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巴黎。
费淏回完电话后走向主卧,于房门前站立,双指曲起,不轻不重地叩出两声响。
里头传来一道女声,听不出咸淡:“进来。”
得到应允后,费淏推门而入,轻车熟路地走至套房内的小客厅。
说是小客厅,但一点都不小,一百八十平,比普通人家的房子还要大,金色的水晶吊灯从正中间垂下,富丽堂皇得像旧时皇宫贵族的宫廷。
比这整间屋子更为光华夺目的是巴洛克镀金沙发上的女人,左臂半倚着扶手,右手慢悠悠地翻阅最新一期的时尚杂志,皓白色的真丝睡袍长极脚踝,露出那流光溢彩的金色美甲,与领口的大片白金蔷薇刺绣相得益彰。
费淏只看了一眼便低下头去,恭敬地喊了句:“大小姐。”
女人连头都没抬,漫不经心翻着杂志:“说吧,什么事?”
费淏回话:“颜董来电话了,问您什么时候回去?”
这沙发上的女人名为颜殊黛,费淏口中的颜董即是她的母亲颜瑛,也是颜玉珠宝集团的董事长。
可她却像没听见似的,过了好一会才懒懒地轻启红唇:“不急,再过两日。”
两日是几日?
自从上个星期,颜殊黛被迪奥邀请来探访一家高定私藏博物馆后,就一直待在巴黎,直到现在。
巴黎是时尚之都,这些年她经常来看展看秀,量体裁衣,所以索性在当地买了个庄园,比起酒店,住起来自然是更为方便舒适。
如今她在巴黎游憩也将近一周,她倒是不急,但颜瑛那边已经失了耐心。
费淏也不劝,略微思忖了下就知趣地告退。
出了门他就找了个由头给颜瑛那边回话,说是本打算明日就回,但当地大型百货公司有意合作,寻了中间人作介绍,大小姐打算先接触看看。
这话听起来倒还有模有样,“颜玉”这个品牌在国内打得响亮,今年刚好是第六十个年头,但开设在国外的专卖店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要是此次合作顺利,也不失为一次打开海外市场的机会!
思及至此,颜瑛心里火气也消退了不少,没为难费淏便挂了电话。
合作事真,但相关事宜早就在三天前便已敲定,合同都签了,颜殊黛此行就是为了这项合作,看展什么的都是顺便,费淏也正好以此为借口。
既然颜殊黛不想回去,那他就给她留一个无人打扰的空间,不然琐事去烦她的心。
*
足足过了五天,颜殊黛才从巴黎回到江城。
费淏问:“大小姐,回紫园还是鼎湖?”
颜殊黛眼睛微眯,过了会才心不在焉道:“……鼎湖吧。”
比起费淏心平气定,杨宇脸上的惊愕尤为明显,不停透过后视镜打量这位大小姐的脸色。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鼎湖是颜瑛的住处,紫园才是颜殊黛最常落脚的寓所。
作为颜殊黛的秘书之一,他多多少少也知道最近这母女俩在闹矛盾,刚才他还觉得费淏的问话是多此一举。
没想到现下这大小姐居然主动提出去见颜董,这简直比公鸡下蛋还稀奇!
杨宇心里纳闷,手上竟也忘了动作,还是费淏出声提醒,他才慌慌忙忙地启动车子。
一入庭院门,陈妈就赶忙放下手里的簸箕迎了上来,喜笑颜开地说:“大小姐,你可算来了!颜董和先生天天念叨你呢!”
颜殊黛点了下头:“他们在哪?”
陈妈立刻回话:“颜董去公司还没回来,先生在湖边写生,我这就带您过去。”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颜殊黛挥手,又对费淏说了句,“你也留下。”
“唉好,那我现在就去给颜董打个电话,她要是知道您回来了,一定十分高兴!”
颜殊黛一走,陈妈就拉着费淏来到僻静的角落:“大小姐不回来,你怎么就不知道劝一劝呐?”
费淏轻笑了下:“表姨,大小姐要是能听我的劝,那她还是大小姐嘛?”
原来这陈妈乃是费淏的表姨,费淏的父母在一场煤矿爆燃事故中不幸身亡,当时他还只是一个7岁的小孩,孤苦伶仃地从乡下来到江城投靠亲戚。
陈妈看了心酸,但她是颜家的保姆,吃住都在颜家,实在不能自行做主,只能带着费淏去见颜瑛。
颜瑛在商场上杀伐果断,但也不是不通人情,这么小的一个孩子,让他离开,他又能去哪?
