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子熏帐,盘里的黄玲珑大佛手弥漫一室香气。
咸福宫用香极其精细,有太后和皇帝两处照应着,奴才们只敢选用一些温和,不会被动手脚的果香给阿哥用。
胤祕嗅着枕畔橙香,前胸趴着,四肢颓废地胡乱摆在榻上,全身上下只有一个小脑袋晃动。
银翘叹了口气,从五花端着的托盘里取了药膳,吹吹气哄道:“阿哥,您用几口吧,廖公公准备了糯米糍,喝过这药膳就可以吃了。”
胤小祕所有的肢体动作都汇聚在脸上,愁眉苦脸拒绝:“方才的药我都喝光了,怎么还要用药膳?又不能让我马上就爬起来,我不想喝诶。”
说完,还不小心打了个药嗝。
这下子,银翘跟宋嬷嬷也不敢催促了。
淳亲王允祐立在不远处,听到幺弟这么说,心中焦急,顾不得腿脚上的不便与礼数走过去。先前幺弟摔了马,他就自责不已,若是能早些赶到,也不至于叫他等的无聊做这么危险的事。
好在,只是尾椎骨脱位了。若是真叫腿脚出了什么问题,他都不能原谅自己。
允祐与幺弟不熟,听说他的性子被先皇宠的无法无天,便试探着问:“要不还是喝一些?七哥就是担心你的身体……”
胤小祕像个机器人一样只仰起头,看他七哥焦急又内疚的模样,叹了口气:“七哥,你是不是还在怪自己啊。”
允祐习惯性的扯了个小谎,笑道:“七哥没怪自己,就是心疼你不喝的话病好得慢,还得多受几天罪。”
小团子对大人的情绪变化是最敏感的。
虽然七哥嘴上不说,可从他眼神里、语气里、举手投足里都能看得出来,明明就是想往自个身上揽黑锅。
“唉——”
胤小祕老成的叹一口气:“七哥,你这样可不行呀。”
可怜允祐一个中年老哥哥,闻言紧张兮兮道:“怎么了?是还有哪里疼吗?要不七哥现在就去找皇上吧……”
“不是不是,我好得很,你可别找四哥来,说不定还要打我板子呢。”
小团子招招手,叫他七哥凑近了,坐在榻边,宛若小老头一般教导起来:“你都这么大人了,不能什么黑锅都争着往自个头上揽呀,我瞎胡闹的时候,你人都不在南海子呢。”
允祐头一次见识到小幺如此清奇的一面,怔怔的坐在旁边挨训,甚至没反应过来该回两句什么。
如此熟稔又操心的语气,叫他脑海中只剩下“阿玛”两个字。
胤小祕还在对着他呆头鹅似的七哥小嘴叭叭,允祐的心思却早已飞窜回过去。
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
幼时,知道他天残之后,汗阿玛便动了心思,想把他过继给纯靖亲王隆禧。这位皇叔去得早,膝下仅一子名富尔祜伦,也早早夭折。因而,他从一出生便没有在内廷长大。
教养他的是隆禧的嫡福晋尚佳氏。
那时候,不知汗阿玛出于什么考量,将他的玉碟依旧记在宫中,尚为庶妃的额娘名下。
嫡福晋是个极有智慧的人。
允祐还记得,自个被教导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即便日后能回宫,也莫争,莫抢。
“上头的位置,以你的身子争得头破血流也争不过,反而惹得万岁不痛快,不如就埋头办事,吩咐你做什么就做好。日子久了,皇上都看在眼里。”
他就这么被教养成了宽和淳厚,知足常乐的性子。能得到如今的位置,已然十分满足。
唯一担心的,便是自己跛足逐年严重,怕是不能在军务上帮着新皇分担一些了。
于是,雍正匆匆进了寝殿,看到的便是一幅小幺趴在榻上,悠哉悠哉批评兄长的“兄弟和乐图”。
雍正哼笑一声,连讽刺带挖苦的迈着大步走进去:“老七有什么错,朕都不知道,竟然还要你一个摔断尾椎骨的惹事精操劳。”
得意忘形的胤小祕偏头一瞧,嘴巴张圆了:“皇,皇兄你怎么来了呀?”
