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原地思考起现在拔剑,有几分把握在庚辰捏碎太素灵识前抢来。
但他不敢赌。
那是他失而复得的女儿，又不是庚辰的孩子，她可没有投鼠忌器的思量。
南君去得利落，回来一身郁气,愤愤不平。金灵不在,剩下通天与他对坐,见此敲了敲桌面，随口问道：“不顺利？”
南君把事情简要说明,惹得通天一声轻笑,漫不经心又格外嚣张，“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太素呀，说起来,那也是我师侄。哪天趁庚辰不在，咱俩去龙宫,把太素给抢回来就是。”
他微微后仰，目光越过南君,望向海天茫茫,碧涛连绵，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
“这东海我在一日,就轮不到庚辰她翻波覆浪。”
龙族以东海为根基，自天地开辟以来千万载,早已将之培养成了自家后花园般了如指掌,掌控力堪称登峰造极。通天不过是取东海群岛为用，却也敢与龙族一争高下
强龙不压地头蛇，亦有圣人之下皆蝼蚁,于是东海千万里碧波，也不过是他一念之间尽翻覆。
手握诛仙四剑，单论攻杀之力，通天自认为不怵任何圣人，更别提连准圣都没有几个的龙族。
“嗯，若是有需要，我一定不客气。”南君这时反而冷静下来，“如她所说，太素神识初定，尚且虚弱不堪，经不起折腾，东海护住她的真灵，暂且把她留在龙族修养，等稳定些再带回来。到时候她大概也能出关。”
至于庚辰不愿意交出……有女娲和通天打底两位圣人压阵，谁给她自信占为己有？
见南君如此说，通天自然同意到时候他出手帮忙，甚至通天还想着，拉上大哥老子一同，那毕竟是你亲传弟子啊，有你这样不闻不问放养的吗！
想起这事，通天心头不痛快，只是不好在南君面前显露，又听他提起“她”，索性换了个话题，“你和‘她’是怎么个回事？”
“诶，我以为你看出来了呢。”南君也顺势道。
通天听这话不服气，却还是坦诚道：“一开始以为是你逆转了根基，可后来交手，就发觉仍然有些区别。”
通天这次是真的好奇，“真灵，气机，记忆，举止，乃至于落实到天道层面上，你就是柳离，可你又确确实实不是她。”
不仅仅是性别的显现，要知道对于通天这个层次的高手来说，躯体形貌是最不重要的，他们看的是真灵，是元神，是魂魄，是象征身份最本源的代表。
可所有的判断，指向眼前人就是柳离。
但这世上不可能有两个“柳离”。
南君闻言笑了笑，“我曾经听过一个说法，说某个生灵的存在，不过就是它与外界一众事物产生的关系的总和。假如一个生灵，拥有你的全部记忆，与你的性格思维完全相同，你的兄长弟子友人都认可那是你，天道亦承认对方的身份，他未来走过的路，亦是你会做的选择，那能否说明，他便是你。”
“不，”通天回答得干脆，“那是‘通天’，而不是‘我’。”
“那我这时候就可以回答你，我是‘柳离’，但‘我’是南君。”
是我非我，唯“我”独尊。
通天听着这颇有些绕口的话，忽然一叹，“有必要走这么危在旦夕的道路吗？”
“善恶自我……斩尸之道，善恶好斩，自我难分。原本按你所想，取本初一点灵光，颠倒阴阳后孕养而成，与你本源相同，环境类似，却因为根基上阴阳一点产生差异，不仅不会迷失，能分清自我，成圣之后，阴阳混然一体，最是圆满。”
鸿钧传下条成圣之道，彼时洪荒一众高手都有过自己的探索，清与柳离关系密切，自然知道她的设想，但清等人是以力证道，对斩尸之道并未实践，因而初见南君时，通天自然而然理解为这是她为了成圣而斩出的自我。
但南君的表现让他意识到，“自我”也会生出“自我”。
因为本质上，他与柳离同出一源。
“明明你可以接下巫妖之战的胜利，以皇者之道，证混元之路，天帝之身，”通天终于可以问出困扰他许久的疑问，“巫妖的因果业力被帝俊和伏羲担下，凭你的道行和地位，是可以承担气运化消业障……可是她却在处理完妖族事务后失踪，你们和鸿钧，究竟在做什么？”
没了弟子在侧，通天也收敛轻佻，正襟危坐时颇有些肃然。当日巫妖最后一战，妖族占据优势，离胜利仅仅一步之遥，却不料帝江临死一搏撞倒不周山，试图让两族同归于尽，虽被帝俊阻止大半，妖族亦是损失惨重，那般场面，众生都以求生为要，也无力再去赶尽杀绝，本是一边倒的局面，竟成了两败俱伤的局势。
不过哪怕双方都损失惨重，妖族根基犹在。天庭虽没，但曾经建起天庭的人还在，那么妖族就不会失败。
帝俊伏羲陨落，但只要柳离还在，洪荒众生就不认为妖族会败落。
因而在初期，妖族士气犹在，特别是在女娲补天之后，妖族都等待在柳离带领他们建立起新的家园。
但是柳离却在安顿好妖族事务后失踪。