正巧那时颜殊黛刚要上小学,她自小个性高傲,颜瑛怕她在学校被孤立,所以也就让费淏和她一同入学,让她能有个伴。
费淏就这样留在了颜家,一直跟在颜殊黛身边,从升学到工作都是如此,现在也是她的助理兼保镖。
*
颜殊黛独自来到后院,沈龄舟果真在这湖边作画。
鼎湖顾名思义就是绕着湖边建起来的一片别墅区,颜家便是那几栋最靠湖的其中之一,视野最开阔,不像后排的房子,湖边的风景都被遮挡了一大半,当然价格也是不一般。
沈龄舟是沈家独子,可他却无心经商,寄情于山水,和颜瑛结婚后,沈家的产业也改了姓,一并由颜瑛管理,他呢,就只顾他的书画,现今已是中国书画院的副院长。
后院正对着湖泊,他时常在这里作画下棋,无人打扰,自由自在。
看见女儿,他放下手中的画笔:“回来啦。”
颜殊黛站在他旁边,看着眼前仅剩数笔就能完成的水墨画,眉梢一挑:“就剩最后一点,不画了?”
沈龄舟缓声解释:“这绘画就讲究的是专注,我哪能一边跟你聊天一遍画画呢,就算是只剩一笔也不成。”
颜殊黛已到而立之年,又掌管着颜玉上下大大小小的事务,平日里最是成熟孤傲,冷静自持,却偏爱拿她这个老父亲逗笑取乐,像个小女孩一样,仗着宠爱娇纵任性得很。
只见她长长地“哦”了声,故意曲解沈龄舟的意思:“原来是嫌我打扰到你,在赶我走啊,得亏我这个做女儿的一下飞机就赶来看你,现在连口水都没喝上就遭人烦喽!”
沈龄舟无奈地笑了笑,走到湖边的凉亭,对颜殊黛招了招手:“还不快过来。”
“干嘛?”颜殊黛站着不动。
沈龄舟坐下,手上拿起茶罐:“给我女儿沏杯茶喝。”
颜殊黛这才慢条斯理地走过去,在正对着沈龄舟的黄花梨圈椅上坐下。
茶过三巡后,沈龄舟才切入正题:“不生气了?”
他这话指的可不是方才颜殊黛耍的小脾气,而是她和颜瑛半个月前的那场争吵。
于颜殊黛而言,婚姻就是一场利益交换的合作,只要对方能够满足她的标准,接受她提出的要求,那就可以结婚。
用一个很熟悉的词来说就是——商业联姻。
有没有感情,感情的深浅并不重要,更不必要。
颜瑛知道自己这个女儿从小有主见,理智远大于情感,但万万没想到结婚生子这样的大事都能被她当做工具,用来助力颜玉未来的发展。
她一下子被颜殊黛一副把婚姻当交易的态度气个半死,她的脾气一向暴躁,俩人当场吵得不可开交。
颜殊黛就跑到国外去,直到今天才回来。
只见她答非所问:“这茶不错。”
沈龄舟一听就知道她是不准备继续同颜瑛置气,到底母女之间还是没有什么隔夜仇,冷静下来就好了,只不过她二人观点相左,问题依旧存在,还是得他这个中间人来调解一番。
他添了杯新茶,娓娓道来:“颜玉由你奶奶一手建立,自从你妈妈从你奶奶手里接过颜玉,她就把颜家的家业看得比她自己还重,这些年殚精竭虑,只为颜玉能发展得更好。现如今你长大了,她将这份心血交于你,自然也希望颜玉能在你手里发展得刚好,只不过——”
颜殊黛抬眸,语气平静:“爸,你要是想帮我妈来当说客的,那就不必了。”
看着女儿态度如此坚定,沈龄舟也没有放弃,毕竟这关乎的是颜殊黛往后一生的幸福,他怎么可能不在乎,放任她和一个没有感情的男人一起走入婚姻。
“你妈妈将颜玉看得比自己还重,但无论何时何地,在她心里你永远排在第一。颜玉的未来固然重要,但在我们这里远远不及你的幸福来得要紧,你明白吗?”
颜殊黛何尝不明白父母的心意,只不过对于她个人而言,情感上的陪伴远不及事业上的成功来得让她畅快满足。
二十岁出头的时候,颜殊黛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不婚主义者,但一年年过去,思想也愈发成熟,她开始明白自己所要承担的责任。
颜玉的传承靠的是子子孙孙,倘若她没有孩子,那等到她像颜瑛这个年纪,又能将基业交给谁?还不是只能交由他人代为管理,那时候颜玉还能姓颜吗?