“朕不来,老七都要被你教训的差了辈分了。”胤禛没好气的说了一声,悬着的一颗心却放松下来。
还能瞎说八道教训兄长,可见伤得不严重。
雍正放了心,再看胤祕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连带着起身行礼的允祐也被划入“不顺眼”这一行。
雍正撩了衣摆,坐在小团子身侧,伸出手虚空点点这个,又没好气的指指那个。
一张口先教训幺弟:“朕准你跟你七哥去南海子骑马,是有意叫老七带带你,也好叫你们兄弟联络感情。你都干了些什么蠢事!”
胤小祕的嚣张气焰已经完全消散。
这小家伙算是把“到什么山头唱什么歌”给玩明白了。不过片刻,就能对着他皇兄做出一副认识到错误的悔恨表情来,配合上他只能趴着的姿势,还真叫人心疼又好笑。
小团子渲染到位了,才眨巴着眼小心翼翼问:“四哥,我知道错了,别打我成吗?或者,或者就等我伤养好了再打……”
一宫的奴才们,连同苏培盛都忍不住起了怜惜之情。
小阿哥这回可是遭了大罪了哟。
胤禛似笑非笑,与身旁立着的老七对视一眼,才虚虚伸出食指点点小幺:“瞧见了吗?跟朕都玩起苦肉计了,你还在旁边瞎操心,给你自个揽黑锅做什么?”
“能叫这惹事精吃亏的,从来都只有他自个。”
允祐无奈的望一眼幺弟,心中感叹他似乎确实如传闻中那般无法无天,可是,却并不惹人厌恶。
连他这位冷面的皇兄都很吃这一套。
胤小祕蠕动又蠕动,在床上拱了半天,都必须得叫脑袋扭成个八角麻花,才能窥见他四哥跟七哥的脸。小团子折腾半天,最后还不小心带到了尾椎骨一抽动,疼的“嗷嗷”直叫唤。
胤禛气得扬起大掌想拍在这不安分的小家伙屁股上,陡然想起他这回伤得最重的就是这附近,一只手高高举起,又轻轻落下。
末了,还得补充一句:“等你养好了伤,看朕不重重罚了你!”
胤小祕扁扁嘴,眼睛因为生理性疼痛已经濡湿,卷翘的睫毛也因此变得几根糅作一团。他梗着脑袋给自己揉揉眼,眼尾都被搓得红了,语气自带委屈:“罚就罚,阿玛不在,四哥想怎么欺负我就怎么欺负我了。”
胤禛气笑:“若不是你贪玩逞强,非要闹什么马上行走,能从那匹豹花马上摔下来?难道还是朕叫你跌下马不成?”
胤小祕索性扭过头,不看他四哥,将小脑袋拄在自己的双臂上趴着,倔强反驳:“因为阿玛夸过‘大清第一巴图鲁,就得有马背上的雄姿’。”
胤禛眸光一闪,侧目看着趴着生闷气的小幺。
这小家伙发辫已经蓄的够长了,年龄也在增长,只是心性还是那般纯真。阿玛当年中秋家宴一句玩笑话般的“大清第一巴图鲁”,竟被他记到了如今。
可越是珍视,胤禛越不愿意这宝贝疙瘩去做什么“第一巴图鲁”。
那都是血与汗一分一分挣出来的荣耀,他的幺弟,当不必如此。
雍正禁不住将眸光转向老七,七弟应当懂得其中的苦与难。
想到此处,胤禛难得的向幺弟低头服软,大手轻轻顺着他的后脊背:“《三略》中有句话说的好,讲‘英雄者,国之干;庶民者,国之本’。这话就是说英雄是国家骨干,人民却是国家根本。”
小团子把脸从臂弯里露出来,闷闷道:“皇兄跟阿玛已经有许多子民了,不缺我这个根本。”
胤禛闻言失笑,忍不住弹了幺弟一个脑瓜崩:“不论你是英雄狗熊,朕与阿玛何曾嫌弃过?”
