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香囊

    “娘娘, 夫人和小小姐到了!”

    自小宫人递消息说云夫人乘轿子往月漪殿过来了,碧柳便出去外面等着。

    这会儿她喜气盈盈匆匆进来,欢喜说道。

    云莺闻言当即起身,下一刻便见一名眉眼沉稳端庄、穿真红大袖衣并红罗长裙、饰金珠翠的妇人抱着个玉雪可爱的小娘子入得殿内, 正是云莺的母亲和小侄女。

    “母亲!”

    对于云莺而言, 上一次同自己娘亲见面是太过久远的事情。此时乍见亲人,她难抑激动, 笑容灿烂两步迎上前, 在云夫人行礼之前先握住她的手。

    云夫人见了女儿也是高兴,满面笑容。虽知女儿不愿自己多礼, 但她仍按照宫中礼节, 规规矩矩冲云莺深深一福道:“妾身携小孙女给娘娘请安, 娘娘万福。”

    “母亲快快请起。”

    云莺伸手扶云夫人起身,吩咐碧柳奉茶, 又从云夫人手中将小侄女抱过来。

    小娘子穿着朱红裙衫,梳丱发,肉嘟嘟的脸颊,细眉细眼的, 两只小小的手腕上各戴个缀着铃铛的银镯子,小手一摆便是叮当作响。她似不畏生,被云莺抱在怀里不哭不闹,乃至仰起小脑袋拿一双乌润润的眸子好奇般看着云莺。銥嬅

    云莺也低下头看着她,笑一笑:“叫姑姑。”

    小娘子听言便又去看云夫人,见云夫人点头,才奶声奶气开口叫人。

    可惜如今话尚且说不利索。

    一声“姑姑”无奈喊成了“嘟嘟”, 惹得众人笑起来。

    “乖。”

    云莺眉开眼笑, 亲亲她的小脸蛋, 招呼着云夫人在罗汉床上坐下来说话。

    云夫人仔细打量女儿,见云莺面色红润、神采奕奕,眉眼不见愁绪,知她这些时日在宫里应当过得不错。

    再看女儿一身银红织金桂兔纹妆花纱衣裙,极为绚丽精美,便知料子定是皇帝陛下赏赐的贡品。而女儿所居月漪殿则十分轩敞开阔,殿内布置得非常雅致舒适。

    其实女儿两次晋封的消息她都知晓。

    可到底深宫似海,作为母亲,总归牵挂忧心。

    “娘娘这一向可好?”

    几息时间,云夫人含笑开口道。

    云莺低头逗弄着小侄女,晓得自己娘亲挂怀,却没有一味报喜,反倒状似抱怨说着:“母亲是不知我如何不得闲,之前一阵子日日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习画,好不容易才挣得和母亲见上一面的恩赏。又几乎每日晨早傍晚要带波斯犬去外面遛上两圈,是没有一日消停的了。”

    聊起波斯犬,她便让宫人去将阿黄牵来。

    继而一手护住怀里的小侄女,一面朝云夫人伸出另一只手去:“且惦记和母亲见面,想着为父亲母亲做上两身寝衣,却笨手笨脚,将自己弄出一手的伤。”

    云夫人当下握住女儿递来的手细细一看,见手指上许多细小伤口,分明是做女红之时留下的,眼睛一热:“娘娘何苦做这些活计?”

    “自是想要让母亲心疼女儿。”

    云莺打着趣收回手,方又添上句,“还能为爹娘做这些,我也是高兴的。”

    明白女儿一片孝心的云夫人压下那些心疼,笑道:“凭娘娘的女红,实在不必这般为难自己。”

    “可由不得母亲嫌弃。”云莺一笑,见碧梧和碧柳奉上茶水和瓜果点心,又让她们去将自己这些日子做好的寝衣、护膝、香囊和给小侄女备下的礼物取来。

    这边东西取来,那边小宫人也将波斯犬牵来。

    一时间月漪殿内很是热闹。

    云夫人看着女儿准备的这些贴身物什,听女儿说起在宫里的一些趣事,心下忧虑勉强淡下去些。后来让宫人将波斯犬带下去,云莺将碧梧碧柳连同殿内的宫人悉数屏退,只留她和云夫人、小侄女三人。

    “娘娘在宫里过得好,便是再好不过。”

    “自从娘娘入宫,老爷平素愈发事事谨言慎行、一丝不苟,唯恐不能保娘娘在宫中平安。”

    云莺握一握云夫人的手:“父亲一片赤胆忠心,陛下明白的。”对上云夫人隐隐含泪的眸子,她又说,“女儿也知不可骄矜的道理,为了父亲母亲,为了哥哥嫂嫂,为了小侄女,定会小心谨慎。”

    前朝后宫,难免有所牵扯。

    但一家人须得一条心才能保得平安富贵。

    云夫人点点头说:“只望娘娘保重身体,一切安好。”

    “父亲母亲也是。”云莺微笑,“知晓家人顺遂和乐,我也是安心的。”

    话说到此处,虽然舍不得女儿,但确认过时辰,已在月漪殿待得小半日的云夫人站起身,道自己也当离去了,按捺不住又叮嘱女儿几句保重之言。

    云莺一样舍不得。

    只她同样明白不可恃宠而骄,见上一面已十分不易,更不敢久留母亲,否则恐怕要引起非议——朝堂上那些言官的嘴,惯会啰里啰嗦拿礼制、拿规矩压人。

    却在云夫人带着小孙女准备告退之际,勤政殿来了人替皇帝传话,让云莺和云夫人即刻去一趟。

    云莺当下喊碧梧和碧柳为她梳妆更衣。

    她注意到彼时宫人传话,自己母亲眸光微闪,便趁机低声问:“父亲今日可是也入宫了?”

    女儿机敏至此,云夫人又笑又叹说:“是,老爷今日入宫了。”

    云莺才真正确定皇帝是让她也同父亲见一面。

    此番入宫与女儿见面,云夫人已诚惶诚恐,现下看皇帝陛下特地安排让女儿同其父也见上一见,却忧虑横生。

    如此恩宠,会否太过招眼?

    云莺看得云夫人一眼便晓得自己母亲在担忧。

    只她知道皇帝此人性情,若宠爱谁便是当真宠爱谁,并不会揣着旁的心思。亦或是说,在皇帝的眼里,宠爱哪个妃嫔这种事,自当该他自己想如何便如何。

    因为有些事情难免受到前朝掣肘。

    譬如,即便觉察吕淑清那一桩事有蹊跷,但没有任何证据,在已经分去贤妃手中六宫权利的情况下,便不可能再轻易发作贤妃。因贤妃的背后是吕家,而吕相在朝中颇有威望,也从不曾犯下大错。

    吕淑清与贤妃在皇帝面前待遇各不相同,亦与此有关。再往前冯湄落得凄凉下场,而德妃犯下诸般错事,证据确凿,依旧位居从三品贵嫔,其中道理也是一般。

    因此,于皇帝而言在这后宫有些妃嫔未必能随便发作。

    但想宠爱的妃嫔总归是可以凭心情宠一宠的。

    后宫不平静。

    所以皇帝不是送来了几个宫人过来给她用么?

    平日里这四个宫人与旁的宫人无异。

    但若她身边有什么事情发生,却多半会变成她的救兵。

    诚然,这须得建立在她没有乱七八糟的心思、事事坦坦荡荡的基础上。可如今的她怎么不是事事坦荡?她本也已抛弃那些机关算尽。

    “母亲快来帮我选一选簪子。”

    云莺瞧着眼前打开的妆奁,对云夫人道。

    待云夫人上前来,她才趁着云夫人俯下身在自己母亲的耳边低语两句。云夫人听罢她的话,却不知该不该忧虑了。皇帝陛下待她的女儿极好,若她一味往坏处想,倒变成杞人忧天。最终笑着帮云莺选首饰,将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迟些从月漪殿出来时,云莺将之前挑好的那个准备送给皇帝的香囊捎上。

    而后同自己的母亲、小侄女一道乘着轿辇去往勤政殿。

    赵崇已月余未见云莺。

    后宫一场闹剧令他心下生厌,这些时日索性忙于朝堂之事不入后宫。期间不曾派人去召云莺来勤政殿习画,而她心安理得偷起懒,两个人自也没有见面的机会。

    不过答应她让她在今日和家人见面是记得的。

    云夫人可入后宫探望,云将军入后宫多有不便,故而安排在勤政殿。

    “启禀陛下,淑贵嫔、云夫人已到殿外了。”

    小宫人一声禀报,赵崇命宣召。

    不一时,云莺和云夫人带着云家的小小娘子一并缓步入得殿内。

    于是赵崇抬眼见到一个神采飞扬的云莺。

    今日云莺穿着以云锦新裁的衣裙,朱唇粉面,花枝招展,眼角眉梢流露出几分明媚的妩丽,连面上笑容也更加鲜活灵动,身上有种往日不得见的光彩照人。

    如山河胜景般令人一眼望去顿觉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赵崇看见云莺,嘴角便弯一弯。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妾身携家中幼孙给陛下请安,陛下万福。”

    赵崇伸手扶云莺一把,淡定与她和云夫人免礼,也不兜圈子,直接道:“云将军目下在偏殿,淑贵嫔与云将军也久未见面,不如去互相见个礼。”

    “是,臣妾谢陛下恩典。”

    云莺欢欢喜喜谢恩,冲赵崇露出一个格外真心的灿烂笑容。

    之后她随勤政殿的小宫人前去偏殿与自己的父亲见面。一同父亲见面,又觉得有说不完的话,却只得一刻钟的时间,似乎才说上两句天凉添衣、天寒注意膝盖旧伤之类的话便不得不面临分别。

    “父亲,母亲,保重。”

    云莺送父母至廊下,又在小侄女脸上亲一口,恋恋不舍地目送他们离去。

    见面时多么欢喜,分别时便免不了惆怅。

    看着自己爹娘并肩而行的身影,云莺心中无限怅惘,眼眶微红。转过身来,见皇帝立在廊下,又连忙收起愁绪,弯一弯唇,随即换上正经的表情,上前要与皇帝叩首谢恩:“臣妾谢过陛下恩典。”

    却未及拜下已被赵崇伸手扶住。

    赵崇微笑看她:“爱妃的谢恩便只是这般?”

    “臣妾……”云莺站直身子,从袖中摸出个香囊递过去,“臣妾为陛下绣了个香囊,只是臣妾女红粗陋……”

    瞥向云莺手中香囊,赵崇记起她那时推托女红粗陋,不愿为他缝制衣裳。

    此时看一看她递来的香囊,果真,女红粗陋。

    赵崇接过这针脚粗糙、刺绣潦草的香囊。

    盯着上面的绣样看得几眼,他暗暗揣测数息,谨慎同云莺确认:“这是绣的……波斯犬?”

    云莺觉得难为皇帝能认得出来。

    若非她自己晓得自己想绣的是阿黄,乍一瞧见,大约不知绣了什么。

    “臣妾献丑了。”云莺难得有些不好意思,“若不然,臣妾回去勤加练习,日后绣一个更好的再送给陛下。”

    赵崇暗自哂笑,凭他这位爱妃的性子,日后便不晓得哪一日了。他将香囊收入袖中,又抓过云莺的手摊开一看:“爱妃还要如何练习?”

    云莺:“……”

    她干笑两声,却也再说不出会努力的话。

    当真让她回去再慢慢练,她大约能直接练到下辈子去。

    “走吧。”赵崇无声一笑,转而握住云莺的手,带她往殿内走去,“爱妃许久不曾习画,不知是否画技变得生疏,趁着这会儿得空,正好让朕检查检查。”

    云莺:“???”

    怎么会有突然考校功课这样的事?

    赵崇看云莺一脸震惊,呆呆愣愣,心情大悦。却不是当真要抓着她考校画技,抬手捏一把她的脸,赵崇说:“逗你的,朕不得闲,你先回去罢。”

    云莺回过神。

    鉴于今日顺利和父母见面,没有计较皇帝的捉弄,只乖巧行礼告退。

    中秋佳节,宫中自然设下宴席。

    因乃是一场家宴,除去周太后与宫中妃嫔外,则皆为皇室宗亲。

    倒是没有人在这种团圆佳节蠢笨不堪闹出什么事端来。

    宴席间鼓乐笙歌,觥筹交错,气氛融洽至极。

    云莺换下白天那袭云锦裁制的衣裙,安然坐在席间,一面享用佳肴,一面欣赏丝竹管弦与美人翩翩起舞。因着心情不错,也小酌几杯,宴席散时已是微醺。

    她乘轿辇回到月漪殿,斜倚在罗汉上,等宫人备下热水好沐浴。

    然而热水未备下,皇帝先到了。

    “臣妾见过陛下。”

    皇帝没有让宫人通禀,待他入得殿内,云莺才知皇帝来了,起身与他行礼。

    “爱妃免礼。”赵崇伸手扶云莺起身,见她抬头,双眸若覆着一层淡淡的朦胧水雾,身上若有似无的酒气,分明喝得不少酒,便挑眉问,“爱妃今晚贪杯了?”

    “小酌而已。”云莺微笑回答。

    赵崇却不太相信,扶她重新在罗汉床上坐下,命人送醒酒汤来。

    云莺意识很清醒。

    但皇帝开口,她也由着皇帝去,只是不曾想皇帝今日会过来月漪殿。

    回来后碧柳便已命小厨房准备醒酒汤。

    是以醒酒汤很快送来了,与此同时,沐浴的热水也已备下。

    云莺捏着瓷勺慢慢喝着醒酒汤。

    听说热水备下,她动作一顿,皇帝陛下信守诺言,让她和爹娘见面,单单用一个香囊做谢礼是不是没诚意?要不然……待会伺候他沐浴,满足下他的癖好?

    正当喝茶却猝不及防听见云莺心声的赵崇:“???”

    ◉ 32、屈尊

    赵崇记得自己的这“癖好”从何而来——

    先前为着同云莺多几分亲密, 他命她伺候他沐浴,不知怎得便莫名其妙在她这里留下这偏见。这也罢了,过得许久,她竟一直记得牢牢地, 甚至如今要拿来向他“谢恩”, 简直叫人啼笑皆非。

    自打有这听见周围人心声的本事,他与六宫妃嫔相处便少有舒服自在的时候。平常在朝堂上与大臣们打交道是无可避免, 召妃嫔侍寝却好歹可以搁置一旁, 左右不是纵情声色之人,这些事于他不过如此。

    若非无意发现云莺有所不同, 又的确同她相处舒心自在, 只怕他今时今日依旧无心入后宫。

    说来又着实无奈。

    最初即便得了这个本事, 他也不觉得有必要刻意疏远六宫。

    然而,彼时如常召妃嫔侍寝, 可几次三番不是见对方面上矜持,心下念经一般拜着送子观音求观音保佑一举怀上龙嗣,便是面上羞涩,心下激动念叨着拜谢爹娘又兴奋自己要出人头地……耳边嗡嗡响着这些话, 着实是难以招架。

    其实这些念头也算得上人之常情。

    但直白让他知晓,也实在再难生出旁的心思。

    而当初对令云莺侍寝一事迟疑不定便是担心她也会有不着调的念头。好不容易在妃嫔里发现这么个相处舒心的小娘子,他有心回护,同样愿意多宠她一些。到底这样特别的小娘子只怕全天下难寻第二个,他也总不能当真一辈子和奏折、公文混在一处。

    未曾想自己慎重小心,反闹得她更加不着调。

    虽则这不着调的方向实在出人意料。

    如是种种,又可谓托云莺的福, 赵崇到底是被这口茶水呛着了。

    他以手握拳掩唇剧烈咳嗽, 脸皮微微涨红, 不知是单纯被咳嗽闹的还是被云莺的那句心声臊的。

    咳嗽声也打断云莺的思绪。

    “陛下可还好?”

