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发披散在她的身后,衬得身形瘦削，帝俊从未见过她这般失魂落魄的颓丧,就连东海那次，她都冷静得像是与她无关，而不是如眼前这般,被深切的哀伤围绕周身,仅仅是看上一眼，眼睛都被刺痛。
帝俊的呼吸沉重起来。
他小心走到她的身边，想要像以前那样用昂扬的语气,却在与她对视时,被她眼中未散的水汽砸得眼前发黑。
他的好友，那样张扬热烈如大日般温暖的好友,如何会有这般深入骨髓的哀痛，如何要经历如此残酷的别离？帝江问他为一个孩子挑动战火值得么,望着柳离如此神情,他只会觉得太过轻松。
假如那些人的尸骨,能换得她笑颜重开，帝俊又怎会吝惜手染鲜血。
心中杀机沸腾,帝俊面上反而竭力控制平和，伸手在她头上轻拍，故作轻松道：“你这么安静,我差点以为是伏羲坐这里。”
“…你不是刚跟他见过面吗？”柳离身子不动，慢吞吞道，她的声音依旧嘶哑,听在帝俊耳中更加揪心。
但柳离的回答让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没有幽默的天赋，伏羲千叮咛万嘱咐少在她面前提他，他倒好，第一句话就把他卖了。
“嗯……”
帝俊悻悻收手，不知话题还如何继续，柳离摇摇头，胸膛微动露出几分笑意，“好了，帝俊，我没那么脆弱，不用这么紧张。”
正如她对伏羲心怀愧意，帝俊待她怕也是相差不多，没有她在场，陨落的就是他的孩子。
“小金乌他们现状如何？”柳离主动问道。
“太一已经把他们转移到太阳星守着，除了受到些惊吓，其他无恙。”帝俊很快答道，但想到太一跟他提过小金乌们吵着要见之前那个很亲切的姐姐和阿姨，就有悲意暗生。
“那就好，”听到小金乌们无事，柳离点点头，面上不见悲喜，“巫族那边呢。”
“帝江拒绝交出祝融，别担心，我会让他们付出代价。”提及巫族，帝俊再也忍耐不住冷意。
柳离终于看向帝俊，叹一声，“你又自己跑去巫族了？怎么不带着太一一块，之前损伤可不是又要加重，这么不顾及自己身体。”
“旧伤未复又添新伤，你自己哪有资格说这种话，”帝俊被她教训，回头瞪了她一眼，“等女娲来了，我可要跟她好好说说。”
“你再打小报告女娲可就要不理我了。”两人都默契不深谈伤势何来，只是像往常般漫无目的地闲聊，气氛也恢复几分轻松。
柳离与他斗嘴几句，两人又同时陷入沉默，最后是柳离揉揉额头，道：“帝俊，巫族的事，交给我好吗？”
“你是怕我做得不好吗，你好好养伤就是，敢对我的孩子出手，我会让巫族知晓何谓血债血偿。”
“不，我相信你，”柳离坚持道：“我只是想，这份仇，我亲自来报。”
她抓住帝俊的手，冰凉的触感让帝俊精神一紧。女娲为她捏的这个新躯体与原来相貌几乎相同，唯一区别就是少了原先来自于祖龙粲然的金瞳，此刻与她那浅墨色的瞳眸相对，竟也从中窥见某种至深的晦暗。
“不要阻止我，帝俊。让我亲自替她报仇，好吗？”
亲手洗刷这份耻辱，亲手还诸凶手罪孽，只有这样，我才能得到安宁。
不曾言明的恨意在帝俊心中响起，他根本无法拒绝柳离的要求，他更不可能阻止柳离的决定，他在柳离注视下点头，亲口允诺。
“放心大胆去做，我和天庭与你同在，无论你做出什么决定，整个妖族都会支持。”
不要有任何压力，不要对伤亡畏惧，因为这是我们，心甘情愿为你付出。
从帝俊口中得到想听的话，柳离适时露出疲惫之态，帝俊又嘱咐她几句不要过分劳累，若有任何需要，随时来找他和太一。
至于为什么不提伏羲，唯一牺牲的太素是他的亲女儿，伏羲报复是必然，柳离又坚持参与，两人合作也足够妥当。换做其他人，帝俊还可能会担心伏羲心存芥蒂，可他连柳离见到他会愧疚都考虑着，对柳离心意更不下于太素。更别说，他们是孩子的父母，为自己孩子报仇天经地义。
这件事就如此定下，帝俊相信柳离与伏羲，自己便一头扎入修炼，他需要尽快恢复实力，这样对巫族亦能成为一份震慑。
他这边一放手，柳离便接过来后续，女娲不忍心她伤势未愈还要亲力亲为，最后仍是被她亲手报仇的理由说服。
她本来就没有理由阻止柳离报复。
甚至她隐隐明白，如果不让柳离做些什么，她会更加自责。
好在还有伏羲从旁辅助，他对柳离的态度并不意外，也不多说什么，只是顾忌她的心情，除非柳离主动要见他谈事，其他时候，也只会在柳离休憩时偷偷看过几眼，确认她的安好。
整个天庭被动员起来，不同于上一次龙族之事，柳离虽然重伤，到底无伤性命，但巫族这次是实打实的血海深仇，更别提妖族自持天庭之主多年，巫族主动挑衅出击，早已令他们愤怒异常，察觉到上头那几位的杀意凛凛，妖族上下更是无有不应，他们当然知道战争会有死亡，可他们更期待着借助战争立功，能够再上一层。
柳离对妖族内部浮动的心情了如指掌，开战是众望所归，但在开战之前，她要先确认一件事。
帝江得到了柳离的询问，他沉默看完传讯，又抬头看向来使那与柳离有几分相似的容貌，顿顿后道：“无可奉告。”
