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停车场的时候，门口收费的大爷扶着老花眼镜瞟了罗狰一眼，罗狰笑眯眯走了上去：“大爷，这天师观香火怎么样啊？求什么比较灵？”
大爷闻言报纸一收，业务无比熟练地开口：“咱们这天师观可是津城市出了名的求姻缘最灵！山上有棵百年的大青松！你买块姻缘牌，写你对象名字挂上去，保证百年好合！”
说着，大爷不知从哪掏出块姻缘牌递给罗狰，笑得满脸皱纹：“上了山卖199！咱们这童叟无欺，99元一个！就取个长长久久的寓意！怎么样小伙子，来一块？”
罗狰接牌子的手闪电般缩了回来，随后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在心里喊道。
——就这破牌子99？大爷您看我脸上写着冤大头三个字吗！有这99还不如出门左拐买包中华呢！
没过一会儿，罗狰手里拿着姻缘牌悠悠地往山上走去。
99的破玩意儿此刻在他手中无比沉重，他内心寻思就不该上去问那一嘴！否则也不会招架不住大爷的“热情”，让自己原本就不富裕的钱包雪上加霜。
“这位就是我们李天师。”
引罗狰进入天师观的小弟子温和地介绍，随后脚步轻轻退了下去。看着眼前估摸四十多的中年天师，罗狰微笑着上前打了个招呼。
“李天师。”
李天师笑着迎了上来：“先生怎么称呼？”
罗狰：“我姓罗。”
李天师笑眯眯道：“罗先生今日光临本观是想求符还是问道啊？”
罗狰伸出食指晃了晃，摇头温笑道：“都不是，我这次来，其实是有个售后问题想麻烦一下天师你。”
原本以为有新生意上门的李天师，在听到售后二字时面部表情陡然一变，脸上那抹原本称得上憨态可掬的笑意，顿时被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替代。
李天师斩钉截铁道：“我们玄都雷府虽然包三年售后，但只售后不退款！”
罗狰轻笑一声，安抚地拍了拍李天师的肩膀：“放轻松李天师，现在是法治社会，我不是来找麻烦的。”
李天师原本还有戒备，但瞧着罗狰一张脸长得周正帅气，也不像是什么找茬的地痞流氓，这才勉强放心。
“罗先生是哪个项目出了问题，说来听听。”
罗狰神秘一笑，凑近小声道：“我朋友卓琳的房子，李天师可还记得？”
罗狰垂眼看向李天师，却不料后者的表情忽的一变，看向罗狰的目光顿时变得警惕起来。
“你说那套房子？......”
——
林老带着徒弟周向同玄都雷府掌门喝口茶的功夫，回来时便看见江凭生被一群小天师围在院子里，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活像一堆嗷嗷待哺的小鸡仔，缠着江凭生再多指点他们一些符箓的画法。
江凭生回头，只见林老带着几人走了过来，艰难地从人群中脱身。身旁的小天师们也立即站成一排，嘴里齐刷刷喊道。
“掌教天师好，掌门好。”
林老笑得一脸慈祥：“好好好，都好！”
问过安后，畏惧长辈的小天师们便一窝蜂地跑了个干净。
虽说林老在自家爱徒面前一向不需要什么掌教气势，但下面各分门不论是小天师还是管天师的，都还是非常惧怕这位威严如山的掌教阁下。羊入“虎”口的江凭生被师父成功营救后，原地松了口气，后又乖顺地回到师父身边。
“掌门好。”
玄都雷府的掌门格外眼红地看了眼这位天师一门百年难遇的天才少年，内心酸涩地拍了拍江凭生的肩膀：“有空多来咱们这坐坐，也指导指导我们下面这些不成器的弟子。”
林老哼笑一声，从掌门手底下拉过他的爱徒，周向人精似的凑了上去，手指在半空中比划了个六。
“王掌门，咱们江天师出场费起码这个数！”
王掌门眉心一跳，林老在旁重重咳了一声，吓得周向赶紧缩回了手。却不料林老一把捉住周向的手，往上又掰了一根手指。
“说少了，是这个数。”
林老满脸春风得意，周向也贼兮兮地笑了起来。王掌门看着这一双奸诈师徒，不由得在心里唾弃道。
天师的操守呢？风骨呢？你俩祖上不会是干地主的吧！
——
“那房子的情况大概就是这样，我这可是知无不言了啊，你可不能打举报热线投诉我......”