    起身去帮皇帝轻抚后背顺着气,待到皇帝缓和过来,云莺方才开口。

    赵崇略一颔首,嗓音微哑道:“尚可。”云莺又示意宫人送来热水,皇帝便即净手,她从旁递去帕子,皇帝擦过手,她也坐回罗汉床另一侧继续喝醒酒汤。

    被打断的思绪缓一缓重新接上。

    云莺认真考虑起服侍皇帝沐浴这一桩事。

    投桃报李,自当投其所好。

    她也不是小气的人,毕竟她今日见着爹娘和小侄女……

    “爱妃觉得今日宴席的菜肴如何?”

    眼瞧云莺又想起那些不着调的念头,赵崇轻咳一声,继续打断她的思绪。

    云莺将醒酒汤喝罢,搁下瓷勺,莞尔道:“尚食局花了十二分心思,从小点到御菜、膳汤、果品、佳酿,无不令人尽兴,今日的中秋宴,臣妾吃得很好。”

    宴席上,虽隔着距离听不见云莺心声,但赵崇留心过她的举动。

    倒是欣赏起舞乐比谁都更兴致勃勃。

    当下又记起席间一道蟹酿橙云莺吃得欢喜,赵崇嘴角微翘道:“这个时节的螃蟹正肥美,明日朕让人给你送一篓过来,但此物寒凉,不可贪吃。”

    其实早些时候内侍监也送过一篓螃蟹来。

    可是前阵子便吃完了,现下皇帝又要赏赐一篓子,云莺自然不客气收下。

    螃蟹美味。

    有人帮忙剥好的螃蟹无疑更美味。

    有碧柳和碧梧伺候,云莺是只管享用的那个。

    至于寒凉……

    云莺嘴边笑意又灿烂两分,乖巧看着赵崇道:“臣妾记得之前在琼华殿喝过一回丹阳黄酒,醇和鲜甜,同螃蟹十分相配。”

    那是在陈贵嫔生辰宴上的事情。

    赵崇听她提起丹阳黄酒便记起这一桩,当时会命夏江送丹阳黄酒去秋阑宫,却因记起刘太医说她须得节制饮食,少吃生冷之物。见她惦念至今,想来是当真喜欢这丹阳黄酒的滋味了。

    “你若喜欢,朕让人随螃蟹一道给你送一坛来便是。”

    少见云莺提点小小要求,赵崇大方应允。

    云莺闻言双眸一亮,欢欢喜喜谢恩。

    与此同时也坚定今夜牺牲小我,用心服侍皇帝沐浴的决心。

    “陛下,时辰也不早了,不如沐浴安置罢。”

    云莺率先离座起身,顿一顿重点补上一句,“臣妾伺候陛下沐浴。”

    抬眼对上云莺满含真切的一双眸子,赵崇不甚确定自己若拒绝会看见她怎样的反应、听见她怎样的腹诽。转念再想一想,实无拒绝的必要,反倒应当借此机会,消除她的偏见,铲除她对他的误解。

    但这些偏见和误解要如何清除?

    和云莺一道入得浴间,赵崇心里也有了成算。

    云莺不知皇帝心思悄然中转过许多个弯。

    她只一板一眼替赵崇宽衣,帮他解下玉带、脱去外裳。

    却在准备替皇帝将中衣也褪下时,手腕忽而被捉住。云莺下意识抬眼,便见皇帝嘴角微弯,又松开她手腕摁住她的肩膀,让她背过身去。

    不待云莺生出什么想法,她身上已一凉。

    是皇帝反过来在替她宽衣。

    云莺微愣又不甚确定暗忖道,竟然这么着急?

    赵崇:“……”

    被这腹诽噎一噎,决定一本正经伺候云莺沐浴,让她知道自己脑子里不是总惦记着那些事的赵崇维持着正经的姿态,在为云莺宽衣之后,体贴将她抱入浴桶中。

    泡在热水里很是舒服。

    但皇帝突来的反常行径让云莺难免犯懵。

    赵崇听她心下迟疑不确定他要做什么,无声弯唇,便学她从前伺候他沐浴那样,取来旁边放着的巾帕用热水打湿,要替她擦背。

    周遭数盏宫灯静静照过来,照在云莺纤细的身材,光洁如玉的皮肤,望之似一朵沾染露水的娇艳花朵,无声引人采撷。尤其指腹划过,温润柔软的触感清晰,轻易唤起赵崇心底躁动情绪。

    这般情况,遭罪的人总归有他一个。

    赵崇微微别开眼,手上减了力气,却也转瞬失去章法。

    云莺便只觉得身后之人像在给她挠痒痒。

    可皇帝陛下纡尊降贵帮她搓背,她哪里有挑三拣四的资格?

    念头方才转过,又感觉后背一疼,力道大得恨不能替她搓下几层皮。

    云莺顿时恍然——原来是借着搓背伺机报复。

    堂堂天子,哪怕已经过去这样久的时间,居然仍在介怀她之前搓背搓得不好。一朝寻得机会不惜亲自帮她搓背也非要让她尝一尝同样的滋味。

    这未免也忒小心眼了一点。

    还幼稚。

    赵崇:“???”

    作为皇帝,九五至尊,从来只有被别人伺候的份,何曾伺候过别人宽衣、给别人搓背?听见云莺心下抱怨形如挠痒,想着力道太轻,添了力气又变成蓄意报复,不见她为此生出半分感动,赵崇深觉自己的一片心意顷刻化为泡影。

    可定睛一看,那光洁白皙的皮肤泛了红,又无言以对。

    到底是他手上没有轻重,弄疼她。

    赵崇想起当初云莺为逃避习画,抱怨胳膊酸,自己曾为她按摩。那时力道似乎拿捏得当,不曾听过她腹诽,便吸取那一次的经验,重整旗鼓。

    同时贴心问:“这个力道如何?”

    终于觉得舒服的云莺笑吟吟:“不愧是陛下,连搓背也如此厉害。”

    听过她之前那些心声,这句夸奖听来便没有多少诚心。

    赵崇心下哂笑,却晓得云莺开始享受起来了。

    没有因他的举动而战战兢兢、忐忑不安,也没有骄矜自得,仿佛……赵崇想,仿佛在她这里,他虽然是皇帝,但又不仅仅只是皇帝。她在他面前,从不会一言一行十万分的小心,亦不会由于他的偏爱而沾沾自喜,便似有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豁达。

    大抵因为这样才觉得和她相处舒心自在。

    哪怕时常被她噎一噎,于如今的他而言,依旧胜过谨小慎微和阿谀讨好。

    赵崇替云莺擦背,又替她按摩肩膀。

    安然享受的云莺被皇帝伺候得浑身上下都舒坦了,困意也逐渐翻涌,可始终不知皇帝为何突然做起这些事情。

    “陛下待臣妾太好了些。”想一想,趁着没有被困意席卷,云莺开口道。

    赵崇笑:“那么爱妃打算如何回报朕?”

    话出口方意识到不妙。

    他一时忘记云莺之前惦记着要满足一回他的“癖好”与他谢恩。

    顺嘴说出如何回报这样打趣的话,落在云莺耳中,只怕变成另外一回事。果不其然转瞬见浴桶里的人转过身,不再背对他而是拿一双湿漉漉的眸子瞧着他。

    赵崇对上云莺流露无辜的一双眼,更觉不妙。

    正欲拿话将她注意转移,到得这个时候,终究做什么都太迟了。

    唇上忽然一软,赵崇下意识垂眼去看,耳边则听见一阵哗啦啦的水声,眼前变得风光无限。分明曾见过,但此刻依然一怔,微怔间,又一个吻落在他唇上。

    赵崇仍坐在高脚凳上,被站起身来的云莺双手捧住脸。

    他看见她凑近,在他耳边朱唇轻启,声若呢喃说:“臣妾帮陛下。”

    如同勾人的小妖。

    赵崇心口一跳,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在天人交战的纷杂思绪中,用仅存的理智拂开云莺的手,将她摁回水中:“爱妃……当心着凉……”

    暧昧气氛刹那间烟消云散。

    云莺:“……”

    到底行不行?

    ◉ 33、顿悟

    皇帝弱冠之年, 正当是龙精虎猛的年纪。

    在云莺眼里以及印象里,他自然是很行的,现下却生出两分不确定,不知他是否何处出了毛病。

    赵崇听见云莺心下腹诽却只是发笑。

    他没有因被质疑而受刺激, 反倒越冷静下来, 重新拿起巾帕,替她擦身。

    云莺便在一半享受一半懵怔中沐浴梳洗完毕。

    直到帮她擦去身上水珠又穿上寝衣, 赵崇抬手摸了下她的脑袋:“困了便先休息, 不必等朕。”

    云莺应得一声,皱皱眉, 仰面去看他:“陛下当真不用臣妾帮忙?”

    赵崇无奈, 半是哄着将她推出浴间。

    不过从浴间出来后, 略想一想,云莺便不怎么纠结了。

    即便当真是皇帝不行的那一种情况, 她无意要孩子,于她也没什么影响。

    既然不纠结,皇帝又亲口说让她困倦可以先休息,已经不会在这些事情上委屈自己的云莺由着大宫女帮忙擦干头发便上得床榻先行去会周公。

    伺候完云莺的皇帝松下一口气。

    这差事看着简单, 上手才发觉实在不容易,尤其要按捺住诸般心思。

    此番总该能洗刷一下他在云莺心里那些不正经的印象。

    赵崇想着,心下稍安。

    再想起云莺临到从浴间出去之前的那一问,忍不住笑,心念微动,又终究生出些不正经的想法来——若论起那事,他行与不行却一样不妨碍叫她觉得舒服。

    他并未曾刻意钻研过这些。

    只是在十五岁的年纪, 他身边有个太监受人指使, 叫他见识过不少。

    这种伎俩谈不上多么“高明”。

    但对于情窦欲开、对这些事正好奇的年纪而言, 一朝沉沦便是声色犬马。

    一个只知昼夜荒淫的皇子怎会堪当大任?

    所谓色是刮骨钢刀,无外如是,既使人无心正途也要慢慢元气虚脱。

    那时草草看过,权当长长见识、开开眼。

    未曾想可能有用武之地的一日。

    念头转过,赵崇无声轻咳,收敛思绪,命宫人来换热水,便也沐浴梳洗。待从浴间出来,见云莺似已沉入梦乡,只屏退宫人,上得床榻。

    赵崇将睡梦中的云莺略团一团抱在怀里。目光在她嫣红唇瓣一顿,记起在浴间生出的一点不正经心思,又起促狭念头,若不然,今日便让她……试上一试?

    云莺睡得迷迷糊糊。

    感觉有人在自己身上作怪,眉心微蹙,未及勉力睁开眼,听见皇帝的声音,在她耳边声声唤她。尤其随即往她耳后吻上几吻,令她难以招架。

    以为是皇帝反复无常又突然生了让她侍寝的心思,云莺本便不至于抗拒这事,因而在半梦半醒中默默承受着。

    岂料全然不是那样一回事。

    陌生的感觉传来,她在光线暗昧的帐幔下咬着唇瞪大眼睛,由于太过震惊而神思寻得几分清明。

    然而赵崇丝毫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尤其听见她唇齿溢出喘息,仿若备受鼓舞,愈发努力。

    云莺从不知赵崇还有这种手段。

    她那一点清明思绪很快被拖进另一种难以言说的愉悦漩涡,再消失不见。

    良久,赵崇将四肢瘫软的云莺重又搂在怀里。一时也觉得自己魔怔,竟当真做下这样的事情,但见怀里的小娘子满面娇红,心情并不坏。

    他原本多少摸不准那些法子是否有用,到底不曾试过。

    可瞧着云莺这幅模样便知果真不错。

    “莺莺……”赵崇低下头,在云莺的耳边轻声唤她,语气里有自己也未觉察的浅浅笑意,又问,“朕可行?”

    云莺终究从未有过这般的经历。

    此时此刻,她浑身好似骨头散了架,昏昏沉沉,听见皇帝的话,亦无法立刻给出回应。思绪一片混沌中感觉皇帝又在揉搓自己,犹似不甘心追问着,又似她不点头认可便要再来一回让她重新领受。

    今日从晨早起便不算清闲,上午见过父母和小侄女,下午为赴宴做准备,无瑕午休,此时已是很累了。即便不得不承认是舒服的,也不想再被赵崇折腾一场。她手掌摸索着软绵绵摁住他的手臂,语声含含糊糊道:“不要了……”

    赵崇见她困得睁不开眼,说话也是迷糊的,不由弯唇。

    没有再折腾云莺,他把人往怀里搂一搂,轻声开口:“睡吧。”

    云莺听言心弦稍松,便靠在他身前沉沉睡去。

    始终忍耐克制的赵崇在云莺睡着后却不得不起身去浴间,重新洗漱一番。

    他在浴间磨蹭许久,出来以后,本抱着云莺准备休息,却不得安睡,终究又从床榻上下来了。坐在床沿抬手揉一揉额角,回头看一眼好眠的小娘子,无奈一笑,最终乘御辇离开月漪殿回去勤政殿。

    恭送皇帝离开后,疑惑不已的碧梧和碧柳轻手轻脚入得里间,见她家娘娘分明睡得香甜,不禁面面相觑。

    自从她们娘娘迁居月漪殿,皇帝陛下尚是第一次过来。

    从前在清竹阁时也从未夜半离开过。

    今日瞧着事事都好……

    怎得皇帝陛下突然便走了?

    碧梧和碧柳皆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皇帝陛下临走前特地交待过不要打扰她家娘娘休息,看起来并没有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两个人便也将疑惑压下去。

    赵崇回到勤政殿。

    看着龙案上堆积的奏折,他躁动的心绪很快恢复平静。

    在翻开奏章时,赵崇脑海闪过一个模糊的想法:已经做到这般地步,下一回,云莺总不该仍揣着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大约碍着没有人同她挤被窝,云莺这一觉睡得很不错。

    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而今不必她吩咐,碧梧和碧柳无事不会打扰她休息,诸如遛波斯犬之事也自然而然会吩咐负责照看波斯犬的宫人去做,不至于拿这些事搅她好梦。

    云莺在床榻上躺得少倾才记起昨夜皇帝来了。

    继而记起昨天夜里更多的事情。

    回想起来仍感到诧异。

    皇帝竟然……

    两辈子了,她才知道他原有这样的手段。

    细想终归他身份如此,从来是被人服侍的那一个,换成上辈子,如何也闹不到让皇帝伺候她的地步。虽则此番不知事情为何变成这样,但这些日子以来,皇帝动手服侍她也不是一次两次。

    云莺想着,扯一扯身上的锦被,将自己裹得更加严实。

    皇帝为何会变成这样?

    这似乎是一个很值得在意和关注的问题。

    不过略略思索,便知是桩麻烦事,何况即使弄明白又如何呢?指不定是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反而招来杀身之祸,甚至牵连家人。譬如她重活一辈子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傻傻对任何人透露半个字,哪怕同那个人多亲近,哪怕对那个人有多信任。

    身心放松的云莺在被窝里懒懒翻了个身。

    碧梧恰入得里间,动作很轻撩开帐幔一角,见她醒来,微笑问:“娘娘醒了,可要起身?”

