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又摇摇晃晃的行了许久,外面安安静静,只能听见辘辘的车轮声和偶尔几声马的响鼻,叫这段路程仿佛变得格外漫长了。
除了哈日珠拉和一个陪嫁的侍女,科尔沁其余送亲的人皆随寨桑离去,她们被察哈尔派来接应的人带回驻地,一路上连马车的轿帘都不被允许掀开。
“到了。”
为他们架车的那个察哈尔部族人率先跳下马车朝着一处帐篷走去,口中似乎还呼喊着一个人名。
哈日珠拉看着他把这几座聚在一起的帐篷都转了一个遍,陆续有人听到声音从帐篷里钻出来,但都只是站在门口,并没有人凑过来。
从这些帐篷里出来了不少人,男女皆有,但似乎都不是他要找的那一个。
于是那个领路的察哈尔部族人又回到马车旁拍拍车轸,示意她们下来,
“伊特格勒心里不痛快,应该是又出去散心了,你们先进去吧。”
他给哈日珠拉指了一个帐篷便不再管他们了,转头去招呼其他的人把那些嫁妆卸车。
这是这一片帐篷中最大的一座,明显能区别开旁边的帐篷,想来便是哈日珠拉要嫁的那位夫君的主帐了。
走到近前,她们才发现那帐篷的外沿还挂着几只不同动物的风干头骨。
见过部落里的人以猎到草原狼为荣,将其头骨精心保存充作装饰,或取下狼牙制成配饰悬挂的,但像这里一般直接把各种动物的骨头当作装饰,挂在帐篷外的倒是第一次见。
好好的一座帐篷被装饰得粗旷野蛮,显得十分瘆人,哈日珠拉不由得微微蹙眉。
苏雅也瞧见了那些骨头,连忙掀开帘子,挽着哈日珠拉悄声道,
“格格别看了,怪吓人的,快进来吧。”
一股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叫她们方才在外面冻僵的手脚终于有了些要暖和过来的征兆。
帐篷里一侧悬挂着鹿角和整张的狼皮,另一侧则挂着各式的弯刀兵器,几乎是被动物毛皮堆成的矮床靠在角落里。
除了地上铺着一张纹样繁复的织毯隔开土地,这座帐篷里几乎全都是毛皮和兽骨。
有些身份地位的人常用屋内的陈设来显示自身的尊贵或富裕,文人喜好笔墨书画,富庶人家则偏爱金银玉石,而草原上则更多用打猎所获的珍贵猎物,比如鹿角和狼牙等。
在草原上这些动物毕竟不稀奇,更珍惜的还是从中原来的瓷器金瓶,像这般如此喜爱用狩猎所获来装饰帐篷的十分鲜见。
苏雅谨慎的在帐篷里转了一圈,什么也没敢碰,然后又贴回哈日珠拉身边,眉头皱着脸也皱着,小声抱怨,
“格格,帐篷外面挂的全是骨头也就算了,这帐篷里也怪怪的,谁会把自己家弄成这幅样子啊,怪吓人的……”
“慎言,”哈日珠拉牵过她的手,“咱们到了这里不比科尔沁,说话做事都要小心些,不能想什么说便说什么了。”
苏雅只比她大一岁,说是贴身的侍女,其实更像是她从小到大的玩伴,让她陪着自己嫁来察哈尔部,哈尔珠拉觉得十分抱歉。
说话时声音发涩,眼睛也湿了,
“都是我连累了你,日后不知情况如何,想也知道不会太好过……”
这场察哈尔部派兵逼迫科尔沁的联姻,最后却连一个正式的迎亲仪式也没有,简直是在明晃晃的告诉她,这场联姻就是林丹汗给科尔沁的羞辱。
阿布不被允许进入察哈尔部驻地送亲,她们到了帐篷甚至都没有见到她未来的丈夫,外面那些人也面色冷淡。
虽然在之前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到了真正面对的时候,哈日珠拉的心还是一点一点的凉了下去。
寨桑和博礼心疼女儿,恨不得把她在科尔沁时身边跟着的所有奴隶都当作陪嫁,是哈尔珠拉自己拒绝了。
察哈尔部不知情况如何,她自己都不知道未来何去何从,一个人恐怕也保不住,何必再叫更多的人跟着她去受苦。
也唯有苏雅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坚决要跟着,现在看来,还是不该叫她和自己一起来的。
苏雅连忙打断,不许哈日珠拉再说下去,
“格格千万别这么说,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的,格格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她是自愿跟着哈日珠拉嫁来察哈尔部的,此时见到格格愧疚的样子,急得恨不得指天发誓,
“我从小就跟着格格,格格把我当亲姐妹看待,好过我就跟着格格吃肉,不好过我便和格格抱在一起哭,不管怎么样,苏雅这一辈子都不要跟格格分开。”
“好,”哈日珠拉被她逗得破涕为笑,