胤小祕:“哼!我才不是狗熊呢。”
胤禛瞧了一眼幺弟趴趴熊的姿势,忍住没有戳破,而是将话题重新扯回去。
“圣祖爷在世常说,大清是马背上打来的天下,却不能只靠马背治理天下。因而,朕觉得阿玛所说的‘第一巴图鲁’,并非是期望你马上武术了得。”
小团子认认真真把这话听了进去,追问道:“那,那阿玛是希望我如何?”
“礼法表里,文武左右。你若能用你这脑子,帮着朕把百姓的日子过好了,才算真正的英雄。到那时,朕也会承认你这个大清第一巴图鲁的。”
胤禛揉了揉幺弟睡的乱糟糟的发辫,见这小家伙终于哄好了,暗自长出一口气。
他明明是过来问责的,怎么就被小幺一出苦肉计带偏了,变成哄着这罪魁祸首呢。
雍正摇摇头,这才抽出工夫问立在旁边的太医:“小阿哥的伤势如何?要多久才能恢复?”
太医骤然被提问,怔了一下,连忙答话:“回皇上的话,阿哥这是尾椎骨脱位,幸而发现的及时,七爷又处理得当,一路送回宫中,如今已经用了活血的药,外敷内服,这里还备着镇痛的药剂。阿哥这段日子必须卧床静养,微臣每隔三日再来针灸一次,应当不出半月便能下地如常走动。”
雍正叹一口气:“罢了。阿哥的伤,朕便全权交给你来负责。他年幼,不比年长的成人,用药须得谨慎。”
太医领了旨,躬身退下。
他亲眼见证过皇帝对这位先帝幺子的宠爱,哪里还敢懈怠,这就准备赶回太医院请教同僚,打算将医治方案再稍作调整。
胤小祕趴在床上还给趴饿了,脸滚床榻卖着萌——
“银翘,我要吃烧烤,想要烤羊肉!”
回应他的是皇兄的冷声喝止:“不行。如今病中,不可用这些辛辣刺激之物。”
胤小祕扁扁嘴,半点不敢反驳,退而求其次道:“那我喝一碗甜醪酒总可以吧?”
胤禛笑的和善:“别想从朕这里蒙会过关。甜醪酒里要放多少高粱酒,你这个老饕不会心里没数。”
“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皇兄不如饿死我算啦。”小团子负气喊道。
允祐不知道雍正与幺弟向来如此相处,乍一听到这大逆不道的话,心中为幺弟捏了一把冷汗,急得不行。谁知,下一瞬,这位冷面帝王竟然认真想了想,改了口。
“苏培盛,叫养心殿膳房给你阿哥爷准备一小盅酒酿圆子。汤圆用芝麻馅,少放几个,糯米不宜克化。余下的,叫他们看着弄点补养身子的。不必再弄药膳。”
苏培盛笑吟吟领了命,插了句嘴,对胤祕道:“皇上都是为着小阿哥伤能早日恢复呢,等您好了,养心殿膳房和咸福宫小厨房,哪样不是随着您吃呢。”
雍正佯装怒气,伸手挥了挥:“就你话多。”
苏培盛这回倒是只笑,麻溜退出去吩咐人办差了。
雍正叫奴才们都退了出去,给老七也赐了座,室内净剩下他们兄弟三人。
胤小祕一双狗狗眼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忍不住笑了:“七哥跟四哥好像有些像呢。”
这话惊得允祐就要起身告罪,却被雍正一把拦下,淡然道:“这就是个闹腾惯了的,他说什么多半也没走心,七弟不必往心里去。再者,朕倒觉得我们兄弟相像,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
允祐能说什么呢,只好诚惶诚恐的附和一声。
胤祕对于四哥给自己的评价十分不满,掰着手指头,一定要给两位哥哥掰扯清楚:“我说七哥跟四哥像,是因为七哥也是一个埋头做事情,被泼了脏水也不出声解释的人,哪里不对吗?”