    云莺点点头。

    碧梧这才一面将帐幔拉开一面轻声道:“昨夜娘娘睡下后,陛下便离开回勤政殿了,临走交待过让奴婢们不要吵娘娘休息。方才夏江公公带人又送来一篓螃蟹,一坛丹阳黄酒,又说陛下有话,这些日子要准备秋狩事宜,恐不得闲,且让娘娘也准备起来。”

    原来皇帝半夜便离开了月漪殿。

    见云莺面色如常,碧梧方道:“只是不知陛下为何半夜走了。”

    “昨日是十五,又逢中秋佳节,日子特殊。按祖制初一十五陛下是要宿在皇后娘娘宫中的,虽说后位空悬,这规矩是个摆设,但陛下不宿在月漪殿也不稀奇。”

    纵然不知皇帝离开的原因,不过云莺迅速给出一个足够说服碧梧的说法。

    碧梧听言亦是露出了然的表情,并没有怀疑。

    之后她出去让底下的人送热水进来服侍云莺洗漱梳妆。

    但云莺没有能享用皇帝特地送来的螃蟹。

    翌日,她小日子忽至,这般情况寒凉之物不好多碰,便赏给身边的宫人。

    至于皇帝所说的为秋狩做准备。

    骑马装有现成的,趁手的弓箭之类的东西却是不必了。

    她从前虽然学过骑射之术,但常年不碰,早已生疏,要重新拾起来,必定要勤加苦练。为着一次秋狩,她不想自己主动去找罪受、找苦头吃。

    反正如今她有阿黄。

    阿黄作为猎犬,又是名贵的波斯犬,本事了得能下水捉鱼,届时想必可以乖巧为她抓几只野山鸡、野兔子来。只要阿黄努力,她在狩猎一事上很好交差。故而这些时日,她让之前皇帝遣来照顾波斯犬的两个宫人对阿黄勤加训练。

    熬过小日子难受的头三天,云莺闲下来,如今也不必再做女红,便将从前看话本传奇那一桩消遣拾起来。她久违去藏书阁寻书。

    到得藏书阁,见夏江候在廊下,方知皇帝在。

    夏江没有进去禀报,也没有拦下云莺,她便留下碧梧和碧柳,自己进去。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云莺在藏书阁靠窗的一张书案后见到赵崇,规规矩矩与他行礼。

    坐在书案后的赵崇抬眸,面色坦然。

    “爱妃来寻书?”

    距离那一日的事情过去一阵子。

    两相见面,难免勾起点回忆,但都有心不去多提,便瞧着一切如常。

    “是。”云莺微笑,瞥见书案上一摞书册子,最上面一本《西山一窟鬼》她不曾看过,又有些兴趣,于是随口问,“陛下也寻话本吗?这是个什么故事?”

    她想将书册子拿来翻看几眼,未想赵崇手掌将其摁住。

    云莺疑惑,赵崇状似正经道:“这故事有些吓人,爱妃不如去寻别的。”

    这正经神色浮于表面。

    甚至无须多思索,云莺轻易看出其中有猫腻。

    “再吓人也是杜撰的故事,臣妾不怕。”云莺淡淡一笑道。

    皇帝却不松口:“朕只担心爱妃看完夜里害怕,不敢独睡,还是去寻些别的话本看为好。”

    云莺更觉得蹊跷。

    但皇帝有心藏着掖着,她无意探究,迅速作罢,借坡下驴道自己去寻书。

    赵崇颔首,云莺福一福身,而后转身抬脚走向书架子。

    尚未走出去两步远,身后骤然传来一阵书册子相继落在地上的声音。

    她下意识回头,捕捉到赵崇脸上闪过的懊恼。

    继而朝往地上望去,望见一片狼藉中最上面摊开的一本画册,微微一怔。

    画册上的两个小人正互相品尝。

    云莺:“……”

    她骤觉顿悟。

    原来近来又换了新的癖好,不过这种她是不能接受的。

    莫名心虚,耳朵滚烫的赵崇:“……”

    他能不能解释?

    ◉ 34、殷勤

    藏书阁内的气氛一度凝滞。

    赵崇努力想维持眉目平静, 却只感觉耳朵的滚烫正往面上蔓延。

    他今日本是来寻书,偶然记起印象里藏书阁角落里有些画册,原想略作温习,以备日后同云莺亲密的不时之需, 岂料云莺正巧也过来藏书阁。他镇定将画册合上, 拿旁的正经书册子遮掩,更无从预料她一眼对那书册子起了兴趣。

    勉强糊弄过去, 又想着她好奇这本《西山一窟鬼》, 万一回头来翻找……为了预防不测,欲将画册收起, 却失手弄出一地狼藉。

    连这画册也格外不争气落在最上面, 摊开那样叫人面红耳赤的一页。

    赵崇压一压眉眼。

    他脑海思绪飞快转动着, 试图搜刮出两句靠谱之言,却见云莺淡然转身。

    云莺什么话也没有便继续走向书架要去寻书。

    然而, 在她转身刹那,赵崇分明听见她“扑哧”笑得一声,那笑声低低的,可满是戏谑的意味。

    年轻的皇帝终究脸颊变得滚烫。

    他强撑起的些许平静碎裂一地, 偏即便看不见云莺身影也听得见她心声。

    【不是近来准备秋狩事宜不得闲,怎有空在藏书阁白日宣淫?】

    【总不会这也是准备吧?】

    【啧。】

    【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赵崇:“……”

    若是半夜跑来藏书阁看这些,不是更奇怪么?

    从未在人前如此失态,赵崇花得许久才勉强稳住情绪。他把散落一地的书册子拾起来整理好,将画册藏回角落里。做完这件事,终于若有所觉, 疑心方才云莺面上的淡然镇静也不过装出来的。

    遂走向书架之间, 寻得立在书架前翻看书册子的那道纤细身影。

    云莺螓首低垂, 视线落在手中的话本上,听见脚步声,不紧不慢抬起头。

    赵崇目光在她面上略一停留,不见神色有异,复又眼眸微眯,定睛细看,于是发现她圆润的耳垂泛着红。

    这一点红,定然不是羞的便是臊的。

    终于窥得不止他一人尴尬的端倪,赵崇心情稍霁,缓步走上前。

    云莺面上虽平静,但也拿不准皇帝为何过来。

    只觉得赵崇不愧是大才也,换作是她,断断只会寻个借口赶紧离开。

    赵崇听着云莺心下腹诽,见她耳垂比前一刻更红了些,他心底残留的别扭尴尬消散得愈发迅速。转念想到若非那日伺候她,也不至于有今日之事,又觉得自己底气很足,根本没有心虚窘迫的必要。

    “过几日便要出发去往行宫,爱妃现今准备得如何?”

    走到云莺跟前,赵崇先寻了个正经话题。

    皇帝有心前来搭话,云莺便答:“劳陛下挂心,臣妾准备得差不多了。”

    赵崇颔首又说:“行宫在紫泉山,有温泉热汤可泡。”

    放在寻常情况下,云莺自会为能泡温泉而高兴,毕竟是在宫里享受不到的。然而此刻听见皇帝提起这一茬,直觉不妙,又硬生生听出“无事献殷勤”之感。

    果不其然。

    皇帝压低声音:“届时赋下闲,朕可再帮爱妃沐浴。”

    云莺:“……”

    是帮她沐浴,还是骗她满足他的新癖好?

    脑海闪过画册上的一幕,鸡皮疙瘩掉满地,云莺干笑一声:“怎好又劳烦陛下做这些事?臣妾再受不起了。”

    赵崇见她耳垂那点红逐渐蔓延至脖颈,爬上脸颊,只觉有趣,便凑近些,声音又低了点:“朕愿意,爱妃有何受不起?况且,那一日爱妃不是也觉得……”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耳畔,不着调的话也一句接着一句。

    云莺忍无可忍,抬手捂住赵崇的嘴巴,让他把余下的话咽回肚子里。

    “陛下!”

    她微恼着一眼横过去,表情没有任何刻意与做作。落在赵崇眼中,这全无媚态的一记眼神灵动鲜活,眼波流转中夹杂隐约可辨的嗔怪之意,比什么都动人。

    赵崇也不去将云莺的手挪开,眼底沁出笑意。

    手臂却扣住她的腰肢将她揽入怀中。

    这样似幼稚似恶劣的皇帝对云莺一样陌生,她无心探究,自不做他想。对上赵崇含笑的一双眸子,想说什么又无从说起,最终悻悻收回手来。

    比不了皇帝厚颜无耻,能说什么?

    云莺只想离赵崇远一点儿。

    赵崇看着这样的云莺却心情畅快,觉察她想逃走,立时收紧手臂,将她扣在自己身前。到底不是要吓唬她且也担心把人吓坏,略想一想,赵崇表情正经了些,有心安抚:“别怕,朕不会逼你伺候朕。”

    云莺:“……”

    不会逼,所以是起过念头?

    脑海闪过这猜测,又抖落一地鸡皮疙瘩。

    安抚失败的赵崇唯有再道:“君无戏言,朕不会为难你,别担心。”

    皇帝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云莺纵然半信半疑,此时也只得应声说:“臣妾多谢陛下体恤。”

    赵崇看出她的不信,只觉得被过河拆桥。

    那天夜里,她确实是舒服了,却不知他如何饱受折磨。

    忍耐一场竟换来被她这般对待。

    费力没讨好的皇帝陛下顿时捉住云莺的手,发泄似的不轻不重咬了一咬。指腹传来的酥麻与残留的湿润触感却令云莺微怔之下脑袋嗡鸣。

    她抬眼,视线恰落在赵崇的唇上,回想起皇帝之前做下的事,直面始作俑者而后知后觉的羞耻又让她感觉脑中有什么轰然炸开。

    赵崇见云莺怔怔的,忽然间满面娇红,迟疑瞥向被他握在掌中的手。却不待继续深想,本被他揽在身前的人迅疾退开几步,冲他福一福身,便行礼告退,逃一般地提裙小跑着奔向藏书阁大门。

    咦?

    赵崇望向云莺逃走的身影,反应片刻慢慢醒过神,又弯唇一笑。

    看来——

    他的付出也是有些回报的。

    赵崇慢悠悠才从藏书阁里出来,顺便捎上那本《西山一窟鬼》。

    “喊个人送去月漪殿。”他将话本递给夏江,吩咐道。

    “是。”

    夏江视线扫过书名,躬身应下。

    但他心中罕见生出疑惑,方才淑贵嫔……

    却识趣没有多想,见皇帝步出廊下,当即快步跟上去。

    云莺也不曾想自己一个活了两世的人居然在这种事情上折戟沉沙、一败涂地。便只能承认,有些事情,怕与活几辈子无关,而说到底诸事皆因皇帝搭错筋而起。

    这边厢云莺脸颊的热意久久才退。

    那边厢碧梧和碧柳暗地里已偷笑不知多少回。

    她们不知藏书阁里发生过什么事,可瞧见云莺红着脸出来,想的自然只有自家娘娘与皇帝陛下打情骂俏。而这又无疑是自家娘娘同皇帝陛下感情和睦的证明,叫她们焉能忍住不偷笑?

    云莺回到月漪殿后便用凉水洗得一把脸。

    冷静下来,已不再想,偏有个小太监将那本《西山一窟鬼》送来月漪殿。

    无疑是皇帝吩咐。

    才撇开那些念头的云莺看见这话本,勾起诸般回忆,只觉得皇帝此举居心叵测、令人发指。

    但若同他计较,吃亏的人也只能是自己。

    云莺抿唇,半是赌气半是无奈想,左右不是她出力,左右她是舒服的,左右皇帝允诺不会强逼她为难她……如此反复自我安抚,终于真正接受那日发生过的事。

    然而不得闲的人不止在藏书阁白日宣淫,夜里更出现在月漪殿。

    正当小日子,云莺不怕他乱来,只也不怎么想理会他。

    赵崇却是专程过来哄人的。

    知道云莺来着月事于他并无影响,两个人相继沐浴梳洗过后,屏退宫人,赵崇将云莺抱上床榻。扯过锦被替自己和云莺盖好,他从背后抱住云莺,温热宽大的手掌搭在她的小腹上,轻声问:“刘太医开的药吃到现在感觉如何?”

    “仍会不舒服,但没有再那样疼过了。”

    云莺瓮声瓮气如实道。

    赵崇拿另一只手摸摸她的脑袋,又吻一吻她的耳朵:“还在生朕的气?”

    云莺全无感情回答:“臣妾不敢。”

    赵崇无声微笑,又吻了下她的耳朵,抱她一抱:“爱妃若不喜欢,下次朕不再那样便是。”

    云莺:“……”

    诡计多端。

    赵崇听她腹诽,简直要笑出声,丝毫记不起来这是大胆又放肆,只顾着忍下笑意在她耳边问:“爱妃当真觉得不舒服么?”

    云莺:“……”

    她默默挣扎着从锦被里探出手,又一次捂住赵崇的嘴。

    这一次赵崇拉开她的手,在她的掌心落下一吻,便将她的手臂塞回锦被里,也终于停止絮叨。乐不可言揉搓怀里的人几下,他抱着云莺道:“爱妃煞是可爱。”

    云莺无奈将脸埋在赵崇身前,皱皱眉,心说,可是你好烦。

    “休息吧。”赵崇全然不放在心上,温声道。

    云莺便懒怠开口。

    之后被迫在赵崇的怀里闭上眼睡觉。

    天气渐冷,有人帮着暖被窝至少比大热天一起在床榻上烙饼强两分。

    翌日,天不亮,云莺服侍赵崇起身,恭送他去上早朝。

    秋狩的日子眼见离得越来越近,妃嫔随行的名单却迟迟没有定。

    哪怕贤妃与良妃也不曾得到过半分消息。

    直至皇帝即将出发去往紫泉山行宫的前一天,六宫上下方真正晓得此番秋狩随行的妃嫔只有云莺一个人。但这个时候,无论有何种想法,也都不过如此了。

    及至第二天。

    晨光熹微时,帝王仪仗自宫中出发,去往紫泉山行宫。

    由于随行的妃嫔单单云莺一人,不必皇帝多吩咐,底下的人亦极有眼色,将她安排与皇帝同乘一辆马车。

    帝王车驾十分宽敞,内里布置华丽。

    可要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待一天,定然比不上自己待着随意自在。

    不过皇帝却表现得颇贴心。

    “这里有话本,若觉得无聊可以看看话本消磨时间。”

    “饿了便吃些糕点垫一垫肚子,不必拘束。”

    赵崇对云莺慢慢说着。

    云莺却没有忘记他之前有过的不正经,一路上始终保持着警惕。

    好在皇帝尚未开拓出新的癖好。

    直到抵达紫泉山行宫,赵崇不曾冒出来不正经的言行。

    傍晚时分,马车稳稳停在紫泉山行宫正殿外。

    云莺被宫人扶着从马车上下来,便见许多人已提前候着了。

    “荣安见过陛下,陛下万福。”这时一位明眸皓齿、眉目秀丽的小娘子笑容甜美与皇帝行礼请安,目光转向跟随在赵崇身后的云莺时,笑意愈深,“这位便是淑贵嫔娘娘?荣安见过淑贵嫔娘娘。”

    云莺微笑回以一礼:“荣安县主。”

    目光扫过众人,赵崇随意牵起云莺的手,一面往殿内走去一面道:“一路奔波,都先回去休息罢。”云莺便随他越过荣安县主也朝殿内走去。

    荣安县主的视线落在云莺和赵崇交握的双手。

    她眼帘低垂,眸光黯了黯,再抬眼时又是笑容甜美的模样。

    ◉ 35、狩猎

    “如何?”

