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大殿死一般的静寂。
哪怕是平常再轻佻的妖族都不敢在这个时候搭话。上首的女子素裳清冷,垂眼时隐约有弯眉的痕迹,可见寻常是个爱笑的性情,此刻不笑不怒,却令在场众妖不敢大声喘息。
“陛下……”
被同僚无数目光推上前来的白泽硬着头皮开口,“蛇族之事,万望节哀。”
柳离出身蛇族不算秘密,即便她已经卸任族长之位,彼此情分亦属不同。巫族想逼她出面无果,便突袭了蛇族驻地,杀死柳鸣,将尸体四分五裂后抛到了妖族阵前。
这直接导致了整个天庭众妖噤若寒蝉。
白泽话一出口,气氛更是能拧出水来,柳离低头看着不远处鲜红一片,分辨不出身躯,更听不到鲜活笑语,只有沉默的死亡不灭。
她缓缓坐回上首,声音听不出喜悲,“有什么可哀的,自开战以来妖族伤亡不可计数,各族都有子民丧命,亲朋失语,柳鸣之事,不过战事中的一影,并无特殊。”
“按照惯例,让蛇族带回去好好安葬便是。”
话虽如此,众妖却没敢松气,柳离没有孩子,继任族长又是从小在她身边长大,情分自然不同。别的不说,单看那几分相似的容貌,若非离皇惯来不溺风月,众妖都忍不住猜疑是不是自家陛下的私生女,但愿意让对方照着自己面目化形,已然足够说明一些问题。
半是后辈半是养女拉扯长大,还能将自己来处交付其手,见到她尸身受戮的惨状,柳离直接提剑找巫族报仇都不为过,此刻还能如此冷静说着不过寻常……陛下您养气功夫真好!
好修养的柳离面不改色处理了汇报上来的战事,布置下去之后的任务,待到妖族都领命离开,整个大殿中只剩她一人,她才按着桌面起身,再也压制不住激愤,一口鲜血喷出。
柳离面色煞白。
她扶着桌子才能支撑住身体,几滴鲜血溅在衣袖上,一红一白对比格外强烈,如月中红梅,刺得眼睛发疼。
柳离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颤抖。
她的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即便意识依旧清醒高悬,眼睁睁看着自己慢慢坐回去,试图掐个法诀掩盖住异样,却连如此简单的清洁咒,都好几次出错,最后只能放弃,靠着冰冷的椅背,两手抱住胳膊,任视线在虚空游荡。
冷与涩同时漫上心头。
他们故意要激怒我。
他们只是想激怒我。
我知道,我都明白。
我不能冲动。
更不能让之前的努力都白费。
……可是我真的,控制不住地难过。
她是因我而死的,太素也是因我而死,许多生命都是因我而死。
他们都是因我而死的。
柳离闭上了眼睛,呼吸声也变得轻缓起来,轻到某一刻,会让人忍不住怀疑,她是否还在思考。
……
再次出现在妖族面前的柳离恢复冷静,一点也看不出之前的颓丧,蛇族长老请她择选下一任族长,这本来是各族内务,天庭一般不会插手,只是柳离跟脚所在,她的指定能最大程度安稳蛇族。
柳鸣入大罗金仙不久,她并没有柳离那般年纪轻轻就找继承人的爱好,她还年轻,未来还长,有时间慢慢挑选,或者生下自己钟意的子嗣。
但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以她的身份,不作死不到决战很难出事,但柳离存在感太强烈,她和柳离的关系又是一眼就能看出的不同,或许正是那几分相似,阴差阳错承了这份杀劫。
为蛇族选择下任族长时,柳离又开始胡思乱想,直到被小黑缠上胳膊来,才抿唇轻敲他的蛇头。
“凉。”她如此道。
小黑顿了顿,吐槽道:“你都是准圣,寒暑不侵哪里来的凉意。”
话虽如此说着,他仍然哧溜一下从她身上滑下来,在她面前盘住尾巴,直起身子深吸口气,正视着她严肃道:“我想成为新的族长。”
柳离动作一顿,与他认真视线相对,慢吞吞道:“我对蛇族是没什么归属感,可好歹是妖族大族,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他们败落吧。”
小黑:“???”
“你在看不起谁啊!!!”小黑猛然从地上弹起,气鼓鼓看着埋汰自己的柳离。
“我有说错话吗?”柳离一副自己实话实说的模样,“你知道蛇族族长的工作职责,往来交际,协理各部,侦查诸处具体实际吗,你可以说你跟着我和柳鸣身边都见过,可是小黑,一个连金仙都没突破的族长,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服众。”
“我可以指定你成为族长,我可以让众长老分担事务,但小黑,这样的你只会成为一个吉祥物,你会被责任与身份绑住,绑在一个华丽的牢笼中,接受各方评点,再也无法像此刻这般自由,无拘无束,不受影响。”
“那并不适合你。”柳离声音骤缓。
小黑眼眶发涩,某人口上说过无数遍把不喜欢的东西甩给别人就好,然而真到眼前,她比谁都先一步挑起。
“我就是想要!”小黑试图无理取闹一些,像以往那般与她撒娇耍赖。
可柳离又是几句话能够动摇,她非常铁石心肠拒绝,气得小黑在她手上咬了一口,然后很尴尬地发现自己染了满口血,一点黑色在伤口处冒出。
“……”
“很好,”柳离边把他从手上拿来,边面不改色道:“巫族一心想我死都没杀成,你一口下去,差点把我毒死。”
昔年蛇族族长死于蛇毒,这件事足够入选洪荒十大笑话了。
小黑闻言沉默片刻,主动给她解了毒,转瞬又悚然,“哪怕是重伤,你的身体不至于差到这种程度!”