这话雍正倒是赞同的。
他多看了七弟一眼,笑道:“你跟你七哥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就又知道了?莫非是先皇告诉你的?”
小团子摇摇头:“不是啊,我摔了马,还要七哥揽黑锅,不就是被泼脏水啦。”
雍正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还知道。”
“当然知道啦,我什么都清楚着呢。”
“……”
胤禛决定不跟他聊了,跟这种混不吝的,话不投机半句多,说得多了他都得被带到沟里。
冷静下来的雍正,把平静又带着审视的目光重新投向七爷允祐。
事实上,一经小幺提醒,他才意识到七弟或许是个真正的可用之人。若是他这腿上的天残症状能有所缓解,或许……
胤禛不由想起,这几日川陕总督年羹尧回京请安时递上来的消息。
罗卜藏丹津反了。
这件事起源于康熙五十九年,圣祖爷为“驱准(准噶尔)保藏”,合青海蒙古诸台吉,剿准噶尔将领策凌敦多布。
之后,罗卜藏丹津对于清廷一直未能继续出击颇有说辞,直到这回圣祖爷驾崩,终于按捺不住,煽动迷惑青海蒙古各部,不认清廷给的贝勒贝子封号。
这回,派出去谕和的使节常寿,更是消息全无。
雍正心中清楚,这一战必不可能避免。但是该派谁出去,他却有些犯难。
其实首选人应当是十四弟,可如今他们兄弟关系紧张,加上皇额娘在中间裹乱,暂时还不能放他出京,以免闹出不可挽回的乱子。
年羹尧特意来报此时是何用意,胤禛心中也很清楚。
他如今已是川陕总督,获封三等公,加太保;
他妹妹年氏从前在藩邸便是侧福晋,如今业已册封贵妃。
可他还想要往上更高一步。
正是因为这份野心,胤禛不到万不得已,不愿叫年羹尧功高至此。
雍正收回神思,一双帝王威严的眼里透着意味深长,对允祐道:“七弟,若是有法子叫你这腿有所好转,可愿替朕出征青海?”
允祐便是已经过了四十岁,听到这话也不由瞪了眼,半晌才回神,磕磕巴巴就要起身跪下,被雍正伸手一挡,命他重新入座。
七爷从前便不怎么说假话,如今也一咬牙直言:“臣弟,做梦都想做个健全人,若真能……只要皇兄信任臣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对于七爷这份溢于言表的激动,被宠爱和蜜罐子泡大的小团子无法理解,胤禛确是深有感触,拍了拍老七的肩头:“你的心意,朕都明白。”
从前,他也是像七弟这般,希望跟汗阿玛证明自己。
他比七弟要幸运,在阿玛临去之前,总算是有些许理解了阿玛作为帝王和父亲的不易,也因此和自己和解了。
胤禛不知为何,探手去寻了幺弟的小脑袋,使劲揉搓两下,才没头没尾道:“你这没烦恼的,才是最叫人羡慕。”
小团子扭动着身子捂住脑袋,哼唧一声:“谁说我没烦恼啦。我烦的事可多着呢!”
胤禛食指轻轻推了推他的脑门:“你毛都没长齐,能烦什么?”
胤小祕将头扭到一边:“哼!”
才不要告诉四哥,整日里都在担心呢。
哥哥们的身心健康,侄子侄女们要平安长大,最最重要的就是四哥的命数,小团子到现在也没看出,为什么四哥会死的那样早。
梦中的他几乎没有见过四哥的面。
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个将他移植到土里的宫人所说的话。
他说四哥是暴毙而亡。
能有什么是叫人暴毙的呢?
