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玉最后到底也还是没有立即向陈氏求药。


    她方入平府,又涉及男女之别,贸然开口,并不合适。


    于是用过饭便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虽为义女,平府却丝毫没有薄待连玉,所有一切皆是按平念的规格安排下来,院子里连女使小厮也备好了。


    对于这位府内新添的主子,下人们在前些日便已有耳闻,同她接触过的都说她是个待人接物温文有礼,没有架子的,听说还是举人出身,这在以武力见长的将军府实为罕见,见她回来,一个个隔着老远目光目光就按捺不住的往她身上瞟。


    连玉心知下人们的想法,但她独身已久,并不习惯被人围观,即便是前世做到一人之下,连玉依旧习惯亲力亲为,于是在两名小厮凑上前要为她宽衣洗漱之时径直制止了,温声道:“免了,你们下去吧,今后我这里也不用伺候。”


    两名小厮面面相觑,原本见着她过人相貌还有些脸红紧张,一瞬间竟不知该怎么办了。


    好半晌,伸手想要伺候她宽衣那名粉衣小厮开口,似是有些委屈:“女郎可是嫌弃奴才伺候的不好……”说着说着,眼见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连玉没想到这小厮还有后文,只是平和道:“我习惯了自己动手,去吧。”


    女子语气温和,却莫名不容置疑,叫两人一下定住,纷纷歇了多余心思,不敢再开口。


    见两人行礼掩门退下,连玉这才脱了外袍,用方才送来的热水简单洗漱了一下,便准备歇下。


    然而她还未躺下,便听窗外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动静,侧目望去,便见窗沿下似乎两道影子飞快溜了过去,似乎还有极轻窃窃私语的声音。


    连玉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皮微动,不动声色。


    只见下一秒,一根似乎是竹筒的东西悄无声息的从窗缝里伸了出来,噗地一声轻响,烛火应声而灭,屋内转瞬陷入了一片黑暗。


    连玉疑惑嗯了一声。便听窗外一阵压低了的窃笑。


    不多时,又止住,紧接着一阵阴沉的声音从窗外传来:“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尽管这声音故作低沉恐怖,连玉还是从其中听出了孩童的稚嫩,连玉脚底突然多了几分无奈的笑意。


    很明显,一切是小孩子在恶作剧罢了。而府内能有如此顽皮的,也只有方才自己见过的那个小鬼头遥儿了。


    而此时窗外,圆脸清秀,喊的正起劲的小鬼头却不知自己已然被识破,反而被屋内一片平静叫他有些疑惑,看了看,身后还没有他高的小厮,不仅咬了咬袖中有些迷茫。


    怎么回事?不会是吓晕了吧?


    想着他不由扒着窗台偷偷往里看了一眼,却正好对上窗前连玉忍笑的眼。


    小家伙吓得一下松了手,连玉眼疾手快连忙接住,干脆越过窗台将他抱进了屋中:“小心些,大晚上的不好好睡觉,跑到我这儿来玩了?”


    轻易就被人抱了起来,平令遥小脸涨的通红,后知后觉这人竟然识破了自己的恶作剧,小脸一鼓,气呼呼道:“喂——你放我下来!你想怎么样……”


    连玉没想到他还生上气了,不由失笑。当然不会跟一个孩子计较,把他放下来,蹲下身子道:“放心,我不会怎么样,你奶爹呢?”


    小萝卜头哼了一声,不说话。


    看来又是一个偷跑出来的。连玉扶额。


    起身重新点亮了油灯,开了门,叫屋外另一个进来,这才转头重新看向那锦衣玉袍小小的孩子:“我送你回去。”


    “不要。”平令遥断然拒绝,她送自己回去,那爹爹不就又知道自己惹祸了,到时候又要说他了!


    不过六岁的小孩子,心里想什么全写在脸上,连玉哪里看不出,一时哭笑不得:“那我不露面,跟在你后面好不好?看你进了院子我就回来。”


    习武之家的女子,多是简单粗暴,鲜少见像连玉一般耐心的,柔声细语的反而叫平令遥也不好意思了起来,别扭的撇过头:“好…好吧。”


    这一转头,平令遥眼尖地注意到了桌上颜色鲜艳的摆件,咦了一声:“磨喝乐!”


    小孩子注意力很容易分散,连玉一时不察,一溜烟便跑到了桌前,伸手将连玉下午在街市上买下的彩塑泥娃娃抱在怀里,新奇地看来看去。


    看得出他很喜欢这个磨喝乐。


    连玉忽的有些头疼。


    果然,心中不妙地预感还没成型,便听小家伙清脆道:“二姨,这个好看,可以送给我吗!”


    他说着,眼又瞥到桌上的糕点,黑溜溜的眼睛一亮,又手伸直去够桌上的糕点。


    这个小鬼头。


    连玉有些无奈,伸手拿了块递给他,这才道:“这个不行,遥儿,这个磨喝乐,是二姨买来要送人的。你要是喜欢,下次我带你出门再买一个好不好?”


    “送人?送给谁呀?”小人儿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嘴一撅有些不高兴:“我用东西和你换也不行吗?”


