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辰从龙躯上睁开眼，从后土处得来的功德金光正在被疯狂消耗，雷霆降临于头顶,那是连祖龙的血脉都无法控制的劫雷。
她却只仰头望着头顶阴云密布,缓缓地笑了出来。
帝江还是选择了那一条路。
以弱胜强本就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但不巧，巫族没那个本事,失败的结局帝江不能接受，庚辰也不允许两方草草了事。
于是拼死一搏,于是同归于尽,于是两败俱伤。
于是巍峨的不周山,也会倒塌于众生之前。
共工怒触不周山……若真想摧毁,又何必在乎是共工还是帝江，只要有心,随便一个祖巫都可以做到。
和不周山同源的巫族,同属于盘古的遗泽,明明最初诞生时，那是陪伴巫族由弱小变得强大的故园，如今竟也需要,拿最后的摇篮去赌一分可能。
赌得不是胜机，而仅仅是苟存。
重新闭眼躺回原地，庚辰不再多想,扛下这一波劫雷对她消耗不少,即便功德消耗殆尽，她也不曾收回散出去的金光，在无数沙海中寻找一颗特别是沙砾，即便无比困难,却也有灵光如荧火在周身闪动。
东海的动荡来的快去的也快，真正的影响却还在战场中央蔓延，伏羲顾不得思索帝江背后的考量，几乎在他撞倒不周山的第一时间，同样有祖巫疾飞而来，在天庭处自爆开。
伏羲第一时间将柳离护在怀中，曾经倾注无数心血的巍峨楼阙在硝烟中粉碎，来自天庭阵法的反噬让他嘴角流出鲜血，可比起周围的兵荒马乱，他的神情漠然到近乎是冷酷。
“柳离，”他抬手捂住她的眼睛，突然问出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你恢复全部记忆了吗？”
“为什么这么问？”柳离挣扎着想去看周围的情况，却被伏羲紧紧抱住，“帝江做了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看。”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伏羲扫过下方帝俊投过来的焦急视线，告诉他这边无碍后，得到她否定的答复后，才慢慢松开动作。
“没事。”伏羲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他放开柳离，轻声为她解释着情况，“不周山倒了。”
“不周山倒了会怎么样？”柳离固然聪慧，还没来得及了解到不周山重要性的她，一时半会并不能确定这件事的影响。
但伏羲一清一楚。
不周山在洪荒地位特殊，不仅仅是盘古力量所化，更是因为那是支撑天地，连通上下的天柱。
昔开天辟地，清浊两分，为避免刚分离的清浊再次聚合，盘古一方面转化地风水火之力，同时支撑天地万年。传说不周山是盘古撑天之地，盘古死后，不周山出，承盘古之遗志支撑天地，有这等职责，不周山自然不是随意便能够被摧毁。
但偏偏是祖巫，偏偏是与之系出同源的盘古后裔，亲自摧毁了父神留下的庇护。
天地分离已久，短时间内自不会再因为不周山的折断而再次合在一起，可这不意味着如此便能高枕无忧，伏羲仰头望着断裂处溢散的灵气与拥挤而入的罡风弱水，将怀中的女子揽得更紧，面色更寒。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帝俊望着仍在他眼前的烛九阴，这位巫族中最通天数的祖巫，此刻面容平静，平静看着帝江撞向不周山，平静看着仅剩的祖巫对天庭发起冲击，亦平静对上了帝俊的怒火。
“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帝俊出奇地愤怒，在此之前，他亦防备着帝江鱼死网破，会与他同归于尽，他在暗中做好防备，太一亦一直运转混沌钟，只为在帝江做出行动时，不惜一切拦下。
帝江的确动手，但动手的目标不是妖皇，而是不周山，是偌大洪荒的安危。
