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泽欠身施礼,太一不出声，他便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周天星斗大阵在头顶旋转，曾经熟悉无比的阵法此刻竟恍然陌生,太一视线看向恭敬垂首的白泽，后者感受着那份审视的沉重，头颅更低,声音不改敬重,“东皇陛下莫要辜负她的牺牲。”
太一闭眼，终是未置一言，拂袖而去，一步踏破虚空，直达云天。
帝俊不在，能主持阵法的只有他。
太一一走，原先还从容不迫的白泽迅速抹了把额头不存在的冷汗，后怕道：“不行，我得先出去躲躲风头,趁伏羲还没反应过来……”
太一好解释,但伏羲知道他陪着柳离做局能把他送下去和柳离团圆的啊！
脚下步伐配合着话就要溜走，可正如他的退路被鲲鹏堵住，他的话语终究没说完。
鲲鹏面上再无轻松之意,“白泽,你是不是该解释一下,什么叫解决一切,还帝俊一个清明的天庭。”
白泽眨眨眼,“以你之慧，应该可以猜到。”
“我不明白。”鲲鹏面色黑如锅底，“她那样谨慎隐忍的性格,连那种挑衅都能接下，怎么可能如此轻易走入死局。”
“她不是志在一统洪荒，成就圣位，登临天帝，又岂会这么轻易陨落？”
比之于太一隐约猜到，鲲鹏才是丝毫没有准备，刺杀是意外可以理解，毕竟百密尚有一疏，可听白泽之话，柳离似乎对自己的死亡，并不意外。
甚至可以说，这恰恰是她想见到的画面。
她亲手谋划了自己的死亡。
白泽望着鲲鹏的疑惑，以及连他都没意识到的慌乱，露出点古怪微笑，“你居然相信她的话？”
她虽然不跟鲲鹏一般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作为以心机手腕出名的智者，用谎言来伪饰简直是手到擒来。
“死局又如何，陨落又如何，对她来说，一切行动只落脚于是否值得。”白泽缓慢道：“于此时此刻，巫妖战场上，妖族备受敬爱的离皇被巫族刺杀身亡，这个事实，足够妖族同仇敌忾。”
有的死亡会打击士气，有的死亡能激发战意，在妖族占据上风的此刻，柳离的死亡，只会让妖族激愤交加，恨不得将巫族杀之后快。
没有比她的死亡更好的催化剂。
可想而知，当她的死亡与死因传扬开，配合开启的周天星斗大阵，足够将此番参战的巫族一网打尽，哪怕无法诛杀全部祖巫，也能消灭大半巫族主力，彻底打残巫族。
失去了大部分战力的巫族，根本没有再与妖族对抗的能力，也不可能再与妖族相争。
这是柳离思索千万遍，想出的唯一能够尽快结束战局的方法。
于是她不断向巫族施压，无视他的一切挑衅，只为逼迫帝江下定决心，在颓势未彻底分明前，逼他先一步压上全部战力，决一死战。
她要毕其功于一役。
为此，不惜一切。
哪怕是自己的性命。
……
共工没想到有一天他需要费尽心机去挽留仇敌的生命。
濒临破碎的元神被强行凝聚住，隐约见到素衣女子虚幻的身影，只是一眼，共工就差点没忍住当场掐死她的冲动，索性闭眼当她不存在。
烛九阴进殿所见就是共工憋屈不已的模样，他凝望着那已稳定下来的元神，伸手招了过来收起，省的搁在眼前，一个忍不住打散，前功尽弃。
“我知道你想杀她，先忍一时，否则才是得不偿失。”烛九阴安抚共工道。
共工狠狠瞪了柳离原先所在的方向，闷声道：“当然，我可不是他那样冲动。”
“可我就是气不过。”
导致巫族死伤惨重的仇敌就在眼前，却杀不得动不了，甚至眼瞅着她自毁元神，湮灭真灵，还要耗费力量去救治，共工如何能心气通畅。
他恨不得当场让她魂飞魄散，上天入地再无重生之机。
可他不能，任他胸中杀意炽烈，他仍要小心翼翼保证她的存活。
只有活着的柳离才有用。
“外面情况如何？”再多想半分都能把自己怄死，共工索性谈起其他。
烛九阴面色寥落，摇摇头，“太一在主持周天星斗大阵。”
他微顿，还是坦诚道：“我们大概是被柳离摆了一道。”
妖族的周天星斗大阵是对付祖巫合力的十二都天神煞之阵，完整的阵法要求苛刻，需太一帝俊同时出手，并妖族一系列高手参与，才能抵抗住祖巫合力。
但此刻的周天星斗大阵只是简略版，以太一领日月，发挥的实力绝不及完整版。
但在巫族没法组成十二都天神煞大阵的情况下，残缺版的周天星斗大阵便已经足够。
阵法的目标不是应对祖巫攻击，而是转为围困与削弱巫族，祖巫战力无双，可是让他们保护普通巫族……只能说消灭敌人就是最好的防护。
