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来自于帝江,言辞极为恳切，亦极为坦荡真诚的一封信。
在开始，他直言了对妖族发难的缘由,不加掩饰因他而来的罪孽，同样不曾后悔这一程的风雨是非。
对于太素之事,他向柳离与伏羲表达了歉意，却也明言战场之上,不会心软。而待到后土掌握轮回,若有生机尚存，他会拜托后土找寻，不为威胁，不为原谅,只是本心所向,从容为之。
伏羲听到这段时,眼也未抬，只示意帝俊继续说下去。
帝江是来讲“和”的。
后土化轮回，生机已现,理论上巫族着实没必要再和妖族死磕,但双方都知晓，重重仇恨累积下，喊一声停手也没谁会搭理。
哪怕不提太素之死，妖族难得有个名正言顺对巫族发难的理由，眼瞅着一统洪荒的机会近在咫尺，这时候巫族却说要退却求和，打上头的妖族哪里会接受。
“求和？帝江是打算对天庭称臣吗？”伏羲拂去袖上不存在的灰尘，语气微凉。
巫妖两族仇恨虽深，却也没到非要对方身死族灭的份上,想停战可以，巫族对妖族认输臣服便是，到时候巫族归于妖族，去名归流，一家人自然没什么隔夜仇。
帝俊露出些尴尬的表情。
想也知道不可能，以祖巫们与巫族的傲气，宁愿战至尸骨皆陨都不肯低头，这般和平条件，想也知道不可能。
但伏羲的话也没错，没有这般诚意，占据优势的天庭凭什么与巫族讲和，当他们做慈善吗？
帝江当然知道天庭不是做慈善，他在信中说明了自己的想法。巫妖交战多年，连绵战火，生灵涂炭，劫运交织之下，无数杀戮因果，业力孽障纠缠于巫妖之身，不断侵蚀着两族气运，终有一日会轰然倒塌，连带着庇护下的子民都流落四散。
帝江不想重蹈三族覆辙，在理智被业障蒙蔽之前，他必须要先为巫族开辟一条道路。
他要和天庭一战决胜负。
胜者称帝，败者服输，一如祖龙与元凤一战后了结因果，平息战争，帝江意图效仿他们，公平一战，而后弥平战火，两族各延生机。
在信中，帝江明言，在决斗之前，他会通知巫族，愿意一战者与他参与战斗，厌战者便随后土而去，此战之后无论结果如何，剩余巫族都必须放下仇恨，与妖族和平相处。
妖族亦要是同样，无法抒怀仇怨便在战斗中倾尽全力，仇恨与怒火都在这一场中燃烧殆尽，然后灰烬中再起新生。
在局势彻底失控之前，这是帝江唯一能想到的两全之法。
帝俊言罢，面有动容，却被伏羲一口拒绝，“我不同意。”
太一眼皮微跳。
上一次他言之凿凿不同意是什么时候，太一想着上次差点捅破天的行动，狠狠提了口气。
帝俊被他的话一噎，沉声道：“为何？”
伏羲只反问道：“你心动了？”
“继续斗下去，于两族于苍生皆无益处。”帝俊在伏羲锐利目光下，面色灰暗刹那，仍是坚持看了回去，“止战以戈，是正道也，愿行之。”
伏羲嗤笑一声，胸膛起伏不定，“可根本没必要，拿必胜之局去赌五五之机，再继续千年，巫族无后继之力，自然会屈服认输。此刻一战分明，不过是为巫族留下喘息之机，徒留祸患。”
“可这千年时光，又会有多少死伤？”帝江正色以对，不愿退让，“伏羲，我知你不肯这样轻易放过巫族，太素之死……”
“祝融已经死了。”伏羲厉声打断他劝解，语气比寒风更凉，“巫族又算什么东西。”
莫非在帝俊眼中，他伏羲就是个为仇恨不顾大局之辈？
太一眼瞅着帝俊因他之话僵住神色，知道提及太素谁都不好受，便也开口道：“伏羲，大哥不是那个意思。如你所说，你可以不顾这千年死伤业力，但若将巫族逼到狗急跳墙，毫无退路，绝境之下反而有两败俱伤之危，哪样的局面，也不是柳离愿意见到的。”
提及柳离，伏羲的表情融化些许，但他面上严肃不减，“你怎么不知道这一手不会是帝江的最后挣扎？”
趁妖族大意麻痹而放手一搏，试图扭转战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会。”却是帝俊一口咬定，“后土在，巫族还有退路。只要有一线生机，帝江就会为此不惜代价。”
彼此敌对，却不妨最了解你的便是敌人，若是帝江说是心怀苍生而不忍为战，那帝俊肯定是看都不看一眼，但帝江说是为巫族，同样背负一族子民生死，帝俊明白他的真意。
