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沉重冰冷的锁链脱离被缚多日的手脚,被丢在地上,一身内侍官服的中年女子语气平淡:“女郎可以走了。”


    连玉深深地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终于确信了一些东西,神色不显,倏然一掀衣摆直身跪地,沉声敛目:“草民斗胆,求见陛下!”


    “你倒是聪明。”英娘目光顿在连玉脸上,语气平淡:“不过陛下岂是你等庶民随意可见的。”


    “大人既请我入宫,想必陛下定然已知草民相关一切,若往事有碍,草民愿意一死维护帝室清誉,在此之前,但求面见陛下,允以陈情。”


    英娘目光锐利的在她身上转了一圈,似乎在辨别她话中真假,连玉任她打量,岿然不动。


    好一会,连玉才听头顶传来女官不带感情的嗓音:“女郎随我来。”


    “谢大人。”意料之中,连玉不卑不亢,垂眸理了理衣袍,起身跟上。


    英娘奉命而来,一路上也未多一言,她本就要领这女子前去一处。只不过…


    英娘不着痕迹的瞥过始终落后自己半步的青年女子,不得不承认,短短几时,此人给了她太多意外之感。


    进退得宜,沉稳有度。就好像此时,英娘常年行走于御前,见过太多初入宫闱紧绷惊惶的模样,再观眼前此人,确实心生赞赏。


    也许陛下这回,反会得一良才。


    英娘心想到,无人能知,她身后的连玉亦是。事实上连玉的内心也并没有英娘所见那般平静,昶明长皇子毁容断腿,日后再也站不起来了。仅仅这一句话,便击碎了连玉年深岁久沉淀下来的云淡风轻。


    这种事情完全脱离掌控的惊愕惶悚,叫连玉再难维持心中的坦然笃定——即便是上辈子和亲远嫁的宿云微也未曾受过如此厄难。


    连玉开口:“大人,听说长皇子殿下失足伤重…”


    “大内森严,女郎噤声。”英娘径直打断她,不咸不淡:“到了地方,女郎自会知晓。”


    女官沉肃,连玉也不是第一日知晓,抬眼简略看了一下四周,发觉英娘带她走的是宫中西面通往后宫的一条小路,一路上没遇见半个宫人,沿着此路而去,最终会到……


    昶明长皇子所居,起云台。


    ……


    “陛下,殿下到了该喝药的时辰了。”逢宁端着托盘从门外走进来时便见女帝还坐在自家主子的榻边没有离去,不由有些诧异,然而事不能误,逢宁端着药恭谨上前。


    女皇瞥了一眼碗里乌黑的药汁,起身叫逢宁上前伺候,转而坐到一旁的桌前。


    此时距离宿云微失足那日已过去十日了,经过太医院日夜诊治以及数不尽奇珍药材的将养,宿云微的情况已然稳定下来,人也已然清醒,然而因其滚落长阶时受了不少外伤,浑身上下包扎严密,唯有面上绢布为了透气已拆,露出一道半是血痂半是血肉的暗红长疤,趁着男子雪白的面颊,靠近了甚至还能闻到未消散殆尽的血腥之气。


    逢宁半跪在床边,轻手轻脚扶起宿云微的背,垫好靠垫,小心翼翼的吹凉每一勺药汁,喂给宿云微。


    宿云微却安静的不闪不避,如同失了灵魂的提线木偶一般,漆黑的眼眸中也只剩下一片死水。


    他自醒后便一直如此,毁容,断腿,无论对谁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更惶论是从小朝金尊玉贵,心高气傲的长皇子。


    然而生理上的不适依旧存在,被浓烈的腥臭味激起的反胃酸水不断还在他的喉间冲顶,宿云微喝了几口,哇的一声又吐了出来,呕的昏天暗地。


    “主子!”


    逢宁一瞬间手忙脚乱拍打着宿云微的背,眼前是少年苍白的近乎透明的脸,眼眶不自觉再度红了一片。


    “微儿。”女帝见状也不由眉心紧蹙,这十日里她每两日也会抽空来起云台看宿云微,只不过还是第一次撞见他喝药,竟是如此艰难吗?


    宿云微许久才平复下来,轻喘着强扯出一丝笑意“…母皇不必担忧,儿臣…儿臣没事。”


    这一切落在女帝眼底确实心酸不已,这些年她忙于前朝,其实并未怎么关心过这个儿子,印象里他是个顽皮没规矩的孩子,两月前还闹出了偷跑出宫的事,却不想这几日竟这般懂事。


    女帝的神色也不由缓和了几分,挥了挥手叫逢宁下去,自己坐到榻边,生疏的亲自喂药。


    “母皇……”宿云微似乎惊住了,眼泪瞬间决了堤,落了满脸。


    威帝生平其实不喜欢见人落泪,此时却只有一声轻叹:“不哭了,朕已然问过太医了,他们会医好你的。”


    “不会好了。”宿云微麻木哭道:“母皇不用安慰我,您和太医在我床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威帝没想到他昏迷那时,院首陈禀伤情时,他竟能听到,默然了一瞬,沉声道:“那又如何!你是朕的儿子,大颍最尊贵的长皇子,谁敢多说半个字!”


    大颍最尊贵的长皇子。在女帝看不到的角度,宿云微眼底冰冷而讽刺。


    女帝见他浑身沉郁,以为他还是想不开,声音又放柔了几分,宽慰轻声:“微儿,你可是想嫁给那个连玉?”