在小团子的概念里,就只有毒药这种东西了。
因为担心有人要投毒,他才会听了九哥说的“人参灌铁屑”事件后,这么紧张四哥的安危。
胤禛听不清小幺叽叽咕咕在说些什么,也不是很感兴趣。
戳戳他的头,起身道:“行了,待会会有司膳太监给你送些吃食,这回可得用完。朕还有事要与七弟商议,先走了。”
小团子毫不留恋的挥挥手:“走吧走吧,七哥等我好了,我们再一起骑马!”
雍正:“……”
允祐:“……”
胤小祕的注意力这会儿没放在他七哥的腿上,一时忘记了人参籽的事情,雍正也不提醒。
有些事情,还是得徐徐图之。
“戒急用忍”,这是汗阿玛给他的赠言,也是他打算拿来与兄弟们的相处之道。
至于没心没肺的小幺。
叫他自个慢慢受着这份痛去吧。
独自受着痛的胤小祕过得十分快乐。
四哥走了以后,他就把二筒可怜他送给他的一套漫画书翻了出来,继续趴在榻上看。
尾椎骨虽然一动还是有些痛,但这点痛对于皮实的小猴子来说,都是家常便饭啦。
没多久,赵昌领着司膳太监进来了。
“小阿哥,今日除了酒酿小圆子,养心殿膳房还特意准备了您喜欢的绿豆煮沙团,另有椿根馄饨一碗,豆粥一份。皇上特意叮嘱,叫您近日用食清淡一些。”
胤小祕叹了口气,四哥也太抠门啦,都不给他吃肉肉。
小团子正心里吐槽呢,就瞧见赵昌亲自端着一小盅汤水过来,放在他面前的小炕桌上:“这乳鸽汤也是皇上吩咐的,说是给阿哥补补身子,好长得高。”
小团子的嘴角抑制不住的上扬起来。
哼。
他就说嘛,他四哥怎么可能这么对他呢!
胤小祕直到用膳,才终于反应过来目前的状况有多麻烦。他都没法坐起身来自己吃饭。
换了各种姿态之后,小团子终于累了,可怜巴巴瞧着银翘道:“我不会被饿死吧?呜呜。”
银翘“噗嗤”一声乐了:“阿哥若是不嫌弃,奴婢来喂您吃。”
小团子雀跃道:“不嫌弃不嫌弃,怎么会嫌弃呢,麻烦你才对,我可感激啦。”
银翘知道他们阿哥与寻常的哥儿不同,浅笑着一勺接一勺,喂完了乳鸽汤,接着是酒酿小圆子,椿根馄饨和豆粥。
豆粥就是将红豆煮烂出沙之后,再加入米熬成的羮,没什么稀奇。
反倒是这椿根馄饨叫小团子吃的眼前一亮。
谷雨前后的香椿芽儿最是好吃,捣碎和面做成馄饨,一个有皂荚子那般大小,小团子吃得都出汗了。
吃到最后,他往常最喜欢的绿豆煮沙团都没能用下,就已经饱嗝连天。
小团子满足的发出一声赞叹:“还是生病最好啦,连四哥都变得这样和蔼可亲。”
众人:“……”
就问谁敢说当今圣上和蔼可亲。
小家伙毫无自觉,吃得饱饱的,就容易犯困。
胤祕从来就是三秒入睡的体质,漫画书往榻上随手一丢,小小的趴趴熊就轻微打着鼾睡着了。
趴着睡的姿势并不舒坦,好几次小团子在梦中都无意识的想要翻身,被身旁守着的五花和赵昌给拦住,好生又扳了回去。
其间,佟佳氏和陈氏带人来亲自瞧了一眼。
看到儿子侧着脸趴在床上睡的正香,小脸还睡出了一道褶子印,佟佳氏无奈低声道:“你瞧,先前怎么说的,咱们担惊受怕的,这冤家吃饱了玩好了,睡的正香呢。”
陈氏无奈笑着摇头:“也不知这回,能不能叫他长长记性。”
佟佳氏闻言笑了:“他若能长记性早就长了。这小皮猴子每回疼的时候哭天抢地,叫人不忍心说重话;等到好了伤疤忘了疼,肯定接着继续造。”
两位额娘就这么瞧了眼,一路吐槽着小团子又给回宫去了。
这孩子打小伤口就不断,皮实耐造,她们都已经习惯了。
胤小祕在咸福宫的榻上趴了好几日。
有时候实在憋不住了,五花跟赵昌就会把人给架起来,抬到院子里溜达一圈,看看二饼跟二哈撒欢满院子跑。
胤小祕眼巴巴瞧着,只有羡慕的份。
等到太医定下的针灸之日,咸福宫里传来杀猪般的惨叫声。
实在是针灸这个东西太叫他害怕了!
