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人情留一线,其实是为了自己。
前两日县君同她母亲说了实话,颖国公夫人气得打了她一巴掌,指责她不图舅舅死活,靦着脸要给汤家做媳妇。当时颖国公便觉得妻子做得太过了,维护兄弟也不是这么个维护法,打孩子干什么。
他看向温如,那丫头素来傲性,挨了一巴掌也没有哭,那双眼睛里闪着冰冷的光,咬牙说了句:“舅舅是舅舅,我是我,舅舅的死活和我有什么相干。”乍听有点冷血,但细细思量不正是这个道理吗,外家的舅舅,为什么要牵累她的婚姻。
自己的女儿,脾性自己知道,这孩子向来聪明有主见,既向家里提起,就说明打定了主意要嫁,你想关住她,想看住她,那是绝对办不到的。她不是那种束手无策哭哭啼啼的姑娘,倘或私奔了,或者与汤家那小子生米煮成熟饭了……想起眼下还跪在门外的汤鹤卿,颖国公心里就悬起来,这通声势做得很足,到了这样地步,温如再要说合亲事已然不容易,谁能不顾忌将来的国舅三分,硬着头皮夺人所爱?
只这一霎,颖国公可谓千般想头,自己的夫人打死不答应,自己也是顾全着面子不肯松口,但如今丹阳郡王不是承诺与岭南那边走交情了吗,有了这个由头,回家就能向夫人交待了。
再说大赦天下,除了官家大寿就是新帝登基,新帝是谁?是汤家的女婿!自己这些年为着个小舅子和汤家乌眼鸡似的,朝堂上也诸多不便,早就令他有些生怨了。这回人家搭了个好大的台阶让他下,他要是再摆谱,到最后怕是只能上天了。
轻重一旦捋顺,事情也就不疙瘩了,颖国公拍了拍膝盖,痛下决心,“郡王说得很是,其实我与汤家到没有深仇大恨,如今是亲戚好,念着姐夫小舅子,要是亲戚不好,一辈子不来往的也多了,有什么大不了!主要我家夫人,护佑这胞弟护佑得紧,我也没有办法,不过既然郡王从中调停,我再不能一条道走到黑了……你是不知道,汤家那小子今早就在门外跪着了,我出门半日提心吊胆,还不知道眼下怎么样了。”
李宣凛忙顺水推舟,“那公爷还是快些回去看看吧,流放那位是公爷妻舅,您家门外跪的是太子妻舅。眼下这么热的天,万一出了事……”
说得颖国公心头哆嗦起来,忙一挺身站起来,“我这就回去。”走了两步又回身托付,“我那小舅子的事,就全赖郡王了,回头我差人把他的籍贯名姓送来,请郡王代为周全。”
李宣凛说好,向颖国公拱拱手,目送他快步往大门上去了。
七斗这才从廊上进来,摇头晃脑说:“这颖国公真是怪,公子好言好语开导他,怕是开导到明日也不会有成效。”
李宣凛垂手将自己的茶盏放回托盘里,淡声道:“其中利害他哪能不知道,不过要个外人抻一抻筋骨罢了。”说着佯佯走到门前看天色,午后想必般般要小睡,现在过去扰了她休息,于是便找些卷宗来查看,延捱到未时前后,方交代了公务赶往易园。
这厢刚到园门前,正好般般陪同一个女子从园内出来,边走边道:“那处院子我已经让人洒扫过了,虽不大,但雅致清幽,很适宜居住。你且过去看看,要是缺什么,就过来同管家的妈妈说,她一应都会替你办齐备的。”
穿着布衣的女子脸上有满足的笑,再三向她褔身,“多谢小娘子了。我从没想过自己还有这等造化,能从禁中走出来。早前也只是当做玩笑,心想事情过去了,小娘子怕也忘了,不曾想小娘子还记在心上,今日果然兑现了。”
明妆道:“我承陶内人的情呢,不过没能立时把你接出宫来,让你多受了一段时间的委屈。”
陶内人摇摇头,“小娘子哪里话,我们这等人,还怕吃苦么……”说着迈出门槛,错眼看见门外的人,眼神一闪,却也未动声色,不过微微欠身褔了福,让到了一旁。
明妆这才发现李宣凛,含笑道一声“你来了”,复又同陶内人道:“你刚出禁中,先歇上几日,一切慢慢来,活计的事不要操心,我自会替你安排。还有寻找家里人的事,我也会替你留意着,只要一有消息,即刻会差人告知你。”
陶内人千恩万谢,“小娘子的大恩大德,我今生报之不尽了,本以为会老死禁中的,没想到还能活着出来。”
明妆笑道:“在街市上多走两圈吧,看一看车水马龙,等沾染了红尘的气味,人就活过来了。”
陶内人舒展开眉眼,喜滋滋应了声是,临要走时又向李宣凛一福,这才撑着油纸伞往南去了。
李宣凛收回视线,偏头问明妆:“这是什么人,劳动你这样悉心打点?”