    “上回中秋宫宴, 你说好奇淑贵嫔却不得见,今日算见着了。”

    身后传来一道略带调笑的声音,荣安县主徐晚晴回过身。看见来人,她嘴角弯一弯, 先与对方福身见了个礼:“殿下。”之后她方才徐徐说道, “淑贵嫔娘娘仙姿玉貌,我也险些看得呆住。”

    同荣安县主徐晚晴说话之人乃清河公主赵骊。

    论起这位清河公主, 先帝在世时, 一众公主当中最宠爱的便是赵骊。

    先帝驾崩后,她也仍住在京中并未前往封地。

    这又不免谈及清河公主的母妃。

    其母妃本是先帝宠妃, 虽然膝下只得清河公主一女, 但是先帝弥留之际特地下旨将其母妃封为静安太妃。

    先帝的那一道旨意也为静安太妃赐居长春宫。

    这些年静安太妃一直在长春宫深居简出, 修身礼佛,哪怕清河公主也极少召见, 更不必提在人前露面了。

    尽管如此,有先帝遗诏在,有静安太妃在,清河公主在京中过得很不错。

    皇帝对这个小他一岁的皇妹也算是包容。

    赵骊十六岁大婚, 距今已有三年,与驸马同住公主府。

    今年的秋狩,她也携驸马同来。

    而荣安县主徐晚晴与清河公主赵骊素有来往。

    这又缘起另外一桩事。

    荣安县主生父因平定内乱立下战功而被先帝亲封为异姓忠武王,但却遗憾英年病逝。彼时忠武王王妃悲恸不已,伤心过度以致身体抱恙,无力看顾女儿。先帝便下旨派人将忠武王的独女亦即荣安县主接进宫中,由当时的皇后娘娘、如今的周太后抚养。

    是以, 荣安县主在宫里住过许多年。

    她与诸位公主都算相熟, 同清河公主有来往便不稀奇。

    “美则美矣。”

    清河公主听罢荣安县主的话, 扯了下嘴角,话说一半却又打住。

    荣安县主同她一道离开帝王下榻之所,走出去十来步,才笑道:“陛下对淑贵嫔娘娘这般宠爱,想来淑贵嫔娘娘的过人之处不止如此。”

    “也许吧。”清河公主说着哼笑一声,抬手掐了把荣安县主的脸,“你这么关心我皇兄后宫之事作甚?”

    长在深宫、生母又是先帝宠妃,清河公主对后宫这些事提不起兴趣。她的父皇生前宠爱过的妃嫔不知凡几,但又如何?这位淑贵嫔也未必与她见过的那些人有多少不同,一时受宠根本算不得本事。

    荣安县主闻言只涨红了脸:“哪、哪有……”

    清河公主又笑,愈打趣她几句。

    紫泉山行宫的正殿内。

    坐得将近一整天的马车,云莺浑身疲惫,眉眼也染上几分憔悴之色。

    见她乏累,甫一踏入正殿内赵崇便当即吩咐宫人传膳。

    路途上只吃过少许糕点的云莺早已腹中空空。好在晚膳提前备下,宫人很快送来吃食。她喝下一碗热汤,用得小半碗饭,整个人缓和不少,脸色看着都好了些。

    “舟车劳顿,待消消食去泡温泉热汤,会舒服许多。”

    赵崇说罢,便让碧梧和碧柳去为云莺准备沐浴所需的一应物什。

    心神有所懈怠的云莺因皇帝的话又变得警觉。

    但隐约从皇帝的话里听出一点别的意思,她问:“那陛下呢?”

    “朕须得先处理紧急要务,你自去沐浴便是。”赵崇道。

    云莺放下心来,点一点头。

    不多时,赵崇自行去忙碌去了。

    歇息过一刻多钟的云莺也兀自去泡温泉。

    紫泉山因温泉繁多而得名。

    依势而建的紫泉山行宫自然专门造出泡温泉热汤之所,同浴间并在一处。

    云莺在碧梧和碧柳的服侍下先洗濯过一番才入得温泉热汤池中。

    四方的浴池在角落里有龙形兽口,温泉自那处涌入池中将整个浴池蓄满,池中温泉热汤也始终冷热适宜。

    云莺舒舒服服泡在池中,惬意闭上眼,由着碧柳帮她按揉肩膀,须臾听她低声说道:“娘娘,奴婢方才见荣安县主,不知怎得便觉她似乎对娘娘格外热忱……”

    碧柳这话说得少有的含蓄。

    但无缘无故的热忱,足以叫人起疑。

    荣安县主曾被养在太后娘娘膝下数年在京中不是秘闻。

    关于她日后会入宫的传言私下里也不少。

    上辈子在未进宫之前,云莺对此便有所耳闻,也曾在入宫之后留心着这位荣安县主的事情。可赶巧她重活一世,如今再见荣安县主已是心如止水。

    这心如止水不仅在于不在意这些事,也在于她晓得,荣安县主不会入宫。

    倒不是荣安县主没有这份心思,是皇帝没有。

    只要皇帝不点头,任凭荣安县主有什么心思、做什么努力皆是白费。

    而她同荣安县主一个在宫里一个在宫外,亦难有交集。

    “想来是好奇。”

    云莺懒懒道,“毕竟此番六宫妃嫔陛下只允我随行。”

    碧柳随云莺入宫已过得这些时日,且有碧梧不时从旁提点,也日渐上道。听云莺这样说,知其实不必太在意荣安县主,当下笑说:“只盼娘娘此番玩得开心。”

    云莺淡淡一笑,继续安静泡热汤。

    单单能从宫里出来转一转便足够她开心,旁的什么事都影响不了她心情。

    泡得半个多时辰的温泉,云莺才从浴池出来。

    回到殿内,见赵崇正坐在罗汉床上看书,方晓得他早已忙完了。

    也可谓言出必行。

    没有趁着她在泡温泉热汤进去浴间。

    云莺一时便觉得不止身上舒坦,心里也舒坦。

    深觉自己的形象终于又被掰正过来两分的赵崇同样心里很舒坦。

    “爱妃觉得这儿的温泉热汤如何?”

    赵崇含笑看向云莺问。

    云莺莞尔答:“若非担心再泡下去身体受不住,臣妾倒舍不得出来了。”

    赵崇笑着摸了下她的脸,看一看她半干的乌发体贴道:“朕去沐浴,爱妃且去擦头发吧。”

    云莺便没有同他客气。

    待到赵崇从浴间出来之时,云莺头发也干了,两个人很快上得床榻休息。

    皇帝今夜仍做柳下惠,云莺便安心睡觉。

    一觉好眠,翌日恢复往日神采奕奕,同皇帝一道起身。

    今日是围猎的头一天。

    用过早膳以后,换上骑马装的云莺随赵崇从殿内出来,宫人也牵来马匹,并将猎豹、猎鹰与猎犬等一一捎上。

    云莺这些时日养在身边的波斯猎犬也在其中。

    昨日白天在路上奔波,抵达行宫又疲累不堪,没能顾得上阿黄。此时瞧见它,云莺走上前,摸了两下它的狗头,不无期待说:“阿黄,今日看你表现了。”

    赵崇听言但笑:“朕反而期待爱妃的表现。”

    云莺:“……”

    期待什么?

    莫不是期待看我出丑?

    “臣妾不擅骑射之术,只怕有负陛下期待。”云莺心下腹诽,面上干笑。

    赵崇弯唇,抬手摸了下她脑袋说:“走吧。”

    他率先翻身上马,云莺也上得赵崇命人为她备下的那匹玉花骢马的马背。之后由身穿盔甲、腰佩长刀的侍卫在前面开道,在周围、身后一众宫人侍卫的簇拥之下,他们骑马去往离行宫不远的猎场。

    云莺和赵崇抵达猎场时,秋狩随行的大臣与宗室们已经先到了。

    见皇帝出现,众人纷纷与他行礼。

    赵崇阔步走向高台,云莺安静跟随在他身后。

    路过自己父亲与兄长附近时,云莺目光克制在他们身上匆匆一瞥便收回。

    上得高台,云莺依旧立在赵崇身后。

    但她抬一抬眼,目光往远处一递,见碧蓝晴空下群山绵延起伏,灿烂的日光自天幕倾洒而下静静笼罩山林,顿觉心旷神怡,又隐约生出几分心潮澎湃之感。

    高台之下的荣安县主徐晚晴微微仰头看向高台上的人。

    她去看一身劲装、腰佩宝刀的皇帝赵崇。

    见其面容英俊,玄色紧窄衣裳愈发显出身姿挺拔,周身又萦绕着一种成竹在胸、万事皆在己心的强大与自信,意气风发得叫人目眩神迷,同样压不住心潮澎湃。

    这是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男人。

    徐晚晴想,她怎么能不嫁给这样的男人?

    然而下一刻便不经意看见站在赵崇身后、嘴角微弯的云莺。

    徐晚晴立时收回视线,垂下眼去。

    秋狩的第一支箭要由皇帝射出,之后围猎才正式开始。

    待禁军入得山林,将一应事宜准备妥当,赵崇便带云莺从高台上下来,又一次上得马背。但这一次他们是在随行大臣与宗室的簇拥之下骑马进入山林行围。

    走得不远已瞧见被禁军合力赶至一处的鹿群。

    赵崇接过侍卫递来的长弓,弯弓搭箭,利箭飞速射向了一头健壮的花鹿。

    这一箭正中花鹿肚腹。

    因而不多时,中箭的花鹿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着,却再无法逃走。

    周遭即刻爆发出一阵欢呼喝彩声。

    赵崇神色镇定放下长弓,平静命随行的众人各自散去狩猎。

    众人便领命散开。

    奔向山林的马蹄声响彻云霄,赵崇侧眸瞥向云莺,示意她跟紧自己。

    恰在这时,荣安县主不请自来。

    她骑在一匹雪白大马上,穿碧色窄袖骑马装,绿鬓朱颜,笑靥如花,尽显少女的勃勃英姿。

    “荣安想与陛下一道,不知陛下可否恩准?”

    荣安县主满含期待的明灿双眸望向赵崇,“荣安定不会妨碍陛下。”

    云莺听见这话,扬了下眉看向她。

    被荣安县主捕捉到这一举动,似才发现云莺的存在,她又对云莺说:“淑贵嫔娘娘想来不会嫌荣安打扰罢?”

    云莺心下便轻啧一声。

    有皇帝陛下在,轮得到她嫌弃打扰不打扰么?

    飞快朝马背上的赵崇掠去一眼,云莺但笑,并不回答荣安县主的话。荣安县主立时眼角泛红,垂下眼,再开口时语气已带着淡淡幽怨之意:“娘娘到底是觉得荣安打扰,不想让荣安一道么?”

    云莺嘴边的笑意更深。

    她依旧不开口,只是转过脸去看赵崇,便见赵崇看着荣安县主。

    “淑贵嫔向来宽和,自不会觉得打扰。”

    赵崇的一句话令荣安县主重又抬眼,眼底闪烁着惊喜之色。

    但这点惊喜转瞬又被浇灭。

    因为赵崇紧接着道:“可朕不想有人打扰。”当下点了两名侍卫,径自吩咐,“送荣安县主去寻清河公主。”

    “陛下是担心荣安妨碍陛下吗?”

    “荣安只想跟在陛下身后一睹陛下狩猎英姿,定不会做妨碍陛下之事。”

    如花笑靥化作点点泪光,说不出的楚楚可怜。

    此刻的荣安县主已脸颊羞红,面有羞愧,贝齿咬过粉唇,唇瓣上留下的一道白色印子转瞬而逝。

    云莺好整以暇看着她。

    平心而论,这样的一个楚楚美人,但凡怜香惜玉些,便很难不动容。

    无奈皇帝陛下不解风情,不知怜惜。

    美人只能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也白白便宜她看热闹。

    云莺暗道他不解风情的心声传入耳中,若赵崇此刻正在喝茶,必定又要被呛上一回。他实在太低估自己这位爱妃倒打一耙的本事,不解风情的人到底是谁?

    又见她凑趣般看起荣安县主的热闹,赵崇眉心拢一拢。

    细说起来也不甚明白。

    她居然觉得荣安县主楚楚可怜?

    那样扭扭捏捏的姿态不烦么?尤其眼泪莫名其妙、没有缘由地说来便来,这要是个龙王,岂非处处水患成灾?更不提她心下那些弯弯绕绕的想法。

    心念如电转间,赵崇面色微沉,冷淡道:“朕只记得答应过淑贵嫔让她趁秋狩见识朕狩猎的模样,却不记得应允过荣安县主。”

    当下勒马靠近云莺,便换到云莺身下那匹玉花骢马的马背上与她共乘一骑。并在云莺反应过来之前握住缰绳,一夹马肚使他们身下的大马沿着山道疾驰起来,而泫然欲泣的荣安县主被他丢在原地。

    云莺回过神时他们已策马奔出去很长一段路。

    感觉到身后坚硬的胸膛,她撇了下嘴,这样能看个什么狩猎风姿啊?

    听见云莺的心声,赵崇闷笑,放慢马匹行进的速度并抽空抬手掐一把她的脸:“爱妃当真不介意旁人一道?”

    云莺好笑,克制着语气说:“只要陛下不介意,臣妾自不会介意。”若他高兴带上荣安县主一起,难道她心中介怀便能改变他的想法吗?

    赵崇自觉从云莺的话里品出点呷醋的意味。

    他沉吟数息悠悠道:“朕还是喜欢和爱妃待在一起。”

    云莺:“……”

    这就是当初把她抓到眼皮子底下习画的原因?

    念头闪过,忽见林中蹿出一只白色的狐狸,她注意力也立刻被吸引过去。

    “陛下!”

    云莺抬手指着那白狐,压低声音生怕惊扰那只小玩意。

    幸得他们这会儿骑马走得很慢。

    否则光马蹄声便能立时惊得它不知去向。

    狐狸虽不稀罕,但多为色黄或黑者。

    相比之下,白狐不仅极为少见,更被认为是祥瑞之兽。

    赵崇眯眼盯得几息那隐在灌木丛中的白狐,勾了下嘴角对云莺说:“让阿黄去,叫阿黄别将这白狐伤着了。”极为顺口喊出云莺给那一只波斯犬取的名字。

    云莺微怔,继而仰面去看赵崇不确定问:“阿黄当真可以吗?”

    “爱妃竟不信它。”赵崇哂笑,又觉得平衡。

    看。

    虽然他的爱妃时常不信他,但好歹不至于是相信一只狗也不相信他。

    跟随在左右的侍卫抱着波斯犬上前。

    赵崇翻身下马,继而伸手扶云莺也从马背上下来,而波斯犬也被放到地上。

    云莺蹲下身轻抚两下阿黄的狗头,示意它去捕捉那只仍在灌木丛中的白狐,又殷殷叮嘱不要将白狐伤了,这才半信半疑将阿黄放开。

    身为波斯猎犬的阿黄却天性聪颖。

    它认定那只白狐为猎物后便迅猛朝白狐追去。

    云莺和赵崇站在山道上,一瞬不瞬盯住阿黄,见它在山林间追逐着那只白狐来回扑蹿。不一时,阿黄口中叼着白狐,迤迤然回到云莺的面前。

    赵崇侧眸,只消一个眼神示意,便有侍卫上前取走被阿黄叼着的白狐。

    稍微检查过后向赵崇和云莺禀报白狐仍活着。

    来秋狩之前,云莺对阿黄这只波斯犬的期待无非是能猎上几只野山鸡、野兔子罢了,好过她自己费力。如何想过它能帮自己活捉只白狐回来?云莺当下倍觉新奇,又从侍卫那里要来肉脯喂它。

    赵崇得意:“朕亲自为你挑的波斯犬如何?”

