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屏虽然允谢疏与他一起睡,但没有两日就惹来宋渟的大闹。


    那日他才从师叔那儿出来,就有师弟匆匆跑来报信,“大师兄,出事了,宋渟和谢疏打起来了!”


    沈屏微讶,他一直知道宋渟与谢疏不对付。宋渟那小子时常故意挑衅,但大多时候谢疏都不理睬他,沈屏见时对二人不偏不倚,只看到底是谁的错。


    不过不必想,大多都是宋渟故意挑事。


    而谢疏对此也不甚在意,将宋渟视作空气一般,不卑不亢,但也不会反唇相讥让局面更加不可收拾。


    次数多了,见二人也不动手,沈屏都快要习惯了这二人的剑拔弩张。


    所以在听到二人打架时,沈屏承认有些意外。


    但等他匆忙赶过去时,却见二人已经偃旗息鼓,各自身上都挂了些彩,只是谢疏脸上的伤要更严重些,袖子也扯了长长一道口子,兀自站在树旁看着有些萎靡。


    与谢疏不同的是,宋渟那边明显有许多人簇拥着,唤沈屏过来的师弟也忙不迭地凑到跟前给他看伤。


    这么一比较,便显得谢疏更加凄惨。


    沈屏原本微微放松的心又不免酸涩,抬脚往谢疏那儿走过去,“让我看看伤口。”


    谢疏不自然地躲了下,沈屏微怔,顺着他的目光扭头,就见宋渟眸光狠厉,盯着谢疏像是盯着仇人一般。


    原本沈屏还是想像以前那样对二人各自问过,然后再替他们上伤,并且多是先看宋渟的伤,再去安抚谢疏。


    谢疏懂事,并不会因为沈屏对宋渟稍微偏爱而有所不忿。


    所以这次沈屏若是依旧如往常一样,他知道谢疏也不会因此嫉恨。


    他脚步一动,谢疏微微垂下头,而宋渟脸上已经有了高兴之色,但是下一刻他呆住了。


    因为沈屏朝着谢疏更近了一步,温柔地伸手,“让我看看你脸上的伤……”


    “师兄,谢疏他……”


    “回去。”沈屏头也未回,声音虽平日里一样淡漠,但是宋渟听得出来他生气了。


    “可是,明明我……”宋渟犹不死心地狡辩。


    “回去!”沈屏声音沉下,“以后没有谢疏的允许,你不许再踏进他的院子一步。”


    宋渟脸色骤白,师兄他这是要偏心谢疏到什么地步。


    “没听到我的话吗?”沈屏几乎呵斥的语气,“越鸣,送你师兄回去。”


    “是,大师兄。”越鸣小心揽着宋渟,“师兄,回去吧,你身上的伤也要上药……”


    “谢疏,你该死!”宋渟忽然暴起,不顾身上的伤就要冲过去打谢疏,却被沈屏扣住手腕,“闹也该有个限度!”


    他一把将宋渟推到跑过来的越鸣身上,“将他带回去,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放他出来。”


    “师兄快走吧,大师兄生气了……”越鸣他们第一次见沈屏当众发这么大的火,吓得忙搀住宋渟就往外走。


    宋渟这一次没有再挣扎,没多久诸人的身影就消失在院外。


    “师兄,宋渟他……”谢疏刚开口就被沈屏打断,“怎么,也要和越鸣一样替他说情?”


    “不是,”谢疏摇头,“今日我诸多忍耐,自认仁至义尽,只是怕他为此会迁怒于你。”


    “宋渟的性子成了今日这模样,与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沈屏叹了口气,牵着谢疏进了屋子,一边给他看伤,一边道,“他是掌门之子,自小受尽师兄弟们的爱护,很多时候不免骄纵,诸人也看在掌门的面子上不与他计较,时间久了,连我也是习惯对他百般宽容,以至于让他觉得跋扈骄纵并不是多大不了的事情。”


    “宋渟似乎只听大师兄的话。”谢疏侧头,“虽然他在你面前也会胡闹,但是看得出来,他很在意你对他的态度。”


    “是吗?”沈屏笑了笑,“以前或许能将我的话听进去,但是现在……”他摇摇头,“宋渟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所以不管我说了多少,最重要的还是他自己听进去多少。”


    “况且,若真如你所说他听我的话,那我屡屡告诫他不要欺负你,他怎么就没听进去呢?”沈屏指腹蹭了蹭谢疏颊旁的伤口,有些心疼,“我有时其实也在困惑,为何他对你有那么大的敌意?”