“那以后就只有咱们两个相依为命了,咱们一起吃肉一起喝汤,最不济就一起抱着哭。”
哈日珠拉的丈夫是在天快黑时才回来的,伊特格勒早上被林丹汗叫去大帐,才听说大汗给他找了一个新侧妃,是科尔沁部落台吉的大女儿。
什么新侧妃,只不过是大汗看他可怜,给的弥补罢了。
他原先骁勇善战,乃是一员猛将,颇得林丹汗的器重,但自从上次和大金交战失去一臂后,部落里那些人的热络骤然冷却下来。
伊特格勒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没了右臂,无法再像之前那样骑马射箭,对大汗来说已经没有用了,对部落来说也变成了一个累赘。
他锋芒最厉时连大汗的亲生儿子都要避锋芒,额哲别说战场上不如他厉害,就是在部落里也没他有声望,部落里的人更是俨然将他当做林丹汗的继承人看待。
可现在失去一臂成了残废,伊特格勒觉得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变得同情。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没了右臂,他还有左臂,还有头脑,这些人凭什么同情他!
大汗叫他过去只说了要赐他一个新侧妃这件事,很快便让他回来了,是伊特格勒自己不愿意回去。
他偏要证明给那些同情他、看不起他的人看,伊特格勒即便失去了一条胳膊,也是整个部落里最厉害的勇士。
一整天他都在练习骑马和左手刀,原本在马上双手松开缰绳也能纵马飞奔,现在却因为失去一边胳膊导致无法保持平衡,连马也骑不了。
伊特格勒不知摔了多少次,逐渐耐心告罄,怒火上涌,摔在雪地里并不痛,只不过他恨自己的无能,恨这具残废的身体,更恨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连带着看所有的人都不顺眼,尤其是等在帐篷里的新侧妃,那一身红色的嫁衣刺得他眼睛发痛,仿佛是他断臂时流出的满地鲜血。
知道新侧妃来自科尔沁,伊特格勒愈发烦躁。
谁不知道科尔沁跟大金走得很近,大汗把科尔沁部的女人给他做福晋,到底是要宽慰他,还是来让他撒火?!
身后突然吹来一阵冷风,一下午无人掀动的布帘终于被人掀开,脚步声沉重的踏进帐篷。
还不等哈日珠拉转过头去,一个冰冷的声音已经响起,
“滚回你自己的帐篷里去,少在我面前碍眼!”
伊特格勒暂时还没想好该对这位新侧妃什么态度,只想眼不见心不烦,把她们远远的赶到其他不见的地方去。
一下午不见踪影的女奴终于出现,沉默的把哈日珠拉两人带到最边缘的一座帐篷处。
统领都不在意这位新侧妃,奴隶们也不知该恭敬还是慢待,她微微欠身就算作行过礼了,指路后就一声不吭的退去。
哈日珠拉还没进帐篷,便听见从她们的来处传来大声的叱骂,伊特格勒踢翻了奴隶送来的洗脚水,铜盆也被从帐篷里丢了出来。
夜里更冷了,隐约又有了些要落雪的意思,呵气就是一阵白雾。
在科尔沁时,这样的天气里博礼福晋都不许格格出帐篷的,更别说这一路走过来。
听见哈日珠拉轻轻咳了几声,再顾不得细数察哈尔的怠慢,苏雅立刻紧张起来,
“外头冷,格格快进来。”
外面冷,帐篷里也不暖和,这间帐篷里只有一个炭盆,炭火已经半熄灭了,要凑得很近才能感受到一点微微的热意,烟熏味呛人。
她们进来这一下把帐篷里仅存的一点热意也搅散了,苏雅搓着手和脸蛋,在发愁一会儿要去哪里弄些柴火和热水来。
这帐篷里炭火不旺,总该再添些,不然半夜便要熄了,被褥也单薄,格格身弱体寒,若没有暖被窝的汤婆子,恐怕这一夜都暖和不过来。
用热水擦擦也能去乏,还有格格的药也该煮了……零零碎碎有好多活,苏雅白日里寸步不敢离开哈日珠拉,也就没时间去找人问清楚,没人领着的话,她们在这里还真是什么都找不到。
苏雅在发愁日后该如何生活,哈日珠拉却垂着眼睛感觉到了一点安心。
这就是她以后的家了。
到察哈尔的第一日虽是冷落,却也没有刁难,她竟然觉得还算不错。
这间帐篷里虽然很小很冷,但那个名义上的丈夫看起来很厌恶她,让她住在最边缘,显然是打算冷处理,若能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也挺好的。
哈日珠拉穿了一整天婚服,衣服沉重,玛瑙和红玉串成的头饰也压得她脖颈酸痛,此时才终于得以解脱。
外面还在隐约传来骂声,听起来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了,到处都战战兢兢,哪里有空管她们呢?
