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皇!母皇!”


    惨叫凄厉,声声入心。


    女帝赶到的时候,恰好听到了一声。


    “微儿!”威帝无视跪了一地的太医与奴婢,快步挑帘走近。


    床榻上的少年已然疼的抽搐狰狞,崩裂了面上的伤口,猩红粘稠的血色顺着脖颈沾染了身下的锦被,刺目无比。


    看到自己的那一刹那,少年的眼睛瞪大了一瞬,眼泪更是似乎彻底决了堤。


    ……


    即便心硬如威帝,心头也不由刺痛了一瞬。


    然而不等她开口,宿云微头一偏再度昏了过去。


    “来人!”女帝闭了闭眼,语气阴沉。


    一室混乱。


    ————


    威帝延兴八年春,二月十六。礼部直属贡院门前一早便围了个水泄不通,人头攒动,无不盯着看守严明的大门,切切低语不绝于耳,人头窜动间,期盼、紧张、希冀情绪混杂。


    与门外不同,贡院大门紧锁,铁卫肃立,好不威严,直等到日上中天,侍卫方有了动静,下锁解封的那一刻,随着大门洞开,无数蓝衣博带应试举人鱼贯而出,张望应和着门外久候的亲属,三五成团的聚在一处,谈论起这几日参试的不易来。


    一派热闹之中,个别几个无人迎接的身影便显得尤为醒目,然而不知道是谁牵了个头,原本四散分布的举子逐渐聚集在了一处,唯有一人孑然一身,神色稳静,自贡院内跨出。


    “这位女郎。”连玉方结束了三日为期的会试,眉眼间掩饰不住的疲惫,忽的听见身后一道温润的嗓音传来,不由停了步子,转头看去。


    这一看,连玉的目光不由一顿,不为别的,只因她知晓后事,眼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一年的状元女郎,陈子蕴。


    延兴八年出怪事,一甲三名皆寒门。说的便是这年科考的结局,陈子蕴,生于乡野民间,是农户良民出身,却因其文卷才华斐然,得御笔亲提状元之名,一鸣惊人。


    前世连玉曾与她同朝为官,连玉作为元奕手中兵刃,曾因立场缘故与此人多番对立相争,与政治官场之上是为死敌。然此在她为元家遗弃,人人落井下石之时,此人却站出来为她秉公求情。


    眼前的陈子蕴比起上辈子还有些青涩,热情说明来意:“我等外地举子相约欲于遇仙酒楼做个席面,我见娘子孤身一人,是否要一道儿前去?”


    “多谢女郎相邀…”连玉没想到这辈子竟会在这儿遇到她,抱拳含笑歉声道:“只是连日答题,在下有些疲累,便不去扫大家的兴致了。”


    陈子蕴早在连玉回眸时便被她过人的相貌弄的呆住了,玉容如雪,眸光灵秀,竟比她此生见过最好看的男子还叫人出众百倍,一身气度更不似常人。


    莫不是搭讪到官户女郎了…陈子蕴心想,面上不由有几分尴尬:“无妨无妨!”


    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出身低微,若真叫人误会她有心搭讪,岂不落了个攀附权贵的名声?然而此情此景,若失礼离去,不做解释,似乎也欠妥当……


    陈子蕴想着不由有些懊恼自己的莽撞。


    连玉却只当没看出她的局促,温和一笑:“在下连玉,燕州人士,不知女郎尊姓大名?”


    “在下陈子蕴!”女子见她态度友善,又表明了身份,不由也松了口气,方脸敦厚,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荆州人士,幸会!”


    连玉微微一笑:“承蒙女郎好心相邀,连某感激不尽,不过我这几日在京,听说遇仙楼似有店大欺客的传闻,虚报菜价,已骗了不少外地举子,女郎若想做席面,且小心换一家酒楼吧。”


    “竟还有这等事?”陈子蕴不自觉瞪大了眼,她为人仗义忠直,没有什么花花肠子,见连玉的脸色不似做假,便径直信了:“多谢女郎提醒,我这就和其他人说一声换一家。”


    连玉颔受笑道:“女郎客气。”


    ,


    望着陈子蕴同其他外乡举子一道往遇仙楼相反方向行去,连玉方才转身挪步回镇北将军府。


    遇仙楼位于颍都城东,起初便是因其环境清雅,菜名独特而出名,后又举办过多次诗会,为许多文官清流所钟爱,连玉记得前世,陈子蕴因其耿直做派得罪了不少朝臣,后被联合参奏她聚集士子,结党营私,贬官外放,据说便是她好心聚集孤身在京外地举子饮宴时,曾被朝臣瞧见