明妆道:“她是五公主身边的宫人,我曾托她办过一件事,许诺事成之后想办法接她出禁中的。原本仪王出事之后,我恐怕是要食言了,好在后来受封了县君,还能进宫谢恩。那日向五公主打听她,听说她喂死了鹤,被罚去搬炭了,我就同五公主讨了她,把她弄出宫来,在城北找了个小院子安顿她,总算兑现了当初的承诺。”
她在长廊上缓缓前行,喁喁细语,盛夏的日光穿过树叶,打在步步锦的栏杆上,整个世界都透出一种青梅般明净爽朗的味道。
他负手在她身后跟随,听她一递一声说起其中缘故,唇边的笑意加深几分,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很应景地恭维了两句,“那位内人运气真好,遇上了信守承诺的小娘子。要是换了旁人,事情办完,早就忘到脑后去了,哪里还愿意费那个手脚。”
明妆是小女孩,受了夸奖很得意,“小女子也要一言九鼎。”
他高深笑了笑,步态闲适地踱在长廊上。转头朝外看,这庭院中光影恢弘往来,由衷觉得易园的景致比沁园更好,易园有人气,沁园总觉得冷冰冰的。不过细想,还是因为能带来人气的人没有过去,等亲迎之后,那时的沁园也许就堪比易园了。
再往前走,前面是个小小的廊亭,亭子四周挂上了轻纱,底下用铜坠角坠着,一阵风吹来便轻柔鼓胀,仿佛整个亭内都有凉风回旋。
煎雪呈上了白醪凉水,两个人坐在廊亭里小憩,就着微风看池子里半开的荷花,明妆拨了两个乳糖圆子到他盏中,一面问:“今日可遇见颖国公了?”
他嗯了声,“我正要和你说这事,看样子颖国公有些松动了,中途急着回去处置……据说鹤卿一早就跪在他家门外了,”
明妆吃了一惊,“他果真去跪了?这样大热的天,可别中了暑气。”
他垂着眼,拿勺子拨了拨那圆润的团子,以前他不大喜欢吃这种黏腻的小食,现在倒换了个口味,咬上一口也有滋有味,抽空才应她一声,“这个时候苦肉计最好用,既然打定主意要娶人家的女儿,受些刁难也不怕。”
也许亲事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结了,明妆沉吟道:“只怕往后两家亲戚走动起来,会有些尴尬。”
战场上呼啸来去的男人,没有那么多的人情困扰,他说:“原本各家都自立了门户,难道因舅舅和叔父结了仇,就要株连九族?再说官场上眉毛挨着眼睛,两家又都掌管兵事,他们之间闹得不愉快,官家指派公务还要刻意将他们分开,连着官家也费心思。”
那倒是,官场上不合大抵都是暗中较劲,像他们这样明晃晃的,弄得大家都诸多避讳。
提起官家,李宣凛微顿了顿,“我昨日入禁中呈禀控鹤司的布兵安排,官家的精神很不好,手里明明握着玉把件,还在阁内找了好久。后来说起仪王生忌,官家在艮岳悄悄设了个供桌,背着人独自祭奠了一回,说到这里泫然欲泣,我心里也不是滋味。”
毕竟父子血浓于水,官家对仪王还是存过很大期望的,可惜最后落空了,谁对谁错也不用计较了,都是这无边权柄惹的祸。
明妆之前得知爹爹的案子与仪王有牵扯,心里十分憎恨他,但如今人死债消,再提起他时也没有那么多激动的情绪了,只问:“韩相公承办了仪王丧仪,知道把人葬在哪里了吗?”