    小小的人儿,五官委屈成一团,看起来还有些可爱。


    连玉笑着摇头,还未开口,便见平令遥朝身边另一个小家伙扬了扬下巴,小家伙立即上前。


    连玉这才注意到这个小家伙身上还背了一个小小的布包,怯生生的放在桌上摊开,哗啦一声。


    “今天吃饭的时候我听见我小姨说你有隐疾了,我把我爹的药都偷过来了和你换!”平令遥嘴里还塞着糕点,声音含糊不清,却丝毫不影响他眼底的得意洋洋。


    “……”连玉看着满桌子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连玉最终还是亲自将平令遥与他的小厮一道送回了陈氏所居主院,连带着那一包袱的药瓶也还了回去。


    去的时候陈氏的院子正上上下下找人呢,平令遥的奶爹眼尖,在院子门口便望见了他,连忙迎了上来:“我的小祖宗啊,你这又是去哪……”


    话未落,便看到了一旁的连玉,忙止住,有些惊讶:“二小姐?”


    虽然连玉还未于祠堂祭拜,然而此事板上钉钉,下人们已然改了口。


    连玉颔首,简单把方才的事儿说了一遍,只略过了平令遥恶作剧的部分,只说清楚他偷了陈氏的药给她的误会。


    严令遥的奶爹听着也有些沉默,然而似乎也已经习惯了自己小主子层出不穷的幺蛾子,僵硬的笑了笑:“有劳二小姐了,奴才心里有数了,一定禀报主夫。”


    “禀报就禀报……”严令遥在一旁小声嘀咕道,朝着自己奶爹做了个鬼脸,丝毫不怕,爹爹教过他,救人是好事,他又没错!


    连玉点点头:“那连玉改日再来拜会姐夫。”


    严令遥奶爹恭敬应是。连玉却被他身后朝自己挤眉弄眼无声口型的小家伙吸引了注意力。


    小家伙说,别忘了下次带我出门玩。


    连玉忍笑朝他点了点头,脑子里却不由闪过宿云微从前同样明媚灿烂的笑颜。还有他偷亲自己时满目天真的狡黠,忽然又沉默了下来。


    再次见到陈氏,是第二日晌午,陈氏的贴身小厮来请。


    陈氏相貌温婉,因着年岁缘故,脸上已有了岁月的痕迹,却不影响他通身柔和沉稳的气度:“昨日遥儿顽劣之举,惊扰了二妹,做父亲的在这里向妹妹赔个不是了,还请妹妹不要怪罪。”


    尽管连玉什么都没说,但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经过一夜便也摸清了所有前因后果。


    连玉笑了笑:“姐夫说笑了,遥儿活泼开朗,为我送药亦是一片真心,哪有怪罪之说。”


    陈氏瞧她确实没有放在心上,语气也不由真切了几分,又听她提起送药之事,也是无奈:“也是误会一场。”


    “倒也不是。”连玉思忖片刻,到底还是开了口:“听闻姐夫出身医门世家,医术非凡,连玉有一个不情之请——”


    陈氏诧异抬头,对上女子恳切认真的黑沉眸子,蓦地一怔。


    ————


    转眼又过了几日。


    第三日清晨一大早,连玉便被叫醒梳洗,换上一身繁复而严谨的褚色礼服,先去给老夫人请了安,后才随着众人到了后院祠堂。


    鸣炮、请族谱、由老夫人酹酒告禀,连玉在诸位族老的见证下行了祭拜大礼、聆听家训教诲后于平氏族谱上添了名姓,一道又一道严明的礼节之后,在一片祝颂声中,连玉正式入了平氏一脉。


    此时已然是正午,平府内宴席已然备好。


    自平氏老夫人两日前昭告同袍说自己要收一位义女时,京中便不乏敏锐者察觉到了这里边的异样。以平祥三朝元老的身份以及镇北将军府在朝野中的特殊地位,不少世家纷纷调动了自己手中的力量开始调查这位莫名出现的“义女”。


    然而无论他们怎么查,得到的也只是出身普通的事实,除了年少中举,似乎没有任何值得特殊之处,于是便也作罢了。


    然而认亲这日宴席之上,还是来了不少人,多是同镇北将军府往日交情深厚的武将们,却也不乏被家中长辈派来打听观望的权贵子弟,甚至王府家臣,众人齐聚一堂,虽然心思各异,却也热闹。


    连玉前世与朝堂军中皆曾涉历,甚至同席中大部分都有过接触,自然也知道他们的心思,尽管如此,连玉也并未想表现什么,这些人很快便会知道,她的出现政治无关。


    这一辈子,连玉只会做该做之事,并不想再牵扯过深。


    于是本着一颗平常心,连玉同平祥见过了每一桌的客人,她待人接物一贯温文有礼,再加上说话做事的分寸亦恰到好处,很快便叫赴宴众人刮目相看,中途平祥在席间,以传信一事为切口,正式以平家嫡二女的身份介绍了她。


    原来是个传信的。席中权贵子弟心中纷纷想到,他们原本便是受家中长辈的令前来探探虚实,一时面上不由露出了轻蔑之意。


    于是连玉于席间敬酒时,便听身旁一道张狂的女声开口笑道。


    “连女郎好福气呀,要说这种飞上枝头变凤凰的运道,还真不是常人能有的呢…不知将军府的软塌还睡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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