶不已,纷纷朝贤妃望去。

    若说有人对小路子的话不怎么惊讶,那便是吕宝林了。

    在看向贤妃时她眼底甚至闪过一丝玩味笑意。

    而被所有人盯着的贤妃极为少见失去端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她离座起身,一下跪在皇帝面前。

    “陛下,臣妾不知这个小太监在说些什么。”

    众妃嫔们只能跟着起身,贤妃又朝皇帝深深拜下,“望陛下明察。”

    只是贤妃的辩解在其他人听来如此苍白。

    甚至不乏有人已经开始偷笑,暗地里兴致满满看起贤妃的笑话。

    赵崇去看跪伏在地的贤妃,转而视线扫过屋子里一众面上流露出几分忧愁之色的妃嫔们。他却忽而一笑,那笑容只叫人觉出寒冬腊月的冰冷。

    “夏江,磨蹭什么?”

    皇帝一发话,大太监夏江即刻行礼告退,带人前去搜查那小太监的住处。

    妃嫔们面面相觑,不知皇帝何意。

    只在这个时候谁也不至于蠢到把疑问说出口。

    夏江这一去又是半个多时辰。

    夜深了,往常这个时辰早已入睡的妃嫔们渐渐有些熬受不住,可皇帝尚且坐在这里,她们唯有强打精神等着。

    习惯早睡的云莺同样困倦不已。觑向身旁皇帝,发现赵崇眉眼始终不见倦怠之色,心下夸他一句精力旺盛,又全无抱怨继续耐心等夏江回来。

    她之所以有耐心,是因为晓得赵崇让夏江去搜查这个小太监的住处应是觉察到了什么。至于这个小太监的言行有何蹊跷之处,她困得厉害,便也懒得多想。

    贤妃一直跪伏于地,妃嫔们也站得双脚发麻。

    因而当廊下传来脚步声,众人如获大赦,松下一口气,也打起精神。

    但这次,夏江又押了个人进来。

    吕宝林看清楚被押进来那个人的脸时,刹那间勃然变色——

    这个人是她的大宫女!

    “启禀陛下,在小路子的住处,奴才找到一块手帕、一个香囊,从针脚与绣样看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奴才审问过与小路子同屋的小太监,得知他竟然私下与吕宝林身边的大宫女结为对食。后来奴才查验,发现小路子的手帕和香囊,便是出自这个宫女。且奴才带人在这个宫女的住处搜出一块玉佩,玉佩上面刻着小路子的名。”

    “除此之外,奴才还在这个宫女的住处搜出一点零碎的云锦料子。”

    夏江将所有发现一一与赵崇禀报,并呈上搜来的东西。

    事情牵扯吕宝林身边的大宫女,又与这个小太监私下结为对食……妃嫔们再一次目瞪口呆。

    东西呈上去后,夏江将始终搁在罗汉床榻桌上的那个匣子打开。

    里面正是那个用云锦做的巫蛊小人。

    以巫蛊小人比对两种云锦料子以及这个大宫女所绣手帕、香囊的针脚,基本可以确认是一致的。这便等同于说,吕宝林身边这个大宫女,与此事牵扯极深。

    顷刻之间,事情又变了一个样。

    众人已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云莺则再次内心鼓起掌。

    她熬到现在果然不是白等。

    到最后所有的症结落在贤妃与吕宝林这一对姐妹身上,便似乎说得通了。

    吕宝林原本是当个乐子在看贤妃的热闹。

    现下却变成她的热闹。

    她的大宫女被发现做下这些事,她明白自己百口莫辩。

    张一张嘴,终是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陛下,奴婢认罪,是奴婢怨愤贤妃娘娘在我家娘子被责罚时不肯相帮,才瞒着我家娘子让小路子和小梅帮忙做下这些事情。明明是嫡亲姐妹,贤妃娘娘却这样待我家娘子,奴婢实在看不过眼。”

    吕宝林的大宫女仿佛认命。

    这一刻脸色苍白,全无血色,说话的声音也有些虚弱。

    转而她又与吕宝林磕头道:“娘子,奴婢感念您的恩情,便让奴婢来世当牛做马再报答娘子。”话音落下,她口中蓦地呕出几口鲜血,便软绵绵倒在地上。

    夏江上前确认,人已经没了气。

    被押进清竹阁后这个宫女没有别的小动作,可见之前便已服药。

    吕宝林身体晃一晃,似站立不住,双膝一跪。

    忽又大笑两声,状若癫狂,她盯住贤妃,眼角泪光闪烁,弯着唇:“好,好啊,我的好姐姐。”

    这时,贤妃却对着皇帝拜一拜,言辞恳切:“陛下,是臣妾平日疏忽吕宝林,才会闹出这种事情。臣妾求陛下开恩,从轻发落,臣妾往后定认真管教吕宝林。”

    “在后宫玩弄巫蛊之术,朕便是治你们吕家满门的罪也治得!”

