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俊,好久不见。”
千丈高空一念之遥,帝江负手踏破空间,转瞬便来到帝俊面前,再次相见,却是不同心情。
“把祝融交出来。”帝俊满脸寒色,毫无叙旧之意。
太素身上也留有他的法术,因而事故发生时,他便第一时间察觉,顾不得未复的损伤,破关而出的刹那,天机入目,汤谷发生的事就这样明晰。
太素身亡,柳离重伤,羲和拼尽全力为他诞下的子嗣与死亡擦肩而过,那一瞬间,凌照九天的煌煌大日也生出了冷意。
“你知道不可能。”帝江平声道,向多年前帝俊拒绝他一般,他亦将帝俊的要求一口回绝。
帝俊冷色更重,“柳离常与我说,虽是妖皇,需以天帝为任,当视众生为子民,大战亦大难,高位者一念起,尘世万灵沦落,如非必然,不可擅起兵戈,不得妄生嗔念。”
“她的见识我一向佩服,故而对于她的话,我从来遵循不怠,但这一次,我要让她失望了。”
“不过一个稚子。”帝江面无表情道。
他明白帝俊的暗示,如果仇恨不能用鲜血洗刷,那战火将会重新在大地上绽放。
柳离曾经竭力想要维持的和平,苦心造就的稳定,将会在纷飞的硝烟中彻底粉碎,那些她亲身教导引领的子民,将会成为层叠的尸体,再无声息的骸骨。
那是她最不愿见到的画面。
只是一个孩子的死亡,值得为之掀起一场战争吗?
“对你们来说,祝融也只是祖巫之一。”帝俊反唇相讥,想到柳离曾经为巫族未来思索,只觉得一腔真心尽皆浪费。
“那也是她的孩子。”
他几乎是咬牙说出这句话,“在她的面前,亲手杀死了她的女儿。帝江,祝融该死,你也该死,我恨不得让整个巫族都去与她陪葬,可就算如此,我也换不回那个孩子,抚不平她的悲伤。”
帝江的面容终于有了变化,倘若一开始那句孩子只是形容,后面的女儿足够点出真相,他不知道为什么公认伏羲之女会成为她的女儿,但帝俊没必要欺骗他。
他恍然为何烛九阴会说那孩子身具大气运,天庭第一位殿下,两位皇者的后裔,身份贵重犹胜于十金乌。
这个认识让他神色默然。
帝江重新回忆起那个女子张扬自信的面容,想起她那认真恳切的承诺,想起她的豪情与柔意,想起那双金眸背后璀璨的灵魂。
“……抱歉。”
他第一次对帝俊说出这般示弱之语,“我没想过对付她。”
更没想过,要伤害她的女儿。
即便这件事,从始至终都是祝融的私自行动。
“你当然没有,祝融的目标不是她,他的目标是我的孩子,她只是不幸卷入其中,不幸陨落其中。”帝俊猛得提声,痛恨让他的声音喘息着,将愤怒推向极致。
“可事实是她的尸骨无存,事实是巫族要血债血偿!”
至阳至烈,至刚至纯,层云咆哮着张牙舞爪,暗沉的光影投下在帝江眼底,那一刻他清楚意识到,某些事情再无转圜。
但他绝不后悔此刻的回答。
倘若命运兜兜转转不肯留一寸喘息,帝江也只能还以獠牙。
“我再说一句,交出祝融,这件事可以商谈。”帝俊道。
“不可能。”帝江否定道,即便在此之前他气到恨不得把祝融淹死在外面,面对帝俊,他依旧给出明确否定。
他没有与其他祖巫商量,他也不需要和其他兄弟商量,任何祖巫站在此处,哪怕是与祝融关系不睦的共工,都不可能交出祝融换取一时和平。
即便是他先给出挑衅。
这场交谈终究是不欢而散,没直接交手的唯一原因就是太一及时赶来,不然真动起手,帝俊这半个伤员怕是要重蹈柳离覆辙。
假如巫妖两族终究要开战,帝江绝对有趁此机会击杀帝俊的决断,恩怨不可消解,便只有用另一方的死亡来偿还。
回到天庭的帝俊却在柳离殿前停步,他站在门口,踌躇不已,直到守卫的妖族都投过来目光,他才狠心迈了进去。
他可以在帝江面前那般锋芒毕露,转头来见柳离,不知如何面对。
她救下了他的孩子,却因之失去了自己的女儿。
殿中的柳离却是陷入沉眠,脸上犹有泪痕,伏羲守在她的身边,察觉来者气息,他缓慢转头,发觉是帝俊后,食指竖在面前示意安静,又指了指外面。
帝俊不知为何松了口气,小心放缓了呼吸退出殿中,看伏羲掐了几个术法,才起步离开殿中。
伏羲与帝俊来到天庭顶端,星斗流转不息,此间却物是人非。
“她的情况如何?”左右无人,帝俊才问起柳离情况。
伏羲将柳离情况告知,有女娲护持性命无恙,但心中哀痛难以缓解,伏羲亦是用了点“手段”才让她进入安眠,说到这事时,面色难得有疲倦流露。
帝俊猛然意识到,这件事对伏羲的冲击绝不弱于柳离。
他的女儿形神不存,他的爱人气息奄奄,站在眼前的伏羲看似冷静,内心的哀恸又岂会稀少?