李宣凛道:“南山崇华台,那里能听见南山寺的梵音,但愿借此能超度他,愿他来世不要托身在帝王家了,找个寻常门户安稳度日,平平安安过完一辈子。”
说起那些沉重的事,心情便跟着郁塞,明妆不愿意谈论仪王,转而同李宣凛说起了自己新开的那间香水行。
“城南沐浴的行当被咱们包揽了,有几爿老店见势也转变了经营,打算同我们挣一挣客源。”她摇着团扇,侃侃说,“他们要借势,由得他们,恐怕贵客抢不走,还要错过了散客。上京城中并非人人都是达官显贵,花小钱沐浴的也大有人在,既然他们都来做大生意了,那我索性再开个低价的场子,包揽那些散客。”越说越高兴,唤来了赵嬷嬷,“让马阿兔上城北转转,看看有没有那种急于出手的房舍。破些不要紧,我要的是地皮,到时候推了重建,建成那种小小的暖阁子,比租铺子,一年几十贯白扔进去强。”
李宣凛看她张罗她的生意,不免感慨:“我只会打仗,小娘子能掌家,还会经营,嫁给我竟是屈就了。”
站在亭前的姑娘冲他眨了眨眼,“我的郎子可是统领十几万大军的四镇大都护,我要是不长进些,才是配不上你呢。”
他失笑,伸手将她拉了回来,揽她在自己腿上坐下,动荡的心逐渐平静,自从军以来,没有这样舒心的午后了。
她搂着他的肩,轻抚抚他的脸颊,“李判哥哥,先前应付颖国公半日,休息过了么?”
他说没有,“衙门里整日很忙,送走了颖国公也不得闲。再说我若是有时间,宁愿回来看你……”说着仰头望着她的脸,小心翼翼提了个要求,“往后不要叫我李判哥哥了,好么?我每回听你这么叫我,心里就很愧疚,觉得自己亵渎了你,你明明那样信任我。”
明妆嗤笑,“信任你才要嫁给你呀,你竟为这种事愧疚?”越想越好笑,挑起他的下巴问,“那你说,不叫李判哥哥叫什么?爹爹唤你俞白,姚娘子唤你二郎,我也跟着这样叫你,好像不妥吧。”
他认真思忖起来,眼中光华流转,“折中一下,好不好?”
她笑得心领神会,“定亲好像真能让人变聪明呢,你有什么好主意?”
那半仰的脸,看上去真有任君采撷的无助美态。大概自己也有些难以说出口,犹豫再三,才羞涩地说:“叫俞白哥哥好不好?不要带官称,我们就要成亲了……”
明妆的脸颊红晕浅生,那眼眸中云雾缥缈,低头吻了吻他,“俞白哥哥……”
这一声叫进了心坎里,热气腾腾的午后,偶尔吹进廊亭的清风也浇不灭这片旖旎。他微叹着,嗡哝叫般般,她软软地应了,温顺地靠在他颈窝里。
耳鬓厮磨的时光最是美好,竟有些舍不得重回人间。甜腻半晌,他才轻轻摇了她一下,“我这两日要去幽州一趟,官家把京畿的军务交给我整顿,我须得赶在大婚前都安排好,这样可以多些时间陪在你身边,不用婚后四处奔走,冷落了你。”
怀里小小的姑娘说好,还有心思打趣,“以前我怕热,大夏天最不爱和人黏在一起,可如今怪了,与你贴得越紧我越欢喜。”大喇喇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俞白哥哥要快些回来,我等着你。”
他是真的喜欢听她这么唤他,既高兴,又要装得矜重,那欲笑不笑的表情就有趣得紧,“我一定快去快回,这几日你不要太过忙碌,一切缓和着来,遇上难办的事且放一放,等我回京再解决,记住了?”
明妆一迭声说记住了,一面扭身让商妈妈拿尺子来,赶在他出门前量下他的身量尺寸,好筹备做新衣。
正想着让人置办暮食,外面传话进来,说桐州刺史回上京了,豫章郡王设了筵宴为刺史接风洗尘,请郡王赏光同往。
这下是没法留在易园用饭了,官场上好些人情往来是不能推脱的,推了容易得罪人,往后行事就难了。
明妆将他送到门上,切切叮嘱着:“你酒量不佳,不能喝酒。那种宴席上少不得有角妓和伎乐,你可要留神,别一高兴着了人家的道,回头还没成婚就有人找上门来,要给你做妾,我可是要发疯打人的。”
她说得煞有其事,他只管发笑,自然也不会反驳她,顺从地应承了,“你放心,我带着老赵和老梁一道去,有他们给我挡酒,出不了岔子的。”提袍迈下台阶,一面同她交代,“这场宴席怕是又要吃到半夜,明日一早我要出城,就不来同你道别了。至多三五日,我一定回来。”
明妆颔首,看着他翻身上马,驱策那大宛马迈着小碎步,在台阶前转悠了两圈,这才甩开步子,疾疾奔向了巷口。
人一走,好像有些空落落的,她在门前站了良久,怕他会去而复返,最后还是午盏提点,说:“小娘子,这门上可吊着灯呢,再过一会儿大脑袋虫子就要飞扑过来了,小娘子不怕吗?”
