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狰无声点头，低头看着电脑上的记录。
2020年12月6日，玄都雷府上报。
接单天师：李文
雇主姓名：卓琳
订单信息：津城市成建区人民路江秀花园12栋，病死一名七岁小女孩，因执念未消怨魂作祟，天师布八卦安魂阵度化。
完整卷宗——【点击查看】
这是卓琳的订单信息。
罗狰接着点开下一个记录：
2019年1月29日，弘法堂上报。
接单天师：林广源
雇主姓名：章程
订单信息：暂无，待接单...
完整卷宗——【无】
怎么会没有？
罗狰皱眉，抬眼想问问江凭生，对方却突然没了人影。
听见身后的动静，罗狰转头，只见江凭生和理查德二人站在客厅另一侧的开放式厨房，理查德正扒拉着面前的四开门冰箱。江凭生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吧台上，甚至还提醒了理查德一句。
“下面那层还有新鲜的牛排......”
罗狰额头一跳，这人怎么前一秒答应不会随便带陌生人回家，后一秒就大开粮仓引狼入室呢？
察觉到罗狰的目光，江凭生回头看了过来，疑惑地歪了歪头。
罗狰无言，拿着电脑向江凭生走去，径直坐在他身边道：“这个暂无，待接单是什么意思？”
江凭生倒了杯水递过来，罗狰接着喝了一口，江凭生说道：“下午我查到这个结果后，去问了这位林天师，这个单子他没接。说是当年去现场勘查的时候，他发现别墅怨气冲天，已有形成咒怨之势，显然雇主说这别墅里有人病死的说法不实。做天师这行，最忌讳雇主不讲实情，天师本就是向天道借法，若是不了解真实情况，很容易把自己搭进去。”
江凭生单手支撑下颌，懒懒地靠着吧台，褪去面对厉鬼时的一身杀气，罗狰这才觉得江凭生终于有了一丝这个年龄段该有的样子。
“病死之人就不会形成咒怨？”罗狰问道。
“含着极大怨恨死去的人，化为厉鬼后会在死亡之地日日轮回自己临死前的痛苦，一旦咒怨形成，和这栋别墅沾边的人就都得死。林天师当时把别墅可能已经形成咒怨的实情告诉了雇主，希望雇主能如实相告，可这位雇主坚称别墅里只是病死了他的一位亲人，还让林天师拍了张凶宅的照片去业内问问，有没有别的天师肯接这单，价钱随意。”
江凭生伸手将罗狰面前的电脑转了过来，指着电子记录给罗狰解惑道：“所以这里留了个待接单......”
一股淡淡的焚香味扣入鼻腔，江凭生身体微微倾身靠过来了些。氤氲的暖光打在他白瓷般净透的皮肤上，在鼻梁上勾勒出一层浅淡的金光。
罗狰忽然喉结一动。
“卧槽！咒怨这么吓人吗？我们也去了那栋别墅，不会真要死吧！！！”理查德站在开放式厨房的边缘，手里端着一盘火龙果，满脸慌张地看了过来。
江凭生神色淡然：“有我在，不会死的。”
理查德几步走过来，手里的果盘往江凭生面前一递：“我知道你是天师，但你年纪这么小，搞得定吗？要不还是找找你们老大？”
“别墅的两只鬼我已经抓了，不会再有咒怨。我明天没课，你要是害怕的话，我可以先回一趟天师府把它们杀了。”
江凭生淡淡开口，语气之理所当然，仿佛杀鬼这件事于他而言就像出门丢个垃圾一样平常。
罗狰瞥了眼理查德，眼神似乎是警告他多吃东西少说话。理查德虎躯一震，兀自讪讪走开，转头又去冰箱里找其他吃的去了。
“林天师拍的那张照片还在吗？”罗狰忽然道。
江凭生点了点头：“有，我给他留言了。但他今晚住在雇主家，得等到早上他回弘法堂。”
说着，江凭生撑起身，浅浅打了个哈欠。罗狰低头看了眼时间，已经十二点过了。
罗狰起身朝江凭生道：“不好意思，今晚打扰你了，你早点休息，我们......”罗狰话还没说完就被理查德打断。
“我靠！我可不想再坐你的机车回去了！”
想起来时路上罗狰压的那几个弯，理查德现在还心有余悸。
“那你自己打车回家。”
罗狰冷漠道，揪着理查德往门口走去。
“我不要自己一个人回去！大晚上家里就我一个人，有鬼怎么办？我有ptsd！”
理查德拼命挣扎，顺手一把拽住江凭生，后者被他拉了个踉跄，险些脚下失重。见状，罗狰立刻松开了理查德，免得江凭生遭受无妄之灾。
江凭生不动声色退开几步，和二人微妙地保持一段距离，罗狰刚要开口抱歉，却见江凭生开口道。
“楼下有两间客房，林天师说他早上六点回去，你们要是想等照片，也可以先住一晚。”
