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府的衙役也就是看这几位出入驿馆,当是公门中人,这才搭了句话。如今胤禛不给好脸色,自然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抬着人走了。


    打头的那个还嘀咕着:“最近发大水死了不少,老邢这个仵作可有的忙活喽。”


    另一个臊他:“人家邢闫有徒弟呢,我听说徒弟还是巡抚特地关照塞进来的,可能是个远房亲属家的小辈。”


    一群人嘀嘀咕咕走远了,小团子眨眨眼,终于敢从四侄子身后探出头来,正好瞧见草席子没裹紧,从里头耷拉下一截手臂来。


    只看手臂,这人确实是个女子。从小臂到手指已经泡的稀烂,腕子上还带着一只鎏金镶珠扁口镯。


    胤小祕“呀”的一声叫唤,等哥哥和侄子们看过来,他又弱弱疑惑道:“那个女鬼是宫里的吗?她的镯子好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呢。”


    话一出,惊到了胤禛和允禟。


    老九连忙低声:“这话可不能乱说,你可看仔细了?”


    “当然啦,但是是什么时候在哪里见到的,我就记不清楚了。”小团子十分困扰,“毕竟每日都在东西六宫转悠嘛。”


    不管是宫中的东西流传出来,还是民间跟风仿个花样,必然都跟京中权贵脱不了干系。


    宫里的形制,也只能是这些最得脸的王公命妇们得以窥见了。


    小幺才几岁,他能记住的首饰,想必也就是近三年宫中流行的。


    一个河南兰考县冤案的死者,如何能这么快就用上?


    胤禛总觉得不对劲,等人走远了,问允禟:“九弟怎么看?”


    允禟思谋半晌道:“咱们到底人生地不熟,对这案子前情不了解,还是得去问问田文镜,叫他拿了卷宗出来,瞧瞧半年前到底是一桩什么大案子,竟然被河南这头压下来,叫朝中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胤禛也是这个意思。


    这么过去实在有些显眼,况且一行人原本是要去各县底下视察“摊丁入亩”的推行进度。略一思索,他便将弘历弘昼交给允禟,叫他们去田区瞧瞧就好,有什么事记下来,回头一起清算。


    允禟得了差事,带着依依不舍的两个侄子,驾着马车往城外奔了。


    胤禛这头带着幺弟,身后遥遥有许多扮成平常人家的暗中护卫跟着,不多时就寻到了坝上草棚子里。


    汛期的雨时不时就能落一场。


    兄弟俩刚进棚子,豆大的雨点就砸落下来,初时还只有两三点,没一炷香又密集到起了雨雾,泥地里很快就汇起了泥泞小河。


    田文镜卸了官帽挽着袖子正吸溜一口凉面,抬眼瞧见万岁爷跟他幺弟又来了,差点噎住。


    这位干瘦清癯的老大人连忙起身,打发左右都去后头棚子里吃点喝点休息,这才亲自搬了两个小马扎放在雨淋不到的地方,请雍正和小阿哥坐下。


    胤禛笑道:“前些年又不是没治过河,比这苦的多的阵仗都遇上过,你又何必惊慌。”


    他拉着小幺过来,按在相对干净的马扎上,自个儿随意坐下,招手示意田文镜就坐在方才的位置上继续吃。


    田文镜立在原地没动:“还是站着舒坦。”


    胤禛无奈:“不能我们兄弟上门,反倒叫你站着吃饭,坐下。”


    胤小祕也帮腔:“对呀,田大人,你不坐下来,我怎么好意思蹭饭呢?”


    君臣闻言沉默片刻,胤禛瞄一眼幺弟:“没规矩,在驿馆还没吃饱?”