李天师正同罗狰讲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一名小弟子匆匆走了进来。
“李师叔，天师总府的掌教天师和师叔们都到了。”
李天师悠悠抿茶的动作一滞，顿时拍案起身：“好！我现在就过去！”
罗狰眉峰一挑，目光悠悠看向李天师，后者不知为何突然精神一振，拉着罗狰十分大方道：“你可捡着大便宜了罗先生！正好今天我们天师总府的掌教天师过来交流，他手下有一个最得意的弟子，可是我们这行百年难遇的天才！捉鬼布阵都是一绝！你把你的情况再跟他说说，我出手得花十天解决的事情，保管他一天就给你搞定！”
看着李天师吹嘘的笑脸，罗狰心中了然。怪不得这李天师突然神清气爽，有人替你擦屁股了能不爽吗？多大人了，脸上甩锅的心思能不能收一收？
李天师整理衣袍大步一迈，罗狰在身后悠悠跟上。两人刚进后院，身前还隔着片小竹林，罗狰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师父也夸李师兄的布阵之术又精进了不少。”
罗狰脚步微凝，少年的模样倏然在脑海中显现。他向前走了一段，果然看见了人群中的江凭生。
一旁的老者不知是何身份，江凭生安静地站在他身侧，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小鹿一般乖顺温和。
这时，王掌门冲李天师笑道：“正说你呢，这不就来了！”
李天师同罗狰一路上前，江凭生看见罗狰走近，表情变得有些不太真实，眼底忽的闪过一丝疑惑。
李天师指着江凭生，朝罗狰热情“推销”道：“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我们天师一门百年难遇的天才！咱这行大名鼎鼎的江天师！江师弟啊，这位——”
“江天师，又见面了。”
李天师的激情介绍被猝不及防打断，罗狰微微往前几步，盯着江凭生笑悠悠道。
江凭生被刚才李天师一番浮夸的措辞搞得有点不好意思，脸正有些微红，猝不及防地迎上罗狰这别有深意的笑容，一时间气氛诡异无比。
在场几人顿时鸦雀无声，眼神在罗狰与江凭生之间反复流转。
林老：“......”
王掌门：“......”
李天师：“......”
周天师“......”
江凭生看着罗狰，后者挺拔而凌厉的身姿迎在山顶暖融融的日光下，五官俊致得耀眼夺目。
“好巧。”江凭生温顺良和地应声，同时还以罗狰一个浅浅的微笑，试图化解眼前诡异的氛围，以免师父师兄生出些不该有的遐想。
林老几人却宛若失声，深度贯彻沉默是金的原则，眼神毫不避讳地在二人之间反复流转，倒像是开始了一场无声的审讯。
江凭生神色不稳，耳根悄然一红，罗狰见状率先打破僵局，往前几步笑吟吟道。
“江天师，借一步说话？”
周向碰了碰江凭生，小声问道：“师弟，这帅哥谁啊？”
江凭生看了眼八卦的周向，没回他这句，朝罗狰点点头道：“好。”
罗狰礼貌性朝在场几位德高望重的天师点头致意，随即带着江凭生朝院外走去。
看着自家爱徒就这么老老实实跟着走了，林老不由得多看了眼前这个陌生男人一眼。等罗狰与他擦肩而过，林老抬头望着前者远去的背影，默默在身后感叹了一句。
“年轻人好重的阳气，这不得活个百八十岁！”
可惜林老并不知道罗狰就是前几日江凭生口中骂他神经病的那个混账东西，不然指不定要在背后好一顿骂咧。看着一脸神往的林老，周向不知从哪端了杯茶凑上来，一脸笑嘻嘻道：“啧啧，师父你是不是羡慕人家的寿数？”
林老瞥了周向一眼，没好气道：“我要是折寿也是被你们这些孽徒给气的！”
周向挨骂惯了，对此早已心如止水，抬手把茶敬给师父顶嘴道：“唉，看来师弟也沦落到和我们一样的境地咯。”
林老接过茶，喝了一口傲娇道：“凭生自然是和你们不一样的！”
——
这还是两个人第一次在白天见面，江凭生一言不发地跟在身旁，罗狰余光很快地扫了一眼。他快二十七了，江凭生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俨然还是个小孩儿，却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
二人背对着满目炊烟，缓步离开天师观。一路上有不少天师经过，见到江凭生便行礼招呼，一副尊崇敬畏的样子。
江凭生话不多，也只是微微颔首回之。
走出天师观后。二人沿着山间小径一路向下，渐渐走向僻静之地。
“那晚你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江秀花园？”罗狰扫了江凭生一眼。
他虽然心中已有定论，江凭生并非凶宅一案的嫌疑人，但他那一夜实在来得太巧了些。
江凭生看向罗狰：“我......”