但这无法说服伏羲，他宁愿多费些时日蚕食巫族之力，与巫族打消耗战，也不肯同意这般冒险行动，最后两人仍然没闹出个共识，直到帝俊搬出妖皇的名头，得来伏羲一声冷笑，当即甩袖而去。
你说任你说，而我就是不听。
我不陪你玩了。
帝俊被他不合作态度搞得头疼，太一在旁欲言又止，“大哥，别在意，伏羲也只是谨慎起见。”
“我没恼他，”帝俊反而安慰起他，“我知道伏羲肯定看得比我清楚，但哪有不冒险得来的成功，而且这么做，我也觉得太过饶恕巫族。”
“可不能继续下去了啊。”帝俊语气低沉下来。“说我懦弱，说我天真都好，她那么想尽快结束战争，不愿我们都陷此泥潭血海，哪怕是如她所愿，冒险一次，赌赢了就是前途坦荡。”
“答应她要活下去，就要好好活下去。”
帝俊松开手，似是无奈，又似是妥协。
太一见此，只是颔首以对，“大哥既然决定，便去做吧。无论何事，我都会与大哥一同面对。”
“当然。”帝俊拍拍他的肩膀，“太一永远是我最信赖的兄弟。”
和伏羲闹了个不欢而散，却并未打断帝俊的念头，伏羲赌气不帮忙，他便自己来做，只明面上撑着意志坚定，扭头还是忍不住跑去见了柳离。
柳离有些意外帝俊的来访，见他面有踟蹰更是哑然，她记忆不多，却也明白这位妖皇不似这番做态，再联想伏羲这几日的别扭，和传到耳边的风声，微吟片刻，先请他坐下，又递上茶，才缓缓听他诉说来意。
帝俊起先还不适应，见她微笑间带上几分旧日的柔和，找回些熟悉感，才轻咳一声，该藏的藏，该说的说，大体是把自己的想法说明。
柳离边听边点头，做足了听众的身份，见他说完后一副忐忑，低头抬头间，嘴角就不由带出些无奈。
“帝俊，你很关心我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吗？”
“这样重大的决定，你有知情和决定的资格。”帝俊直言，“而且，我总不该慷你之慨。但就如伏羲坚持一样，我要做出合适的决定，这是我作为妖皇的责任。”
他的语气不急，犹坚定难匹，柳离神思游走，想的却是慷他人之慨，帝俊如此为难……是因为，我曾因巫族失去些什么吗？
小黑或者帝俊都曾在她面前支吾而过的隐秘，促使她做出那等决断的推手，柳离一时心情沉闷，念及帝俊在前，又收回思索，只轻呼出口气，笑意清浅，“但我相信你。”
“我相信你的评估和判断。”柳离声音平和如故，“帝俊，如果认为那是正确的，会给妖族带来希望，那你就去做，不必考虑我的想法。”
“我会静等你的归来。”
“你唯一要做的，就是保全自己，完好无损回来。”
柳离认真说着，又玩笑道：“哪怕贪生怕死，我也不会笑话你的。”
得到好友回复，帝俊心头一松，又闻此言，更是大笑不止，“哈哈哈，你这话说的，嗯，”他忽然收笑，又抬手在她头顶揉了揉，看她皱成一团的面容，才多些轻快的顽气，“好。”
像是一份沉甸甸的允诺，用格外温柔的语气道出，帝俊心情跃动，又察觉一道神识将他锁定，带着要把他不安分的手掌剁掉的凶狠。
“……”
某个小心眼的家伙啊……
帝俊哭笑不得，手上动作微收，放了她的肩上，“放心吧，哪怕是了结，那些伤害过你的，我都不会让他们留下。”
是要一战定乾坤，可怎么打，打到什么程度，都不是一方能够控制。这一战是否会如祖龙元凤后为两族带来和平与喘息之机，帝俊也无法推演，他只是在此之前做好一切准备，竭尽全力，不留余地。
伏羲终究还是没拗得过帝俊，当然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柳离安抚有力，在发觉五个人就剩他自己反对后，饶是伏羲心里都闷下一口气，即便如此，他也顺着帝俊的心意，把事情安排地分明条理。
这大概是伏羲为数不多的优点，理智与清醒让他不会做出因为一时之气拖后腿的行为，在发觉决战是不可避免后，投入全部心力就是他接下来的行动纲领。
柳离一段日子倒是没离开自己宫殿，层层叠叠的消息借着各种法子递到了她的手中，即便她口口声声说着不管不问，然而身在漩涡中央，吸引一种泥沙本就是自然而然。
妖族内部对帝俊的决定颇有些争议，但总体来说信心是很足，优势一向在妖族这方，争议不是在胜负，而是在胜利之后如何对待巫族上。
在妖族眼中，所谓决战不过是巫族找到一个比较体面的落幕方法，失败是必然的，但在失败前不奋力挣扎一番又绝不甘心，可倾尽所有放手一搏，又会让这场战争走向无法控制的局面，将两族拖入深渊。