江凭生的话宛如一道赦令，理查德脚底抹油窜回客厅，大喇喇往沙发上一倒：“江天师都发话了，我反正今晚是住这儿了，要走你自己走吧！”
罗狰狠狠看了理查德一眼，对江凭生无奈道：“抱歉，子不教父之过，我不该带这孽障过来的。”
江凭生闻言低声一笑，语气十分轻松：“林天师的照片我也不能发给你，你现在回去，明早还是要跑一趟的。”
“是么？”罗狰一愣。
江凭生点了点头，罗狰无声注视了他一会儿，忽的笑了笑。
“那就多谢江天师收留。”
凌晨一点。
空旷的客厅，只剩一盏落地灯还透着昏暗暖黄的光线，罗狰靠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面前放着江凭生留下的电脑。
江凭生和理查德早就歇息了，罗狰一边操作着电脑，一边翻看着从文婷手里拿到的一摞“还魂照片”。
每张照片都一模一样，照片上的卓诗雨笑容甜美，神色姿态皆放松地面对着镜头。
她认识这个拍摄者，甚至很熟悉。
罗狰拿起一张照片，缓步走到客厅左侧偌大的落地窗前，外面是江凭生家的私人泳池，平静无波的水面偶尔被雨线拍打出圈圈涟漪。夜色如墨，罗狰看着落地窗里映出的自己陷入思索。
“他们都在妈妈肚子里，等生出来......就和我一样了。”
罗狰细细回想，当夜附身徐真真的小鬼说的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主动攻击人类的厉鬼不是卓诗雨，那只小鬼口中的妈妈到底是谁？
罗狰看着手里的照片，拍摄背景是别墅外统一的红墙，这样的地方在江秀花园一抓一大把，很明显拍摄者不想暴露任何有可能查到他位置的参照物。如此大费周章的装神弄鬼，其目的究竟是什么？
罗狰用手机扫描照片后，上传到了江凭生的电脑。照片被专业软件放大后依旧一无所获，罗狰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随后仰着头重重靠向沙发。深夜的客厅一片安静，罗狰闭上眼，目前为止查到的所有信息在他脑海一一闪过。
12栋住了一年就离奇病故的小女孩卓诗雨......
再是江秀花园12栋闹鬼的传言......
被厉鬼附身的徐真真......
别墅里除了卓诗雨的鬼魂，还有一只来历不明的厉鬼......
着急卖房，经济情况大不如前的房东卓琳......
不断出现在别墅里恐吓租客的回魂照片......
即便房子形成咒怨也不肯说出真相的前房主章程......
小鬼的死因是什么？它口中的妈妈是谁？
罗狰仿佛置身幽暗的密林，周遭萦绕着重重吃人的浓雾，而他只需要最后一点微光，就足以触碰浓雾背后的真相。
他再一次看向电脑屏放大的照片，照片曝光看不清瞳孔反射，光影普通无明显异常，拍摄手法无明显个人特征。任罗狰翻来覆去地看，这也只是一张平平无奇的生活照。
可难道真的就这样一点头绪都没有？这只潜伏在卓琳，徐真真等人身边多年，在黑暗中伸出罪恶之手的“鬼”，真的没有办法发现任何一点关于它的蛛丝马迹吗？
罗狰不信，他将照片导入ps里放大，锐化，调整hsl，任何细枝末节都不放过。
无数次修改保存再修改，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突然，一个小小的异样闯进罗狰的视线，细微到几乎与环境融为一体。在罗狰第无数次将细节放大后，隐藏在整张下的秘密线索终于暴露无遗。
罗狰在心里冷笑，这处致命的破绽，怕是连拍下这张照片的人也没能发现。
他曾对江凭生说，这世上先有人再有鬼，因为作恶多端的人，内心比鬼肮脏可怖百倍。
既然作祟的鬼已经被江凭生捉住了，那么在背后装神弄鬼的人，也必定会留下痕迹。
罗狰缓缓闭上眼，嘴角却在这时扬起一抹愉悦的笑容。
这只躲在暗中多年的“恶鬼”，这一次，他会亲手把他揪出来。
经过数个小时的努力，回魂照片终于露出了一丝眉目。夜色渐深，历经一天的奔波，罗狰在疲惫中昏昏沉睡了过去。
桌边散落着大把的照片，昏暗暖黄的灯光映衬着罗狰英俊硬朗的侧脸，顺着立挺的面部轮廓勾勒出一层淡淡的光圈。褪去清醒时举手投足间自带的随性桀骜，入睡后的罗狰，周身气质竟悄然柔和了几分。
桌上的电脑在昏暗的环境下透出一点冷色的光，幽幽显示着死去的卓诗雨放大的笑脸......
