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消息就好。
周渡心下第一反应竟然就是这。
“继续派人盯着,不要打草惊蛇,她想做什么就护着她去做,只是切记,不要叫她发现。”
他不想瑜珠再跑,也不想她再在惊慌和恐惧中度日。
彰平应“是”,垂首看见他的手中正攥紧一封奏折。
“我今日去上朝,去给我牵匹马来。”他又道。
彰平立马去办。
自燕地回来后几日不曾上朝的刑部侍郎周渡,再一次出现在朝堂之上,却是为了禇家动用蜀中井盐牟利的案子。
奏折递上不过片刻,便引得陛下震怒,直言要将此事彻查,将禇家彻查。
而同时,禇家永世的敌人、皇后的母家沈家顺势在旁煽风点火,抛出禇家其他大大小小统共不下十余桩的罪证,包括强占良田、圈地自建等,将禇家的罪名送到了一个更高的高度,奠定了他必然流放的结果。
两相配合,终于是叫其再没有了翻身的余地。
下了朝,以沈家新一任最能干的沈小侯爷为首的一群人便围在周渡身边,将他当作了是自己人,想邀他去吃酒作乐,可惜都被他拒绝了。
沈淮安左右看看,极为识趣地喊那些人先下去,只留自己一个在周渡身边,与他边走边道:“我等也非硬逼着周侍郎与我等交好,实是出人意料,周侍郎今日会有此举,大喜过望,所以才想邀周侍郎一聚,周侍郎既然不愿,那我等也就不勉强了,只是听闻周侍郎家中近来不安宁,令妻之事,若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提。”
周渡顿在这最后一句话,定定地矗立在城墙外马匹前,与沈淮安相望。
而后者只是无辜地笑了笑,耸了耸肩,颇为潇洒地晃着折扇,转身离去了。
同样从朝堂上下来的萧神远后来居上,站到他身边,与他同样望着沈淮安道:“你同他怎么了?他想招你入皇后同太子的阵营?”
“尚未明说。”周渡神色复杂,收回目光望着萧神远,“神远,我问你,我们家的事,你近来听说了多少?”
萧神远稍稍尴尬,迟疑地笑了笑:“你也知晓,我已经同黎五姑娘定了亲,你自燕地回来后便马不停蹄去威胁黎家,去截人家的船只,你还指望我能不知道那事?”
也就是说,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雪泥鸿爪,雁过留痕,该知道的,都迟早会知道。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立于高大威严的皇城之下,许久不再有动作。
不到午时,周家丢了少夫人的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传开,周渡回到家中,只见到家中一片狼藉。
温氏闹着说这个家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所,婆母骗她,大儿子欺她,二儿子瞒她,她不若回到温家,做自己快活的温姑娘,好过在这里受一大家子的气。
可终究她不是瑜珠,不是个什么都没有的孤女,这些都不过说说而已,周开呈劝了两句,她便又假装勉强地留了下来。
正好此时周渡从外回来,夫妻两人见到他,都是一个头两个大。
“站住。”周开呈叫住他,“我问你,如今外头这般沸沸扬扬的场面,是你的手笔?”
周渡答:“是。”
周开呈一气之下,抄起手边一个碗盏便砸了过去:“这件事光彩吗?你就这么不顾一切地往外抖,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再不自己抖出去,叫别人抖出去,只怕名声会更难听。”周渡道,“今日沈淮安下朝时,已经在借此事试探我。”
“那你也不该直接说她是自己出逃的!”周开呈气道,“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是我们家有问题,她才离去的吗?你难道想叫我们家同韩家一样,沦为他人口中的笑柄才行吗?”
“瑜珠已经替我们家当了这么多年的笑柄,我们一时沦为他人口中的笑柄,究竟又有何不可?”
周渡抬头,只觉此刻自己眼前的父亲和母亲都十分陌生。
可又似乎不陌生。因为几年前,在慈安堂那个小院子里,祖母同他,也都是这样一副嘴脸。
“瑜珠瑜珠,我看你当真是被那个狐狸精迷昏了头,整日就只晓得瑜珠了!”温氏拍着桌子道,“你这样告诉旁人,她是自己离开的,那叫其他人将来如何看待我们家?岂不是在同旁人明说,当年她处心积虑嫁进我们家之事,都是假的?都是另有隐情?其实可能是我们家的错,是我们家在胁迫她?拿她来遮丑?”
“难道不是吗?”
周渡拧紧了眉头,一字一顿,道:“难道当年,不就是拿她在遮丑吗?”
“我们如今不过是将她这些年体会过的流言蜚语再全家一起体会一遍,还她一个清白而已。”
啪——
温氏没忍住,又一个巴掌落在周渡的脸上。
她已经数不清,自己这几日因为家里的这些腌臜事,打了这两个儿子多少的巴掌了。
可若能打清醒,那便好了。
周渡永远都是看似清醒,实则做的事越来越出格,越来越过分;而周池,根本就是个蠢脑筋,怎么都不可能清醒的。
她累到绝望,指责道:“你还了她清白,那你如今叫你妹妹怎么办?叫你兄弟怎么办?他们哪一个不需要嫁人,哪一个不需要娶妻生子?你就为了你的一己私欲,为了那个早就不稀罕待在我们家的女人,把全家的名声都毁了!”