他突然顿住，紧接着思索片刻反问道：“你不是无神论者吗，怎么会来天师观？”
罗狰目光飘向江凭生身后，不远处山门之上，天师观正升腾起袅袅香火。
罗狰眸光明晦交替，脸上看不出情绪：“当解开一切未知因素后，无论真相多么匪夷所思，它都是真的。”
江凭生看着罗狰，后者只是定定地注视着他，也不催促，神色放松，姿态随意，静静等着江凭生给他一个解释。
江凭生直觉，哪怕他现在告诉罗狰，当时凶宅里其实有只千年老妖，对方连眉头都不会动一下。
于是，江凭生淡淡开口道：“我算到你那一夜有死劫。”
没想到罗狰听完后丝毫没有紧张，反而轻笑一声，挑眉道：“这是能随便说的吗？不应该是天机不可泄露吗”
江凭生没想到罗狰会打趣他，微微蹙眉，严肃道。
“我是天师，不是神棍。”
罗狰嘴角一扬，哟，小孩儿挺正经。
山风轻轻拂过树林，二人沉默一时无声，罗狰片刻后正色道：“江秀花园的事还没有结束，那天过后我查过屋子里的符咒，是房东卓琳请这儿的李天师布的。李天师跟我说，卓琳找到他的时候，说这栋别墅已经闹鬼很久了。而自从她小女儿死后，诡异的事情就开始层出不穷。”
闻言，江凭生眉头一拧，转头看了罗狰许久，后又带着一丝提醒和劝告道：“厉鬼已除，此事已了。这世间因果有序，你掺和进来只会为你自己平添劫数。”
罗狰低笑一声，对江凭生的话不置可否。他看着眼前的少年依旧一副老成稳重的模样，说话行事宛若超脱世外，遂轻轻拍了拍对方肩膀，示意他放轻松一点。
罗狰走到江凭生身边的石梯顺势坐下，意味深长道：“因果有序？确实，这世间从来是先有人，再有鬼。”
“你想说什么？”江凭生看着罗狰道。
罗狰目光沉静，缓缓开口：“李天师说他做法前曾去看房，察觉这屋子阴气缭绕，在卓诗雨死前就有一股极重的鬼气，劝卓琳母女最好搬出去。卓诗雨死后这屋子鬼气大涨，再住下去怕是还要出事，于是李天师布下了安魂阵慰藉卓诗雨的鬼魂，希望有朝一日能够将其度化。如果别墅真的在卓诗雨死前就已经开始闹鬼，江秀花园从未出过命案，鬼在这里，人去哪了？”
江凭生思索片刻，如实道：“鬼，只需要诛杀即可。而人，不归我管。”
罗狰轻声：“我查过了，卓琳只是这栋别墅的第二任房东，如果闹鬼早在她小女儿病死前就已经开始了，别墅的第一任主人会不会也曾找过天师。”
江凭生不语，罗狰慢慢看向他：“目前国内所有持证天师都登记在天师总府，经手的每一笔生意都会上报。只要别墅的第一任主人寻求过天师的帮助，协会内部系统就一定能查到。”
江凭生蹙起了眉，摇了摇头道：“我们不会泄露雇主的信息，天师总府有天师总府的规矩，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说完，江凭生动身便走，罗狰的声音在他身后忽的严肃。
“如果这世上真的有人被悄无声息地抹杀，难道要让他成了鬼，也无法再向世人宣告他死去的真相吗？”
江凭生顿了顿，转身看着罗狰：“捉鬼卫道是我的职责，我自然会拼尽全力。此事不关你的事，你为什么非要插手？”
“那你呢，不是算出我的死劫了吗？你又为什么插手？”罗狰眉峰微微下沉，向江凭生逼近一步。
“我是因为——”
江凭生怔住，忽的发现连他自己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原因，驱使着那天夜里他穿越半个津城市去插手罗狰的命格。