柳鸣眼中冷色更浓，“陛下只是想询问祝融一句话，并不会伤他性命，帝江祖巫也不允许吗？”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但，既然巫妖终有一战，又何必再考虑其他。”帝江容色不变，“不论怎么说，她为巫族指出一条可行之路。”
“我会向陛下转达祖巫的回答。”柳鸣冲他点点头，昔年跳脱莽撞的少女，此刻也可以深入敌营从容自若，“只是陛下亦说过，倘若祖巫拒绝，便只好让祝融自愿现身。”
“你在威胁我？”帝江气势陡然一升。
柳鸣临威不改，“不敢，只是说些实话。”
帝江冷冷望着她，天吴叫嚣着要杀了她，但帝江最后还是挥挥手让她离开，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帝江还不屑于做这点手段。
而他很快就知道，柳离说到做到。
寻常不动刀兵，一旦出手却迅疾难言。当伏羲撤换着巫族附近的妖族，迁走散落诸族，抽调妖族高手在附近驻守，为后期战争开始做准备时，柳离很干脆动了刀子。
她要见祝融，既然请不出来，就只能让他自己来。
祝融那一支的巫族最先倒霉，一开始他还瞧不起柳离能做什么，等到他看中的大巫一个个死于妖族刺杀时，他便再也坐不住，柳离对他出手他不惧，但逮着自家族民下手不能忍。
柳离只是随手露了个破绽，祝融就急不可耐现身阻挠，然后在他从妖族手中救下一位大巫后，柳离便施施然在林后出现。
再次看她，祝融简直要眼中冒火，当即一拳轰了上去，不及近身就被一道翅羽阻拦，又有九头异种现身抵挡，纵然是祖巫，面对妖族十大妖帅商羊与九婴携手也一时难以拿下。
柳离冷然望着战成一团的三人，鲲鹏站她身后为她挡下战斗余波。如此短暂时间当然不足以让她完全恢复，天庭高层半是无奈半是强制地恳求柳离尽量不要离开天庭，真要离开也可以，身边必须有准圣实力的高手随行。
她这次为了引出祝融，不仅带了两位妖帅，更是有鲲鹏陪伴。后者对自己兼职保安毫无意见，自从上次跟柳离来了次“真心换真心”，鲲鹏便再也无法直视某位陛下知情讲理的风评。
他曾经暗中寻访过柳离口中那人的身份，亦曾主动向博学多闻白泽示好，试图从他口中套出线索，他知道了柳离对他另眼相待的理由，但他不知道柳离的“期待”是什么样的。
他害怕有一天，他如今拥有的一切会再次被夺走。
以他原来的习惯，自然该不择手段将威胁他的存在撕碎，将柳离打倒，可在妖族这么多年经历，让他意识到那根本就不可能。
不提她本人手段，更不提暗中窥视的伏羲，只要他敢对柳离出手，如今对他友好相对的妖族会瞬间翻脸，帝俊更会毫不留情将他诛杀，他在妖族的一切都会瞬间消失。
他很享受现在的生活，喜欢在天庭备受尊敬深受信任的日子，不想再回到北海歧视轻蔑的境况。
从帝俊到妖族，只需要他主动给出一些善意，他们就会傻傻相信他，就会把他视作可以信赖的友人，对他推心置腹无话不谈。他们如此单纯天真，单纯天真到连利用的价值都没有，大部分妖族和谐友爱到让他忍不住怀疑这群傻白甜是如何成为洪荒之首，然后回头撞入伏羲和柳离眼中如出一辙的深沉，瞬间了然来龙去脉。
每个傻白甜背后一定有个遮风挡雨的爹妈。
当然伏羲冷心冷肠肯定当不起亲爹的称呼，但以柳离对妖族呕心沥血的付出，说一句亲妈毫不夸张。
那时候他便意识到，只要不做出危害妖族之事，柳离对他的耐心便不会告罄，甚至说，他对妖族影响越大，联系越深，在妖族地位越是举足轻重，柳离一定会投鼠忌器。
她是那样爱着妖族，那是她的心血，是她的信念所在，鲲鹏在天庭待得越久，越是意识到她与妖族那不可分割的关系。
说妖族是她的孩子毫不为过。
鲲鹏仍然不知道她所期待的面目是何般。但他已经找到了能让自己安身立足的基点。
而正是因此，他才不明白柳离此刻的行为。
“恕我直言，”鲲鹏视线从战场中划过，眼神微闪，“妖族与巫族开战毫无益处，陛下又为何如此执着。”
“我们都无法确定，这会是对阵龙族一边倒的轻松，还是会变成龙凤大战那般两败俱伤的下场。”
他望见柳离转头静寂的视线，这让他心中一寒，可他还是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你认为我不该报仇？”柳离轻声问道。
鲲鹏果断摇头，“报仇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两相对比，战争是最下之策。”
“战争的确是最下之策，”柳离重新看回战场，她的声音微冷，冷冽中有无边血色，“但借此机会，妖族能威慑各方，降服众生，彻底坐实天庭之名。”
“搅动众生命数，侵吞巫族气运，借助鸿蒙紫气，一统洪荒，彻底加冕天帝之尊……”
“这份未来，不值得我一搏吗？”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