    “阿黄真棒!”云莺由衷称赞。

    被自己的爱妃无视了个彻底的赵崇:“……”

    随即见云莺甚至不顾礼义廉耻在大庭广众下亲了下那只波斯犬的狗头,简直怒从中来。怎得他从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赵崇沉下脸取来水囊递给云莺。

    “漱漱口。”

    云莺扑哧一笑,伸手接过水囊,认真漱了口。

    赵崇的脸色这才缓和,拿帕子帮她擦擦嘴,嫌弃说:“也不怕脏。”

    云莺没接话。

    毕竟,她做完那事也立刻后悔了。

    顺利收获一只可称之为瑞兽的白狐,云莺心情松快,沉迷于指挥着阿黄帮自己捉野兔子、野山鸡、野貂……每每有所收获,必定欢喜无比连连夸赞起阿黄。

    皇帝在旁边拉弓搭箭猎下一头花鹿也只能得她敷衍的一句“陛下英武”。

    赵崇悔恨不已,早知他该亲手猎下那只白狐。

    然为时晚矣。

    白狐轻易不可得,再无第二只给他个机会显一显神通。

    直到他们骑马打道回行宫,赵崇也没能成功得云莺的青眼,今日狩猎的风头悉数被阿黄这只波斯犬抢尽。

    回到行宫,皇帝猎得只白狐的消息不胫而走。

    嘉赏朝臣的宴席上,众人纷纷祝贺,直道遇此白狐乃祥瑞之兆。

    待他们吹捧得差不多,赵崇方含笑举杯看一眼身侧的云莺说:“这只白狐瑞兽乃是淑贵嫔发现,也是淑贵嫔的猎犬捉回来的,论起功劳,非淑贵嫔莫属。”

    席间大臣们齐齐看向云莺。

    在这种事情上绝不敢居功的云莺头皮发麻,便道:“臣妾能发现这只白狐亦全仰赖陛下。臣妾之猎犬,亦为陛下赏赐,万万不敢邀功。”

    语毕云莺又怀疑皇帝故意寻机让她在众人面前吹捧他。

    不由不动声色朝他横过去一眼。

    赵崇笑一笑,在桌案下悄悄握了下云莺的手。

    之后三言两语略过这一茬,与群臣共饮,席间气氛又热闹起来。

    清河公主将皇帝与云莺两人眉眼间的官司看在眼中,慢慢饮下一盏酒,双颊泛着一抹红晕,微笑去看坐在她旁边的荣安县主:“荣安若跟着我皇兄去了,指不定这发现白狐瑞兽的功劳便是你的。”

    被皇帝拒绝随行之事,荣安县主自然不会对旁人说起。

    那两名侍卫按照皇帝陛下的旨意送她去寻清河公主,她也没让他们出现在清河公主面前。后来清河公主问起,也只道自己不小心耽搁时辰错过了。

    此时听见清河公主的话,她心里颇不是滋味。

    但面上浅浅一笑:“殿下惯会取笑我,我哪里能有淑贵嫔娘娘的本事?”

    清河公主又饮下一杯酒,嗤笑:“也无非是……”说着意识到不对,顿一顿,转而道,“罢了,总归是喝酒吃肉更畅快。”

    荣安县主心下遗憾清河公主那未说出口的话。

    面上微笑着举杯与她同饮。

    宴席至亥时附近才散。

    赵崇送云莺回到正殿以后交待云莺沐浴后不必等他休息,便去处理要务。

    云莺也一贯不同他客套,沐浴梳洗过自顾自躺下睡觉。

    及至秋狩的第二日、第三日,随行众人各自狩猎,才一日便浑身酸软的云莺只待在行宫,哪里也不想去。赵崇也没有出去,留下批阅堆积的奏疏,云莺则忙着看话本、喂白狐、逗阿黄,不亦乐乎。

    幸好行宫有温泉热汤可泡。

    缓和过两天,云莺身上的酸软散了个七七八八,又跟随赵崇骑马入山林。

    赵崇没有再如第一日那样同她共乘一骑。

    两个人骑马并行入得山林深处,见到的猎物多起来,依旧收获颇丰。

    变故却出现在刹那之间。

    暗中飞来的利箭射中身下马匹,玉花骢马吃痛受惊,长啸嘶鸣中抬起前蹄。

    事情几乎发生在一瞬间,马背上的云莺反应不及,手中缰绳没能握住,眼见要摔下马去,又忽觉一条有力的胳膊揽住她的腰。下一刻她被抱起来,继而颇为狼狈面朝下伏在另一匹马的马背上。

    她抬眼,瞥见山林间似出现蒙面黑衣人。

    不等多看两眼马匹已疾驰往前。

    伏在马背上的云莺被颠了个七荤八素,耳边风声呼啸,脑袋嗡鸣,根本没有办法思考。只知道救她的人和叫她这般狼狈的人是皇帝。

    不知究竟过得多久这匹马的速度终于慢下来。

    待云莺从马背上下来,她眼冒金星,扶着赵崇勉强站立住,又发现不对——

    侍卫全不见踪影。

    怎得单单剩下她和皇帝两个人?

    云莺晕晕乎乎,却见赵崇手中的马鞭一甩,催那匹马沿着山道继续疾驰。她皱眉,赵崇手臂扶着她,笑道:“看来爱妃今日得陪朕吃些苦头了。”

    ◉ 36、背她

    云莺这会儿脑子转不动, 但看见皇帝的笑便觉得来气。

    也亏他笑得出来!

    事发突然,性命要紧,叫她那样伏在马背上被颠个头昏眼花、耳鸣目眩也只能认了。可现下没有马匹要她怎么办?她这个样子像是能跟着他一起逃命的吗?

    四肢酸软的云莺强忍因颠簸而生的一阵恶心。

    她身上难受,心里有气, 望向四周, 见不知究竟身在何处更是烦闷。

    赵崇听见云莺的埋怨,收起笑。

    再看一看她面如土色又气鼓鼓的模样, 一颗心软下来。

    郯王胸有大志, 他一直有所觉察,但郯王奸猾, 他始终未能将实证握在手中, 便不宜贸然行事, 打草惊蛇。直至数月之前,他借着蜀中与江南西道的赈灾事宜查察吏治, 趁机拔除朝臣中一批贪官污吏,其中不乏郯王的党羽。

    那桩事情大抵叫郯王沉不住气。

    而这一次提前觉察郯王秋狩将有异动也因他能听见旁人心声的本事。

    前些时日他留心到一名负责秋狩巡护事宜的京卫指挥佥事暗藏奸诈,命人悄悄查探,进而推断郯王在秋狩之际将有不轨举动, 索性将计就计。

    此番确实可以不将云莺卷进来。

    但答应过秋狩带她来狩猎,不好食言,叫她心中失望。

    且在此之外,妃嫔中也须得有一个人策应他。

    而这个人自然非云莺莫属。

    既然把人带来紫泉山,放在眼皮子底下才最安心,便不可能留她一人在行宫。只今日若跟在他身边难免叫她吃些苦头,方才事出紧急, 一时顾不上太多, 叫她无端遭罪, 也不怪她会气不打一处来。

    目下却又不是同她解释的时候。

    “上来。”心念电转间,赵崇松开云莺,拿背对着她,偏头道。

    扶着他的背、紧拧着眉的云莺没有更多动作。

    赵崇语气便软了两分,耐下性子同她说:“此地不宜久留,朕背你走。”

    云莺目光落在赵崇宽阔的肩背上。

    过得数息,她鼓一鼓脸颊,倾身上前趴在赵崇的背上。

    赵崇便将云莺背起来。

    之后他辨认过方向与地势,背着云莺离开他们停留的这个地方。

    虽然提前有所筹谋,但在诸般事情尘埃落定之前须得谨慎小心。赵崇也舍了山道,稳稳背着云莺穿梭于山林草木之间。趴在他背上的云莺手臂搂住他的脖颈,脑袋靠在他肩膀,由于头昏得厉害,实在生不出什么想法,反而嗅着皇帝身上如松如柏的气息,一不小心睡着过去。

    背上的小娘子不声不响,呼吸绵长。

    赵崇注意到时低低喊得云莺一声,半晌全无回应,方确认是睡着了。

    一刻钟前尚在埋怨生气的人转眼趴在他背上睡得香甜。

    赵崇啼笑皆非,可见她如此,本来不佳的心绪不由得缓和下来。

    罢罢罢。

    左右是他背着她,若无意外也不会遇见人,便让她歇一歇。

    但他们必须在天黑之前离开紫泉山。

    赵崇想着,脚下步子没有放慢,但迈得比之前更稳健。

    云莺一觉意外睡得颇安稳。

    悠悠醒转时依旧如之前那样趴在赵崇的背上。

    只人有些迷糊,乍然不知今夕何夕,待睁开眼看清楚周围景象才记起皇帝遇刺,而她正陪皇帝一起逃命。思及自己在这般情况下也能睡着,云莺有些赧然。

    好在睡得一觉过后,头昏脑胀的感觉几乎散去,也不再觉得恶心了。

    她松了松搂住赵崇的手臂。

    “陛下,臣妾还是自己下来走吧。”

    云莺的话传入赵崇耳中,而比她这句话更早传入赵崇耳中的是她的心声。在她意识逐渐清醒的一刻,赵崇便知道她醒了,可没有放她下来的意思。

    “等会儿。”

    赵崇声音微哑,“前面应有溪流,我们在那处稍事休息。”

    尽管认为皇帝背着她走出去不知道多远十分辛苦,但又相信皇帝不会委屈自己,云莺听言便不坚持,由着皇帝继续背着她。

    不过比起之前她变得清醒许多,对眼前状况也能多思考几分了。

    云莺便慢慢在心底分析着。

    她在意的并非那些黑衣蒙面人刺客是怎么一回事,在她眼里,这些事自有皇帝去操心。她更在意皇帝的反应,在意他带她策马逃脱那些黑衣人的刺杀以后,面有笑意对她说起今日得陪他吃些苦头。

    他所表现出的平静与镇定,不似临危不乱、处变不惊这样简单。

    更像……

    “陛下,臣妾有个问题,不知当问不当问。”

    云莺低声开口,得赵崇首肯方道,“陛下是不是对今日状况有所预料?”

    赵崇将片刻前云莺心下那番分析听在耳中,对她问出这个问题便不惊讶,笑一笑说:“爱妃怎会有此一问?”

    云莺心下得到答案,没有解释,只道:“臣妾信口胡问,请陛下恕罪。”然而确认过皇帝早有预料、知皇帝必有安排,那么她真正遇到危险的可能性极低,晓得自己多半无恙,一颗心顿时放回肚子里。

    至于旁的。

    皇帝陛下带上她“逃跑”,甚至背得她一路,无疑不会不管她死活。

    这便已经足够了。

    云莺整个人放松下来,之前被颠个七荤八素的少许怨念消失得无影无踪。

    赵崇见识她的情绪倏然由紧绷变成松弛,再无忧虑,纵知她向来心大也依然深深觉得叹为观止。可她若非这般性子,兴许他便会犹豫是否带她来紫泉山了。

    背着云莺又走得不一会儿,见小山坡下有一条小溪流淌而过,赵崇才让云莺从他背上下来。之后两人下得小山坡,去到溪水旁稍事休息。

    云莺径自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抬眼望向走过来的赵崇,见他汗如雨下,知是背她走得那么长一段路闹的,终于良心发现。

    “陛下来这儿坐。”起身将赵崇拽过来坐下小憩,云莺又从袖中掏出一块贴身带着的罗帕,体贴帮皇帝擦汗。

    赵崇心下无比受用,嘴上偏说:“爱妃也坐下休息。”

    云莺看他一眼,手中的动作没有停,不说话,只是嘴角弯一弯。

    赵崇却看明白这一记眼神的意思——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未必能有下一次,他理当珍惜。

    云莺帮皇帝擦过汗,她挽起衣袖,又走到溪水旁蹲下身去洗濯罗帕。待她折回来时,赵崇从袖袋中摸出个鼓鼓囊囊的油纸包,打开来里面包着糕点和烙饼。

    在山林之中行走十分不易。

    吃些东西补充体力,之后也好继续赶路。

    云莺见赵崇思虑如此周全,愈发确信他有所筹谋而他们会平安无事,便不客气取了块糕点来吃。待将糕点咽下以后,她不紧不慢问:“陛下,我们要去何处?”

    赵崇挑眉,见她嘴角沾着糕点碎屑,抬手要帮她擦去,不远处的灌木丛后忽而在同一刻传出一点动静。两个人同时顿了下,待心弦紧绷看向动静传来的方向,赵崇连长刀也抽出来了握在手中,灌木丛后却蓦地蹿出一道黄色影子。

    身形瘦长,竖耳尖嘴。

    不是云莺养着的那只波斯犬又能是什么?

    “阿黄?!”

    一眼将其认出来,云莺可谓惊喜,她霍然起身,正欲上前,先被赵崇拽住胳膊。

    云莺微怔,反应过来不可轻举妄动,便只站定在原地。

    阿黄出现在此处有些怪异,终究得小心为上。

    趁一片混乱溜走、凭借灵敏嗅觉循着气味来追云莺的波斯猎犬不知道自个此时是被怀疑的对象。它从灌木丛后蹿出来,直接奔向云莺,到她面前便不停摇尾巴。

    虽然不见之前狩猎时的威风,但乞求爱怜的模样直叫云莺心中欢喜。

    只是想去摸一摸它狗头又畏怕有诈。

    幸得灌木丛以及周遭再无其他异样动静出现。

    看起来似乎是阿黄独自来追他们,并且不知怎得顺利找到他们。

    眼见皇帝收起长刀,云莺知并无危险,方出声指挥阿黄去溪水里滚上两圈。阿黄跋涉至此地,大约觉得泡在溪水里很是舒服,并舍不得马上出来。

    云莺扭头对赵崇笑道:“让阿黄在水里泡上一阵,应当便无碍了。”

    重新在大石头上坐下的赵崇面沉如水,并不乐意搭腔。

    云莺便不管他。

    只取过块烙饼一面慢慢吃着一面看阿黄玩水。

    阿黄在水里玩得片刻,骤然竖起耳朵盯住一个方向一动不动。云莺正好奇那个方向有什么,望过去,又见波斯猎犬迅疾蹿出水面,上岸后甩一甩身上的水珠,在山林中来回扑蹿少倾,便叼着只野兔子趟过溪水回来。

    野兔被送到云莺面前。

    显而易见,这只波斯猎犬以为自己仍在狩猎。

    “阿黄真厉害!”

    哪怕不是那般情况,云莺照旧不吝夸奖,心下感慨这波斯犬实在聪明得紧。

    云莺被阿黄逗得眉眼弯弯,赵崇一张脸却愈发阴沉沉。

    他心底终归是生出不平——

    他背着她走了那么远的山路,怎么没听见她夸他一句厉害?

    但当云莺伸手要去取走波斯猎犬叼着的野兔,赵崇又拦她一回:“朕来。”他们现下没有生火烤兔子的闲情,亦不可能捎上猎物赶路,这只野兔便也没有留下的必要。

    然而,当赵崇俯身从阿黄口中取走野兔后,尚未来得及提着野兔站直身子,在他面前的波斯猎犬全无预兆仰着脖子,甩动脑袋,开始甩去身上残留的溪水。

    阿黄始料不及的举动令皇帝被糊了一脸的水珠,也令皇帝惊得愣住。

    坐在大石头上的云莺也看得傻眼。

    几近怒火中烧的赵崇:“……”

    哪来的蠢狗!