哈日珠拉拦住要出去找人的苏雅,
“先凑合一宿,明日再说吧,咱们晚上挤着睡,会暖和些。”
-
伊特格勒的断臂处每到阴天都会隐隐作痛,尤其是冬日的风雪天,天色阴沉着还没有落雪,他的伤处已经开始条件反射般的刺痛了。
骂过了人,又把帐篷里的奴隶都赶了出去,过分的安静让伤口处的痛痒难耐变得犹为明显。
伊特格勒试图用烈酒来麻痹自己,可是越喝越生气,两年前那场让他失去一臂的战争,正是和科尔沁有关。
察哈尔本已经包围了科尔沁,马上就能拿下了,却不知从哪里突然杀出来了镶蓝旗。
局面一时混乱,有个小人从背后偷袭,伊特格勒只觉得肩膀一凉,雪亮的弯刀一闪而过,竟然生生被斩断了一条臂膀!
光养伤都花了将近一年,他现在仍旧连马都骑不了,而且这辈子都没办法拉开弓了,怎能让人不恨!
科尔沁,济尔哈朗,阿巴泰,大金……这些他终有一日要全部都报复回来!
权力、地位、荣耀……他原本所拥有的一切都失去了,最后却只换来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女人。
刚才在帐篷里时他心烦意乱的瞥过一眼,那女人瘦得像张纸片子,脸也那么白,一看就活不久,嫁给他一个这样的女人,科尔沁部的轻忽简直已经摆到脸上来了。
伊特格勒越想越气,翻手掼了手里的酒碗。
-
两日车马劳顿,下午又心惊胆战了那么久,虽然帐篷里很冷,哈日珠拉还是很快睡着了。
梦里只有阴沉的天,和将要落雪的一片荒原,睡着后身上仍旧觉得冷,于是梦里也刮起了风雪。
哈日珠拉独自站在雪原上,视线被风雪遮蔽,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去找地方暂避,也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人。
终于,那风雪的尽头出现了一队人马,为首的男人一身黑衣,姿容俊美,哈日珠拉怔怔的看着他。
他慢慢控着马靠近,声音里含了几分担忧,问道,
“你怎么独自一人站在风雪中,需不需要我派人送你回家去?”
两年前的回忆突然在梦中重现,一切细节都变得格外清晰,包括他温柔的眉眼,和似乎怕惊吓到她特意放轻的声音。
哈日珠拉当年是自己从家里跑出来玩,如今却是真的想跟他回家去。
一滴清泪从睡梦中滚过眼角,没入鸦黑的鬓发。
她还是很怕,她远没有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坚定,为了科尔沁联姻是她应该做的,但察哈尔的一切都让她感觉无所适从。
苏雅正准备叫醒格格,以为她做了噩梦,还没来得及伸手摇醒她,帐篷突然被人大力掀开。
一股浓重的酒气裹挟着同梦中风雪一样的刺骨冰寒扑面而来,哈日珠拉猛然惊醒。
伊特格勒把面前挡着自己的女奴扯开甩到一边去,阴鸷双目几乎要在哈日珠拉身上剜出一个洞来。
面前的女人似乎怕极了他,缩在床铺的角落里瑟缩颤抖,皮肤如同羊脂玉一般细腻,唇上没什么血色,可这双眼睛极美,噙着泪楚楚可人,又勾魂摄魄。
这女人生得极美,可是那又怎么样,部落里谁不知道,寨桑舍不得自己健康的二女儿,只肯嫁过来病弱的大女儿,再美也是个短命的!
大手用力钳住了哈日珠拉的下巴,伊特格勒面目狰狞,怒火几乎要把面前的人烧穿,
“你们看不起我这个残废是不是!嫁女人也只嫁你这个病秧子,以为我会早死吗,我偏不!”