这让他想要出口的话语堵在喉咙不知如何继续。
伏羲像是了然他的心情,忽而抬头看向他,漆黑的竖瞳越发深沉幽暗,连点滴的星光都湮灭,以至于有种空洞可怖之感。
“伏羲,太素……”
“你我都知道,这不过是未来的一种。”伏羲开口打断他的话语,像是给他解释,又像是说给自己,“从我抱住她的那一刻,从她来到这个世界起,我便知晓,我留不住我的女儿。”
“我留不住她。”
伏羲很少会重复说过的话,因为重复是一件没意义的事,但这一次,呢喃声轻不可闻,又重得能把人砸晕。
“生来背负着她母亲的因果,生来背负妖族的庞大气运,几乎是注定风雨到来时,她会迎面而折。”
“我曾经试图斩断她半身血脉,我曾经想让她脱离于妖族之外,但无论怎样,我还是迎来了她的死亡。”
“……她是为小金乌们挡劫的。”帝俊嘴唇动了动,艰难道。
天机术数一道,帝俊与伏羲便是圣人之下无可置疑的前一,汤谷一役旁人看来是意外,于他们眼中,只是无数因果汇聚所造就的必然。
为什么当年龙凤之战起于囚牛之死,凤凰与麒麟交恶于梧桐林一众初生凤凰泣血,麒麟一族气运止于始麟身亡四不像失踪?因为对一个势力一个族群来说,族长与长老们代表中坚,新生代则是未来。
盛衰更迭无常,唯有延绵不绝,才能亘古长存。可当未来被折断,希望被扼杀,纵然孤身傲立洪荒,又岂能一人成族。
对妖族来说,太素与十金乌就是气运所系的未来,就是妖族气运不绝的象征,尊崇所向之外,亦是杀机四伏。
一旦妖族气运不稳,便是他们首当其冲,而太素诞生在先,一人牵连三位皇者,比十金乌更加危险。
但这不意味无法扭转,如柳离所想借助这份气运逆势而上,未尝不可奠定一份浑厚根基,于坎坷中开辟新路。
偏偏太素背负着柳离的因果啊,伏羲如何料不到柳离的提议,可他只能拒绝,他无法明言,无法明言那个孩子继承你的业力,你与她只能留存一人。
天道把属于你的因果记在了她的身上啊。
于是只能你或她去偿还。
“她是替她母亲去死的。”伏羲望着柳离宫殿方向,眼神哀伤。
假若太素不曾回头,那么死在那里只会是柳离。正是意识到这一点,太素才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她自愿为柳离而死。
不仅仅是她的母亲,更是疼她爱她为她所依赖的长辈。
虽然不曾将那句娘亲唤出口,可是在我心中啊,您便是最好最好的妈妈了呢。
所以,如果能救您的话,如果您可以活下去的话,用我的性命来交换也无妨。
“真是的,”伏羲忽而发出一声嗤笑,似悲似怨,“学什么不好,偏跟你那个笨蛋舅舅学逞英雄。”
明明他已经决心把太素送走,托庇于太清门下,从此孑然一身,亦了无牵连。
可他为什么还要心软,心软于让母女再见最后一面,心软于进行最后一场告别,便当真成了一世的遗憾。
他不怨恨柳离带她去东海,他什么都没有告诉柳离,她只是做了她会做的事,最大的错误不过是,他没有狠心到底。
他的爱人,他的女儿,他拼尽全力想要一份两全,便注定都无法得到。
帝俊说不出任何话语,他甚至是根本没法开口,纵然伏羲如此说,两人皆是心知肚明,彼此汤谷之中,太素柳离与十金乌,三者终要有一份牺牲。
但无论是谁,对他们来说都不可接受。
“帝俊,”伏羲转头开口,“她醒了,你要去就去吧,只是这些话别跟她说。”
“你不去陪她吗?”帝俊疑惑。
伏羲顿住,“我在那里,她只会觉得愧疚。”
愧疚两字让帝俊神色一暗,伏羲又补充道:“她只是以为太素是我的女儿,帝俊,如果你对她还有几分感激,便替我继续隐瞒下去,再让她知道那些真相,以她心性定然无法接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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