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祕已经睡了一夜。
从昨个白日被魏珠带回宫,按康熙吩咐的送进乾清宫配殿睡着,如今醒来,已是破晓降临前的至暗时刻。
屋里不知何时又点亮了几盏灯。
苏培盛忙不迭爬起身,知道自个说错话,垂首退到一边。
胤禛身上穿着的还是昨日那身石青色补服,外头套了件孝服,眼下乌青两片,在灯火映衬下显得十分疲惫。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百忙之中跑来幺弟这里,一定要亲眼看看他才放心。
胤祕这一滴泪落下来,四阿哥从指尖颤到了心尖。
他揽着小团子紧紧入怀中,这回用了些力气:“怎么会没有阿玛,汗阿玛不论在何处,都是你我的阿玛。”
胤祕将头埋在四哥的衣服上,使劲吸了吸鼻子。
“那我还能见到汗阿玛的脸吗?”
胤禛无声叹气:“恐怕不行。”这是先帝去之前,特意吩咐过的。
怀里的小人儿已经缓过神来,余下的眼泪花都被憋回去。
小团子对生死之事还没有具体的概念,只隐隐约约知道,汗阿玛死了,就像梦里从乾清宫离去一样,要好久好久都见不到了。
这滴眼泪,更多是被急出来的。
他埋在胤禛怀中,声音闷闷传出来,语气委屈的不行:“如今也不能见,那汗阿玛为何要将我送进宫里。当时,四哥在他身边,十七哥也在他身边,连三哥、八哥都在,为什么……为什么独独送我回来。”
是啊,为什么呢?
康熙驾崩,胤禛是距离最近的那个,从头到尾陪着。
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早就做好了“汗阿玛怕是不行了”的心理建设。即便如此,亲眼见到这个过程,仍避免不了心绪波动。
那种无力与伤感,胤禛并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想来,汗阿玛不愿小幺亲眼见到他死时的样子,也是因为这一点。
胤禛对自己人,向来是面冷心慈,情感细腻。
听到小幺的问话,没有直接说明原因,反而跟幺弟嘱托道:“日后,若是四哥走的时候,你也不必来送。”
胤祕面上一怔,想到梦中情境,紧紧抓住他四哥衣襟不放:“四哥要去哪里,我不准!”
胤禛心头一暖,握住幺弟的手团了团:“好了,四哥在这呢。等天亮以后还有好些事要忙,这回的事儿你也得到场。现在若是渴了饿了,四哥陪你用些,还有个地方要带你去,是汗阿玛特意嘱咐过的。”
小团子从他怀里钻出小脑袋,揉了揉眼睛,便打算顺着拔步床的床沿往下滑,被胤禛眼疾手快捞回来,从地上捡起他的鹿皮小靴,亲自给穿上。
胤祕鼻子酸了酸,用糯糯的奶音问:“四哥,你怎么突然这样肉麻。”
胤禛头都没抬:“还记得去年在鹰狗处的事吗?”
小团子显然是忘了:“什么事啊,四哥不许我玩狗拉车的事吗?”
胤禛专注于手上的事,垂着眸淡然:“那时候福宜刚走,你说叫四哥别难过,大不了悄悄给我做儿子,还记得吗?”
胤祕到底还是个小孩子,被他四哥的话吓得一愣,小脸蹙成一团,心底的忧伤都冲淡了,急忙解释道:“四哥,我那、那都是……”
胤禛给他穿好了鞋,拍拍腿道:“都是什么,骗你四哥的?”
小团子苦哈哈道:“也不是。”
胤禛怜爱地摸摸他的脑袋:“行了,甭想那么多,多个人疼你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胤小祕被他四哥一说,也觉得似乎没什么不好,又被催着去外间用膳。
司膳太监已经等了小半晌,见新皇与小阿哥出来,连忙垂着头开始有序上菜。菜色都是胤禛亲自点的,按照胤祕以往的口味,还特意加了盅乳鸽汤,怕这几日忙起来这小团子吃不消。
胤祕今个对膳食的兴致不大,乖巧的跟着四哥一起用完,便开口催促:“汗阿玛要四哥带我去哪里啊?”
胤禛起身,对小团子伸出手:“昨个汗阿玛不是亲自告诉你了?”
胤祕一边把自己的小肉手交到四哥掌心,一边道:“是承乾宫吗?”
佟额娘给他辟了三间耳房做书房,汗阿玛赏的东西都在那里。”
胤禛牵着幺弟向外走,点点头:“有些东西,汗阿玛怕你不明白是何意,便托四哥,一一转达给你听。”
这份转达,实则也是把小幺交到了他手上。
望他珍之重之。
胤禛紧了紧掌心里热乎乎的小手,步速放缓,照顾着幺弟的小短腿,出了乾清宫配殿。
屋外,大雪纷飞。
六十一年的冬,在这场雪中彻底降临。
积雪盖住了宫阙屋脊,月台前扫出了一条清爽的宽道,撒了盐粒子,分出几条岔路通到乾清门、日精门、月华门各处。
迈出门槛,廊下的宫灯和大殿的门柱已经用白绢罩起来,与这风中的雪尘一道,构成一幅纯白世界。
胤小祕惊奇地瞪大了眼:“四哥,为何这些全都要裹起来。”
满人尚白。偶尔年节时候,也会由皇帝决定宫中今年是用白对联还是红对联。因而,并不会觉得白就完全代表了万事哀矣。
胤禛放眼远眺,一扫心中郁结,提起轻声问:“好看吗?”