——
“叮咚——”
电脑发出一声清脆的提示音，罗狰倏然从睡梦中醒来，略微活动了下肩颈，顺势拿过电脑。
是一封邮件，来自【弘法堂：林广源】。
罗狰点击查看邮件，随即电脑页面出现一个小弹窗。
【请输入验证密码】
罗狰一愣，随后无奈摇头笑了笑。这小孩儿，不熟的人敢随便往家里领，自己的邮箱倒是知道二次加密。
窗外微微透出些天光，勉强能看清外面的泳池。罗狰放下电脑，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算了，还是等那小孩儿醒了再说吧。
罗狰想着，转头去厨房接了杯水喝，看着昨晚理查德留下的一片狼藉，厨房里随意丢放的砧板和菜刀，以及煮完速食后留在一旁的食物残渣，罗狰眉头一皱，没忍住在心里骂了句逆子。
江秀花园一事江凭生帮了大忙，昨夜又收留了他俩一宿......罗狰放下水杯，脱下外套放在沙发上，转头扎进了厨房。
哗啦啦的水声响起，罗狰开始默默刷碗。
——
江凭生是被林天师的电话吵醒的，接通之后对方客客气气，说是照片已经发过来了。
没睡醒的江凭生还有点迷糊，放空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回了林天师一句多谢后，江凭生慢悠悠走下楼去找罗狰。
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厨房传来一阵动静，少年随意地穿着一双拖鞋，细碎的短发睡得有些凌乱，其中有几根甚至微微反翘着。江凭生套上一件卫衣，迷迷糊糊地下楼，直到看见罗狰在厨房里忙碌，瞬间涌起一股不真实的感觉。
江凭生的父母从小替他算了一卦，卦象显示这孩子适合放养，于是两口子从此便心安理得地四海云游，说江凭生是留守儿童也不为过。偌大的别墅，除了常年居住的他以外，就只有每周定时上门打扫的保洁阿姨。
窗外天光已经有些亮了，一楼的客厅还亮着那盏暖色的落地灯，罗狰在厨房里忙前忙后，油烟机下烟火袅袅。
“发什么呆呢？”
罗狰看着站在楼梯上的江凭生问道。
江凭生清醒过来，声音里带着些刚睡醒的鼻音：“照片发过来了。”
说完，江凭生窝回沙发，抬手抱过笔记本电脑。
“嗯，我知道。”罗狰走出厨房，顺手递给江凭生一杯水，“你邮件有二次加密，我没打开。”
江凭生猫儿似的抿了口水，把手里的电脑递给罗狰，似是随口道：“之前上cns课的时候加的。”
罗狰笑了笑没说话，认真看起了林天师发来的照片。
经过多次转载保存，这张照片已经不如当初的原件那么清晰了。看位置像是12栋外某栋别墅的露天楼梯，乍一看除了江秀花园别墅统一的红色外墙，其他什么都没有。罗狰又将照片放大看了看，眉峰忽的向上一挑。
罗狰敏锐道：“能帮我问问林天师，当时在场的几个人他都还记得是谁吗？”
“哪里？”江凭生忽然凑近，罗狰闻到对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冷香，他把电脑拿近了些，方便江凭生能够看到。
“落地窗上反射了几个人影，举手机那人应该是林天师，另外两个看不清。”
江凭生沉默了会儿，看着罗狰指出的位置，接过电脑说道：“不用问林天师，我可以帮你做技术复原。”
罗狰从前在市局技侦见过复原照片的技术，只是没想到江凭生竟然也懂这个，故作疑惑道：“嗯？还有这样的法术？”
没想到江凭生认真地解释：“不是法术，是电脑技术复原。”
罗狰低低地笑了起来，江凭生知道，这人又在拿他打趣。
罗狰收敛笑意：“麻烦江同学了。”
江凭生不语，修长的十指在电脑上飞快操作起来，罗狰看了眼时间，已经六点多了。
见江凭生不知还要忙到什么时候，理查德在客房睡得死猪一般，罗狰起身往厨房走去，顺手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
看着江凭生坐在沙发上的背影，罗狰顿时油然生出一股当家长的使命感！小孩子还在长身体，前前后后也帮了他不少忙，刚好现在手头没什么事，他得给人做顿早饭。
于是，某位未婚未育，身高几乎快顶着厨房门的“家长”，再次一头扎进了厨房。
将照片导入编写好的程序模板，等待技术复原程序开始加载的间隙，江凭生听着动静回头，看见厨房内罗狰围着灶台忙前忙后。只见罗狰一手持铲，一手将家中那口万年不用的铁锅稳稳颠起，个子甚至比橱柜还要再高一些。厨房的光线特别暖，热热的雾气升腾而起，似乎在煮什么东西。
江凭生闻到了食物的香味。
“滴——”
“啪嗒——”
电脑程序完成的提示音，和厨房清脆的关火声同时响起。罗狰端着锅柄转身，却看见江凭生正趴在沙发靠背上静静地盯着他，身后的电脑屏幕正显示着一条，程序已完成的弹窗。
罗狰端着碗走出厨房：“过来吃饭。”
“照片好了。”
“先吃饭。”
罗狰手脚利落地在餐桌上摆好两副碗筷，江凭生举着电脑的手一滞，随后放下电脑往餐桌走去。
罗狰目光一瞥，只见少年身后的电脑屏幕上，复原的三张人脸清晰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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