失去一臂后伊特格勒生活都用左手,这只左手早已强悍无比,哈日珠拉只觉得下巴剧痛,几乎要被他捏碎骨头,泪珠不受控制的从眼眶滚落。
即便失去了一条胳膊,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力量差距也十分明显,她那一点微弱的挣扎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眼瞧着哈日珠拉一副逆来顺受,没有反应的模样,伊特格勒愈发恼火,咬着牙收紧手掌,
“你说话呀!是不是科尔沁看不起我!”
“不…呜……”
哈日珠拉被他紧掐着下巴根本张不开口,只觉得疼痛从下颌处蔓延开,她喘不过气来,视线也变得愈发模糊。
苏雅从旁边扑过来,急得用力去扳伊特格勒铁钳一样的手,
“您这是干什么!不要这样,您喝醉了酒,不能这么对格格的……”
伊特格勒是哈日珠拉的丈夫,苏雅一个陪嫁的奴隶,原本并不该置喙任何事。
但伊特格勒醉醺醺的闯进来,大喊大叫的辱骂科尔沁,欺负格格,俨然是一副要动手的样子,这哪里该是一个丈夫做的,苏雅就是死也要拦住他。
她被伊特格勒一脚踢开,踢人的动作也使得伊特格勒自己重心不稳,身体摇晃了一下,不由自主的松开了掐着哈日珠拉的手。
哈日珠拉终于得到片刻喘息,眼前昏暗交杂,跌倒在床铺上大口喘着粗气,不知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
若是之前,一个小小的女奴怎能让他费这样大的力气,想到自己这条胳膊是怎么失去的,伊特格勒愈发怒不可遏,对着扑回来的苏雅又踢又打,
“滚开!她是老子的侧妃,爷是打是骂她都得受着,轮不到你一个奴隶教老子做事。”
苏雅像护崽的老母鸡一样顽强的挡在哈日珠拉身前,明明怕得声音都在颤抖,但还是强撑着不肯退后,
“科尔沁台吉是我们格格的亲阿布,你若敢伤害我们格格,科尔沁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随意丢给他作补偿的新侧妃是寨桑的大女儿,身份再高贵又怎么样,科尔沁的明珠还不是落到了他手里。
伊特格勒原本满怀怒气,现在只觉得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笑话,科尔沁若真能保护她,你家格格怎么会来到这里。”
这个女人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
她的存在简直是在提醒着伊特格勒,自己已经被察哈尔放弃,给他一个还算有身份的侧妃便打发了。
“承认吧,你不过就是个被部落放弃了的人,嫁过来任我折磨撒气,我让你们活才能活,让你们死都得死!”
很久没有再像今日这般痛快的掌握过比自己弱小的人的生杀大权了,伊特格勒纵声狂笑起来,只觉得尤为痛快。
眼前的女人虽然看起来病怏怏的活不长久,但确实是美,如同雪山上迎风绽放的娇弱雪莲,怪不得科尔沁曾经如珠如宝的把她藏起来。
伊特格勒从来没有见过比她更美丽的女人,林丹汗有十多位侧妃,个个美艳绝伦,但这些女人加起来也不敌他的新侧妃一双含泪的朦胧双眸,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勾得天底下任何一个男人无不为她动容。
即便是只有这一张脸,他也不亏。
哈日珠拉无助的摇着头在狭窄的床铺上瑟缩躲闪,伊特格勒见状更为得意,他狞笑着迫近,伸手便去拽哈日珠拉的领口,
“你识相些脱了衣服好好伺候老子,老子心情好,还能让你们主仆在察哈尔过的舒坦些,不然有你们好受的!”
雪白的里衣被大力扯坏,盘扣崩断,露出眼前如玉般滑腻白皙的肌肤,一缕幽香悄然萦绕鼻间,伊特格勒的眼神骤然变得贪婪赤红。
哈日珠拉拼了命的踢打推拒,却只换来了男人更为粗暴的对待,被打的侧脸火辣辣的疼,肩膀像要被捏碎了一样,口中腥甜,眼前也阵阵发黑,她勉着力不肯晕过去。
苏雅眼见拽不开他,扑上来一口咬中伊特格勒的左手,伊特格勒吃痛,抬起一脚飞踹过去。
“不……”
这一脚若是踹正了,即便不死也是重伤,哈尔珠拉抱着拦在自己面前的苏雅躲避,伊特格勒那一脚揣中她的肩膀,两人一起滚到地上。
在剧痛和这一晚的惊吓双重作用下,哈日珠拉再也支撑不住,终于呕出一口鲜血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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