小团子点点头:“好看的。”
“那就好,这是送给汗阿玛的礼物,你说好看,他定然喜欢。”
年龄差快要四十岁的兄弟二人交握双手,顺着日精门往承乾宫去,留下两串大小脚印,很快被白雪隐去。
承乾宫,书房内。
佟佳贵妃等一干妃嫔,阿哥福晋,如今全都已经到了乾清宫主殿守灵,胤禛借着“汗阿玛临终口谕”的名义,才能草草有这片刻时间,给幺弟一些安抚。
五花和苏培盛很快就带人清点着东西,都给一一陈列在书房。
原本显得空荡的屋中,登时拥挤起来。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面紫檀剔红动物山水志屏风,统共十二扇,占地面实在是大了些。
胤禛见幺弟的目光落到屏风上,开口道:“你瞧瞧上头都有什么?”
小团子蹬蹬短腿挪过去,借着天光和灯火光,看清了第一面屏风上,赫然是一只仰头望天的小獾。
“这是獾,之前跟阿玛打猎遇到过,他还说像我这个小猪崽儿。”
胤禛弯了唇:“后头那副呢?”
这回变成了一只喜鹊站在枝头,惟妙惟肖。
小团子忍不住道:“这喜鹊刻得真好呀,像活了一般!”
随后又依次看过长藤攀爬支架欣欣向荣,胡蝶于春光中上下翻飞,松柏不畏严寒立于雪山之巅……
这每一扇屏风上都题了两句骈文,小团子认不出的,通过上头刻好的文字也能大致推测出来。
等到全部看过一遍,胤禛问他:“这面屏风是春天的时候,汗阿玛就命人特制的。可知是何用意?”
胤祕小手轻柔的摸着屏风一角,摇摇脑袋。
胤禛道:“‘獾’寓意欢乐,‘喜鹊’便是喜,‘长藤’生命力旺盛,‘松柏’长青。他是盼着你‘欢喜长乐’啊。”
对于阿玛的期望,小团子显然还没能完全理解;
但是对于胡蝶,他却比四哥多了一份梦中的所见所闻。
胤祕摸了摸屏风上的小蝴蝶,小声道:“阿玛说,胡蝶珍视每一刹那,所以才拥有充足的时间。”
胤禛一怔,拍了拍幺弟的脑袋:“所以,往后的每一日里快乐,便是阿玛说的长久欢喜了。”
胤小祕重重点头,不知在心底里对他汗阿玛许下什么诺言。
紧跟着,胤禛又带他看了三只犀角杯,都是汗阿玛过去时常把玩的物件,分别命名为“辟寒”、“辟暑”、“辟尘”。
胤祕把小杯子端起来又放下,随后翻个底朝天,也没看明白有什么特别之处。
小团子皱眉:“四哥,阿玛是想叫我读书的时候多喝热水吗?”
胤禛:“……”
还未正式登基的新皇此时已经有了几分帝王威严,只是在面对幺弟时,刻意地收敛起来,此时再听到这童言童语,忍不住轻笑一声。
“就知道你不爱读书。葛洪在《抱朴子》里提到犀角有辟水之神通,因而,汗阿玛也收了这么几个犀角制品。如今留给你,只不过想要这些个东西存个念想,护佑你……平安长大。”
胤禛说着说着,竟发觉自己比幺弟还感性起来。
而胤祕呢,听完四哥的话,认真想了想,转头把五花之前端来的茶水倒进一只“仙人乘槎”犀角杯中。
胤禛:“……”
小团子没在意四哥的惊愕,而是认真地双手捧起杯子一饮而尽,随后抹了抹嘴,轻声道:“阿玛,儿子以后都乖乖用它们喝水,一定可以平安长大的,你别担心呀。”
胤禛偏过头,不叫幺弟望见自个氤氲着水汽的双目。
兄弟二人在书房内,除却康熙亲自挑选的一套启蒙书籍,从头到尾齐齐过了一遍给来的所有赏赐。
最后,立在了那两只竹雕笔筒前。
先前魏珠送东西来时,佟佳贵妃已经看破,却没有告诉小团子;
如今再看到,胤祕却不需要他四哥点破了。
这东西他认得呀。
在梦中,都是汗阿玛用了很久的老物件。胤祕记得清楚,人参小盆栽摆在书案的左上角,两只笔筒并着毛笔架在右侧。
那时的阿玛还年轻,刚刚擒获鳌拜,举着这笔筒畅笑着,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朗朗上口,小团子时至今日竟还记得。
“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1”
胤禛听着幺弟这话一怔,问道:“听谁说的?”
“阿玛。”
胤禛垂眸,低低叹气笑了:“你能明白,便是再好不过了。竹之性,有多种含义,四哥虽然不敢保证猜中阿玛所有的期许,但他肯定是希望你能如竹枝一般,弯而不折,柔中带韧。”
胤祕听着这话,想到的是梦中那些年。
汗阿玛便是这么坚韧的长大的啊。
阿玛能做到的,他也一定可以!
小团子握紧拳头,冲他四哥点点头。
胤禛瞧见小幺有了活力,顿时松了一口气。他蹲下身子叫幺弟面向自个,问道:“既然如此,如今,可愿去跟着四哥,与汗阿玛好好道个别了?”
胤祕小手攥了攥衣袖,有些胆怯的点点头。
胤禛将幺弟的小动作看在眼里,心疼的伸手,将这小人儿牵着,包裹在自己大掌的覆盖之下,起身道:“有四哥在你身后,莫怕。”
“此去一拜,便是与阿玛道别,也是更好的开始。”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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