谁都不知道柳离去了哪里，要不是女娲说过柳离还活着，妖族就要上天入地去寻找他们离皇的尸体——除却死亡，没有什么能够将柳离与妖族分开，他们如此坚信，又如此坚持。
他们无法想象没有柳离的妖族。
通天却是比妖族知道更多，因为在柳离失踪之后，他在道祖身边见到过柳离。
在妖族为了他们陛下失踪满洪荒寻找时，她就待在鸿钧身边，好似就这样将一手造就的心血抛之脑后。
那是在不周山倾造成的祸患平息后不久，一众圣人连带着巫族仅剩的祖巫烛九阴被鸿钧叫上紫霄宫，在那里，妖族离皇等待已久。
彼时鸿钧很明确表示，巫妖不可再起争斗。
“那请妖族先停止对太子长琴的追杀。”惯来好脾气的烛九阴难得沉下面色。
战后双方收拾烂摊子都很忙碌，比起大规模的争斗，先顾好自己家园显然更重要，然而就是这种情况下，妖族还趁机偷袭了太子长琴。
若非有后土留下的力量，太子长琴恐怕真要去轮回中走几趟，就算如此，也多次濒临死亡，甚至有几次，气息断绝，完全靠烛九阴耗费心血强行救回。
这般纠缠不休令他格外愤怒。
柳离接触到对方的怒火，顿了顿，“不是我。”
她还不至于对个后辈纠缠不休。
旁听的鸿钧抬眼，“是伏羲。”
伏羲这个名字一出，在场几人瞬间明白来龙去脉。
就是说，这是什么你杀我女儿我就要弄死你儿子的执念啊！
人都死了还要给巫族找不痛快是吧。
纵然是烛九阴，在听到伏羲名字时都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记仇记成这样，死了都要祸害。
柳离看鸿钧投过来视线，知道这是要她表态。
“我尽量处理。”她慢吞吞道：“没法保证能处理干净。”
当了那么多年羲皇，伏羲有些亲信很正常，提前安排后手，也是他的习惯。
烛九阴有些不满意，但明白也就到这一步，得到份来自柳离的承诺后，才继续交谈。
鸿钧态度摆在那里，巫妖两族一时半会也没继续打生打死的想法，于是停战的要求通过，为了避免两方再起大的冲突，各自协议划定边界范围，在道祖见证下算是暂时表面上和平。
鸿钧也不指望两方能一点摩擦没有，当初龙凤之战后同样乱了好一段时间。只是与杀戮对魔道来说实在是上好养料，劫运牵连，罗睺最近颇为活跃，还有个天道整天上蹿下跳在他耳边喋喋不休，鸿钧实在不耐烦，才召集一众能做决定的，强行将和平的命令贯彻下去。
洪荒那时之后才勉强安稳下来。
那也是通天最后一次见到柳离。
南君见通天眉头锁起，知道他是担忧，“这么多问题，我该从哪里回答……嗯，先说为什么不直接成圣。”
“巫妖战前，鸿钧明令圣人不得插手洪荒事务；巫妖战后，鸿钧默认圣人广传道法……唯一区别，只是没有风头正盛的巫妖两族，准确说，是天庭。”
南君话落，通天表情一僵，他座下许多弟子都是妖族出身，这话说得很像是诸圣在巫妖战后分割双方势力。
“与你无关，”通天想法南君一观便知，“天庭不在，我才要谢你给他们修行之路。”
“道祖如此做，只不过是为了保持洪荒势力的平衡与稳定，昔年龙凤族是，巫妖亦然，如今六圣同出，道理相同。”
原本以鸿钧倾向，定然是要巫妖均衡才符合本意，但奈何有柳离在，天庭格外出挑，只是见她能够稳住洪荒局势，鸿钧才默认妖族势大，甚至压住天道偶尔犯抽的小动作。
但巫妖战后，原有平衡打破，他又干脆把六圣推到台面上，比起一家独大，当然是各方纠缠不休才更加稳定。
“多一个圣人于妖族境况并无多大更改，”南君语气微凉，“天帝若为圣人，鸿钧定会让六圣出世加以制衡。”
所以哪怕成为天帝，也不过是这棋盘中一子，倘若柳离只在意权柄，而不考虑对于洪荒的期望，坐上这个天帝也没有什么不好。
圣人之尊，天帝之位，万万人之上，除却几位圣人需要顾忌，没有什么能够将她限制。
但她不愿。
不愿被限制，更不肯与旧友们有一日需要为气运相争。
她曾与帝俊合作无间，可在合作之前，她亦加以试探，让她的道路，成为帝俊未来的方向。
柳离其实从来都没有那样大度，她的理想，她的道路，无法容忍任何人插手，她与帝俊不离不弃，是因为情谊深厚，更是因为，帝俊不会成为她的敌人。
可是六圣与她的执念不同。
她无法保证，成为天帝后，不会与他们产生矛盾。
“所以她选择一条更艰难，却更符合她心意的坦途。”
所以要站到更高的地方，高到可以将洪荒纳入指掌，让这个世界，变做她所期望的模样。
去做执棋者，而非棋盘一子。
为此，不惜代价。
通天望见南君垂眸间的暗芒，如果成圣不够她施展拳脚，那么，还有什么值得她谋求？
他抬头望向混沌之外，那里有一座宫殿，一个道人。
以及那亘古长存的天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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