而在柳离出事后，这么短时间便能开启阵法，不可能是临时起意，只会是早有准备。
也只能是早在计划中。
甚至巫族的偷袭，自身的死亡，都是棋盘的一子。
柳离可不是太素，她在妖族中的声望高到吓人，高到她的死亡，足够引发妖族最纯粹的愤怒与杀意，再加上阵法相辅，将巫族全部困在其中，不至血流成河，如何能息？
他们就这样落在了她的局中，以死写就的亡局。
“该说不亏是柳离吗，”共工脸色更差，“大哥曾说，若与她为敌，必先杀之后快，她却是连自己死亡都算计其中，哈，果真是一时枭雄。”
“好在生机尚在。”烛九阴再次确认柳离的元神未绝，“她算计巫族，巫族又如何能束手就擒，到底是谁胜一筹，尚待后观。”
“走吧，去会会太一，柳离在我们手里，他不敢轻举妄动。”烛九阴转身离去，共工深吸口气，迈步跟上，“倘若太一不肯放弃这能够解决巫族的大好时机呢？”
“他不敢。”
烛九阴语气寡淡，“放弃柳离的结果，他承担不起。”
柳离于妖族太重要了，重要到她一人的生死便能动摇战局，可这同样意味着，一旦这份把柄落入巫族之手，妖族亦只能任他们提出条件。
柳离被巫族刺杀而亡与太一放弃柳离导致她死在巫族手中，两者意义可是完全不同。
太一要是想放弃柳离，根本不需要巫族动手，妖族自己就会先内讧。
而如烛九阴所料，太一根本做不了这个抉择。
他深知自己不擅决断，便从不妄为，有帝俊柳离伏羲他们在前面，怎么也轮不到他来做判断。
可现实仍然将他推到了此刻的局面。
高空云疏风息，太一面如寒凝，他来不及庆幸柳离未死，就被摆在面前的选择扼住喉舌。
他没法一口回绝帝江。
他更不可能允许大好局面一朝尽失。
因为柳离所想，正是他孜孜以求。
他该像往常一样，去寻帝俊，去寻伏羲，天庭智者虽少，能出谋划策者仍有，有资格作出决断者尚存。
可手下传讯的术法如此沉重。
太一闭上眼，四野无声，星辰失语，都在等待他的答复，等待他决定前路。
而他终于下定决心。
混沌钟气息一盛，太一猛然睁眼，便要朝着柳离所在方向冲去，前倾的姿势尚未成功，肩膀上传来的力度就让他不得不止步。
那份相似的气息逼近又越过，金袍粲然的男子猛然将他扯到身后，就像曾经很多次一般，站到了他的面前，明明实力远不及他，每一次却都是他在前方，撑起天地。
“帝江，你的对手是我。”
沉寂许久的帝俊现身阵前，一句话抢过众人视线，负手昂首，不坠气度。
帝江眉一挑，意外又不意外，出现这种大事，帝俊不出现才奇怪，但他又忍不住感慨，这等两难局面，无论谁做出决定都难以从容抽身，帝俊代替太一出面，就要自己担起后续影响，这份担当，却也不愧妖皇之名。
“帝俊，你终于出现，我还以为你会缩在天庭，直到战争结束，如今看来，倒也不算是个懦夫。”帝江似在感慨道。
帝俊面色不改，纵然心急如焚亦一力压下，只简略道：“无用的话语省下吧，交出柳离，这一次，我放巫族一条生路。”
太一嘴唇微动，刚想说什么，就被帝俊瞥过来一眼定在原地。
太一心有顾忌，可帝俊没有，或者说，再好的局面，当天平的另一边是柳离，哪怕是彻底击败的巫族的大好时机也能随手抛却，帝江仔细观察着帝俊神色，试图在其中找到半分勉强和犹豫，但没有，丝毫没有。
甚至他身后的妖族面色几变，可谁都没有对帝俊的话语提出异议。
赢得胜利结束战争很重要，但这份胜利染上柳离的鲜血，就变得廉价。
妖族能把巫族逼到绝境一次，就能有第二次，可天上地下，只有一个柳离。
只有一个天庭离皇。
帝江心情有些复杂，“不够，帝俊，这不够……交出人族，用人族来交换柳离，这对你不算什么难题，这个交换很值得。”
他望着帝俊皱眉，眼神越发深沉，“交出人族，然后巫妖停战千年，我便将她安然交还。”
“否则，”他的语气森然起来，“我便让她在你眼前，元神具灭。”
帝江在威胁，他有威胁的底气，也有实现的机会，他看着帝俊在他话语之后浮现怒色，可偏偏没有开口拒绝。
人族与柳离，孰轻孰重，对于天庭简直是一观便知。
没有谁会拒绝这个要求。
“我不同意。”
万籁俱寂中，骤然的响起的声音如平地惊雷，连帝俊都讶然回头，众妖亦回眸望去，望见半空中青衫长立，气息虚弱的男子。
“我不同意。”
迎着一众视线，伏羲平静重复了一遍话语，那双竖瞳漆黑，黑到没有一丝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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