他难道不知道，不周山倒，天地有再次弥合之危吗？他不知道没有不周山区分清浊，清浊混乱，会导致灵气暴动吗？他不知道在洪荒灵气失衡后，再经受如此破坏，会令混沌之力倒灌入洪荒，影响到天地无数生灵吗！
他作为洪荒的一员，怎么能做出这种不顾后果祸及苍生的行为！
“这片天地是盘古所化，可这片天地却要将他最亲近的血脉驱逐而去。如果连他的孩子都无法生活在他尸骨血肉所成的世界，那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烛九阴抬起头，缓缓说出这段话。
帝俊不接受他的强词夺理，“众生都是父神所化，吾也不曾对巫族赶尽杀绝。”
“是啊，你不曾，”烛九阴叹一声，“咄咄相逼的只是天道，他自以为是要清除威胁，他自以为是逼巫族入死局，可我们又岂是羔羊束手就擒，便只能让天道知晓，自己何等可笑。”
“以天柱断绝，众生沦丧为代价，不知道能否让天道知晓，自以为是的愚蠢。”
“荒唐！你就不怕巫族被清算吗？”
烛九阴望着愤怒无比的帝俊，缓缓笑开，“天道本来就不喜欢巫族，也不介意再多添几分厌恶，反正有后土在，他再不肯接受，也得给巫族一线生机。”
这就纯属是光脚不怕穿鞋，其他人干出这种天怒人怨之事估计还得斟酌些，但巫族自家气运本就是低到不能再低，有后土兜底不灭的情况下，那可不是随便造作。
“其实帝俊，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有如此大反应。”烛九阴逐渐面色奇怪起来，“巫族被天道所弃，妖族不该欢欣鼓舞吗，此后你的天帝大业，便无人可阻。”
帝俊没有回应他，他只是把目光放到不周山处。原先连接天地的山峰已然消失不见，只有一个偌大的裂口，弱水罡风从中倾泻而来，他甚至还能见到周围破碎的空间与暴动的乱流，一层又一层厚重的阴云堆积在九天之上，雷霆在云层间游动，天道的怒火随雷火降临。
比之于上一次伏羲的试探与威胁，帝江所作所为才是真正给天道捅了一刀子，把头盖骨一把掀开，暴露出它的孱弱与无能。
它可以在危害造成后对相关人员施以天罚，降以惩戒，可面对席卷整个洪荒的灾难，众生被灾厄吞噬的结局，它又做得了什么？
帝俊视线在那水波浩荡中浮沉的生灵上停留，那里面有妖族也有巫族，在波及天下的劫难之前，强一分还是两分没有区别。
“我为什么要高兴。”
帝俊的声音有些低沉，“若是天帝，则众生皆为吾之子民。”
见众生沉沦危难，缘何可喜？
他面无表情说完这句话，在烛九阴幽深视线中，缓缓向着天崩处走去。
星辰被他牵引着，在他身前铺展成一条璀璨的道路，当他即将走向星路时，来自太一的动作拉住了他前进的脚步。
“大哥。”
太一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冰冷，“别去。”
别去。
别去做多余的事。
“我不去谁去？”
帝俊微微偏头，只是反问，语气温和。
不周山倒，洪荒与混沌连接处出现裂口，最靠近裂口的天界最先遭受冲击，清气被地风水火的侵染，连带着整个天界都摇摇欲坠。
那是他亲手造就的天界啊。
“会有人去做的。”太一咬牙道：“天道不会不管不顾，诸圣不会袖手旁观。”
帝俊的眼神像是在看不懂事的孩子，“那么，我们就该置身事外吗？”
“这是天道的洪荒，是诸圣的洪荒，也是我的洪荒。”
我也有去援救它的责任。
我也愿意去援救它。
就如同当初凝清气化天界，以这诸天星辰织就罗网，将缺口堵住，将混乱的清浊分明，将失衡的元气稳定，代价或许是这一身修为，一世性命。
但那又如何呢？
帝俊很认真想了想，发现并没有难以接受的地方，他当然想要在胜利后欢呼，被亲友簇拥着登上至高之位，如果代价是他坐视这场间接由他造就的灾难，任由无数子民在天灾中死伤无数，那这份胜利又有什么值得拥有。
他要成为天帝，是堂堂正正得到，是光明正大夺取，更是名副其实戴冠。
就像柳离说过，若不心怀苍生，有好生之德，所谓天帝之名，也不过是个朽木空壳，不值一提。