    帝王盛怒,屋子里妃嫔们和宫人们跪了一地。

    “吕宝林治下无能,即刻夺去宝林之位,降为从七品采女,打入冷宫,终身不得踏出冷宫一步。贤妃有失察之责,罚俸半年。”赵崇冷冷说罢,看一眼跪在地上的云莺,顿一顿道,“清竹阁年久,也该仔细修缮一番了,淑贵嫔过几日便迁居月漪殿。”

    说完,赵崇径自离开。

    妃嫔们恭送他离去,之后一一告退,夏江留下处理完宫人的事情也告退了。

    困倦不已的云莺顾不上想皇帝所说的迁居,顾不上多思索这一场精彩的戏背后到底还有什么隐情,强撑着梳洗过一番便躺到床榻上。

    她迷迷糊糊中不忘吩咐碧梧和碧柳:“明日一早不必喊我,阿黄交由那两个小宫人去遛便是。”

    两个大宫女相视一笑,放下帐幔。

    以贵嫔的分位迁居一宫正殿,虽然不合礼数,但足见陛下恩宠。

    今日之事,她们娘娘可谓占了个大便宜。

    尤其在碧梧看来,真正的赢家,非她家娘娘莫属。

    ◉ 30、回味

    虽然前一天夜里熬到子时附近才得以休息, 但寅时一刻,纵然碧梧碧柳没有吵她,云莺依旧如同往常那样醒来了。

    却不似往日睡得满足后的神采奕奕。

    她今日只觉身体疲乏,头昏脑胀, 便十分不甘心试图继续寻找一场美梦。

    更无奈周公不知去向。

    一直在床榻上辗转至晨光熹微, 云莺也没能再睡着,如何不甘心, 躺得身上难受, 唯有先起身。

    在碧梧和碧柳的服侍下洗漱梳洗过,之后勉强用了点早膳, 头脑清醒可仍觉身体疲惫的云莺没有勉强自己做女红, 只倚在美人榻上捧着话本子看。

    她犯懒不愿意多想事。

    碧梧和碧柳知道她休息得不好犯起床气, 识趣不拿琐事去烦她。

    更迟一些,碧柳将一盏石榴汁、一碟切好的新鲜瓜果送到云莺的手边, 笑着顺嘴说起:“月漪殿那边今日已经开始收拾了,想是过得几日娘娘便能搬过去住。”

    云莺略抬了下眼,记起昨天夜里有这么一茬。

    皇帝下旨,以修葺清竹阁为由, 让她不日迁居月漪殿。

    此时重新琢磨下这道旨意,云莺便觉得皇帝大约是被这一场巫蛊之术的闹剧气狠了。有人想利用她生事,皇帝叛逆心起,索性借机警告六宫上下安分守己。

    按本朝六宫惯例,正二品以上分位的妃嫔方有资格居一宫主位。

    但昨夜那样的情况下,无人会提出这一桩来。

    不说皇帝当即便拂袖而去。

    哪怕皇帝在,难道皇帝不比他们清楚么?一旦提起, 反倒可能白白给皇帝一个升她分位的理由。

    没有反应过来的妃嫔不可能提, 反应过来的更不会提。

    于是, 她捡了个迁居月漪殿的便宜。

    云莺想着搁下书册子,她端起那盏石榴汁尝一口,甜津津的,且尝得出来石榴很新鲜,当下便又饮得一大口,方问碧柳:“这石榴是内侍监今日送来的?”