    “明明与其他师兄弟一起时也会顽劣些,但不至于闹得这样凶……”


    “大概是……觉得我抢走了他的大师兄吧。”谢疏声音几不可闻。


    “你说什么?”沈屏刚刚有些走神,没有听清谢疏说了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说……或许还是眼缘吧,有些人见第一面时便觉得瞬间走进心里了,有些人则是相处上十年八年只会觉得厌烦。”


    “你这倒是会说,”沈屏捏了下谢疏的耳垂,“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老气横秋的感悟……”


    “就是随便说说。”谢疏笑笑,换了个话题,“我能问师兄一个问题吗?”


    “嗯,你问。”


    “大家同为师弟,修为天赋都大差不差,宋渟虽然是掌门之子,但是我知师兄不是阿谀之人,所以,你对宋渟格外宽仁到底是什么缘故呢?”


    便如谢疏所言,他知道依照沈屏的性子是不可能因为宋渟特别的身份而对他格外关照,但是他又想不明白沈屏还会因为什么原因而对宋渟“不同”。


    “你将我倒是想得高尚!”沈屏将谢疏脸上最后一点伤给处理好了,然后手痒地捏了捏这家伙的脸颊。


    谢疏也不恼,继续道,“师兄若是有不便说的缘由,便当我刚什么都没说。”


    沈屏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其实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说来话长,你愿意听吗?”


    谢疏立刻点头,“听。”他想知道很多很多关于沈屏的事情。


    “我其实是掌门从乞丐窝里捡回来的,那时候才八岁,刚刚知事,日日只知道发愁下一顿饭能吃什么……大概是运气好,被大乞丐追着跑的小乞丐一头扎进掌门的怀里,将他衣服都弄脏了。”


    “原以为就要逃不过一顿打了,可没想到掌门不嫌弃地带我到宗门,亲自帮我沐浴,换了一身衣裳,摇身一变就成了门内弟子。”


    “那时宗门没有这么多弟子,也不分内门与外门,很多时候除了修炼还要养些鸡鸭,种些菜……坦白说,那时宗门更像是家。”


    “掌门待我们极好,师弟们也都乖巧,我忝为大师兄,但其实只是带着一众师弟们玩耍。”


    “掌门不苛求我们修为要高,时间久了我也跟着胡闹,修为多年不见长,直到……宗门出事,掌门伤重,将才十四岁的宋渟交付给我。”


    “我看着宋渟一点一点长大,就算掌门不说,我也会用性命保护他的安危,只是……大概用错了方式,没能教好他。”


    “不是。”谢疏抓住沈屏的手,紧紧攥住,“师兄你已经很好了。”


    谢疏看着沈屏,明明这个人如今也不过二十又六,他经历的苦难无法细数,旁人看见的只有他身为宗门大师兄的光鲜,谁又能知道他底下有多少艰难。


    “师兄一力撑起宗门,若是掌门还在,只会觉得欣慰。”谢疏攥紧沈屏,“没有人比师兄更好了。”


    “平日里见你话少,怎的如今看着拍马屁倒是挺自然的?”沈屏戳了戳谢疏的肩膀,“其实不用安慰我,我心里都明白的。”


    愧疚也是真的。


    “有时候你一个人承受得太多了,如果说……”谢疏声音略小,沈屏听着费劲,便下意识凑近,一缕发丝垂在谢疏膝头,正好被他看在眼里,然后……嘴边的话就说不下去了。


    “嗯?”沈屏疑惑,“你怎么回事?”


    小小年纪怎么总学人发呆,沈屏拍了拍谢疏的膝盖,“少年,有话直说,若是夸我的,说多些也没事,我爱听。”


    他陡然一副混不吝的模样,让谢疏不知怎么的就面红耳赤起来。


    “师,师兄……你……”谢疏想让沈屏挪开手,但是二人如斯亲近的时候又少有,他又是羞赧又是不忍推开,自己那张脸便红得蔓延到耳际。


    有一瞬间,谢疏觉得自己都要烧着了似的。


    “阿疏?”沈屏坐起来,一眼看到这家伙脸红得不像样,便有些疑惑,“脸怎的这么红?”


    “热着了?”沈屏没有多想,手指在谢疏那张绯红的脸蛋上掐了把,心中想这家伙红着脸的模样也太招人了。


    跟害羞的小姑娘似的。


    不对,谢疏长得俊秀,并非雌雄莫辨的长相,只是……沈屏有些疑惑,为何自己心中突然像是被什么抓挠了一下。


    怪怪的。


    “咳咳,”谢疏逼着自己不能再往下想,他努力将脸上的热意降下去,“师兄刚才说完了吗?”


