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起,黎城殿外的长阶之下,多了个唱歌的鲛人。
长阶自天上蜿蜒曲折,落进惊涛骇浪的深海。鲛人低着头,一头银色的长发柔如软缎,被风吹得微微掠动,在昏黑的夜里犹如波光粼粼的水纹。
那歌声在云与海之间空灵地跌宕,缠绵悱恻得仿佛末世的哀歌,任谁听了都感到窒闷压抑,可黎暗却格外喜欢听,就这样破例把鲛人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黎暗很喜欢鲛人,喜欢他总是一副遗世独立的孤傲模样,喜欢他就算是跪在自己面前也不卑不亢地挺直着脊背。喜欢他不和自己说话,不对自己笑,也喜欢用蛮力将人强烈压制在身下,居高临下地透过他那双沉静深邃的眼睛,洞察着自己带给他的每一丝刺激和痛苦。
他喜欢这个长得美又不屈服的鲛人。
黎暗还是一如既往,做着不可饶恕的坏事,但唯独对鲛人保留着为数不多的善意和耐心。
就这样日复一日,黎暗渐渐地把自己最真实的一切都展现给了鲛人,包括自己的孤独,自己对他热烈的爱意,也包括最致命的弱点。
于是鲛人便知道,神负两条神脊的黎暗,并不像外界传言那样坚不可摧,没有软肋,因为每每到了黎明时分,他的身体就要遭受一次神力的反噬,与其说是神力,不如说是罪恶的反噬。
两条神脊会在他的身体里相互排斥,他必须让自己足够专注,用强大的意念去压制体内斗争的两股力量。
每到这个时候,黎暗就会疼得蜷缩在床上,感觉脊背像是要被一双大手从中间撕裂开来。他时而冷得发抖,眉目结霜,时而浑身火烧火燎的滚烫,忍不住地发出一声声嘶哑的痛吟。
这个时候的黎暗,动不了,就跟案板上待宰的鱼没什么区别。
他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鲛人,以为鲛人的陪伴会让这个过程变得不那么难熬,却没想到鲛人先是在床上安抚他,顺着他的脖颈向下一寸寸亲吻到后背,然后竟是直接用刀在他背上开了道口子,把嵌在骨髓里的那条致恶的神脊生生抽了出来。
黎暗甚至来不及诧异,血喷溅了满床,一声都没有发出,当场就昏死了过去。
鲛人手里握着那条还滴着血的神脊,却不曾想到,那神脊一经离开黎暗体内,威力便呈几何倍数大增,瞬间召唤出了四个凶残可怖的灵神。
怨灵神,欲灵神,恶灵神,戮灵神。
这四个灵神才是真正的万恶之源,而他们生来便要依附最强大的力量。鲛人看了看手中的神脊,和四个灵神虎视眈眈、愈发逼近的目光,很显然,它们已经对这条神脊认了主。
灭顶而来的黑雾从四面八方将鲛人架至半空,手中的神脊金光大作,鲛人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他没有信心能支配这样强大的力量,也无法确保自己会不会成为第二个黎暗。
为了让四大恶灵神彻底从黎城消失,鲛人毅然决然地抱着黎暗的神脊,从黎城最高的落神台一跃而下。
他自愿放弃神籍,永世不入黎城。本以为会带着四个灵神一同走向陨灭,没想到却误入了人世间的轮回,将最不可控制的罪恶,带到了人间。
…
致恶的神脊消失了,不知道落到了人间的哪个角落,无迹可寻,四个灵神也渐渐失去了力量,被封印在了这座马塘山上。
当这世间的怨念,欲念,恶念和杀念太重,或者守护者离开的时候,被封印的四大恶灵神就会相继苏醒。
穿梭在脑海里的声音越来越弱,沈熠睁开眼,看见曹姑的眼睛混浊不堪,发黄的眼白正在慢慢被眼黑吞噬…
“沈熠,你就是那个判出黎城的鲛人。”
曹姑一字一顿,缓慢地握住沈熠的手,意味深长地收紧了五指,“禁忌之门已开,如今不仅仅是黎暗,黎城那些野心勃勃的神明,甚至有些还未幻化成神的灵异精怪,也将来到人间。谁找到遗留在人间的那条神脊,谁就是下一个至高无上的神。”
曹姑顿了顿,那双已然看不见眼白的眼睛,空洞洞地对着沈熠:“也包括知晓这个秘密的你。”
沈熠被握着的指尖发颤,他头晕得厉害,眼前频繁出现的黑点,让他生怕精神到达极限后会忽然崩溃。
他咬紧牙关,听着自己仿佛要跳出胸膛的心跳声,艰难地接受着这一切荒诞至极的传说。
“你到底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要知道我是这个秘密的守护者,一旦这个秘密公诸于世,我便也没有多少时日了。”曹姑颤巍巍地转过身,把第一个木碑前的蜡烛一个个挑灭。
“沈熠,黎暗是你目前唯一可以借助的力量,你必须和他站在同一个阵营,才能活着走到这场角逐的最后。”
沈熠摘下眼镜,抬手捏了捏眉心:“如您所说,我们之间有这么大的仇怨,他又怎么可能帮我。况且天下之大,我又要到哪里去找一样前所未见的东西?”