    ◉ 37、败阵

    平生头一回被如此对待的赵崇又震惊又愤怒。

    他脸上全是对波斯犬的不满, 眼神如刀,凌厉而凛冽。

    眼见面上几分狼狈的皇帝怒从心起,咬牙切齿,为着阿黄的性命安危, 云莺强压笑意, 连忙起身去安抚赵崇。

    她扯住皇帝衣袖,整个人横挡在皇帝与波斯犬的中间, 复将皇帝手中那只野兔放走, 最后拿罗帕替皇帝擦去脸上水珠。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动作也是极尽温柔。

    赵崇冷眼觑向面前的云莺。

    听见她心下一句“阿黄可真行”, 知她无非担心自己会发作波斯犬才这般, 眉眼愠色并未消散。

    尤其这只蠢狗全然不知自己做下如何大逆不道的事情。

    转眼又乐颠颠追那只被放走的野兔去了。

    觉察到皇帝视线, 云莺抬眼去看他。当下四目相对,云莺手上动作不停, 嘴角弯一弯,轻声细语:“陛下宽宏大量,想来不会同一只狗儿计较。”

    赵崇冷哼,磨了磨后槽牙。

    “便该将它扔在这深山由它自生自灭。”

    “不可不可。”云莺装模作样劝说, “阿黄是波斯进贡的波斯犬,断断没有扔在深山的道理。请陛下看在此处再无旁人的份上,莫与一只不懂事的狗儿计较。”

    两句话也算说到重点。

    这山林间除去他们两人一狗不过些野物,方才丢脸的一幕再无外人瞧见。

    赵崇虽不至于当真发作阿黄,但仅凭云莺这样三言两语,也实在抚慰不了他被一只狗儿作弄的糟糕情绪。他又冷哼一声,斜睨正忙着重新擒下野兔的波斯猎犬, 却未待开口, 脸颊先传来温软触感。

    “陛下, 我们还是快些赶路罢。”

    没来得及回味忽然的亲吻,赵崇又听见云莺一声催促。

    随之是她的心声传来。

    【哎……得犬如此。】

    【少不得要她这个主人牺牲上一回了。】

    几息时间,本站在他面前动作温柔帮他擦脸的小娘子已然走开几步。赵崇心念微动,静静望向云莺,看着她眉眼含笑、歪头回望他的模样只觉得没了脾气。

    侧脸的温软触感犹在。

    赵崇心觉那波斯犬也还不至于蠢回波斯。

    他一颗心转瞬变得熨帖,却欲盖弥彰轻咳一声:“看在爱妃替它求情的份上,且饶它这一回。”

    云莺便笑:“多谢陛下恩典。”

    赵崇眉眼浮现温柔之色,嘴角微翘,又压下笑意,这才抬脚走向她。

    他们没有在这个地方多留。

    简单收拾过后,赵崇同云莺便继续赶路。

    不过和之前不一样的是这回有阿黄在前面替他们开路。只是即便云莺并非娇气的性子,也架不住这幅身子四体不勤,异常娇弱。骑马装再方便行走,也无法改变长途跋涉于她而言乃是苦差的事实。

    赵崇一直紧紧牵着云莺,但后来见她气喘吁吁、额头满是汗珠,不忍问:“是不是累了?朕再背你走一段?”

    皇帝又要来背她,云莺却厚不下脸同之前那样心安理得让皇帝受罪。

    何况他们已经在山林间走得许久,谁不累呢?

    “陛下,臣妾无碍。”云莺手掌扶了下赵崇的背,没有应下他的话,转而又寻到赵崇的手握住,“大约要不了太久便会天黑,陛下,我们得快些走才行。”

    在山林间其实不大辨得出时辰。

    繁茂树木遮天蔽日,连天色变化也非时时能清晰感知。

    可云莺不愿在这个地方久待,更担心磨磨蹭蹭要遇上什么意外,只想快些走出去,故而对皇帝如此说道。

    赵崇当下便也攥紧她的手。

    之后不再赘言,同云莺两个人埋头赶路。

    真正走出紫泉山的地界,从山林间出来已是落日时分。

    天地万物被夕阳余晖镀上一层金红的光。

    筋疲力竭的云莺几乎被赵崇拖着走,这会儿也顾不上为走出山林而高兴。但当她听见一道熟悉声音时,愣怔之下猛然抬头,看见同样熟悉的面容又是一怔。

    兄长!

    两个字在云莺心底滚过一圈却未喊出口。

    云莺的确没有想到来接应他们的将领会是自己的哥哥。

    但念及自己此刻定形容狼狈,又觉无奈,无奈之余生出点重获新生的错觉。

    “陛下,淑贵嫔娘娘,马车停在前面不远处,还请陛下和娘娘移驾。”云小将军面容肃然、恭恭敬敬对赵崇和云莺道。

    自然不是闲聊或叙旧的时候,云莺按捺心思。

    只暗中悄悄多打量自己兄长几眼。

    再想到一切皆为皇帝安排,隐隐约约觉出些别的什么,但她思绪混沌,也没办法考虑太深。唯一能想到的是皇帝信任云家,才会将接应之事交由她兄长来负责。

    不一时,云莺随赵崇上得一辆马车。

    他们在云小将军以及皇帝亲卫的护送下离开紫泉山,直奔京城而去。

    突然的一场刺杀使得秋狩随行官员与宗室们惊慌不已。

    当得知皇帝下落不明,无不是惊骇忧惧。

    消息传回后,禁军倾巢出动,深入紫泉山中搜寻皇帝与淑贵嫔下落,却始终一无所获。沉重气氛笼罩着一整座紫泉山,人心惶惶,皆不敢深想可能发生了什么。

    天色越晚,众人的心越往下沉。

    偏偏没有半点好消息传回,在紫泉山中搜寻一个白日亦只寻见皇帝坐骑。

    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倘若皇帝遭遇不测,京城这几日也定生变,而他们如若继续待在紫泉山行宫,怕是……可这般想法与揣测,谁也不敢轻易提出来,更不愿意在情况不明时当那一只出头鸟。

    众人各怀心思熬至夜深,大臣与宗室中便也逐渐有人沉不住气。

    紫泉山行宫的气氛渐渐躁动起来。

    而同清河公主待在一处的荣安县主已泪水涟涟近一日。若非白日被身边的大丫鬟劝住,她早已随禁军侍卫去紫泉山中寻皇帝的下落去了。

    “殿下,我们该怎么办?”

    “已经这个时辰了竟什么消息也没有。”

    荣安县主红肿的一双眼睛,嗓音也因为实在哭得太久沙哑异常。

    正因皇兄下落不明而内心不安的清河公主听见她的话,没有哄人的耐心,语气也听得出的不耐烦:“你问我,我又怎知现下该怎么办?”

    荣安县主听言垂下眼去,又无声落下一串泪。

    见状,清河公主抬手摁一摁眉心,余光瞥见大宫女进来,两步走上前:“可打听到什么消息?”

    她的大宫女面色沉重摇一摇头。

    清河公主和荣安县主皆一颗心沉沉落下去,更生出不好的预感。

    四下一片寂然,气氛变得无比压抑。

    却在这时,一名小太监喘着粗气小跑着进来:“殿下,有陛下的下落了!”

    清河公主两步上前:“陛下情况如何?”

    小太监喘上一口大气才道:“陛下被云小将军在紫泉山中寻见,现下已被护送回宫去了!”

    “陛下回宫了?!”

    荣安县主听见小太监的话,瞠目一瞬便揪着他问,“陛下还好吗?”

    被无端抢了话头的清河公主皱眉朝荣安县主看去一眼。

    她面色微沉,问那小太监:“今日在山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被护送回宫的消息传遍紫泉山行宫时,赵崇和云莺依然在马车上。马车的速度极快,求不了平稳,难免颠簸。马车车厢里也未点灯,光线颇为昏暗。

    赵崇便借着昏暗光线低头去看枕在他腿上睡觉的云莺。

    他们上得马车后先用得些提前备下的吃食,不多时扛不住疲惫各自睡去。

    此时赵崇已睡醒一觉,恢复些精力。

    之前醒来时,见云莺靠在他肩上睡得不甚安稳,便扶她躺下来。

    回想今日在山林间的种种,想起她明明苦累却不抱怨,赵崇眼底浮现笑意,手指抚上她的面庞。继而又不由记起那个一触即分、落在他侧脸的吻——尚且是她头一回主动亲他,却为着一只波斯犬。

    想着,赵崇手指掐了把云莺软软的脸颊。

    眼看睡梦中的人皱皱眉,他无声一笑,乖乖收回手来。

    马车走得不平稳,云莺也睡得并不怎么安稳。

    只是从未如此疲累过,实在招架不了,路上一直半梦半醒地在睡觉。

    他们被连夜护送回京。

    待回到宫中,马车停在勤政殿外已是下半夜。

    云莺却直至此时也未能真正清醒。

    赵崇看一看双目紧闭、将脸埋在他身前的小娘子,略略思忖便放弃将人喊醒,直接抱着云莺从马车上下去了。

    但不似马车里的昏暗,勤政殿灯火通明。

    被皇帝抱着往侧间去的云莺因这明亮的光线悠悠醒转。

    她睁开眼时,皇帝正俯下身小心将她放到小榻上。对上赵崇含笑的一双眸子,她缓缓眨了下眼睛,继而移开眼,看向周围。隐约辨认出是在勤政殿,知他们回到宫中,云莺松一口气。

    回到宫里才算得上真正平安无恙。

    心绪放松的云莺想要起身,又发现自己骨头散架,两条腿更是疼得厉害。

    赵崇将她摁回小榻上。

    “先躺着,朕让人去准备热水服侍你沐浴。”

    跋山涉水大半日,期间出得满身的汗,身上难受自不必提。皇帝说起沐浴,云莺顿时感觉浑身上下处处都不舒服,急需洗濯一番,是以从善如流继续躺着。

    回到皇宫,一切便更尽在赵崇掌握之中。

    从宫人到御医无不是他的心腹,听从他安排调遣,亦不会走漏半点风声。

    勤政殿内也有浴池。

    虽然比不得紫泉山行宫的热汤温泉,但泡在池中一样舒服得紧。

    云莺连手指头也不想动弹,由着宫人服侍她沐浴梳洗。

    待洗刷干净,整个人轻快许多,也清醒过来。

    在云莺沐浴期间,赵崇忙过一场正经事。

    待她沐浴完毕、由着宫人擦干头发,赵崇也去沐浴将自己洗濯干净。

    而云莺头发干透的时候,赵崇已从浴间出来。

    迟一些,宫人和御医尽皆被屏退。

    身穿寝衣的赵崇走到云莺面前,俯下身将她抱起来,却不是带她去休息,而又将她抱到小榻上。只她很快留意到小榻旁的案几上放着干净的白布与小药瓶。

    云莺看着那些东西,正纳闷皇帝要做什么,一双玉足便被在小榻另一侧坐下来的赵崇抱到他的膝上轻轻搭着。

    罗袜被三两下除去。

    云莺脸颊微红,下意识缩回脚来,却被皇帝拿手摁住。

    赵崇垂眼看着云莺脚底的许多水泡。

    毫无疑问这些水泡是在山林间赶路磨出来的。

    她平常在宫里无非牵着波斯犬四处溜达,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锻炼,身体根本受不住今日磋磨可想而知。

    “疼吗?”赵崇看一眼云莺,明知故问。

    云莺鼓一鼓脸颊,悄悄觑向案几上的那些东西,又发现其中有银针。

    “不疼不疼。”

    猜出皇帝要做什么的云莺忙道。

    她一面说一面挣扎着缩回脚,甚至顾不上大腿和小腿的疼。赵崇见她忽然慌乱,远不似在山林间那般艰苦情况下的淡定,反而轻笑出声。

    “爱妃在害怕?”

    赵崇手掌摁住云莺的玉足,扬了下眉,“别怕,朕下手会很轻的。”

    云莺:“……”

    “这水泡不用挑破也可以痊愈的!”挣脱不了皇帝钳制,她忙开口辩解。

    话音才落,脚背传来温软触感。

    云莺心下一惊,怎么能亲那种地方!

    而不紧不慢抬起头来的赵崇仿佛知她心中所想,又是轻笑一声。分明皇帝没有开口,云莺却懂了,皇帝这一声笑是说更不能亲的地方之前他也照样亲过的。

    云莺:“……”

    她少有再次在皇帝面前败下阵来,别开脸去。

    ◉ 38、侍疾

    赵崇用火烤过的银针动作很轻替云莺将脚底那些水泡一一挑破, 随即又拿巾帕擦拭干净伤口,再敷上御医留下的伤药,最后用干净的白布帮云莺仔细包扎。

    云莺没有觉出疼,不盯着看便也不怎么抗拒。

    她安安静静、乖乖巧巧任由皇帝帮她处理脚底水泡, 期间悄悄觑一眼, 看见的是皇帝透出认真与郑重的侧脸。

    尽管如此,当赵崇包扎完毕, 云莺垂眼望向乱七八糟缠在她脚上、似将她双足分别裹成两个粽子的白布, 仍旧禁不住有一瞬的沉默。她明白皇帝大抵初次帮旁人处理和包扎伤口,手生得紧, 却也纳罕得多手生才能够包扎成这样?

    心声传入赵崇的耳中。

    他多看得两眼云莺被白布裹得奇怪的玉足, 也不能不承认自己粗手粗脚。

    抬手摸了下鼻子掩饰尴尬, 赵崇无声轻咳:“爱妃今晚暂且凑合。”

    云莺却一笑:“有劳陛下了。”

    赵崇被她笑得更心虚,只得认命, 老老实实重新帮她包上一回。

    又大抵是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包扎好以后起码没有再裹得像个粽子。

    “离天亮还有点时间,你再睡一会儿。”

    净手回来的赵崇对云莺道。

    方才沐浴时,神思变得清明的云莺已然想明白许多事。譬如皇帝“逃命”时要带上她一起, 又留她在勤政殿,应是要她从旁策应。毕竟“重伤”的皇帝陛下身边少不了得有妃嫔侍疾,而在紫泉山发生的事情,也得有人“见证”。

    皇帝将接应之事交由她兄长来负责,形如给她兄长立功的机会。

    连同她一样白捡功劳——细究起来遭得一番罪,说白捡又不十分贴切,但的确没做什么便是了。

    且云莺彼时记起来, 前世皇帝也曾在秋狩遭遇过刺杀。

    但并非是她入宫的第一年, 时间要再往后推, 更不像这次轻松应对。

    在云莺前世记忆里赵崇于秋狩遭遇过的那一场刺杀,事发时,他身边并没有任何一个妃嫔。

    而皇帝也在那场刺杀中受了伤。

    至于犯上作乱之人正是皇帝的三皇叔,郯王。这一世,虽然皇帝提前有所筹谋,但显见确实有人起异心,说不定乃不知怎得阴差阳错叫郯王那桩事情提前发生。

    不过论起朝堂上的事,她必然是同皇帝在一条船上的。

    皇帝需要她策应,她自然会将该做的事做好。

    云莺心下已经将这些条条理清楚,此时听见皇帝的话只摇摇头拒绝:“臣妾不好再睡了。”

    顿一顿,她看向皇帝,又问,“陛下,臣妾之后该做些什么?”

    见云莺神色认真,赵崇不由弯唇。

    抬手轻抚两下她的发顶,皇帝慢慢道:“之后便有劳爱妃为朕侍疾了。”

    皇帝被护送回宫虽是深夜,但消息瞒得严严实实,周太后也直至晨早醒来才得知皇帝有事。然而究竟有什么事却也无从打听,只知勤政殿前一天夜里灯火未熄,数名御医、上下宫人无不严阵以待。

    周太后赶至勤政殿,到底见上皇帝一面。

    待到她晚些从殿内出来时又眉眼沉沉、面容肃然,乃至回到永寿宫后,以皇帝之名暗中下旨召诸王回京。

    妃嫔们得知一星半点的消息已是在秋狩随行的大臣宗室回京后。

    众人夤夜从紫泉山行宫赶回来,顾不上稍事休息一刻半刻,又匆匆入宫求见皇帝陛下。

    可过得大半日也未得皇帝召见。

    唯有几名重臣得见周太后,而他们与周太后之间的谈话全无消息漏出来。

    清河公主与荣安县主从紫泉山行宫赶回宫中后也有意求见皇帝陛下,却与旁人无异,不得召见。

    连同素来深居简出、只待在长春宫礼佛的静安太妃一样被惊动。

    她未曾去勤政殿,去得一趟永寿宫。

    见过周太后,却没有能够从周太后口中得知太多消息。

    待静安太妃回到长春宫,清河公主与荣安县主皆在殿内等候,见她回来又相继迎上去。

    “母妃,如何?”