    忽然被扯开话题,沈屏一怔,不过也没有多想,顺着谢疏的话回答,“其实之后也没什么可以说的,师弟们平日里也都乖顺,除了宋渟闹腾得厉害些,其实都还好,况且宗门里还要师叔帮我,这些年我过得其实并不如你想的那样艰难。”


    沈屏没有胡说,他其实很容易满足,许多时候只要底下的师弟们都好好修炼,宋渟不要瞎胡闹,他便觉得自己付出的都值得。


    还有谢疏。


    沈屏侧头看他,“说实话,你来了宗门以后,我着实轻松了不少。”


    谢疏不好意思地偏过头,“师兄,我……”


    “不用觉得难为情,你的确帮了我许多,师弟们时常说我不在的时候是你帮他们修炼,宗门里有事情也都是你一马当先去处理,所以我才能有时间躲躲懒。”


    他笑得温柔,“就连师叔也经常在我耳边念叨你。”


    沈屏没有撒谎,谢疏的优秀是有目共睹的,许多人可能碍于一些原因不会正大光明的将这些宣扬开来,但是免不了底下寒暄时透露出来,所以在沈屏有意的关注下,或多或少知道了谢疏平日里的一些作为。


    人是会累的,沈屏也不例外。


    但是有谢疏在,他觉得自己比以往真正轻松了不少。


    “师兄若是不嫌我,那我以后多为你分忧。”谢疏认真地看着沈屏,“我想帮师兄,”他又补了一句。“在很多地方……”


    沈屏心中一暖,“那以后就仰仗阿疏了……”


    他故意打趣,谢疏被他闹得忍不住笑出来。


    一贯冷淡的面上突然多了笑意,沈屏看着就是一怔。


    他一直知道谢疏长得俊美,但是却没想到这家伙笑起来这么勾人,眉眼那点暖烘的绯色还没散尽,瞧着像是画匠别出心裁地抹了一笔。


    沈屏心尖一跳,不知怎么的就慌乱地敛了目光,飘忽着往旁边看去。


    大概是被沈屏的反应影响了,谢疏忽然也觉得四周的环境逼仄起来,一股莫名的气氛在二人之间环绕。


    像是清早山巅粘稠的云雾,缥缈的,又夹杂着一点他们彼此心照不宣的赧然。


    “……你脸上的伤处理过了,身上的伤呢?”沈屏受不住这怪异的气氛,先开口了。


    谢疏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然后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其,其实不严重……我,我自己就能处理……”


    “解开衣衫我看看。”沈屏不信他的话。


    谢疏手指一颤,有些犹豫,但在沈屏的注视下还是慢慢的解开上衣,露出胸膛前一大片淤青。


    “宋渟这家伙下手也太重了!”沈屏面上有些不快,原以为只是两个家伙之间闹了龃龉,一时冲动动了手,但没想到谢疏身上的伤这么严重。


    “你松手。”沈屏挡开谢疏掩饰的手臂,将衣衫又往下褪了褪,这一下直接将好几处伤显露出来。


    肋下,腰后,脊背,还有小腹……大片大片的青紫看着就触目惊心。


    本以为二人没有动用灵力会好些,可没想到实打实的拳打脚踢才更严重,每一处伤都看得沈屏心中一痛。


    “你……刚才怎么也不说,一直忍着打算等我走了自己再胡乱地处理一下吗?”沈屏盯着谢疏,面上又是心疼又是不忍,“是不是以前也这样敷衍着,我不问,旁人不管,就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


    “我……”谢疏很想反驳他没有,但是他心知沈屏最不喜别人撒谎,遂咬着唇不语。


    权当是认错了。


    可是他这认错的态度沈屏更加不满,“只知道忍着,连给我说一句疼都懒得说吗?”


    “我没有。”谢疏下意识否认,但是否认之后他又找不到辩驳的理由。


    遂沉默着,半晌才声音小小的说,“你还说我,连师兄你自己都是这样,我最多就是犯了和你一样的错误……”


    他这“狡辩”又软又乖,沈屏忍了忍,结果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谢疏抬头看他,却被沈屏狠狠瞪了一眼,“就你长了一张嘴!竟然连师兄都敢说教了?”