一时间万籁俱寂，阳光透过树叶照进这条原本有些幽暗的小径，在下山的石阶上铺落一层斑驳细碎的光影。罗狰定定地看着江凭生，目光深沉如海。
“这世上除了厉鬼，多的是作恶多端的人。你身为天师，捉鬼卫道是你的职责。而我只想将那些活着的恶人绳之以法，因为这是我曾在警徽下发过誓，永不背弃的使命。”
江凭生闻言一怔，罗狰站在树荫下静静地看了过来。那个满脸痞笑靠在路灯下抽烟，张口闭口骂他是个神经病的人，如今却在提起警徽时，眉目间凝聚起一股庄严的信念，犹如一道金色光华，在他暗涛汹涌的眼眸中熠熠生辉。
远远的，一个小弟子蹬蹬跑来，张口稚嫩地朝江凭生喊道：“小师叔，掌教天师找你！”
江凭生微微颔首，罗狰看着他像是转身要走，也不开口挽留，同样转身离去。
可身后的江凭生走出几步，脚下忽的一顿，缓缓转身看着罗狰离去的背影，目光落到那条伤口未愈的手臂。
那天夜里，徐真真的卧室门前，不知情的罗狰一把将他护在身后，安慰他别怕。
江凭生突然叫住了罗狰。
“我该怎么联系你？”
罗狰停步，转身笑眯眯地走了过去，江凭生心中本能一警。
——这人怎么笑得像只老狐狸！
最终，二人默契无声地交换了联系方式。
江凭生没有给出一定能找到有关记录的承诺，但他答应了罗狰，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他。
看着江凭生离去的背影直至消失，罗狰姿态随意地靠在树前，抬起那条来时他特意扯掉绷带露出伤口的手臂，随后低低笑了一声。
一个算到他有死劫就穿越半个城市赶来江秀花园的人，怎么会是无心无情之人？
罗狰心情不错，下山时脚步也轻快了些。
“哟，年轻人！回来了呀，姻缘牌挂了吗？”
罗狰一脚刚踏进停车场，门卫大爷便凑上来笑眯眯问道。
罗狰抬手一摸兜，忽才想起这块姻缘牌。某段新鲜的记忆倏然闯入脑海，罗狰回忆起刚才和江凭生走出天师观，正巧路过那棵百年的青松。
可能是山下99一块的姻缘牌确实比山顶199一块的实惠，也有可能是这家宫观的香火确实不错。罗狰抬头望去，只见山巅苍翠间，数不清的姻缘牌悬在枝间轻轻拍击，夹杂着大片鲜红缎带彼此交织缠绕。可偏偏就有那么几条，在一阵清风拂过后，悠然垂在了江凭生的肩头。
罗狰抬手，替他轻轻拈去。
“谢谢。”
江凭生侧首微微一笑，声音温和宁静。罗狰一瞬间恍惚，他看见姻缘树在江凭生身后婆娑起舞，犹如烈火漫天。
打住！回忆结束！罗狰内心重重一叹！这一打岔，他压根儿没记起挂牌子这出！
大爷见他不说话，不死心凑上去道：“你要是忘了，我们这里也提供代挂服务！只收上山的钱，30元一趟，童叟无欺！”
“大爷，就算你真拿我当羊，也别逮着我一个人往死里薅啊！”
罗狰哭笑不得，大爷却似乎有点耳背：“你说啥？”
“我说，我母胎solo26年了！”
“收咯什么？”大爷没听懂的问了句，罗狰被他逗乐了，索性不再解释。
钥匙一插一拧，罗狰翻身跨上自己的机车，掏出手机看着江凭生留下的那串电话号码。
起个什么备注好呢？
山上的天师观烟火袅袅，依稀还能看见红缎翻飞起舞的姻缘树，在天穹下犹如一簇熊熊燃烧的烈火。
罗狰收回目光，思索片刻后飞快打出【小孩儿】三个字。罗狰笑着点了根烟，呼出一口长长的烟圈。
“小孩子，啧啧，单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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