她绝不能如此任性,让她奶奶和妈妈一辈子的努力付诸东流。
打从她意识到这一点后,她就将结婚生子提上日程,计划在她三十岁这一年结婚,两年内要一个女儿。
一开始也犹豫过要不要结婚,但后来还是觉得孩子需要父母双方的陪伴,所以决定走最常规的路子。
当然,她也不会找一个自己讨厌的人结婚,那纯粹是给自己找罪受。
一个符合她各方面要求且有好感的男人,就是她最好的结婚对象。
她的要求并不低,甚至可以说是很高。
不但事业上要能给颜玉带来助力,脸和身材也要是顶级,智商要高,能力要够,生活技能也要点满,这样才能给她女儿提供优质的基因和更好的照顾。
就这么严苛的条件,没想到还真让她给找着了,俩人差点就结了婚。
还好是差点。
颜瑛和沈龄舟听到后梗在喉咙不上不下的一口气才松了。
他们作为颜殊黛的父母,还是因为公司专门为她处理结婚相关事宜的律师说漏嘴才知道这件事。
本来颜殊黛是准备先斩后奏的,因为她早就料到父母会强烈反对。
但无论如何,这件事最后都没成。
沈龄舟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试探:“你没和季家那小子联系了吧……”
“没有,都分手了,还联系什么。”颜殊黛说得漫不经心。
沈龄舟的心放下半分,宽慰地笑了笑:“那就好,其实我觉得你以前不打算结婚的想法也挺好的。”
没等颜殊黛回答,陈妈就来请人:“先生、大小姐,颜董回来了,在客厅等着呢!”
沈龄舟先行起身,还不忘提醒颜殊黛:“我们先商量一下,你待会多让着你妈妈点,行吗?”
这母女俩一脉相承,都是一点就着的炮仗脾气,一旦吵起来,那是谁也不让谁。
为了家庭和谐,他也只能先做准备工作。
颜殊黛勾了勾唇角,一看就知道起了坏心思:“那我要你那幅黄宾虹的蜀游山水。”
“你——”沈龄舟蓦地噎住,一点不似先前那样云淡风轻,他平时对吃穿用度都没什么要求,唯一在乎的就是他那些古玩字画,这一下子眉头皱得老高,“你怎么就天天惦记我手里这点东西?”
“不行啊,那就算了。”颜殊黛说得无关紧要,眼睛里却露出狐光,狡黠得很。
沈龄舟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跟她谈条件,那得拿东西来换。
但这幅《蜀游山水》是他费了老大功夫才收来的,他自己都还没瞅热乎呢,哪能轻易让别人夺了去?
就是亲女儿也不行!
他好声好气地商量:“你看你平日也不懂欣赏这些,要去了也没什么用,爸爸给你买点别的。”
颜殊黛蹙起一双黛眉:“爸,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什么叫做我不懂欣赏,这欣赏艺术还分高低啊?我就是拿回去挂着,有事没事看看也高兴!”
沈龄舟被她的噎得面色铁青,但仔细看眼里是万分宠溺:“你啊你,真是一点亏都吃不得。”
颜殊黛凝眸:“这么说,你是答应了?”
沈龄舟几近吹胡子瞪眼,但一幅画就算再珍贵,又哪有一家人和和气气来得重要,所以明知女儿的一肚子坏水,他还是让步了。
挥手嘱咐道:“拿去拿去!不过你可得保证,待会千万不要和你妈妈发脾气。”
颜殊黛看着沈龄舟一副忍痛割爱的样子笑得合不拢嘴,心里美得不得了,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眼珠子亮得像黑宝石:“当然,我现在可开心了,哪还有什么气啊?”
沈龄舟又睨了她一眼,那副样子仿佛是下一秒就要像古装剧里被学生气到拂袖而去的夫子一样。
颜殊黛故意调侃:“好啦好啦,不就一幅画嘛,怎么气得胡子都立起来啦?大方一点,啊。”
沈龄舟失了珍宝还要被强盗女儿取笑,当下就被她气糊涂了,竟然忘了自己根本不留胡子,下意识地往下巴上摸,手上触及一片光滑才反应过来被戏弄,霎时羞恼难当:“我哪有什么胡子?你又瞎说。”
颜殊黛对着他嘴唇上方位置,在空气中用食指比划了个“八”,还专门把尾巴勾得很翘:“这不就是嘛?”
比划完还问一旁的陈妈:“陈妈你看看,我没瞎说吧。”
陈妈可不敢搭话,瞟了一眼便低下头,想起颜殊黛比划的那个画面又忍不住想笑,只能使劲咬住嘴唇不让自己笑出声,肩膀抖得厉害。
心里暗暗赞叹大小姐真厉害,能把平日里最是从容淡定的先生逗成这样。
沈龄舟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脸上青一阵绿一阵的,这回真的气得拂袖离去。
客厅里,沈龄舟面红耳赤地走在前头,颜殊黛在后边笑得忘乎其形,颜瑛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龄舟素日里神闲气定,一副斯文儒雅的老教授形象,最爱给人解疑释惑。颜殊黛听倒是会听,但事后一定会捉弄一番解解气,经常把沈龄舟闹得脸红脖子粗。
但她也没跟着笑出来,依旧板着张脸立下马威,语气不善:“还知道回来啊,电话不接短信不回,我还以为你早就忘了我这个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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