他帝俊要做就要做万古流芳，名副其实的天帝。
于是在落下这一句后，帝俊收回注视太一的目光，头也不回朝着那生灭变幻的裂缝走去。
太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又一次想起多年前帝俊与柳离的那场谈话。
你曾刻意将天下苍生嵌入他的皇道中，诉他仁义道德以正心，可有想过某一日，他会因之而甘愿为这苍生赴死。
所谓天命，正在于一啄一饮，早已注定，无处扭转。
“帝俊。”
就在帝俊要越过天庭时，属于伏羲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冷冽可怖，“如果我说，这便是巫族的目的，你还会继续吗？”
“…我相信柳离。”
帝俊微顿后，坚持道，支撑他做出这个决定的原因之一，同样是他可以将牵挂尽数托付于柳离。
有她在，他便无后顾之忧。
“你答应过她，会活下去。”伏羲声音愈寒，柳离察觉微妙的气氛，刚想出声，就被伏羲干脆利落弄晕，他反噬虽重，怎么也重不过脱力的柳离。
帝俊察觉他的小动作，转头望着他紧紧抱着昏迷过去的女子，稍微松了口气，眼神亦柔和下来。
“那我也只能失约一次。”他如此道：“况且，伏羲，总要有谁去负责。”
不周山倾的始作俑者是帝江，可推动他做出这种同归于尽行为的是巫妖大战，以天道的智障程度，不迁怒到妖族身上才怪。这种情况下，就像柳离执意以一身负众业，如此庞大的因果业力清算下来，不死上一两位根本就没那么轻易了结，既然总有人要牺牲，为什么不可以是他。
柳离可以为了他牺牲，那他也愿意让她干干净净去登临至尊。
君以至诚待吾，吾以至诚报之。
一如她所为，以他之死，了结恩怨于己身，活下来的柳离，自然能成就天帝之路。
他自认为一生不弱于人，天帝之位，非他莫属，可若是另一个人选是柳离……是柳离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她会做得很好，很好很好。
这就很好。
“你总不想让她再死一次吧。”
帝俊望着伏羲，轻声说中他最隐秘的心思。
不再看伏羲表情，他转身继续走去，半途又想到什么，一抬手将河图洛书飞到了伏羲面前。
“与其让它随吾长眠星海，蒙尘失主，倒不如到你手中，还能发挥余热，替她镇守天庭。”
他的声音格外洒脱，生死已置之度外，区区身外之物，便眼也不眨送出。
伏羲没有去接，他的视线只死死盯着柳离面容，他反应很快，可柳离同样敏锐，在察觉情况不对，哪怕被术法禁锢意识，依旧在竭力去冲破束缚。
他沾着鲜血的手掌已按住柳离的额头，而后又低下头，紧紧贴着她的脸颊，眼中光芒明灭。
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帝俊已无心去关注伏羲处的心情，时机紧迫，几句嘱咐已是全部，他走到最高处，群星为他拱卫，随他指尖翻覆，一瞬间大放光明，光耀日月。
清寒满身的太阴神女同时抬起头，耳畔是他最后的道别，“是我对不起羲和，但替我转告一句，他日若见星辰闪烁，便是我在与你昵语。”
话落之时，便是群星璀璨，风云皆动，一时众生侧目，为他逆行之举。
本该出手阻拦的太一却原地不动，他仰头望着此生最重要的家人即将葬身于星海间，面色苍白，神情恍惚。
柳离终于脱出伏羲的控制，星光遍洒天地，照得她光彩熠熠，可她睁眼所见，只有伏羲黑沉沉的瞳眸，其中沉淀着复杂的情愫。
眼泪顺着眼眶流出，不知是因为那来自元神剧烈的疼痛，还是胸口说不出的难过，与她约定一生相伴的爱人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泪水，声音温柔无比。
“要说一声再见了，阿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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