    田文镜忙道:“不打紧,这些菜还没碰过,就是不知……嫌不嫌弃……”


    小团子不好意思的拍拍肚子,眼神看向小木桌,上头摆着几样凉拌菜,田大人吃一半的凉面,一条清蒸鲤鱼,几样饽饽外加一大壶茶水。


    胤小祕看出田大人的饭菜份量不多,可是话都说出口了,连忙道:“我就是馋大人的饽饽啦,想尝一个呢。”


    于是,田文镜看着小家伙吃勃勃,总算放松不少,三两口将自个的凉面吃完,菜和鱼倒是没有动。


    胤禛也不强求,知道自个走了这老头便舍不得浪费,直接开口问:“今日开封府抬回去两具女尸,朕听说你要亲审,到底什么事?”


    田文镜心中隐隐猜到万岁爷是为这事来的,此时心中落定,叹气将自己从卷宗中了解到的,一一告知胤禛。


    这两具女尸,原先本是两桩案子。


    第一桩是孪生姊妹中的姐姐大赵氏,半年多前死于谋杀。


    大赵氏是渔女,十七岁便嫁给了陶二郎,这陶二郎是在兰考县城内做死人葬仪所用的人俑的,虽然不是体面活儿,手中还算有些积蓄,婚后二人十分和睦,邻居说从未听见过争执声。


    大赵氏死时才二十三岁,已有身孕。


    还是邻居们晚上扫到鬼影重重,第二日过去推门,才发现大赵氏穿着嫁衣吊死在家中。


    那几日,陶二郎为了给兰考县知县之母准备送葬用的人俑,一直在店铺和县衙正堂往返,又有县衙的仆役一直看着,压根没有回过家门。


    大赵氏都有孩子了,应当不是自杀。


    邻里们都是这么认为的。


    于是,大赵氏的亲爹赵东宁直接状告陶二郎谋杀女儿,害死自个的亲生骨肉,却被陶二郎反咬一口,说他“吃喝嫖赌吸干了女儿的血,保不准就是他害死的大赵氏”。


    公堂之上,各方有理,但都没有什么关键性证据,成了狗咬狗一嘴毛。


    这案子原先是由兰考县知县亲审的,只是审到一半,上头传话说“他府中百事牵涉此案,不宜再审”,案子先后转手换了临县三位知县来审,都没审出个所以然。


    事情的转折在赵东宁身上。


    一月之后,赵东宁突然不告了,收拾包袱离开兰考从此再无踪迹,临走之前,他还把二女儿收拾收拾,一抬小轿抬走给人做了妾。


    谁知,送嫁没几日这二女儿便失踪了。


    由此开始,仿佛梦魇一般,牵出了开封府衙役们所说的大案——兰考人口失踪案。


    这些失踪者无一例外都是会水的年轻人,有男有女,集中在汛期前后没了踪迹。


    官府派人跟进许多次,都查不到什么后文,没多久,民间便流传出“河神献祭”的说法。


    田文镜一口气说完案情,只觉得有些口渴,正要去拎茶壶,便看到瞪圆了眼认真听故事的小阿哥“嗖”地站起身,手脚麻利给他倒了一碗茶递过来。


    胤禛低头瞧了一眼,说是茶汤却没茶叶,反而是黄河滩沙窝里的浑水本色,想来,田文镜也忙得顾不上用明矾澄清了再喝。


    小团子没注意到这些,心急道:“然后呢然后呢?”


    田文镜:“……没了。”


    胤小祕不可置信,双手划了好大一个圈:“那——么多人不见了,怎么会没了呢?官府都不害怕是鬼来了吗?”


    胤禛拍他脑袋:“什么鬼不鬼的,怕是有人在背后装神弄鬼,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又转向田文镜,满面严肃道:“这案子要严查,保不齐能连根拔除坏种。陶二郎,赵东宁,这些人一个不能少,全都带回来重审。”


    田文镜犹豫着道:“陶二郎倒是还在,可这赵东宁确已下落不明。”


    胤禛叹了口气,想想又问田文镜:“那个小赵氏,可查过是嫁给谁做了妾室?”