    宿云微猛的抬起头,眸底还带着未去的阴冷。


    女帝面上的笑意一顿,眸底忽然沉凝了下来。


    宿云微心底一沉,反应过来瞬间敛去所有神色,只余惊愕:“母皇……”


    女皇目光如炬,许久没说话。


    他好像露了些破绽,宿云微心底沉郁道。


    然而女帝却出乎意料也没说什么,沉声唤了一句:“英娘。”


    “奴婢在。”英娘的平稳恭谨的声音由殿外传来:“回陛下,人已带到。”


    “领进来。”女帝瞥了一眼眼前屏风,脸色淡然。


    咯吱一声响,宿云微眉心微蹙,随着交叠的脚步推门而近,侧脸不自觉有些冷硬。


    谁?这个时候女帝竟还叫人进屋见他?


    二月春寒,屋内门窗紧闭,无法消散的血腥与强烈的汤药味迎面袭来,连玉跟在英娘身后,两世还是第一次入了男子闺房。


    女男有别,教条严明。照理说是大忌。


    出乎意外,长皇子所居寝殿装饰并不繁复,只是细致名贵,古色古香的底蕴,最显眼的是床边桌架上整排整面的磨喝乐……叫人一眼便能看清其纯真孩童之心。


    只能说宿云微真真切切是金尊玉贵养起来的。


    不过十余步的距离,连玉抬眸一眼望见眼前独扇素面隔坐屏风,而后人影清晰。


    “放肆!陛下天颜,连女郎不得抬头,还不跪下!”英娘厉声,在安静的内室如雷炸响,叫人心颤。


    隔着一座屏风,宿云微似有所感,与某束目光撞在一处。


    少年猛的捂住脸颊,背过身去。


    相见太过猝不及防,一瞬间宿云微面上血色褪尽。


    屏风内外,动静难掩,连玉眼睫微颤,撩袍稽首礼拜未停,女子声朗且清:“草民连玉,拜见陛下,恭请圣安。”


    威帝收回看向宿云微的目光:“你便是连玉?”


    “是。”连玉低头:“草民连玉,无意冒犯圣颜,请陛下赐罪。”


    女帝盯着铜灯下女子周全稳重的影子,眼一转又落在身旁浑身颤抖的宿云微身上,忽的开口:“你到近前来。”


    “不!”宿云微声音失控。


    连玉亦是沉声:“男女有别,草民不敢。”


    宿云微恐惧万分,方才剧烈动作之下,不知牵动了哪处伤口,脸色扭曲着重重的倒了回去,头磕在床边,咚地一声闷响。


    女帝忙的拉住。


    她原只想试探一下二人,少年反应便如此之大,哪里还有不明白的,检查宿云微并未磕碰到哪里,直觉头疼,轻斥道:“给朕好好躺着,像什么样子!”


    连玉早在少年一声痛呼时便条件反射要起身,然而又在女帝斥责宿云微的声音中顿住,伏在身前的双手不自觉蜷进掌心,面上依旧是一派沉静。


    然而反倒是她的“无动于衷”叫女帝眼色阴沉:“不敢?”


    女帝冷笑了一声:“你敢蛊惑他同你私会与宫外过夜,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果然是为此事,连玉张口欲答,却被屏风后少年抢了先:“是儿臣轻率,与她无关。”


    “你!”


    女帝望着抢着维护连玉的宿云微,气的胸口一阵怒火翻涌:“好,那你可真是好样!”


    面对宿云微的直言回护,连玉也是一阵愣神,被人维护,濡沐柔软的情感如同一股暖流涌上她疏冷已久的心头,化作一种奇妙难言的感受。


    然而此时不是多想的时候,连玉抬眸,朝宿云微轻轻摇头:“殿下不得妄言。”


    边城出了内应反贼一事关乎江山社稷,女帝与镇北将军府自不会说与任何人听,宿云微自然亦不知晓,所以生怕女帝怪罪于她。


    连玉再度俯身顿首:“陛下,草民领罪!然草民与长皇子殿下之间清清白白,草民前往镇北将军府递送内信,所做一切也皆是为我大颍百姓,还请陛下明鉴!”


    女帝的怒火终是在连玉的识相之下稍缓几分,见她竟耿直主动提起自己的功劳,甚至被逗笑了:“这么说,你帮忙递信有功,帮着肃清了北境勾连羯族的叛贼,朕还要嘉奖于你了?”


    听着女帝语气松缓,连玉心知自己赌对了,威帝少时便凭借着过人的智谋稳坐帝位,后又有清明吏治,绝不是是非不分,迂腐狭隘之人,加之多年执政,于朝堂见识过太多勾心斗角,早已厌倦弯弯绕绕,自作聪明之人,不如直来直往。


    连玉垂首:“草民冒犯长皇子殿下,不敢领受,但求陛下宽恕草民。”


    ……


    不知过了多久,女帝漫不经心的声音终于从头顶传来:“行了,你起来吧。”


    “如你所言,边境也传来消息,内贼已除,羯族大军大败,你于国有功。朕不是赏罚不明之人。”


    威帝说着喟叹了一声:“既然昶明有意,那朕便为你与昶明赐…”


    “儿臣不愿!”


    一旁一直未曾开口的宿云微倏而开口打断了女帝的声音,嗓音里还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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