“全家的名声,早在当年周池同陈婳苟且,祖母下定决心要将我下药利用的时候,就该毁了。”
周渡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如此清醒,温氏给他的这一巴掌,当真是彻底打醒了他。
不成器的花花公子弟弟,恃强凌弱的双面人妹妹,永远只会拿全家的名声、周家的名声说事的父亲母亲同祖母,一个一个,简直比豺狼虎豹还要豺狼虎豹。
若非是他对瑜珠上了心,这样虚伪的一家,他永远都不会意识到想要去改变。
这样虚伪的一家,竟是他的家。
他深吸一口气,当众褪下自己身上的大红官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今日此举,是对父母全族的不敬,所以,我明日便自请罢官,不再入朝为官,也请父母,好好认清自己这一家,究竟是怎样的一家。照山和韶珠,如今好好改正或许都还来得及,若是再晚一些,族中名声受累的,可能就不止这些了。”
他说完,跪在地上,正打算磕头,却被温氏一把拽直了身子,问:“你要罢官?你凭什么要罢官?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不就是为了入仕,完成自己登阁拜相的梦想的吗?你这么年轻,便已经做到了刑部的侍郎,满朝文武都夸你有前途,你凭何要罢官?不许罢官!”
“为官者,自己家宅都不宁,究竟还有何颜面去处理别人的事?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自小读的圣贤书,也不曾告诉家中有了龊耻,就该藏着掖着。母亲为我的心思,我都明白,只是我这几日当真是想明白了许多,瑜珠只是叫我明白了我们这个家,究竟有多不堪,而我想要改变它,便只能自己以身试法,以身涉险。母亲不必再劝,我心意已决……”
听着他的话,温氏满脸潸然泪下:“所以你还是为了那个狐狸精对不对?如若没有她,我们这一家本就是好好的,都是她,都是她和陈婳,自从她们住进了我们家之后,我便一切都不如意,一切都不顺心……”
“母亲究竟还要我说多少遍,瑜珠从来都不是狐狸精!”
“我不管!”
温氏便跟疯了一样,抱住周渡:“你是我的儿子,你就该向着周家,向着我的,你如今因为她的事要罢官,你就是大逆不道,你就是不忠不孝!”
“你不许罢官,不许罢官,不许罢官……”
她抱着周渡,不断喃喃,俨然已经失去了能独立思考的能力,只有一旁的周开呈还尚算清醒,头疼地倚在座里。
“如若我们如了你的愿,还了她清白呢?”他问道。
周渡笔直地跪在地上,终于将目光望向自己这总是一出事便销声匿迹的父亲身上。
“父亲依旧是觉得,我是为了瑜珠才罢官的是吗?”
周开呈定定地看着他。
周渡毫不畏惧,又开始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够了够了!”周开呈心烦意乱地厉害,一听他讲起这些,便更加头疼欲裂。
“你回去书房冷静冷静,明日请休,不许给我去上朝,我同你母亲好好商量商量,再做决断。”
周渡又要开口,周开呈忙指着他道:“罢官之事,休要再提!”
他却面露坚定,俨然一副无论谁都无法叫他改变心意的模样,站起身后,掸了掸身上的灰尘,同父母作揖告辞。
只是被扔在地上的大红色官袍,无人去捡。
周开呈一眼示意彰平去捡,彰平捡了,抱着衣裳隔了三步远,不紧不慢地跟着周渡回到清水居。
官袍被放在清水居的书房里。
周渡坐在桌前,头疼地揉着眉心。
彰平本欲憋住笑意,但看了看自家主子如今这模样,实在是憋不住,和春白一道,在他跟前没心没肺地笑开。
周渡冷厉的眉峰扫了两人一眼,才叫他们勉为其难地止住疯狂上扬的嘴角。
“少爷真是料事如神,表少爷教的这一招,也真是好用,想必过不了多久,大爷和夫人就会妥协,既还了少夫人清白,又严格教育二少爷同四姑娘了。”
“不到万不得已,何至如此。”
周渡望着躺在书桌上的大红官袍,这是他在刑部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尽心尽力得来的,脱下它扔在地上的那一刻,倒还真有了些许解脱的快意。
只是终归只是演戏。
他扬眉示意彰平继续将东西扔出去,自己坐在书桌前,翻看扬州那边官员的书卷。
沈淮安今日拿瑜珠的事刺激他,叫他难免又开始担心起瑜珠的情况。
她跟云袅两个人在扬州,不知过的如何,黎容锦虽然派了人手相随,但总归不是自己人,他不够放心,他得尽快处理完家中这一堆烂摊子,去将她接回来。
在书房中看了一下午的书卷,周渡动了动脖子,感觉有些疲倦,正想喊人端碗提神的茶进来,屋外便不期而至,响起了敲门声。
他喊人进来。
不想,是个姑娘。
说是丫鬟,却也不像,因为她从头到脚,不论是发髻妆容,还是衣裳样式,都与平日里的瑜珠格外相像,甚至,眉眼也带着一抹江南水乡的温婉与清秀。
可说不是丫鬟,她手中倒又端着端屉。
周渡几乎是一瞬便明白了父母的意思,冷了脸,毫不留情道:“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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