    清河公主眉头紧皱询问自己的母妃,荣安县主也巴巴看着静安太妃。

    静安太妃只道:“太后娘娘让我不必担心。”

    这样的话现下毫无说服力,荣安县主又红着眼哭起来。

    少倾,荣安县主被劝着先回去。

    留在长春宫的清河公主沉默中叹一口气,便见静安太妃将宫人悉数屏退。

    “母妃有话说?”

    转眼余下她们母女在正殿,清河公主出声问。

    静安太妃捻着手中佛珠,眉心微拢:“勤政殿而今水泼不进,陛下究竟什么情况实难知晓。太后娘娘面上看似镇静,恐怕也只不过是面上罢了。”

    清河公主又叹气:“现下当如何是好?”

    “有太后娘娘在不会有什么大风浪,最重要的是,你乃清河公主,帮不了谁也不会威胁谁,因而只管放宽心。”静安太妃看着女儿道,“我让你留下便是想提醒你不可自作聪明更不可轻举妄动。”

    “母妃……”

    清河公主一怔,迟疑中拧眉压低声音说,“陛下在紫泉山遭遇刺杀,现下又……”

    静安太妃眉眼不动,连捻佛教的动作也没有半分凝滞。

    她淡淡道:“这天下终究还是赵家的天下。”

    一句话似乎将什么都说尽。

    清河公主细细品味自己母妃的话语,良久脸色终于缓和了两分。

    只要这天下属于赵家,她不犯错便仍是琼枝玉叶、金尊玉贵的清河公主。

    没有人会故意和她这个闲散公主过不去。

    “母妃,我明白了。”

    她冲静安太妃点一点头,“这阵子我便安心待在公主府,不见任何人。”

    静安太妃也轻轻颔首。

    清河公主又陪自己母妃说得一会儿话才从长春宫出来。

    后宫有周太后镇着,妃嫔们无人敢造次。

    起初有人赶至勤政殿求见皇帝,但很快被周太后命宫人“请”回去。

    随即太后懿旨传至六宫,道妃嫔们不必再往勤政殿去。

    可谁不知云莺这位淑贵嫔在勤政殿?

    秋狩随行的妃嫔只有云莺一个人,如今唯独她在皇帝陛下身边,不少妃嫔心下不满却碍着这般状况束手无策。连太后娘娘也默许,到头来不得不干瞪眼,眼睁睁看云莺留在勤政殿与皇帝陛下日夜相处。

    前朝后宫一时倒没有出现乱子。

    但纵使周太后一口咬定皇帝无恙,碍于皇帝自回宫后始终未曾露面,未曾亲自召见大臣,奏折也积压着,朝堂内外私下猜测越多,也越发人心浮动。无论是否有异心,众人一致猜测——皇帝的情况恐怕不妙,须得做最坏的打算。

    而“重伤”的皇帝整日待在勤政殿。

    被周太后默许在勤政殿“侍疾”的云莺同样整日待在勤政殿内。

    于是云莺便发现,皇帝闲来无事,最大的乐趣变成折腾她。一时督促起她习画练字,一时捉她讲话本传奇上的故事听,浑然仿佛看不得云莺有一刻的消停。

    放在往日,云莺或许会顺从皇帝。

    可此番在勤政殿也不知须得待上多久时日,她明白一味顺从必要叫皇帝变本加厉,自己更不会有消停的时候。

    习画练字?

    她现下双足有伤不可久坐,实难静心习画、安心练字。

    讲话本传奇的故事听?

    经由紫泉山一劫,她已将从前看过的故事忘了个七七八八,着实没办法。

    因而这几样事情总归能寻着借口来逃避。

    唯有一桩事避无可避。

    晌午附近,宫人将午膳送至殿内,各式菜肴摆在床榻旁小几上。

    赵崇靠着明黄绣龙纹织金大引枕半躺半坐在床头,斜眼看云莺,嘴角翘起:“劳烦爱妃。”

    云莺便无法。

    为“重伤”的皇帝陛下“侍疾”的她唯有在床沿坐下来,继而拿起干净的银筷夹一筷子菜送到赵崇唇边,看着赵崇张嘴吃下,也看他脸上的表情享受异常。

    虽然皇帝原本可以自己动手,但他打定主意要让云莺配合装装样子,云莺没有拒绝的余地。

    赵崇心安理得享受云莺的喂饭。

    毕竟他日日帮她换药,包扎的手法越来越娴熟,要点儿回报也不算霸道。

    这么喂来喂去,一顿饭便磨蹭大半个时辰才勉强吃罢。云莺伺候过皇帝用饭又伺候他擦脸、净手、漱口,最后奉上一盏热茶,才称得上把该做的事做完了。

    好在皇帝用过膳也有正事要忙。

    堆积的奏折他目下虽不批阅,但每日都会认真翻看,了解朝中大小事务。

    今日亦无例外。

    而当赵崇将这一桩正事忙完又去寻云莺,便发现她在小榻上睡着了。

    分明将云莺的睡颜看过不知多少遍,却又好似看多少遍也得趣。赵崇略微俯下身,凑近去看她,他视线从她的眉眼掠过,继而往下,划过鼻尖,落在她的唇上。

    没有涂口脂的双唇是如桃花一般的粉色。

    光是这样看得两眼便令人轻易回想起那种诱人的柔软。

    赵崇喉结动了动,嗓子莫名的渴。

    他低下头,不觉将自己同云莺之间的距离进一步缩短。

    恰在此时云莺缓缓睁开眼。

    赵崇嘴角微弯,手指攫住她的下颌令她微微抬起头,便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 39、丹青

    一个吻一触即分。

    本是浅尝辄止, 然而见初初醒来的云莺睡眼惺忪、眼底流露些许茫然的模样,赵崇嘴角又弯一弯,随即再次凑上前去,手掌托住她的腰肢, 将这个吻延续。

    甫一睁开眼面前便是皇帝那张脸, 云莺很难不懵一懵。

    来不及开口说半个字,复渐渐在赵崇忽然的吻中变得有些喘不过气。

    滚烫的吻离了她的唇又落在她的面上、颈间。

    云莺手掌攀上赵崇手臂, 正欲提醒他尚是青天白日, 耳边先捕捉一阵哭声。

    哭声自殿外传进殿内。

    虽然听得不甚清楚,但无论对云莺抑或对赵崇, 这哭声已并不陌生。

    每日, 荣安县主都要来勤政殿哭上一哭。

    即便没有一次顺利见到皇帝, 可丝毫不妨碍荣安县主的这场哭。

    单论这件事,云莺对她十分的佩服。

    换作旁人再没有这样的毅力, 可以日日一面受着冷落,一面顶着那么多人的目光用眼泪诉衷情。

    每逢这个时候便自然也是云莺看热闹的时候。

    她清醒过来,注意力被殿外哭声吸引过去,嘴角忍不住弯一弯。

    正觉食髓知味、想同云莺继续纠缠下去的赵崇也听见殿外传进来的哭声。

    并在下一刻感觉到云莺嘴角弯起的弧度。

    暗昧的气氛被搅乱, 赵崇沉一沉脸,不得不松开云莺。低头再看,见她转瞬便已兴致盎然欣赏起荣安县主今日的这一场哭,仿佛外面干巴巴的号丧也比他有意思,又不甘心低头在她唇上轻咬一口。

    云莺略吃痛,神思回拢,抬眼望向皇帝。

    见赵崇面上几分欲求不满的幽怨, 愈发想笑, 却只能是强忍住。

    可怜荣安县主今天也要白哭了。

    云莺假慈悲地同情荣安县主几息时间, 慢慢坐起身,拢一拢凌乱的衣裳。

    赵崇听见她心声却更不快。

    偏也没有办法命人将荣安县主请走,只得忍着殿外传来的哭嚎。

    他现今假装重伤,便得假装到底,不能走漏任何风声。

    勤政殿的消息瞒得越严实才越能令郯王相信他在紫泉山出事了。

    尽管郯王已擅离封地。

    但为遮掩,在接到召诸王入京的旨意后,其定然要磨蹭些时日才会露面。

    郯王既欲犯上作乱,期间更少不得部署筹谋。而他则需要有足够的耐心,给郯王足够的时间,伺机而动,待证据确凿,将郯王及其党羽一网打尽。

    哭声一阵接一阵,赵崇又不动声色去看云莺。

    当是时,忽听见她心下暗忖:“荣安县主哭得这许多天,嗓子不见沙哑,也不知是吃得什么养嗓子的好药。”

    赵崇:“……”

    这便是没有办法指望云莺去将荣安县主请走的原因了。

    “皇帝哥哥,荣安来看你了。”

    “让荣安进去见你一面吧,皇帝哥哥!”

    荣安县主的哭嚎从一声“陛下”终于变成“皇帝哥哥”。这称呼新鲜得紧,云莺心下轻啧,然而看一看皇帝陛下铁青的脸色,也只能继续假慈悲同情一回。

    她自不会同皇帝去聊荣安县主。

    云莺当下只从小榻上下来,准备去洗漱梳洗,将自己收拾停当。

    却脚刚沾地蓦地听见殿外传来一声犬吠。

    微怔之下又听见一连串的犬吠声以及荣安县主更凶的哭声。

    阿黄?

    云莺眨了下眼睛,去看赵崇,便见皇帝同样看向她,无声扬了扬眉。

    勤政殿外,廊下。

    荣安县主徐晚晴被骤然响起的犬吠吓了一跳,忘记自己正在哭。

    这些日子她每日进宫来勤政殿求见皇帝。

    除去担忧皇帝的情况,也是想探听一点与皇帝有关的消息。

    短短数日京城暗流涌动。

    她心中不安,委实没有其他法子,只能这般。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她对皇帝的心意想来再不必多言。只盼着皇帝无碍,日后晓得她的真心。倘若不成……左右她在宫中住过数年,挂心皇帝陛下、挂心太后娘娘也属人之常情,只因她重情重义罢了。

    假如这些时日能探听到皇帝的消息便更好了。

    也能有时间早做打算。

    被犬吠惊吓的徐晚晴循声望过去,瞧见一只波斯犬,模糊生出眼熟之感。只是波斯犬本也生得颇为相似,她没有细想,更奇怪为何这只波斯犬会跑来勤政殿。

    荣安县主定睛看得波斯犬几眼。

    见其脖颈戴着金银项圈,身后拖着一根长长的狗绳,又见一小宫人气喘吁吁追来,后知后觉记起后宫的云莺便曾得皇帝陛下赏赐的一只波斯猎犬,且之前云莺将那只波斯猎犬带去紫泉山行宫。

    记起云莺,荣安县主看这只波斯猎犬顿时不顺眼起来。

    却未想自己多盯着看几眼,立刻换来波斯犬狂吠不止,甚至朝她扑过来。

    徐晚晴头皮发麻。

    她连连后退,那波斯犬竟追着她不放,慌乱之下又是一阵哭嚎。

    勤政殿外顷刻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直到小宫人重新拽住狗绳,拉住这只波斯犬,混乱局面才勉强结束。

    荣安县主惊吓中哭得梨花带雨,慌乱之余不见太多狼狈。此时被两名小宫女勉强扶住,她手掌轻抚胸口,惊魂甫定,哀哀戚戚问:“这、这是哪来的波斯犬?”

    躬着身的小宫人正要回答,余光瞥见一道身影,连忙行礼请安。

    “见过淑贵嫔!”

    阿黄突然跑来勤政殿又在廊下狂吠不止,云莺少不得要出来看一看情况。一见荣安县主泪眼婆娑、泪痕满面,而负责看顾阿黄的小宫人诚惶诚恐,便知方才阿黄定然是在对着荣安县主狂吠了。

    荣安县主徐晚晴的手段云莺知道。

    若让徐晚晴先开口,她少不得便要背上个纵容恶犬伤人的罪名。

    纵然是皇帝赏赐的波斯犬,到底养在她手里。

    而那么多宫人在,偏只对着一个人狂吠,稍添油加醋不定怎么引人遐想。

    她之前利用阿黄给过顾蓁蓁一点教训。

    今日虽非她有意为之,但若阿黄再担上凶恶之名,日后稍有什么事便十分容易叫人拿来做文章。

    云莺如今很喜欢阿黄这只波斯猎犬,且非当真失控伤了人,少不了不讲道理的护犊子。是以在荣安县主开口前,假作没有看见徐晚晴的云莺已蹲下身去摸了两下波斯犬的狗头,叹气道:“阿黄也担心陛下、来探望陛下是不是?”

    被无视的徐晚晴微微一怔。

    待到听见云莺这句话,不由暗骂不要脸。

    徐晚晴一听便知云莺是准备随便将这只波斯犬对她无礼的事揭过去。连担心皇帝陛下这种理由也搬出来,难道她能和云莺认真分辨这波斯犬是否担心皇帝?

    思及此,荣安县主眼眶里又有泪水在打着转。

    她吸了下鼻子,轻轻啜泣,正欲开口,又被云莺先一步截断话。

    只听站起身的云莺同她见了个礼,竟然问:“荣安县主也是来探望陛下么?”紧跟着劝说道,“陛下无碍,还请荣安县主安心,勿要太过挂怀。”

    类似的话徐晚晴近来听过不知几遍。

    都道陛下无碍,可除去周太后、淑贵嫔,这些时日还有谁见过陛下?

    却不能在勤政殿闹事。

    被云莺堵住话,连这只波斯犬也说不得。

    荣安县主暗暗咬牙,面上依旧哀哀戚戚,拿帕子擦一擦眼角的泪,低声说:“陛下无碍便好。”被云莺盯得几息,没有留下的理由,不得不识趣开口告辞。

    云莺目送荣安县主离开,又问得小宫人几句话方带着阿黄回到殿内。

    赵崇看见被云莺牵进殿内的波斯猎犬,立时轻哼一声。

    阿黄是随他们一道回宫的。

    回宫以后自有小宫人负责照看,而他们这般情况也不可能去顾一只猎犬。

    在紫泉山弄得满身泥泞的波斯猎犬已被宫人洗濯一新。

    仍是威风凛凛的气派模样。

    虽才分别几日,但云莺又见到阿黄却颇高兴。

    阿黄见到云莺大抵也高兴,被抚摸几下便伸出舌头舔她的手心。

    一旁的赵崇看得眼热,伸手扯一扯狗绳,将阿黄从云莺面前扯开去:“它怎得跑勤政殿来了?”

    “臣妾方才问过照顾阿黄的小宫人,说是遛它的时候,不知怎得突然拔足狂奔,便是一路跑来勤政殿。”云莺对赵崇道,“臣妾刚刚也对荣安县主说,它是担忧陛下才跑来探望陛下的,不若这些日子便暂且将阿黄留在勤政殿?”

    赵崇不置可否,看着云莺挑了下眉。

    云莺又道:“臣妾记起在紫泉山猎得的那只白狐,不如也命人送过来?”