    “不是说教,”谢疏撇嘴,“我只是实话实说,师兄却不承认……你作为师兄这样以身作则,所以怪不得师弟我有样学样……”


    “啧,你这小子,还教训起我来了,师兄说一句你顶两句,怎么,要以下犯上吗?”


    沈屏难得见谢疏这副模样,好歹看见他“顽劣”的一面,一时之间竟不知是新鲜多些,还是庆幸多些。


    庆幸谢疏能在各种为难中尤能保持一颗开朗的心。


    二人一边插科打诨,沈屏也不忘拿了药小心给谢疏处理伤。


    由于淤青的地方实在太多,而且有两处还破皮流血了,所以为了能更好的看伤,沈屏直接将谢疏衣衫剥尽。


    然后他微微惊了下。


    没想到看着瘦削的家伙褪了衣衫竟然是一副劲瘦有力的身躯。


    沈屏发呆的这一下让谢疏再度红了脸,他讪讪的,以为沈屏瞧着自己是不太满意,便唯唯诺诺地开口,“其实我比起刚入宗门时已经变了不少……”


    “包括长的那一点点肉吗?”沈屏竟然忍不住捏了下谢疏的腰,啧啧称叹,“小家伙长大了啊……”


    谢疏闻言只觉无奈,“……师兄你比我也只大了五岁而已。”


    “大一岁也是大,况且我是你师兄,简而言之也算是看着你一点点长大了。”


    “哦……”谢疏说不过他,便识相地闭嘴,然后任由沈屏小心地往他伤处抹药。


    “这两日先不要沾水,免得伤口更严重。”沈屏指腹是暖的,谢疏肌肤长时间暴露在外边却是凉的,被沈屏这么一碰,谢疏眼皮子一跳,垂在两侧的手微微攥紧。


    “我说的你记住了吗?”沈屏等不到谢疏回答,疑惑的看他,就见这家伙一双漂亮的眸子闪烁,像是偷偷做了什么坏事似的,愣是不敢对上他的视线。


    “想什么呢?”沈屏起身,抬手敲了谢疏额头一下,“小小年纪心里也不知道存了多少事情,不怕累着脑袋,到时候痴傻了都不会修炼了。”


    “不会。”谢疏垂眸,“修炼好了才能替师兄分忧,我不敢懈怠。”


    乖顺的模样让沈屏瞧着手痒,他便顺着心意,掐住谢疏的下巴,逼得对方抬起头来,然后自然而然的二人视线交汇。


    沈屏认真地看着谢疏,“和掌门的想法一样,我不求你一心修炼不问俗事,人活一世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也有数不尽的烦忧,所以你应当在合适的时间开开心心做你愿意做的事情。”


    “不论这事情对旁人而言有没有益处,谢疏你应该只做自己。”


    “我当初带你来宗门不是为了壮大宗门,也不是为了帮我分忧,”沈屏一字一句道,“便如掌门那时收我入门,只是为了让我有栖身之处,能……有个家。”


    “家?”谢疏眸色动了动。


    他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家,就是沈屏说出这句话之前他也没有真正的思考过这个问题。


    在外边游荡得久了,谢疏很多时候与从前的沈屏一样,没有落地生根的愿求。


    好像活着就是如同凡世之人要一日三餐似的,循规蹈矩,别人说你要活着,他便活着了。


    如此简单,又……如此无趣。


    “有时候,我能从你的身上看到我的影子,”沈屏这样说,他看着谢疏,“我们有相似的身世,但是……还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谢疏侧目。


    “哪里都不一样,”沈屏笑了下,“你比我坚韧,比我懂得隐忍,比我更要通透……但是也要比我更冷漠。”


    “我……”谢疏有些慌张,“师兄我不是……”


    “别急,听我说,”沈屏还是笑着,“冷漠不是坏事,很多时候我们总要遇见别人有意无意的中伤,那时受到伤害不可避免,所以心硬一点,或许于自己而言更好些。”


    “起码,受到的伤害能少些。”沈屏拍了拍谢疏的肩膀,“所以我更希望你心中开怀些。”


    谢疏怔怔的,他没有想到沈屏会这样说。


    他知道沈屏很好,但是从前他只看到沈屏待人接物时的妥帖,如今经过这一日,他想,可能自己要溺死在沈屏的温柔中了。


    这个人太好了,好到让他忍不住生出恶劣的想法。


    师兄,你只做我一人的师兄多好啊!


    谢疏回握住沈屏的手,“师兄,我也希望你开怀,所以……”不能有人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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