    说起来不大不小的事,在有心之人口中,也能成为能抹黑定罪的借口。


    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连玉想着,今日她依时完成了会试,题目是她上辈子曾答过的,若说上辈子连玉还有些吃力,那这一次已然是得心应手,然而面对着那些熟悉的且烂熟于心的东西,连玉还是故意空出了上辈子未曾填出来的文义诗对,只将策论中曾叫她吃了大亏的讳言抹去,将一切都控制在范围内。


    她已活过一次,不欲太过扎眼,只要能守好护住宿云微便足够。


    连玉想着,脚步未停,走过一条暗巷便要回府,然而没等她走几步,便听身后一阵破空声传来!连玉瞳孔一缩,猛的只觉脖颈剧痛,头顶阴影压迫,还未反应过来,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黑影看着眼前已然昏睡过去的女人,径直掏出藏在胸口的麻袋,干脆利落的两人套进去,扛在肩上,转眼便消失在了原地。


    ……


    宿云微再度醒来的时候,便见自己床榻前坐着一道凛然威岸的身影,藏在锦被底下的手掌猛然紧攥。


    “醒了?”女帝看着面容苍白的宿云微,声音不自觉放低了些。


    “……母…皇……”少年气音微弱,眼珠转动,似乎还没缓过神来。


    然而浑身弥漫上来的剧烈疼痛很快又叫他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宿云微瞪大眼紧紧盯着面前唯一熟悉的女帝,唇瓣稍颤,黑曜石一般的眸子一点一点,被崩溃与恐惧彻底占据,甚至透露出一丝令人心酸的哀求。


    不是的,他的脸,他的腿,他浑身怎么会这么痛,不可能,不会的,母皇…


    有时候千言万语还不如一个眼神有用,宿云微藏在被底的手指微曲,摩挲着,漫不经心。


    女帝面色沉凝,一贯冷肃的眼底也不自觉缓和了几分:“别怕,母皇已然给你安排了最好的太医和伤药,母皇一定叫他们治好你。”


    治好?怎么能治好呢?宿云微压住不自觉扭曲上翘的嘴角,治好然后送去和亲吗?宿云微不动声色的缩了缩因失血过多而冰冷的身子,咔嚓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响从骨缝中传来,一瞬间连痛呼都未能发出便哑在了口中,眼泪自然而然夺眶而出淌了满脸。


    “微儿!”女帝急声。


    宿云微并没有理她。这种浑身上下唯有痛楚折磨的感觉宿云微很熟悉,也只有这种感觉才能叫他真真切切感觉到,自己是真真切切回到了从前。


    可是,真的回得去吗。宿云微想起初醒那一日的噩梦,胸口似乎涌上一股血气,那些不是噩梦,那是真真切切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


    肮脏、低贱、猪狗不如。


    颍国昶明长皇子,和亲十五载。谁都不知道他自嫁去羯族之后到底经历了什么,国泰民安之后,又有谁记得他?


    也不是没有。


    连玉,只有连玉。


    床榻上的少年唇边忽的溢出一声短促的呜咽。连玉,这个已经刻在心底的名字,太痛了。


    宿云微又想起第一日醒来后的一切,觉得自己可能已然是疯了,又或者,他又在做梦了。


    怎么会呢?连玉怎会对他说那些话呢?她怎会答应同他在一起,守他一辈子呢?她怎么会对他那样温柔,她还叫他云宝,她还说她在,没人能叫他做他不愿做的事情,她还说她不会让他去和亲……


    和亲。


    对,为什么?为什么是他去和亲?因为这张脸,还是因为这幅身子?还是因为……


    宿云微的目光悄无声息的划过屋内每一个宫侍、太医、女官、最后是女帝。


    都是他们的错!


    少年闭了闭眼,瞬间掩去了眼中的怨恨与恶毒。在众人眼中,不过是一副疼痛难忍,生不如死的凄惨模样。


    和亲。谁也别想叫他去和亲。


    ————


    七日,过了七日了。


    连玉是通过朱漆大门,窗纸外的日头判断出时间长短的。


    自七日前她与京中暗巷内被打晕醒来后,便身在此地了。连玉看着自己双手双脚上挂着的沉重锁链,这空无一人的狭小内室里,唯有角落里一方简陋木床以及身旁地上每日准时送来的饭食,叫她知道一切不是无缘无故。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无人与她说话,无人为她解惑,唯有每日对着冰冷的墙面与铁锁,若换了任何一人来,恐怕都已经崩溃了。


    当时,连玉也并不好过,只是她借助从前的经验,认出了这里应是宫中某一处耳房,压住了心中的焦躁。


    在撞见元奕的那一刻连玉就不意外自己有一日会进宫,只是她既已递出消息,解了边境之围,以威帝的性子无论如何不会囚禁于她。到底是哪里出了变故?


    连玉正想着,忽的听见门外传来了看守侍卫的窃窃私语。


    “你是说?长皇子殿下毁容断腿,日后再也站不起来了?”


    连玉猛的抬头,一瞬间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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