    “是。”

    碧柳一笑,“今儿一大早送来的,说是昨天才送进宫里的呢。”

    昨夜清竹阁发生的事情,许多人或许没有弄明白,但皇帝那两道旨意必定六宫上下已一清二楚。

    便不怪内侍监的人有眼色,紧着往清竹阁送好东西来。

    云莺点点头,又慢慢品尝起那一碟瓜果。

    回想昨天夜里清竹阁的一场热闹,她也终于腾出几分闲心细细琢磨。

    这场巫蛊之术引发的大戏现下便合该从头看。

    依据昨天夜里审问的结果,最初是吕淑清身边的大宫女用云锦做出一个巫蛊小人,之后交给了同她结为对食的那个名叫小路子的小太监。

    小路子按照她的计划,让清竹阁的宫女小梅把这个装在匣子里的巫蛊小人找机会埋在竹林里面。而之所以埋在清竹阁外的竹林,便是为引她发现这个匣子。

    那么,可以确认她之前的推断无误。

    在这个计划里,那个背后筹谋的人至少准备两种策略。

    其一是让故意让她发现宫女小梅鬼祟举动,引得她在意竹林有什么。若她起了疑心,便会发现那个匣子。待到她猜测有人想栽赃陷害于她,自然会生恼,把事情闹到皇帝面前,引得皇帝重视。

    这种策略乃基于她之前表现出来的性情。

    一个为讨好太后娘娘不惜得罪六宫妃嫔而捐献百金的人,一个得陛下赏赐的波斯犬便整日带出门炫耀甚至拿波斯犬吓唬妃嫔的人,为何不会是这样的反应?

    因而这其中又藏着对她的试探。

    试探她是否当真如同看起来那样心计不深、心思浅薄。

    试探归试探。

    由于不是真正目的,便仍准备另外一种策略。

    亦即在她似乎没有发现竹林异样的情况下,宫女小梅会如昨天夜里那般,在皇帝翻了她牌子前来清竹阁时冲撞御驾,进而引发之后的一连串事情。

    皇帝审问出来的那些必然都是真的。

    吕淑清的大宫女和小太监小路子私下结为对食为真,小路子说宫女小梅受他胁迫,虽不知内中情由,但大抵也不是假话。只小梅其实甘愿帮忙做这些事情,哪怕要因此赔上她的一条性命。

    那个巫蛊小人,必定也是出自吕淑清身边大宫女之手。

    甚至,被禁足的这些时日,吕淑清极有可能当真让她的大宫女做过这种事。

    可是吕淑清想不到自己的大宫女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已经听命于贤妃。

    于是这一场好戏,最终以她被打入冷宫收场。

    云莺想着,唇边浮现一点讥诮笑意。

    吕淑清和贤妃虽然同是吕家人,但姐妹关系私下从来不和。吕淑清恨着吕家,恨着吕家人,也恨着贤妃,亲手除掉吕淑清对贤妃而言便形如壁虎断尾求生。又不仅仅是除掉吕淑清这么简单,更是要让所有人知道,她与吕淑清不和,吕淑清的所作所为与她这个姐姐无关。

    之前贤妃被皇帝训斥便与吕淑清有关系。

    她心里又岂会不介怀?

    是以,贤妃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要把这么多人一并牵扯进来。

    尤其是要让皇帝亲自审问。

    巫蛊小人上的生辰八字要选良妃的。

    因如今良妃负责协理六宫,而要制造出吕淑清诬陷嫡亲姐姐的效果,自是得选一个与贤妃有利益纠葛的妃嫔。同样的道理,要将匣子埋在清竹阁外的竹林,埋在别处、从别处找出来便不会是这种效果。

    如此在这一桩事情里,她单纯无辜,是被嫡亲妹妹无端怨憎着的可怜人。而六宫上下,谁不知贤妃端庄贤淑,待妃嫔们十分亲和,待吕淑清更是关怀备至?

    至于云锦……

    既吕淑清怨憎贤妃至此,又怎会喜欢贤妃送她的东西?

    妃嫔中即使有人觉察到这一局背后另有蹊跷,在贤妃看来,约莫无异于以一儆百。她连嫡亲妹妹都可以下这种狠手,何况是后宫其他人?

    能发现蹊跷的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定会做聪明的选择。

    更不提,谁有证据能证明是贤妃自己做的局?拿不出证据便是污蔑。

    云莺认真回味贤妃此番设下的局。

    不得不承认,这样的局,也只有贤妃能设下了。换作旁人,哪来三个忠心耿耿的宫人可以牺牲?尤其是能够暗中将吕淑清身边的大宫女收为己用。

    但皇帝让她迁居月漪殿应不在贤妃的预料中。

    不过她也一样没有料想到。

    “娘娘,夏江公公来了。”云莺将昨天的戏重新梳理过一遍,也将一碟新鲜瓜果吃罢,而碧梧在这个时候进来禀报说夏江过来了清竹阁。

    云莺扶着碧柳从美人榻上下来,碧梧上前帮着碧柳一起为云莺稍事整理仪容,复道:“夏江公公说陛下挑了几个机灵的宫人来伺候娘娘,请娘娘瞧一瞧。”