小团子天不怕地不怕,摔跤受伤,吃药接骨都不在话下,就是怕太医院的御医们掏出这么一副老嬷嬷用刑一般的家当。
负责胤小祕的这一位姓祁,已经是七品的御医级别,整个太医院统共也就十三人混到这个地位。乍一听小阿哥鬼哭狼嚎,祁太医吓得手都抖了。
还是五花跟赵昌不得不帮着按住阿哥,祁太医才顺利施针完成。
胤小祕的后背被扎成个小刺猬,趴着又不能动弹,只好把脑袋埋进臂弯里哼哼唧唧的。
弘历跟弘昼这头担心了幺叔好几天,今日终于有了空,带上小和慧一起跑来咸福宫探望。
一进门,三小只就被他们幺叔给震撼住了。
和慧捂住嘴,小声道:“幺叔,你,你不是从马上摔下来了吗,怎么被扎成刺猬啦?”
榻上的胤祕一脸怨念,宛如大限将至的小老头,冲着三人挥挥手:“你们来得正好,快,快救救幺叔,我要被祁太医给欺负死啦。”
祁太医:“……”
小公主就罢了,怎么两位阿哥看我的眼神也十分不善,好委屈。
祁太医欲哭无泪,颤颤巍巍解释道:“这都是皇上特意吩咐的,若是不施针,小阿哥只怕还要好的更慢,得在榻上休养至少月余。”
胤祕一听月余,怪叫一声:“算了,反正扎都已经扎了,你们不用为难祁太医啦。”
话说的特别大义凛然。
三个小侄子还郑重其事的点点头,祁太医只好咬咬牙忍了。
和慧最是心疼他幺叔,觉得从马上跌下来已经很惨了,怎么还要被太医给扎成这样。小丫头红着眼,吸吸鼻子问:“祁太医,不能叫幺叔不疼吗?”
祁太医为难:“公主,这怕是不行啊……”
皇上可是亲口吩咐过,不叫给阿哥用药太过,镇痛类的药材都已经被去掉了。
不等小侄女再追问,胤小祕侧过头开口:“小和慧,别为难祁太医,就像我在尚书房被老朱整天盘问不会的东西一样,可痛苦啦!”
祁太医:“……”
这还真不一样。
和慧只好点点头,然后踉跄走到幺叔跟前,感叹道:“幺叔好厉害啊,这么疼都能忍着,要是我,我可能就不行……”
胤小祕歪着头:“你都没有试过,干嘛要给自己框起来呢。其实我之前就想说啦,和慧的胸痹之症只是不宜剧烈运动,比如骑马之类的,但是平日里玩耍,多走走都是没事的。十三哥跟十三嫂实在是太过于谨慎啦。说不定你就是这样,才越来越柔弱的。”
小团子一时兴起,脑袋都快扭成一百八十度了:“若是我来养着小侄女,一定叫你多跑多跳,出去玩几圈,就什么病都没有啦!”
祁太医:“……”
骗鬼呢!
你这一身病不就是瞎玩闹出来的!