    赵崇一听便明白。

    白狐既在世人眼中乃是瑞兽,自当佑“重伤”的他逢凶化吉、转危为安。

    似不起眼的举动落到有心之人眼里,会变成蕴藏许多深意。

    亦会变成似坐实某些猜测与想法。

    云莺会提起紫泉山那只白狐无外乎是为着阿黄能留下。

    将只波斯犬留在勤政殿奇怪,若再搭上那只瑞兽白狐显然意义不同。

    “便按照爱妃说的去办。”

    缄默数息,赵崇一颔首,应下云莺的话。

    云莺弯一弯唇,出去吩咐宫人。

    当天夜里,趁着夜色,在紫泉山被猎得那只白狐被送到勤政殿。

    可赵崇没两日发现,得波斯犬在勤政殿陪伴的云莺将他冷落得更为彻底。甚至之前矢口拒绝的习画也得云莺青睐,变成一项在勤政殿的消遣。

    将奏疏阅览完毕,赵崇回到侧间便见云莺依旧在习画。

    他看一眼趴在地上睡觉的波斯犬,轻手轻脚走到埋头认真作画的小娘子身后,凑过去一瞧,唔——从前在云莺笔下似猪非猪、似狗非狗的波斯犬,而今起码勉强看得出来是只狗儿,也算得上画技进步。

    云莺却不大满意。

    她深深皱眉,画来画去,偏她画技拙劣,如何也画不出阿黄的威风。

    赵崇听见云莺心声,心念一动。

    他轻笑中假作随意问:“爱妃这是要画多少阿黄才罢休?”

    果然随后便得云莺一句:“臣妾想将阿黄画得威风一些,可不知怎得,怎么画都觉得不满意。”

    在紫泉山,阿黄能在那般情况下寻见她,足见对她的感情之深。她和阿黄如今是共患难的情谊,亲自为阿黄作画、让阿黄能有画像留下,也不枉一场主仆情分。

    “朕倒正巧擅丹青。”

    赵崇两步绕过书案行至云莺面前,手掌撑在书案上,徐徐说道。

    云莺眼帘轻抬,对上赵崇一双眸子。

    她从皇帝面上的矜傲与眼神的暗示里看出只要她开口求他指点他便会倾囊相授的那层意思。又显而易见,一旦接受指点,届时怕要面对皇帝提出奇怪要求。

    云莺:“……”

    也罢。

    求人不如求己,她慢慢琢磨便是。

    云莺默默避开皇帝的目光,埋头安静研究自己的画作。

    一片诚心却被强行无视的赵崇:“……”

    他不要脸面的吗?

    ◉ 40、赚头

    俏眉眼做给了瞎子看, 赵崇却不肯就此罢手。

    她须得有人指点,他雅擅丹青,这难道不该是一拍即合的事么?

    一番暗示被无视的皇帝无声清一清嗓子,觑着云莺, 索性把话直接挑明。

    “朕擅丹青, 可以指点爱妃。”

    云莺:“……”

    如此贴心,怎得不干脆帮她将画作完成?

    之前有阵子被皇帝抓到眼皮子底下习画, 少见皇帝指点她画作, 云莺便以为皇帝对此无甚兴趣。岂料一朝掉以轻心落入皇帝彀中,莫名觉得此番避无可避。

    皇帝的情不好承。

    云莺犹想挣扎, 便虚情假意弯着唇道:“些许小事怎好劳烦陛下?”

    她一面说一面欲站起身来, 又皱眉吃痛般跌坐回去, 随即面上对皇帝流露出几分歉疚之意:“臣妾脚上伤口未愈,果然不宜久坐, 这两日是臣妾自己胡来了,实在不该这般执意为阿黄作画。”

    这个理由确实太弄虚作假了些。

    但前几日皇帝要抓她习画,她借口脚上有伤不宜久坐,皇帝没有多计较, 很容易便放过她。云莺不死心盼皇帝今日依旧如此,莫要为些小事执意同她缠夹不清。

    可惜赵崇看穿她想要逃避的心思,也不准备如之前那样逗逗她便罢。

    因而当云莺话音落下,他又几步绕过书案回到她身边,一言不发却径自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云莺微讶之间仰面望向赵崇:“陛下?”

    她正疑惑皇帝这是要做什么,便被抱到小榻上去,旋即鞋袜被剥个干净。

    反应过来, 云莺有些傻眼。

    皇帝却看似慢条斯理, 实则动作迅速将缠在她双足上的白布也解开。

    “过得这许多日, 应当有所好转才是。”

    “如若爱妃仍会觉得疼痛难忍,倒得喊个女医过来瞧一瞧了。”

    云莺便实在无言以对。

    这是铁了心非要同她来上一场师徒情分。

    双足被皇帝轻轻握在掌中,云莺觉得不自在,她自顾自缩回脚来,将玉足藏回裙摆下,面不改色说:“而今这般,实在不宜兴师动众,不敢叫陛下费心。其实大抵也不必麻烦,兴许明天便好了。”

    赵崇见她双颊浅浅一抹红晕,嘴角微弯:“那爱妃明日便可习画。”

    此事俨然失去商量余地,云莺也不再浪费口舌,勉强扯了扯嘴角,干巴巴一笑:“有劳陛下。”

    可翌日皇帝终究未能得偿所愿。

    皆因云莺月事忽至,她双足的确变得无碍,然而被月事折磨,腹痛不止,连床榻也下不来。

    赵崇见她小脸疼得煞白,比之前见识过的那次更严重,又记起她上一次来月事应约莫是在半个月之前——秋狩出行去往紫泉山行宫的前两日她的小日子才刚刚过去,距今便只不过十数天而已。

    哪怕对女子月事知之甚少,赵崇也清楚未足一月连续两次这般很不对劲。

    当即命人去请太医过来为云莺看诊。

    秋狩之事,知晓些许内情、得赵崇吩咐的太医虽然不多,但在赵崇有心安排之下,其中一位正是刘太医。

    目下请他来为云莺看诊便也无什么大碍。

    刘太医过来之后,先为云莺施针,又将之前云莺吃着的药方略作调整。待刘太医为云莺看过诊,赵崇方才问起他:“既吃得数月的药,为何仍这般严重?”

    刘太医一躬身道:“回陛下的话,微臣所开药方乃是温补之方。要将淑贵嫔娘娘的身体彻底调理好或会慢些,请陛下恕罪。”停顿过几息时间,他低声说,“此番娘娘受惊不小,身体又有所劳累,方至于此。往后仔细将养,应当不会再有这般情况出现。”

    赵崇眉心微拢:“竟是这般?”

    “微臣不敢有所欺瞒。”刘太医依旧躬着身,“闺秀女子体质虚弱,于此事上向来容易吃苦。”

    赵崇点点头。

    未几时,他让刘太医先下去了。

    女子月事向来有污秽之说,他虽不以为意,但从前确实无心多了解。

    若非亲眼见过云莺如何被其折磨得难受,也无从想象。

    “药煎好了。”

    汤药煎好被送进来后,赵崇扶本躺在床榻上的云莺坐起身,又喂她喝药。

    赵崇原本是想一勺一勺将汤药喂给云莺。

    只云莺嫌药苦,撑着难受的身体,也要一气儿将药灌下去,不愿磨磨蹭蹭受罪,更无心享受皇帝的服侍。

    灌完汤药的云莺瘫回床榻上,口中一阵一阵发苦。但碧梧和碧柳不在,不特地吩咐,不会有宫人细心为她提前准备蜜饯去嘴巴里的苦味,苦也只能忍一忍。

    不期然口中却被塞进来一块糖。

    下意识吃着,又香又甜的滋味迅速在她唇齿间蔓延开来,是花生糖。

    云莺一双眸子看向正坐在床榻旁的赵崇。

    也不知这花生糖他从何处变出来的,旁的不提,滋味着实香甜。

    一块糖吃罢,云莺手指扯了下皇帝衣袖:“还有吗?”

    赵崇见她眼巴巴看自己,不由失笑,却大方又塞一块花生糖进她嘴巴里。

    花生糖的香甜转眼间将汤药的苦味彻底覆盖。

    云莺慢慢缓和过来,终有闲心抱着锦被对赵崇道:“臣妾的身子实在不争气,今日恐怕不能随陛下习画了。”

    赵崇早知她不乐意做这事,便从这看似遗憾的话语中听出窃喜。

    但也无法,总归不可能强行把人拖起来。

    “不急,爱妃今日好好休息。”赵崇伸手摸了下云莺微微发白的脸。

    云莺乖巧缩在锦被里,目送着皇帝去阅览奏疏的背影。

    无端又来月事被折磨无疑不好受,却因此避开跟着赵崇习画以及暂时不必承他的情,大抵算得上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可是想着自己这月事,也实在无奈。

    这向来是个得小心翼翼伺候的主。

    哪怕小心翼翼,仍可能如今日这般全无征兆对她来上一场折磨。

    前世她也曾费心调理过,只不过前世入宫以后身边各种各样的事情太多,未能如这辈子上心。

    且上辈子,这事也未影响她怀上龙嗣……

    脑海闪过这些记忆,云莺立刻收敛起思绪,又懒懒打了个哈欠。

    不一会儿她便闭眼睡着了。

    赵崇回来的时候云莺已经睡醒一觉。

    只是见云莺背对他的方向、呆愣坐在床榻上,不知在想什么,难免奇怪。

    “怎么了?”

    赵崇靠近床榻,低声问。

    话出口后,骤然见呆呆愣愣坐着不动的人立时重新躺下,拿锦被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赵崇微愣,走到床榻旁,伸手将背对他的云莺身体扳过来,视线落在她面上,见她涨红了脸,更觉奇怪。

    已是活过两辈子,云莺本以为此生难有能令她觉得羞耻的事情。

    然而一觉醒来见床褥上一片刺目殷红,她依然懵一懵。

    若在月漪殿也罢了,偏这地方是勤政殿。

    更不提他们现下这般情况,要令宫人进来换上新被褥也实在不方便。

    回宫以后,她同皇帝日夜相对。

    两个人整日待在勤政殿,赵崇对她也时不时有些耳鬓厮磨之举,从未越雷池,无外乎不是惦记那些事的时候。

    且事事不甚方便。

    譬如弄脏被褥要换上干净的便是一桩麻烦事。

    因是如此,少不了觉得懊恼,尚未想出处理的法子,皇帝便回来了。

    云莺更觉得不好意思,一时之间脑海里残留的念头只剩下不要让皇帝瞧见这凌乱景象。

    “脸怎么这样红?”伸手去试云莺额头温度,确认她没有生病迹象,赵崇看向眼帘低垂的云莺又问,“怎么了,为何这幅模样?”问罢立即竖起耳朵听她心声。

    弄脏床褥这种话对赵崇难以启齿,云莺忍着一种丢脸的情绪说:“臣妾无碍,只想再躺一会。”

    她想先打发走皇帝,再自己想法子把床褥换成干净的。

    赵崇听见云莺的心声后,慢一拍反应过来她为何惦记要换干净被褥。

    当下也不多言,强行挤上床榻,扯一扯她身上的锦被,再“一不小心”发现床褥上的血迹。

    “没事没事,不丢脸,也不用觉得害臊……”看着恨不能钻进锦被将自己整个人都藏起来的云莺,也看见她羞红的耳朵与脖颈,赵崇强忍笑意轻声宽慰她。

    话却出自诚心。

    弄脏被褥不是云莺的本意,何况她受着折磨,顾不上也是有的。

    麻烦也只不过小小的麻烦。

    无非不方便让宫人进来直接更换新的被褥,须得他们自己动手罢了。

    可是这样的宽慰全无用处。

    云莺手掌捂住脸,瓮声瓮气说:“陛下先去别处罢。”

    连人带被搂在怀里的赵崇愈发想笑,又不禁凑上前吻了下她的耳朵。下一刻赵崇福灵心至道:“你身体不适,歇着便好,朕……”本想说他让人送干净的被褥进来即可,又想到别的什么。

    想着他松开手臂,扒拉几下锦被,瞥见她衣裙上的脏污,再吻了下她的耳朵,小声道:“朕让人准备热水,待会儿清洗下,身上也舒服些,再换身干净衣裙。”

    不等云莺开口,赵崇便从床榻上下来去命人准备热水。

    难以招架皇帝这一番“服侍”,待备下热水,云莺自觉要从床榻上下来,自行去浴间清理。

    已将宫人屏退的赵崇看着她红透的脸,不由分说将她横抱起来。

    一路抱进里间,才放她在高脚椅上坐下。

    云莺片刻也坐不住,沾上高脚椅便连忙站起身:“陛下,这些事情臣妾自己来便可。”

    赵崇轻笑:“朕又不是没伺候过爱妃,多一回也无什么差别。”

    云莺:“……”

    哪有人会真心喜欢伺候别人?更不必提这个人是皇帝。

    云莺知道,赵崇无非觉得之前伺候她那事可以拿捏她,想要如法炮制,多抓一点她定然败下阵来的把柄,叫她往后只能在他的面前节节败退。

    而皇帝若抱着这般想法,她越坚持自己来,他越会执意要帮她。

    想明白这一点,云莺便放弃争执,只一声不吭立在那里,破罐子破摔般,脸上明晃晃的不高兴。

    赵崇见她气鼓鼓的一张脸,不敢继续逗下去。

    当下敛笑,换上正经些的表情,他很快先行出去,留下云莺自己在浴间。

    直到皇帝离开了,云莺勉强松下一口气。

    待她收拾停当从浴间出来,发现被褥也换上干净的。

    唯一美中不足是铺换被褥的人手生得厉害,哪怕努力过一场,褥子仍很不赏脸皱巴巴得紧。赵崇瞥向自己粗手粗脚铺换好的被褥,欲盖弥彰道:“这褥子不太行。”

    “应该臣妾来的。”

    云莺说着走上前去重新整理一番。

    少倾,赵崇挑眉觑向云莺,拉长语调:“原来爱妃也不会——”

    话里的笑意几乎满溢出来。

    云莺:“……”

    平日一样被人伺候着,她又哪里做过这种事?

    只是本以为好歹比皇帝强。

    “罢了。”

    赵崇揽过云莺,在她额头落下一吻,“左右朕不嫌弃,爱妃也不必嫌弃。”

    云莺悄悄看一眼皱巴巴的被褥。

    她倒也,确实不嫌弃。

    不过折腾完一场,汤药发挥效用而身上已经没有太多不舒服的云莺心有余悸,便未躺回床榻上。她想一想,决定继续去为阿黄作画,走到书案前,反见案头摊开的宣纸上有一副未完成的画作。

    虽然这幅画尚未完成,但作画之人画技高超,将阿黄画得惟妙惟肖。

    而这幅画也不会出自赵崇以外的人。

    赵崇取了个软垫走到书案前,将软垫放在玫瑰椅上,让云莺在一旁坐下。

    他也在书案后入座,转过脸对云莺微微一笑。

    “朕先为爱妃抛砖引玉。”

    “相信假以时日,爱妃定能画出大作。”

    云莺清楚自己不会有什么大作。

    却不妨碍她在旁边津津有味看着赵崇让波斯猎犬在他笔下活灵活现。

    画作完成后,云莺连连赞许,又在皇帝的撺掇下,提笔在空白处留下“犬喜人归”四个字。搁下毛笔,她笑吟吟看赵崇:“回头命内侍监的人拿去装裱一番,臣妾便可以将其挂在月漪殿了。”

    赵崇笑得一声:“爱妃这便要将朕的画作强占了去?”

    云莺丝毫不心虚回答:“臣妾是想将其挂在月漪殿日日观摩学习。”

    这个理由叫赵崇受用得紧。

    哪怕晓得她是为了自己不必再画,但原本也是画给她的,一来一去,他也算有点赚头。

    自云莺从赵崇手中顺过来阿黄画像后复又过得三日,这天深夜,人心浮动多时的皇城内外爆发一场骚乱。赵崇不紧不慢起身,看一眼被衾间安睡的云莺,他嘴角微弯,复沉着脸整理好仪容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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