    这是昨夜最初等着夏江从竹林回来时,皇帝主动提的。

    那会儿皇帝嫌她身边得用的人不多。

    后来的热闹太精彩,云莺几乎忘记有这件事,未曾想皇帝记得清清楚楚。

    果真,君无戏言。

    云莺从里间出来,见过夏江后,又见过夏江领着来的两名小宫女、两名小太监,略问得他们两句话便把这四个小宫人收下了,让碧梧带下去安顿。

    夏江办完这一桩事却未着急离开。

    之后,他把连夜从小路子、小梅以及几名服侍吕淑清的宫人口中审出来的东西一一说与云莺听。

    这毫无疑问是皇帝的意思。

    云莺便认真听一听,把宫女小梅为何会帮小路子之类的事情也弄明白了。

    小梅当初不小心摔了姜贵嫔的花瓶被责罚,且被从绿绮轩打发出去。她在浣衣局待过一阵子,因性子软弱,被浣衣局的其他宫人欺负得狠,日子过得颇为艰难。

    偏那阵子小梅又得知家人病重,急需银钱请大夫看病。原本她自己那点儿积蓄掏空了也是杯水车薪,岂料不小心被其他宫人瞧见还被强抢大半。她绝望之下一时想不开投了湖,恰巧被小路子救回一命。

    小路子听说她家里的事情,便仗义出银子帮她解了燃眉之急,又将她在浣衣局被欺负的事禀报贤妃,小梅才得以从浣衣局出来到清竹阁做事。

    小梅受过小路子这样大的恩惠,自愿意帮忙。

    昨天夜里,小路子所谓的胁迫实则是说自己挟恩图报。

    此外,据望春楼几名宫人交待的话,吕淑清在被禁足期间时常有些怨恨诅咒贤妃之言。其中有一名宫人无意中听过吕淑清说要以巫蛊之术咒贤妃不得其死。

    如是种种仿佛更加印证一切皆为吕淑清所为。

    诬陷嫡亲姐姐的罪行可谓板上钉钉。

    云莺听罢夏江的话轻吁一气,晓得这便是最后的结果了,却无什么意外。她收敛神思,客客气气对夏江道:“劳烦公公跑这一趟,公公为陛下办事也辛苦了。”便示意碧柳递了块金饼子过去。

    夏江推辞不收,谢过恩典只道要去向皇帝陛下复命,当即行礼告退。

    云莺也没有多留,让碧柳跟出去代她送一送。

    夏江一走,不等碧柳折回来,云莺自顾自重新懒回里间的美人榻上。虽不知皇帝为何要让夏江把这些都说与她听,但听过了也只当是个闲篇。

    吕淑清的大宫女服毒自尽。

    小路子和小梅依照宫规处置也留不下性命,这是他们一开始便晓得的事。

    但闹腾过这么一场,估摸皇帝又要许久不翻妃嫔牌子不入后宫。云莺轻唔一声,想着妃嫔们定也安分便觉得甚好——她又可以过上不用伺候皇帝的清闲日子了。

    碧梧安顿好皇帝拨来的四名宫人后回到云莺身边服侍。

    回来时顺便给云莺带来点消息。

    “娘娘,贤妃晨早便去勤政殿外跪请见吕采女一面。”

    “方才陛下已经允准了。”

    云莺漫不经心听着,嘴角微弯:“到底是姐妹。”哪能不去送一程?

    碧梧默一默,低声道:“之前是奴婢浅薄。”

    云莺斜眼看她,碧梧索性跪在美人榻旁,语气十分诚恳一磕头道:“娘娘运筹帷幄,料事如神,奴婢心思狭隘,险些坏娘娘好事。奴婢知错,往后必定事事听从娘娘吩咐,唯娘娘是从。”

    “起来吧,一会儿碧柳进来瞧见你这幅样子还以为你做下什么错事呢。”云莺懒洋洋一笑,“我用人,第一要紧的是忠心,别的都好商量。”

    “奴婢对娘娘绝无二心。”