于是一场事先约定、堂堂正正的战斗，就成了能说服两族的妥协。
但两方依旧压上了全力。
柳离原是不上战场的，只这种大事不在场实在说不过去，伏羲慎之又慎把她安置在天庭，得了她晏晏笑意还心里不快。
不过安全是无虞，要是巫族都能打上天庭，那妖族的确可以收拾收拾准备投降，反复叮嘱后，伏羲才收声准备离开。
见他要离开，柳离主动拉住他，垫脚在他额头上落下一点，柔声道：“既然做正事就不要不开心，我等你回来。”
“嗯。”
心里那点小情绪如风飘散，伏羲低头看她亮晶晶的眼神，轻叹声把她揽在怀里，安抚起她来，“别担心，我反对不是因为这件事不对，只是不想给巫族再留下机会。但尽快结束也好，夜长梦多，恐生波折。”
“好。”柳离只笑着点头应允。
她该怎么说呢，说我知道的其实很多，说我虽然待着不动，仍旧有信息源源不断送到我手中，说对于战争的来龙去脉，我已经知道差不多啦。
说我其实一直在关注着你们的一举一动啊。
但她最后都没说什么，因为这些伏羲都知道，他能把她困在眼皮底下，自然明白放任她接触外界会有怎样的结果，可他还是睁只眼闭只眼，明明说过不相信你的话，可他还是会为她的态度而动容。
只要不亲身插手其中就好，伏羲想着，只要不重复那样危险的局面就好，你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而需要警惕的风险，由我来为你提防。
他这样想着，又缓缓抵上她的额头，重复道：“等我回来。”
“当然。”
等到身旁青衫远去，柳离眼底的柔情才消减几分，她找了处合适的地方观察，抬头星辰如网，将天地都笼罩其中，日月同辉，便知道帝俊已是严阵以待。
周天星斗大阵。
巫妖大战期间，这是第二次开启阵法。
第一次无果而终，这一次，结果如何？
小黑一时心潮起伏，问道：“你认为天庭会赢吗？”
“我不认为天庭有输的理由。”柳离偏头见半高的少年凑过来，语气柔和，“只是……”
“只是什么？”小黑追问道。
“没什么。”柳离却不肯再解释，“你在担心吗？”
“当然没有，”小黑答得干脆，“我只是，只是，觉得，就这样结束，太过潦草。”
太素、柳鸣……那些死亡历历在目，这样轻飘飘就放下，小黑不甘心。
“若是要到轰轰烈烈，再想要结束，可没有这么容易。”柳离拍拍他的头着。
小黑想到昔年龙凤之战，非要死去一方，才肯认下苦果退却，心生叹息时又一惊，“你、你想起过去的事了吗？”
不然怎么会知道这么清楚。
柳离斜瞥他一眼，“这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想到的吗？”
小黑无言以对，明明是严肃的气氛，也生出几分恼意。
但柳离已眺望而去，云海与雾气无法遮眼，星光如细雨落下，煞气弥漫，杀机烁然，大地山川所载间，有擎天巨人之影，张扬夺目。
小黑顺着望过去，脱口而出，“十二都天神煞大阵！”
祝融与共工已死，后土化轮回，为何巫族还能列出此阵？
战场后方的妖族惊惧莫名，战场中央，帝俊看得清楚。
“太子长琴。”伏羲轻声吐出这个名字，带着不出意外的了然。
“怕是后土离开之前，将自己的力量都给了他，才能让他这么快恢复伤势，短时间内成长到可以主持大阵的地步。”太一遥遥一眼，已然将来龙去脉分明。
果然是麻烦。
帝俊暗叹一声，没能杀死太子长琴，却也不是特别遗憾。说到底一个后辈，哪怕有祖巫力量为根基，这般强行拔苗助长对他未来定会留下隐患，祖巫如此所为，不算短视，只是别无他法。
妖族有周天星斗大阵，巫族也必须拿出匹敌的力量，因而见到都天神煞大阵，帝俊虽讶异，却并不慌乱。
要拿出底牌真章，帝江不这么做，帝俊才会疑心。
好在眼前情况不出意料之外，帝俊看向太一，后者点点头，将阵法中枢主持交给伏羲，转瞬便带着混沌钟消失在原地。
帝俊深呼口气，河图洛书大放光芒，星辰在他掌下流转，他的心情陡然平静下来。
这一战，他不会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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