然而令祁太医绝望的是,弘昼跟和慧竟然小鸡啄米的点点头,认同了他们幺叔的说法。
弘历瞧着是有些不敢苟同,不过最后也没有出声反驳。
和慧鼓起勇气问:“可是,汗阿玛跟玛嬷,如今也不让我走太多路呢。”
弘昼连忙附和:“对对对,方才还是托了看望幺叔的名义,才把和慧带出来呢。”
胤小祕趴在床上,俨然成了凯旋归来受伤的将军:“上回,老朱不是讲了《孙子兵法》里的一句话嘛,叫什么善战的人……”
弘历听不下去了:“幺叔,是‘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
“这意思是讲掌握主动权在战斗中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胤小祕自然而然接话:“对对对,元寿说得很好。在对抗大人们的时候,掌握主动权也一样重要嘛。小和慧,十三哥有句话说对了,你就是太懂事太听话了。你得学着不乖一点,想做什么就去做,不要打招呼,主动权就到你手里啦。”
弘历:“……”
这不太对吧!哪有人这样教侄女的啊!
弘历总想说点什么,可是他仔细一琢磨,竟然隐隐觉得幺叔说的挺有道理。
同理适用于他汗阿玛。
雍正对孩子们被幺弟带偏之事一无所知。
唯有祁太医战战兢兢立在一边,听了个全乎。
祁太医听得头大如斗,堪比听着后宫娘娘们讲小话。
他熬着时辰掐着点,迫不及待拔了针,抱着自个的医药箱子叮嘱几句,连忙跨步出了咸福宫。
再待的久一点,他怕是也能当场得个心疾。
祁太医一走,胤小祕又可以小幅度活动了。小团子喊了五花,把他像个盆栽一样挪到了暖阁的罗汉床上去。
三小只也一起搬过去,炕桌上被摆满了糕点水果和饮子。
今日天气正晴,阳光穿过玻璃窗打进来,叔侄融融泄泄的用着点心吃喝,小团子一激动,叫五花取了新做成的积木玩具过来。
他这回跟二筒兑换的名叫“乐高”。
一种闻所未闻,可以只用无数小木块就拼接成人形或是器械形态的玩具。
弘昼和弘历都是男孩子,天然对乐高这种积木迸发出浓厚的兴趣,胤小祕准备给他们的是机关枪的拼接安装示意图。
而和慧拿到的则是一个缩小版的海底世界拼装示意图,里面还有人鱼公主,小姑娘顿时开心起来。
弘昼注意到幺叔手上的乐高已经装了一半,凑过去问道:“这是什么呀?”
拼装图纸上瞧着好像是个人,盘腿而坐,右手比了个“2”字,脸上的表情丑萌丑萌的。
小团子嘿嘿一笑:“是四哥!”
弘昼:“……”
弘历:“……”
兄弟俩一对视,异口同声建议他们幺叔:“这个东西装好以后,千万不要让汗阿玛看到啊!”
胤小祕手下一顿,奇怪道:“为什么呀,我还打算拼好以后送给四哥呢。”
弘昼没忍住笑出声:“汗阿玛要是看到了,没准要赏小叔一顿板子。”
小团子:“才不会呢,四哥可没那么小气。”
两个侄子于是不再多话。
稚童到少年的成长,总要撞上一两堵南墙才肯罢休的。
弘历和弘昼的这架机关枪十分精细,因此,两个人合力拼了一下午,也只是堪堪完成了一小半。余下的被他们带回了阿哥所继续拼装。
和慧的海底小窝就简单一些,至少人鱼公主已经被她独自一个人给拼出来了。
大家都各有收获,胤祕甚至已经拼好了四哥的小人儿,只差一些装饰用的物件,以及“朕就是这般可爱”的题字。
小团子决定,过两日,就亲自送到养心殿去,给他四哥一个惊喜。
廉亲王府。
九爷受到八爷允禩相邀,特意过府尝尝八哥自个酿的桃花酒。
正是春浓时,坐在三人合抱的梨树下,阵风吹过,梨花清香缠着白色的花瓣雨一起袭来。允禩将石桌上的好酒开了坛,先给九弟倒了一杯,斟满。
允禟笑着连连摆手:“八哥,够了够了,都扑出来了,岂不是浪费。”
允禩温和笑道:“你我兄弟之间,如何都不为过。”
九爷垂眸看着酒杯,也没吭声,再抬头时,举杯一饮而尽,夸道:“好酒!”