刀兵不侵都无法准确描绘准圣的身体强度好吗,哪里是这点蛇毒都能伤到的。
“你自己也说是重伤啦,”柳离不在意道:“好了,乖,我这边还有正事,自己去玩,不然我派个妖族带你去逛。”
“不用。”小黑闷闷道,这时候天庭繁忙,他如何能再给她添麻烦,哪怕想和柳鸣一样为她分担什么,也弱小到无能为力。
柳离最后还是没给蛇族指定族长,说不清是一时半会真没有合适的人选,还是不肯再选出个头领吸引视线再生悲剧,只像以前那样安排长□□议,有争议就报到她这边定夺。
总归是不热衷此事,天庭上下也不敢多谈,后续巫族再来挑衅,太一干脆利落抱着混沌钟跑到了祖巫殿前,把战书原模原样返回,表示要单打独斗可以,但欺负一个重伤之人算什么本事,要打的话,他亲自来。
他不指定哪个祖巫,直接放出话来,就算是帝江亲来他也奉陪到底,话撂下来后,成功让祖巫变成了缩头乌龟。
谁都知道东皇太一实力深不可测,哪怕是帝江都没必胜把握,让祖巫应战,那不是给妖族送战果吗?
经此一遭,巫族那边彻底没了主意,换做旁人早就忍不了,她却从始至终冷像个局外人,冷酷到无法理解。
巫妖再次进入拉锯状态,妖族这边在柳离指挥尚属游刃有余,反观巫族士气低落,死者越多越发颓丧,以巫族生育艰难,哪怕是能赢得胜利,也要长久岁月才能恢复,更别提,他们早已胜机渺茫。
帝江作为祖巫,当然察觉族民的情绪,只是箭在弦上,再无回头之路。
在差距并未彻底分明之前,帝江要做最后一搏。
那是开战以来最为激烈的一战,巫族几乎倾巢出动,十一位祖巫联袂而至,连柳离都不得不亲自下场。倒是不需要她出战,多她一个战力不多,真要是因为战场刀兵无眼出了事,妖族才真没地方哭去,只是那么多妖族参与,能指挥的人不多,才需要她亲临判断。
妖族实力为尊,实力最强那一批几乎就是天庭高层,他们要负责拦住祖巫们,连一向划水的白泽都被拖过来凑数,最后还是柳离大发慈悲把他接到身边来帮忙。
对此白泽仰天长啸大呼陛下圣明。
鲲鹏:“……”
我的同事好像个智障怎么办?
比起在这里围观,鲲鹏更想去战场。
但是不行,他得和白泽一块保护柳离。
“你要明白,你在前面杀个祖巫的功劳都不一定比得上此刻的重任。”白泽瞧着他心神不属,和他搭话道。
鲲鹏叹口气,“是,可是这边根本用不到我。”
“这里都是妖族,巫族就算长了翅膀都飞不进来,想保护她的妖族不少我一个。”
哪怕她头脑发热去前线,妖族也会死保她,除非祖巫不顾一切出手攻击,那巫族的损失也会极大。
“话是这么说没错,”白泽摸摸下巴,“可你确定不是害怕见到柳离?”
你偷偷跑去帝俊那边打小报告,真当柳离不知道?
从那个时候开始鲲鹏就在等待柳离的发落,他倒也不是没想过挣扎,可这么做必然会造成妖族动荡,一个搞不好妖族败落,他在妖族的地位事业完全失去意义。
哪怕为了自己地位不倒,鲲鹏也必须保证妖族昌盛。
但奇怪的是柳离完全当没事发生,原来怎么用现在依旧用,好似根本不在意,鲲鹏回忆帝俊那份看似底线分明实则躺平摆烂的态度,只觉得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
鲲鹏无论做了什么,都无改于眼下的结果。
正是有这样自信,才能如此从容相待。
“她要是多看我一眼,才是她的失态。”鲲鹏麻木道。
他现在只能期盼柳离真的能带领妖族胜利,和帝俊争斗时不要造成妖族太大分裂,真要说起来他也不是多忠心帝俊,说熟悉自然是柳离更熟悉,但他还是很难过心中那道槛。
野心与并不值得惊讶,不择手段是因为做不到坦荡,愿意给出机会让我堂堂正正得到想要之物的你,可以理解不甘野望的你,为什么要变成这般利欲熏心的模样。
还是说,你所谓的故人,其实就是最熟悉的自己。
白泽对鲲鹏的话语无言以对。
他决定闭嘴,并且默默收回天赋。
柳离出来透气的时候就看到白泽和鲲鹏面面相觑,活像遇到什么千古难题。
“妖族局势应该还没糟糕到……”
她难得起了心思,边说着边上前,话未落下,便有灵机触动,她猛然抬头,窥见有箭羽疾飞而来,几乎是眨眼间,便带着千钧巨力直面而来。
鲲鹏和白泽同样寒毛直起,前者瞬间反应过来,瞬移到柳离面前拦下攻击,尚还来不及呼喊敌袭,另一只箭矢随之而至,速度快到不正常,而他完全抽不出手防御。
他急切的视线看向白泽,希望他能及时反应,却见他面上惊容一闪而过,随即袖手不动,神色莫名,就那样坐视着箭锋穿透柳离的胸膛。
鲲鹏瞳仁猛然一缩,柳离因此冲击身形踉跄,可漆黑的眼瞳中,依旧亮得可怕。
好似那永不熄灭的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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