    “这便是……此案难办之处。”田文镜告一声得罪,靠近雍正耳边小声道,“臣遍寻卷宗,又问过了所有主审此案的知县知府,都在装糊涂,说赵东宁跑了小赵氏又死了,查不到的。”


    胤禛冷笑:“办案时赵东宁分明还在。看来是个他们惹不起的人物。”


    田文镜见话意思传达到了,圣上的态度也十分坚决,松了口气。


    胤小祕听着四哥跟田大人讲悄悄话,自个却一点都听不清楚,连忙从后方蹲身挤到两人中间,一边脸颊贴着胤禛,一边脸颊贴着田文镜。


    “什么什么,我也想知道,四哥”


    田文镜:“……”


    从未想到,还能跟阿哥有零距离接触的一天。


    田文镜,一个板起脸吓得全河南“夜哭郎”不敢吱声的酷吏,此时完全酷不起来了。阿哥的脸蛋儿软乎乎的,蹭在他的大胡茬上,还挺舒服?


    胤禛将老田的心声都看在眼中,双手一抱,将幺弟揽在自个腿上坐好:“你乖乖坐好,回去四哥告诉你。”


    田文镜摸摸鼻子,连忙退了个身位,不再言语。


    该问的事情问到了,外头的雨声也没那么大,胤禛起身要带幺弟回去。


    棚外地上,已是一片泥泞,好在这伙人都穿着官靴,踩了不打紧。


    胤禛心里想着事,完全不管自个跟幺弟如今脚上蹬的是平底布鞋,辞了田文镜凑出来的两把伞,弯身将小幺拎起来扛在肩头,大跨步出了草棚,往回走去。


    肩上的胤小祕挥舞着四肢:“四哥,放我下去,你这是扛猪呢!”


    胤禛笑了,挥手一拍屁股蛋:“小猪崽子别乱动,不然把你丢进泥地里打滚。”


    兄弟俩人极其幼稚的拌着嘴走远。


    小雨酥润,淋在身上虽有些黏腻不适,阴雨天的那份压抑却已然淡了下去。


    小团子知道,天总会放晴的。


    夜间,允禟带着弘历弘昼从武陟县赶回来了。


    胤小祕看着面前三个大泥人,笑得前仰后合,尤其是弘昼呲着大白牙,连胤禛都忍不住笑了。


    当阿玛的,总不好看热闹嘲笑儿子。胤禛轻咳一声问:“这是怎么了?怎么这副模样?”


    允禟一边叫人打热水梳洗,一边摆摆手:“别提了,这武陟县的豪强乡绅简直就是土匪做派。表面上看,他们的“摊丁入亩”制表面上推行的已然像模像样,但进到村里一了解,还是做做样子,也不知他们许了官府什么好处。”


    弘昼原想坐下歇口气,发现满身是泥,也不好意思坐了,站着道:“九叔本想着去佃户收集证据,却被那村里的教书先生发现了,乡绅放了狗,我们没辙,只好跳了泥塘。”


    弘历也跟着点点头:“那先生前头还满口仁义道德呢,原来跟那些富户是一丘之貉!”


    胤禛看着四儿子如今对富人隐隐有一种瞧不上的样子,心里怪怪的。


    他只想叫儿子不要太过奢侈,这怎么矫枉过正了呢?


    允禟用热帕子擦了脸,换了身干净衣服走出来,换两个小的过去梳洗。


    他这才扯了凳子坐下:“那先生是有些奇怪,他掉了张纸儿,我听着写的东西当是个明事理的,却忘了看字迹。这非他所作,怪我。”


    允禟说着掏出纸递过来。


    雍正接过来,摩挲一番,这纸面就是普通人家练字用的麻纸,上面的字体不成型,倒像是个女子写的。


    “人间一两太平风,白骨惊魂八千梦。”


    胤禛忍不住道:“瞧着像是看不惯河南官吏所作,此女有些志气啊。”


    允禟也点点头:“许是他家中教养的女儿,倒比这个爹强出不少!”