“喏,这四位可都认得自己的主子的。”曹姑指了指供桌上的几个牌位,说道:“罪恶的中心,就是神脊的所在。”
“至于黎暗…”曹姑说,“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是什么?”
曹姑从一个匣子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人型布偶:“这个布偶是施过咒法的,只要能取得黎暗的一段神脊,便能将这个布偶激活,到时候,你对这个布偶做出的任何惩戒,也都会落到黎暗的身上。”
“什么?还取?他是神,我怎么可能做得到?”沈熠难以置信。
“他对你尚有情意在,不然也不会不惜暴露身份把你从怨灵神傀儡的手上救下来。他背着天罚,这时候暴露行踪,有百害而无一利。”曹姑的气息越来越弱,“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做到,只需一段神脊就足矣,从尾椎或者后枕骨处切入最容易得手。”
沈熠强压下心头的慌乱:“那我现在应该怎么做,才能阻止眼前这一桩桩悲剧的发生?”
“黎暗杀人是为了寻找替身挡煞,怨灵神的傀儡杀人是为这世间无数怨灵所驱使,还有黎城逃出来的那些不知名的神明,和嗜血凶残的灵异精怪…沈熠,现在的你,谁也管不了,你只能尽快找到神脊,变成最强者。只有变成最强者,才能有对抗恶的力量。”
…
曹姑说完这一切,就猝然倒地,失去了所有的生息,与此同时,供桌上剩下的三个牌子,齐刷刷地一起翻倒在地。
只有剩下的几根燃烧的蜡烛,还在风中摇摇晃晃着,不肯彻底灭下去…
沈熠把曹姑埋在了马塘村的水塘边,魂不守舍地开着车返回市区,感觉一切都好像做梦般不真实。
开车往市区返的途中,他惊诧地发现,马塘山上笼罩了二十几年的大雾,居然散开了。
秘密的地方不再是秘密,未知的未来才更让他不安和恐惧。
曹姑将一切都说得很清楚,如今,抢夺神脊的阵营已然拉开,他必须牢牢地握住黎暗这根救命稻草,才能安然活到最后。
—
沈熠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五点多了。
他怀着极其复杂地心情打开了房门,一进门,就看见黎暗脸色苍白的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他闭着眼睛,眉头忍耐地蹙着,一副疲惫又虚弱的模样,就连沈熠关门发出的声响都没有丝毫觉察。
沈熠隔着很远的距离,愣愣地看着他好半晌,从他周身的轮廓,一直看到他落在沙发背上的影子。
这是他能感受到最遥远的距离,一个人就身处于自己的眼前,然而他却不是人。
沈熠哑然失笑,他无奈地摇了摇头,拖着缓慢的步子来到黎暗面前,看自己的影子一点点爬上黎暗的整张脸。
后者仍旧无动于衷的躺在那儿。
也许是因为从曹姑那里听闻了一番,沈熠如今怎么看黎暗都觉得不真实得很。五官,轮廓,乃至拂过眉骨的每一根发丝,都像是幻影。
惊艳,摄人。
“黎暗。”沈熠压着嗓子叫了他一声。
黎暗仍然没有反应。
沈熠伸手摸了摸自己衣兜里的布偶。
按照曹姑所说,他需要黎暗的帮助,也需要在两个人的相处中占据主导的地位,毕竟他只是一个凡人,没有能对抗任何邪物和神明的力量。
然而让他再一次挥刀给别人带来痛苦,他也是从心底里不愿意。
就在他迟疑的时候,屋里仅有的光也骤然间消失了,黑暗中,一个深沉的声音贴近他的耳畔。
“他害死了莹莹,害死了这么多无辜的人,你对他就没有一点怨恨吗?”
“谁!”沈熠回过头,然而身后是一片黑色,只有眼前睡着的黎暗,在黑暗的衬托下,苍白得几近透明。
沈熠感到自己被一团团黑雾从四周缠绕着,刺耳的笑声吵得他心神不宁。
那不只是一个人的声音…
“沈熠,你不想取代他成为至高无上的真神吗?”
“还在犹豫什么?你过去已经取了他一条神脊,再取一条又何妨?”
“沈熠,现在正是他最虚弱的时候,杀了他,再不杀就没有机会了!杀了他!杀啊!!!”
一片喧嚣中,黎暗缓缓睁开眼睛,见到的就是沈熠双眼赤红,持着一把锋利的刀,面对着他。
“咳…”他笑着咳了一下,眼底苍凉,胸腔跟着一震,下一秒,一口血顺着口鼻无声地漫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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