八爷笑容加深几分,斟酌着开口问:“听说,乐渝如今天花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允禟点点头,激动道:“没错,多亏了太医院的刘裕铎刘太医,这牛痘竟然真能解了天花之症。”
八爷慢吞吞点点头:“等乐渝身子再好全了,你果真要将她送去宫里?你可想好了,这一送进去,可就再难出来了。”
允禟叹口气:“乐渝的身子还是得太医院有专人时时调理才行。进了宫,最起码她还是活着的,新皇不会亏待她的。”
八阿哥冷着眉眼,嘲了一声:“老四若真是为乐渝好,就不会把孩子接进宫。他这是想用孩子制住你!”
允禟一怔,不明白往日温润如玉的君子八哥,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毕竟,连他这样的都不曾怀疑过新皇对待下一辈的为人。
半晌,允禟才磕巴道:“他不会的,这都是小孩子,胤禛再如何,不会牵连无辜之人。”
八阿哥摇头:“不战而屈人之兵,老九啊,你还是太小我们这位四哥了。”
允禟张了张口,半晌,只是叹了一口气,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他是最近这些日子,跟幺弟谈及从前贩卖人参的事情,才恍然大悟一件事的。
汗阿玛当初之所以留着他,允许他参与到各种局里赚银子,恐怕都是在为今日做铺垫。
他老九,是汗阿玛留给新皇,留给大清国的“钱袋子”。
不知为何,看破这一点之后,胤禟竟然超脱出来,开始冷静的看待这一场夺嫡之争。
允禟心中的天平,在这一刻已经隐隐有了偏向新皇的倾向。
这些日子查账抄家,清查参票,叫他心中对大清如今的贪污受贿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汗阿玛在世时,征战不少,花销巨大,加上最后几年已经有些力不从心,给新皇留下的是吏治腐败,国库亏空的烂摊子。
平心而论,这样的局面,大清需要的是有手腕的人上台整顿。
八哥口碑是好,可是,却不是最适合做帝王的人。
允禟饮干了酒,对着允禩突然道:“八哥,收手吧。”
八爷的脸登时就沉了下去,眼睛死死扣着老九:“就因为他救了乐渝的命?”
这一场谈话根本就是鸡同鸭讲。
允禟叹了口气,跟八哥的谈话就这么无奈的不欢而散了。
他兜头回了郡王府中,只觉得累极了,倒头就睡在了前院的榻上。
这一晚,老九又做了那个梦。
梦中的场景比以往更为清晰和具体了。
梦中,他看到自己的幺弟竟然是种在泥土里的一株小人参。
借着幺弟的视角,他从当今圣上暴毙之后开始,窥见到了大清国运在虚假盛世中,陡然急转直下,然后被各方列强制裁的种种辛酸。
允禟呆愣的旁观,无法插手,亦无法驻足。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
直到大清覆灭的那一瞬,他从梦中陡然惊醒。
允禟以手覆面,恍然发觉自己竟在梦中泪湿了衣衫,那种无力与悲恸的情绪还久久萦绕在身边,叫他抽不出身来。
良久,允禟才揉了揉眼,抬起头望向窗外。
外头的天光已然蒙蒙亮。
他被这亮光刺的微微眯起了眼,一时之间,竟有些分不清何为现实,何为虚幻。
允禟闭目片刻,再睁眼下定了决心。他起身草草梳洗一番,套了补服,便叫人备马进宫去。
他要去见见小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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