说起这大脑袋虫子,明妆立刻就慌了,她最怕夏日那种横冲直撞的虫子,体型又大又笨重,脑子也不聪明,看见光就乱撞——砰地一声四仰八叉,爬起来再撞,永远不头晕,也永远撞不死。可那惊天一撞却能把她吓死,这种情况下郎情妾意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趁着虫子还没出动,忙拽着午盏溜进了月洞门。
第二日天气不好,早上下了好大一场雨,明妆看着接天的雨幕直发愁,唯恐那人淋了雨,赶不得路。
倒还好,夏天的雨下起来快,收势也快,约摸半个时辰就停住了。放晴之前大大凉爽了一阵,空气里都是泥土浸润后的味道,混合着青草的香气,在这滚滚红尘中开辟出了个清冽的上京。
煎雪端了茶盏上来,说新做了薄荷饮子,请小娘子尝尝。
明妆凑过去,刚接了杯子就听园里婆子通禀,说太子妃殿下来了。她一惊,忙迎出去,芝圆还是原来的步履,轻快地进了月洞门,再要奔过来,被明妆上前拦住了,直道:“天爷,这可担着身子呢,跑得这么快,真是吓着我了。”边说边小心搀扶着,把人引进了上房。
芝圆照旧大大咧咧的,迈着方步说:“不要紧,该是我的孩子,自然结结实实长在我肚子里。”
明妆忙让煎雪撤下薄荷饮子,换平和些的熟水来,自己又去榻上抱了个清凉枕,让芝圆垫在腰上。等把一切安排妥当,两个人才在窗前的坐榻上坐定,芝圆舒舒坦坦半倚着,把昨日的进展告诉明妆,拍腿笑道:“鹤卿在人家大门前跪得快晕过去,好在颖国公及时赶回来,发话让他进门,他才捡回一条小命。真真的,这人平时意志薄弱得很,临到要娶亲了,倒浑身是劲。进去先喝了人家一缸甘豆汤,颖国公夫人看得直皱眉,狠狠把他骂了一顿,说他成心败坏县君的名声,要撵他回去,没想到鹤卿扑通一声又跪下,抱住了桌腿,说什么也要向县君求亲,若是大人们不答应,他就一头撞死在那里,把颖国公夫人吓得不轻。”
明妆又惊又笑,“真要是在他们府上出了事,国公府也吃罪不起,没想到鹤卿哥哥真豁得出去。”
“据说出发前与我爹爹彻夜长谈,两个人合计出了这个好对策,虽然舍了脸面,但很管用,颖国公已经松了口,准他上门提亲了。不过还有个条件,要让鹤卿改名,鹤卿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如今他叫汤正清……”芝圆说着,很遗憾的样子,“原本我想让他叫汤正圆来着,被阿娘骂了一顿,说鹤字辈排不成,也不能挤到姐妹里头凑合,这事只好作罢了。”
明妆听得大笑,“汤正圆?亏你想得出来!”
两个人正说笑着,商妈妈从外面进来了,到跟前唤了声小娘子,有些为难地说:“易家的姑母和罗大娘子来了,在花厅等着呢,小娘子可要见?若是不想见,我过去回绝了,就说小娘子今日有事要忙,请她们先回去。”
芝圆一听,眉毛倒竖,“路不是断了吗,怎么又来了!”
明妆脸上的笑意慢慢退去了,叹了口气道:“早晚要见一面的,既然来了就把话说清楚吧。”回身安顿芝圆,“你且坐一会儿,我打发走了她们,再来和你说话。”
芝圆重义气,站起身道:“我陪你一起去。”吓得她身边的婆子女使一阵惶惶。
最后还是明妆把她按回了榻上,和声道:“你如今是什么身份,用得着赏脸见她们?况且你肚子里怀着孩子呢,回头别被她们那些污糟话气着了,还是在这里吃茶吧。“说着唤午盏,“再给我们太子妃殿下送两盘果子来。”然后给个安抚的笑,挽着画帛上花厅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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