    碧梧表过一回忠心,这才从地上起来了。

    连连打了两个哈欠的云莺却变得再也看不下去话本子。

    她干脆丢开书,回床榻上休息。

    偏僻幽静的冷宫处处流露出萧索与荒凉。

    贤妃示意大宫女素玉等在远处,独自走上前去,隔窗看着屋内正在窗下坐着的妹妹吕淑清。

    荆钗布裙、不施粉黛的吕淑清眉眼清秀,甚至瞧着有两分稚气未脱。

    只这两分稚气在她看见贤妃时转瞬化为戾气。

    “贤妃娘娘来这种地方倒也不嫌晦气。”

    “还是提前来瞧一瞧自己将来要住的地方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吕淑清站起身,隔窗盯着贤妃,眼眸藏不住怨毒之色。

    贤妃直直迎上吕淑清的目光,勾唇一笑:“妹妹姑且安心待在这里,静心思过。将来倘若有机会,姐姐定会想办法让你从这里出来的。”

    吕淑清也笑:“终于装不下去了?”

    “什么端庄贤良,一个亲手陷害自己妹妹的人,也配得上贤字吗?”

    “我是在救你。”贤妃面上的笑淡下去,“你被陛下禁足也不安分,在望春楼玩弄巫蛊之术,以为不会有人知道?我自问待你不错,你又何苦这样相逼。”

    吕淑清冷哼一声,抬手将个手边的粗瓷茶盏砸在地上。

    “滚!你滚!我知道我便是斗不过你,在家里是,在宫里也一样,我认了。可你以为你自己能落得什么好下场?你以为陛下猜不出来是你自己设的局吗?”

    贤妃仿若慈爱看一眼吕淑清,继而看向远处的大宫女素玉:“我给你带了两床被褥来,天慢慢变冷了,多保重身体,在冷宫生病可请不来太医。”

    不待吕淑清开口,她转身离开窗边。

    冷宫无人打理的庭院里荒草萋萋、杂草丛生。

    在半人高杂草掩映下的一口枯井后,顾蓁蓁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她此刻双目圆睁,面上残留错愕,不敢相信方才无意听见的那些话。

    贤妃……其实都是贤妃做的?!

    清竹阁究竟发生什么事她并不十分清楚。

    只是今日一早醒来便听说吕淑清被陛下打入冷宫,又得知她陷害贤妃娘娘。

    顾蓁蓁很愤怒。

    在她看来,能够有一个贤妃那样好的姐姐是求不来的福气,偏偏吕淑清身在福中不知福,竟做出残害嫡亲姐姐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气不过的她便想来冷宫教训吕淑清一番。

    但她未得陛下允准,唯有偷偷摸摸,听见外面传来的动静慌忙隐去踪迹。

    不曾想来的人是贤妃。

    更没有想到,她会听见那样的话!

    顾蓁蓁靠着枯井慢慢放下手,一颗心却仍在怦怦乱跳。

    怎么会这样?贤妃娘娘为何会是这样的人?她近乎绝望想着,不觉落下泪来。

    一如云莺所想,皇帝之后又许久没有入后宫。

    她从清竹阁迁居月漪殿,皇帝也只命人送来两盆菊花盆栽。

    月漪殿是前世云莺住过许久的地方。

    从清竹阁迁居月漪殿,她只觉得熟悉亲切。至于曾经发生过的那些不好的事,她不会非要记起来给自己添堵。

    皇帝拨来的四个宫人做事勤快,又很懂规矩,用起来很是顺心,云莺也不会傻到把几个宫人供起来不敢差遣。顺利迁居月漪殿毕竟是喜事,她也让碧梧和碧柳给宫人们各赏下去一点银子,算添个喜头。

    六宫妃嫔这些日子更是前所未有的安分。

    云莺悠闲度日,做女红、看话本子、遛波斯犬,皇帝没有再派人来请她去勤政殿习画,她便也当没有这回事。

    不知不觉,中秋佳节至,也到得皇帝允诺让云莺和家人见面的日子。

    八月十五这一天,云莺起了个大早。

    梳妆打扮妥当便耐心等着。

    百无聊赖之中,心下念头转过,云莺又吩咐碧柳把自己之前觉得不太满意的那些香囊全都取来。

    碧柳抱来一个紫檀木匣子问:“娘娘要这些做什么?”

    匣子里的是云莺亲手做的香囊,之前已被挑挑拣拣过许多回,勉强挑出些满意的准备送给家人,余下的这些应当是不怎么满意……故而碧柳有此一问。

    “得再挑一个像样的香囊出来。”

    “送人。”

    云莺打开匣子,慢慢翻捡。

    若当真顺利和家人见面,她自然也该投桃报李,感谢皇帝恩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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