    小团子也跟着连连夸赞:“虽然听不懂,但是念出来好听!”


    众人:“……”


    胤禛又停了允禟描述武陟县的各种混乱和规矩,禁不住感叹:“黄河的水浑,朕却瞧着,这河南吏治比黄河还要混。”


    允禟想了想,一针见血道:“河南没有直隶总督,胆儿养肥了。”


    河南与山西有个最大的共同点,便是不受哪位总督管辖,域内最大的官儿便是巡抚。


    先前山西巡抚瞒报已被处置,这一回,胤禛巴不得当场揪了河南巡抚的错处。


    吏治不清,治河如何能好?


    届时百姓全都跑去别处,田谁来安耕?


    胤禛一拍桌子:“”所以,这个案子势必要一查到底。田文镜明面上未必能查个水落石出,没关系,我们可以私下去查。明日,还要辛苦你们下去,安全第一位,在此之上,尽量要找出点证据来。”


    允禟正有此意,闻言点点头。


    弘昼跟弘历也都一口应下,似乎出去这一趟,三人都有了不小变化。


    翌日一早,几人去了驿馆不远处的酒楼里头。


    他们来得早,这酒楼里统共就两桌人。


    一桌是胤小祕一家五口,贴身侍卫都乔装打扮驻在店外头;另一桌则坐着个道士装扮者。


    大伙儿吃着喝着,只说些闲话,绝口不提“双尸案”的事情。等吃的差不多了,允禟才道:“那我们就先去底下县里了,四哥带着小幺,离着堤坝近,可要当心一些。”


    胤小祕骄傲仰头:“哼,我早就会水啦!”


    两位哥哥闻言立马沉了脸,一人一句,连带用手指戳着,教训的小团子抬不起脑袋来。


    隔壁桌的道人突然抓起桌上平津帆,只闻一阵铃铛响动,那人侧过身开口:“几位……近日可曾沾惹过人命官司?或是撞上过什么诡事?”


    胤禛和允禟走南闯北见多了这种招数,闻言只笑笑。


    小团子却耐不住了,把身子扭成个麻花回头,惊恐到:“你不要瞎讲话……是,是不是有鬼跟着我呀?”


    弘历警告的看一眼道人:“子不语怪力乱神。”


    胤小祕委屈巴巴看他哥哥们——


    他不就是怪力乱神嘛,哼。


    那道人并不跟弘历计较,摸着胡子:“道人子平命学不通,四柱八字不看,单单精于五官三庭十二面的相面之术,只是想提醒几位罢了,并无恶意。”


    胤禛瞧了允禟一眼,看九弟难得起了逗弄的兴致,笑笑随他去。


    允禟还未开口,胤小祕先从长凳上遛了下去,哒哒哒跑到这道人面前:“只看脸就能知道所有事嘛?那,那能不能帮我看看,何时发财?何时能把书读完呀?”


    相师被这么问了一通,竟然还能和声细语,摇了摇头:“这些都是歪门邪道鼓吹,道人所学是看不出……”


    他细细端详面前失望的小团子半晌,眉头逐渐拧起来,叹了口气。


    “这位小公子当是过了许多穷苦日子,如今将要享福了,可惜,却不是个长寿之相。”


    按理,正常人家听到这话,不是焦急询问解法,便是勃然大怒掀桌而起办了这满口胡言的老道士!


    然而,胤禛和允禟对视一眼,面上却双双浮现怪异的微笑。


    一想到幺弟是个人参娃娃,还是被两代帝王二十个哥哥围着宠的小幺,就完全不想搭理这老神棍了。


    甚至觉得他有些好笑。


    道人见对面那桌粗袍汉子完全不为所动,有些坐不住了。


    好在胤小祕是个捧场王:“啊?我不能当老王八啦?为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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